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17章 大臣與男寵的博弈

在武皇的庇護和縱容下,二張的私慾和野心就像春天裡無人修剪的藤蔓一樣瘋狂滋長。回到洛陽之後,他們不僅變本加厲地貪污受賄,賣官鬻爵,而且包攬朝廷的大型土木工程,營私舞弊,上下其手,從中獲取的非法所得不可勝計。與此同時,他們的幾個兄弟也再度雞犬升天——原洛陽縣令張昌儀升為尚方少監,曾被魏元忠阻撓而未獲升遷的張昌期出任汴州刺史,還有一個哥哥張同休也升為司禮少卿。 真可謂一門貴盛,舉世無匹。 看著這幫鮮衣怒馬、年少輕狂的張氏兄弟,世人的目光無比複雜,既充滿了痛恨和不齒,也飽含著羨慕和嫉妒。 是的,少年得志確實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高官顯爵,豪宅香車,鐘鳴鼎食,肥馬輕裘,醇酒美人,艷舞笙歌,還有每日每夜釋放不盡的激情,外加大把大把揮霍不完的青春……如此種種,自然惹人艷羨。然而,正所謂“天欲福人,先以微禍警之;天欲禍人,先以微福驕之”。年輕人未被老天打過“微禍”的預防針,不知世路艱辛,不懂人生無常,所以一朝富貴,便極易產生天之驕子的錯覺,從而迷失自我,任憑慾望氾濫,因此彌天大禍也就隨之俱來。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今的張氏兄弟們彷彿就是在一把名叫“災禍”的刀子上,舔著一種名叫“富貴”的蜜,只是年少輕狂的他們何嘗想過,這種刀頭之蜜舔得了一時,又豈能舔得了一世?

其實,洛陽的百姓就曾向張昌儀發出過類似的警告和質問。當時張昌儀在大肆貪賄之後用不義之財蓋起了一座美輪美奐的豪宅,其奢華程度遠遠超越了親王和公主的府邸。張昌儀為此得意非凡,有一天早上醒來,卻赫然發現朱漆大門上被人寫了這樣一行字:一日絲能做幾日絡? “絲”與“死”諧音,“絡”與“樂”諧音,所以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一日死能做幾日樂?你隨時會完蛋,還能快樂幾天? 張昌儀很清楚這句話的意思,然而他讀不懂背後那種禍福無常的道理。他站在那兒翻了一會兒白眼,就命下人把字擦掉了。第二天,這行字又出現了,張昌儀又命人擦掉。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同樣的字天天出現,寫字的人非常執著,似乎要跟張昌儀耗到底。第七天,張昌儀支著下巴在門口站了半天,最後提筆寫了四個字——一日亦足!

張昌儀的辦法果然奏效。不知道是寫字的人厭倦了這場無聊的遊戲,還是他終於看透了張氏兄弟無可救藥的卑劣本性,總之,自從張昌儀給出這個無知無畏的答案之後,那行字就再也沒出現了。 張昌儀說:快樂一天就夠! 這是張氏兄弟的心裡話嗎? 當然不是。 他們這是在向洛陽百姓和朝中大臣示威——俺們就是要把快樂進行到底,有種你們就放馬過來! 對於恃寵擅權並且嚴重阻礙李唐復國的張氏兄弟,擁護李唐的朝臣們當然不會沒有辦法。這幾年來,他們一直在暗中蒐集張氏兄弟貪贓枉法的證據,只等著證據確鑿後對他們發起致命一擊。 長安四年(公元704年)七月十二日,張氏兄弟的所有犯罪事實突然被全部曝光。在鐵證如山的情況下,武皇只好讓有關部門逮捕了張昌儀、張同休、張昌期,命左右御史台共同審理。數日後,朝臣們又發出了對張易之和張昌宗的指控。迫於壓力,武曌最後不得不同意對二張立案審查。

然而,總有一些軟骨頭是照著女皇的旨意行事的。十八日,司刑正(相當於最高法院大法官)賈敬言拿出了一份判決,說:“張昌宗強買別人田地,應罰銅二十斤。” 虧這位賈兄想得出來!一起重大的貪污受賄案到他這裡就成了輕描淡寫的強買田地,而且懲罰手段輕得連屁都不算,什麼二十斤銅,就算兩百斤黃金對張氏兄弟來講也只是九牛一毛,遑論二十斤銅! 武皇對這個結果顯然非常滿意,趕緊朱筆一揮:可! 倒張派大臣當然不會讓二張就這麼逍遙法外。在數日後舉行的朝會上,御史大夫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彥範(發動神龍政變的五大臣之一)拿出了一份完全不同的判決:“張氏兄弟貪污的贓款共計四千餘緡,應該依法將春官(禮部)侍郎張昌宗免職。”

