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第15章 重歸長安

狄仁傑一生中兩度拜相,加起來的時間總共也才三年多,但卻比武周一朝的任何一個宰相更讓武曌尊重和信任。因為狄仁傑的人格魅力確實非一般人臣可比。綜觀狄仁傑宦海浮沉的一生,完全可以用儒家的理想人格“三達德”來概括,那就是——智、仁、勇。 “周歲斷滯獄一萬七千人”,面對酷吏的陷害善於權變,這就是“智”;始終堅守道德原則,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尤其珍愛百姓生命,這就是“仁”;身為刺史,為了維護百姓利益而不惜與宰相公然反目,這就是“勇”。 女皇武曌一生中接觸過無數官員,也曾經為了改朝換代和鞏固政權而屢屢任用小人和酷吏,但是她打心眼裡瞧不起這些人,往往是利用完後就毫不留情地兔死狗烹。而對於像狄仁傑、婁師德、魏元忠這種德才兼備,有經有權的能臣,武曌卻能發自內心地尊重他們,並最終都能予以重用。

出於對狄仁傑的尊重,武曌常稱呼他“國老”而不稱其名,甚至當狄仁傑因重大問題而屢屢與她面折廷爭時,武曌也總能“屈意從之”。狄仁傑常以年邁多病請求致仕,武曌始終不許。每當狄仁傑上殿,武曌總是免其跪拜,說:“每見公拜,朕亦身痛。”(卷二○六)並且特許狄仁傑不用入朝值宿,還叮囑百官說:“除非軍國大事,否則一般政務都不要去麻煩狄公。”種種殊榮,在武周一朝的文武百官中可謂絕無僅有。 驚聞狄仁傑去世的噩耗時,武曌忍不住潸然淚下,悲泣不止,過了好長時間才喃喃地說:“朝堂空了,朝堂空了……”從此每當朝廷遇到大事,而百官又商議許久不能定奪時,武曌就會不由自主地仰天長嘆:“老天為何這麼早就奪走了我的國老啊!”

狄仁傑雖然走了,來不及親眼看見李唐的光復,但他卻引薦了一大批人才進入朝廷,這些人後來都成為一代名臣。比如玄宗一朝的名相姚崇(初名姚元崇),以及數年後發動政變光復李唐的張柬之、桓彥範、敬暉等人,都是狄仁傑大力引薦的。有人曾經對狄仁傑感嘆說:“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狄仁傑的回答是:“薦賢為國,非為私也。”(卷二○六) 作為日後光復李唐的首席功臣,老臣張柬之的起用倒是費了一番周折。武曌經常讓狄仁傑薦賢舉能,有一天對他說:“朕非常想提拔一位奇才,國老有這樣的人選嗎?” 狄仁傑說:“不知道陛下用他做什麼?” 武曌答:“欲用為將相。” 狄仁傑說:“以臣看來,陛下若只是想得到文人學士,則如今的宰相蘇味道、李嶠等人都是合格人選。臣斗膽估計,陛下是嫌這些文臣庸碌無為,所以想另擇人才,以經緯天下,不知是否?”

武曌笑了:“國老深知朕心。” 狄仁傑向武皇鄭重地一揖,說:“荊州長史張柬之,其人雖老,真宰相才也。且長久懷才不遇,若用此人,必能盡節於國家!” 武曌微微頷首,隨後便把張柬之擢為洛州司馬。過了幾天,她又讓狄仁傑舉薦人才,狄仁傑說:“臣上次推薦的張柬之,陛下尚未起用。”武曌說:“早就擢升了。”狄仁傑不以為然地說:“臣推薦的是宰相,不是司馬。”武曌略顯尷尬地笑了笑,不久就把張柬之擢為秋官(刑部)侍郎,最後果然拜為宰相。 如果不是狄仁傑的堅持舉薦,籍籍無名的張柬之絕不可能在年逾八旬的時候才入閣拜相,更不可能在八十多歲高齡發動神龍革命,匡復李唐社稷。 事後來看,狄仁傑當初所說的“若用此人,必能盡節於國家”果然得到了應驗。僅此一點,足以證明狄仁傑確實具有高度的識人之智,更具有驚人的先見之明。然而,當鬚髮蒼蒼的張柬之在幾年後的某一天突然率領士兵出現在武曌面前的時候,武曌一定會為自己當初聽信狄仁傑之言提拔了這樣一位“奇才”而痛悔不已。不過這已是後話了。