張昌宗當場跳了起來,面對武皇大喊:“臣有功於國,所犯不至免官。”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紛紛竊笑,一個靠床上功夫得寵的傢伙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什麼“有功於國”,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武皇也略微有些尷尬,只好把臉轉向幾個親附二張的宰相,說:“昌宗是不是有功?” 一代搖尾宗師,江湖人稱兩腳狐的楊再思馬上搶著說:“張昌宗研製神丹,聖躬服之效用顯著,此乃莫大之功!” 武曌笑了,要的就是這句話。隨後她便赦免了張昌宗,讓他官復原職,同時也作出了適當的妥協,把張昌儀貶為博望縣丞,張同休貶為岐山縣丞,希望以此平息倒張派大臣的憤怒。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倒張派大臣絕不會就此收手。不久,宰相韋安石和唐休璟又對張易之提出了指控。這兩個人可謂倒張集團的重量級人物,因為他們不僅是宰相,而且還兼任東宮的左庶子和右庶子,屬於擁護李唐的核心力量。他們一出手,事態頓時有擴大升級的傾向。武曌感到苗頭不對,乾脆頒下一紙詔書,把韋安石貶為檢校揚州長史,命唐休璟出任幽州都督兼安東都護。

倒張派大臣接連發動了好幾波攻勢,最後只是除掉了二張的兩隻手臂,自己反倒喪失了兩員大將,實在是得不償失。然而,只要李唐一天沒有復國,只要二張仍然在帝國的政治舞台上呼風喚雨,擁護李唐的大臣們就不能停止戰鬥。 唐休璟臨行之前,特意跟太子李顯進行了一番密談。最後,他目光凝重地對太子說了一句話:“二張恃寵不臣,必將為亂。殿下宜備之。”(卷二○七) 毫無疑問,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擁李派大臣與二張的博弈必將越演越烈…… 長安四年冬天,八十歲的女皇武曌病勢日漸沉重,一連數月躺在長生殿裡沒有上朝,宰相們都沒有機會和她照面,只有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日夜陪在她的身邊。 女皇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 宰相崔玄暐(發動神龍政變的五大臣之一)覺得,在這微妙的時刻讓這兩兄弟隔絕內外絕對不是好事,於是上奏武皇說:“太子與相王仁厚孝順,足可在陛下身邊侍奉湯藥。宮禁大事非比尋常,不宜讓皇家以外的人出入。”武皇回道:“你的厚意朕心領了。”然後就沒了下文。

這些日子,二張的神經也是時刻緊繃著。他們知道,女皇一旦撒手西去,他們必將大禍臨頭。於是二張一邊悉心侍奉武皇,一邊也與親附他們的朝臣暗中聯絡,相互引為奧援,準備隨時應付突發事件。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擁李派大臣再次出手了。 這一次,他們不再糾纏於貪贓問題,而是下了重手,派人在洛陽的街市坊間到處散發、張貼匿名傳單,寫著六個大字:易之兄弟謀反! 每天都有人就此事上奏武皇,可老太太硬是裝耳背,理都不理。 眼看匿名傳單不能奏效,擁李派大臣急了,終於使出了一記狠招。 這一年十二月二十日,突然有許州人楊元嗣舉報說:“張昌宗曾經召見術士李弘泰占卜看相,李弘泰說張昌宗有天子之相,並聲稱只要他在定州建造佛寺,就可得到天下人的擁戴。”這次指控遠非匿名傳單可比,不但有人出面舉報,而且性質非常嚴重。武皇再也回護不了,只好命鳳閣侍郎韋承慶、司刑卿崔神慶、御史中丞宋璟組成聯合調查組會審此案。

女皇雖然已是風燭殘年,重病在身,可她的心思依然精明。她挑的三個主審官有兩個是親附二張的。韋承慶和崔神慶裝模作樣地審了一下,馬上得出結論說:“張昌宗供稱,李弘泰說的那段話不久前就已禀明陛下了。依照法律,自首的可以免罪。至於李弘泰這個人,純屬妖言惑眾,應即刻逮捕法辦。” 可宋璟卻緊追不放,上奏說:“張昌宗已經受到陛下極大的榮寵,還召術士看相,他居心何在?李弘泰說占卜得出'純乾卦'乃天子之卦,張昌宗既然知其為妖言,當時為何不將他綁起來送交衙門?縱然他自己說曾禀明陛下,可終歸是包藏禍心,依法當處斬抄家!請將他收押並徹底追查!” 老太太又裝起了耳背,不回話。 宋璟不依不饒,再次上奏:“若不立即收押,恐怕會動搖民心。”