狄仁傑去世的一個月後,亦即久視元年十月,武曌下詔宣布:廢除實行了十一年的周歷,恢復李唐王朝使用的夏曆。 這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信號,表明女皇已經著手準備回歸李唐了。 大足元年(公元701年),七十七歲的女皇武曌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秋風中的草木一樣迅速枯萎。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的眼前似乎始終籠罩著一層薄霧,而耳朵彷彿也被塞進了兩團棉花,所見所聞都是那樣的模糊而飄忽。身體的遲鈍和老化讓她的心思時常變得恍惚而慵懶,對於政事也逐漸產生了一種倦怠之感。 所幸身邊還有張易之、張昌宗這兩個小情人。 如果說他們早先帶給女皇的更多的只是床笫之歡,那麼他們現在對於女皇則是兼具耳目喉舌之用了。 是的,兩兄弟現在已經成了女皇延伸在外的耳目喉舌,朝堂的很多事情都是通過他們傳遞給女皇的,而女皇的很多旨意自然也要通過他們傳達給朝臣。

古往今來,所謂的弄權之臣就是這麼產生的。 就像吉頊所說的那樣,二張專以美色得寵本來就已經讓天下人“側目切齒”了,如今他們趁武皇年邁又得寸進尺地弄權攬政,自然更是讓朝野上下感到義憤填膺。 這年深秋的某一天,有三個年輕人就聚在一起談起了這個話題。 他們是太子李顯的嫡長子邵王李重潤,還有他的妹妹永泰郡主,以及郡主的夫婿、武承嗣的嫡子魏王武延基。這一年,李重潤十九歲,永泰郡主十七歲(已經身懷六甲即將臨盆),武延基也比他們兄妹大不了幾歲。年輕人都比較容易衝動,說起話來口無遮攔。這天他們偶然議論起了二張,說著說著嗓門就大了,話也越來越難聽了,最後還牽扯到了他們的祖母武曌,自然也沒什麼好話。 三個年輕人一通發洩之後,話題慢慢就轉到了別的地方,可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番話竟然會給他們帶來一場滅頂之災。

因為隔牆有耳。 李重潤的異母弟弟李重福無意中聽見了這些話。 而李重福的老婆就是張易之的外甥女,所以這番話很快就傳進了二張的耳中。二張氣得直跺腳,馬上去找武皇告狀,而且還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 女皇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太子李顯第一時間被叫到了武皇面前,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被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等到他聽明白事情的原委,全身的衣服已經被瞬間爆出的冷汗浸透了。武皇最後餘怒未消地扔給了李顯一句話——回去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子女和女婿,讓他們別太放肆了! 李顯木立當場,整個人都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攫住了。這十幾年來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重見天日當上了太子,沒想到子女和女婿竟然給他惹來瞭如此的滔天大禍……怎麼辦?母親讓他“好好管教”究竟是什麼意思?

李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東宮,最後咬咬牙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寒而栗的決定——逼令李重潤和武延基自殺! 在猶如驚弓之鳥的李顯看來,不管母親那句話意味著什麼,自己都必須下狠手。因為母親完全有可能藉這件事情來試探他的忠誠度,倘若無法給母親一個圓滿的交待,等待他的必將又是貶黜流放的命運。這幾十年來他已經看過了太多的流血和殺戮,也一次次領教了母親鐵血無情的手段,所以,無論心裡再苦、再痛、再不捨,他也必須壯士斷腕,丟卒保車! 就這樣,正值青春年華的李重潤和武延基同時被逼自盡;稍後,身懷六甲的永泰郡主受不瞭如此嚴重的打擊,嬰兒早產死亡,本人也在無盡的痛苦和淒涼中死去。 一番激憤之辭,就葬送了三條猶如鮮花一般剛剛綻放的生命,還外加一朵夭折的蓓蕾。