武曌乾脆取消了他的主審官資格,發話說:“你暫時停止調查,等待進一步蒐集詳細證據。”數日後,武曌挖空心思地給宋璟找了一大堆差使,目的只有一個:把他支出朝廷。先是命他去楊州調查一些陳年舊案,宋璟拒不奉詔;接著又命他去幽州,調查前任幽州都督的貪污案,又被宋璟頂了回去;最後又命他前往隴、蜀(甘肅南部及四川省)一帶去安撫百姓,宋璟再次拒絕。 女皇一連下了三道敕令,可硬骨頭宋璟死活就是不挪窩。他上疏一一解釋說:“首先,依照成例,州縣官犯罪,官階高的由侍御史去審理,官階低的由監察御史去審理,所以揚州舊案不必由臣出面調查;其次,若非軍國大事,御史中丞不該出去辦案,所以幽州都督貪污案也不在臣的職責範圍內,臣不便前往;最後,如今隴蜀地區並沒有變亂,不知陛下派臣去幹什麼?臣不敢奉詔!”

武曌被氣得渾身哆嗦,可宋璟所言句句都是典章制度所規定的,她根本無由反駁。 與此同時,宰相崔玄暐、司刑少卿桓彥範、左拾遺李邕等一干朝臣也頻頻進諫,堅持認為應將張昌宗交給鳳閣、鸞台及三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作徹底調查。武曌一見倒張的聲勢如此浩大,為了緩和局勢,就表示可以讓司法部門討論一下張昌宗的案子。崔玄暐的弟弟、司刑少卿崔升馬上提出了司法部門的意見——應將張昌宗處以極刑! 武曌一聽,趕緊又縮了回去,不予答复。 宋璟最後橫下一條心,直接闖進長生殿,再次奏請逮捕張昌宗。武曌有氣無力地說:“昌宗不是早就向朕自首了嗎?” 宋璟說:“張昌宗是被匿名傳單所逼,萬般無奈才自首的,並非真心悔過。何況謀反是大逆之罪,絕不能因自首而被豁免。如果張昌宗不受到極刑的製裁,還要國法幹什麼?”

這一刻,病榻上的武曌頓時臉色大變,心頭的怒火猛然升騰而起。 你小子真的是活膩了,敢跟老娘這般面折廷爭!要放在以前,你小子的腦袋早就搬家了! 武曌的心里火焰竄動。 可奇怪的是這股火焰只是撲閃了幾下就忽然熄滅了。 武曌在心裡苦笑。 她知道,自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武曌最後衝著宋璟笑了笑,溫和地勸了他幾句,試圖化解僵局。可宋璟一點面子都不給,反而聲色俱厲地說:“張昌宗受到陛下非份的恩寵!臣知道說這番話必定會招致大禍,但是正義激盪在心中,雖死不恨!” 站在一旁的宰相楊再思聞見了越來越濃的火藥味,趕緊替武皇擋駕,高聲宣旨命令宋璟退下。宋璟白了他一眼,厲聲說:“聖上在此,用不著宰相擅自宣旨!” 武曌長嘆一聲:“朕準了,讓昌宗去應訊吧。” 女皇武曌的聲音蒼老而喑啞,可在宋璟聽來卻無比響亮。他以為武皇終於妥協了,不禁大喜過望,立刻把張昌宗帶到御史台,連堂都不升了,站在庭院中就開始了審訊。 可宋璟根本沒有料到,審訊剛剛開始,宮裡的宦官就帶著武皇的聖旨來了。 宦官宣布將張昌宗特赦。 被武皇耍了!宋璟在心裡狠狠地咒罵著:“不先擊小子腦裂,負此恨矣!”(卷二○七)沒有抓住機會先擊碎這小子的腦袋,此恨難消啊! 至此,這場聲勢浩大的倒張行動徹底失敗。 擁李派大臣終於看清了一個無奈的事實——只要武皇在一天,二張就一天不會倒。 而且,他們最終還明白了一件事——試圖用法律手段扳倒二張,只能是一種幻想。 既然不能靠法律來解決問題,那要靠什麼? 這時候,有人提出了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這個方案不但可以一舉除掉二張,而且可以一舉光復李唐! 他的方案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兵諫逼宮。 提出這個方案的人是一個鬚髮皆白的八旬老人,兩個月前剛剛就任宰相。 他就是張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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