沒有人知道女皇武曌聽到這個消息時會作何感想——是對兒子李顯的忠誠感到滿意和欣慰,還是痛心於李顯錯解了她的用意? 沒有人知道。 人們只知道經過這件事後,二張和他們的兄弟就更加一手遮天,勢傾朝野了。 就在這幕慘劇發生的一個月後,武曌忽然頒布了一道敕令,命太子、相王及文武百官全部跟隨她西返長安,同時大赦天下,改元長安。 自從永淳元年(公元682年)離開長安東赴洛陽,武曌已經有整整二十年沒有踏上這片土地了。雖然這裡承載著她出生、成長、奮鬥、掙扎,以至最後獲得成功的全部記憶,但是武曌對於這片土地卻沒有多少好感。 原因只有一個——這是李家王朝的龍脈,是大唐帝國的象徵。 在這裡,武曌難免會有一種鵲巢鳩占的尷尬;而只有在洛陽,她才會有一種我主沉浮的自信。所以,她不願意回來。

不過今天,她終於還是回來了。 龍首原上高高矗立的宮闕還是像當年那樣壯麗巍峨,長安城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看上去依舊是那樣熟稔而親切,一切似乎都和她離開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然而星移斗轉,物是人非。二十年時光就像一簇璀璨的煙花,剎那綻放,剎那凋零。當年那個英姿勃發的天后武媚彷彿剛剛離開,而今這個白髮蒼蒼的女皇武曌已經悄然歸來…… 樹高千尺,葉落歸根。 帶著二十年恩怨交織的情感,帶著二十年山重水復的記憶,帶著一個老人鄉音未改鬢毛已衰的悲欣與惆悵,武曌終於回到了她夢想開始的地方。 女皇武曌的歸來無疑昭示著帝國的政治重心已經從洛陽回歸長安,同時也等於是向天下人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李唐的複國已經為期不遠了。

似乎是為了加強這個信息,武曌隨後又任命相王李旦為并州牧,亦即李唐龍興之地的最高軍政長官,後來又將其調任雍州牧,成為京畿地區的軍政首長,一步步擴大了相王李旦的權力;此外,武曌又先後任命了好幾個德才兼備的實幹型宰相兼任太子李顯的東宮屬官,如魏元忠、韋安石、唐休璟等。 有心人不難發現,武皇已經悄然啟動了權力交接的進程。 長安二年(公元702年),平民蘇安恆公然上書勸武皇儘早還政李唐,而且措辭非常露骨,幾乎沒有給武皇留半點面子:“……陛下雖居正統,實因唐氏舊基。當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深恩,將何聖顏以見唐家宗廟,將何誥命以謁大帝墳陵?陛下何故日夜積憂,不知鐘鳴漏盡?臣愚以為,天意人事,還歸李家,陛下雖安天位,殊不知物極則反,器滿則傾……”要是在以前,有人膽敢這麼跟武皇說話,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可現在武皇看完後只是淡然一笑,雖然沒有採納,但也不加罪。 稍後,武曌又下令:“自今有告揚州及豫、博餘黨,一無所問,內外官司無得為理。”宣佈各級官府從此不再追究參與徐敬業和李唐諸王叛亂的人。不久,又派御史“按覆俊臣等舊獄,由是雪免者甚眾”(卷二○七)。也就是為來俊臣等人所製造的冤假錯案平反昭雪。 種種跡象表明,此時的女皇武曌就像一個在海邊堆築沙堡的孩子,正在一點一點地推倒她曾經努力建造的一切。 首先當然是從那些看上去不太舒服的地方開始。 雖然女皇不動聲色,動作緩慢,但卻目光堅定,有條不紊,所以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座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沙堡不久就將從世界上消失,成為人們心中或眷戀或厭憎的一份記憶。 然而事情還是出現了不可預料的變化,使女皇推動沙堡的那隻手忽然停了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 變故緣於女皇寵愛的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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