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42章 長安亂

正當肅宗李亨在靈武努力開創新局面的同時,淪陷的長安卻在經受著一場可怕的災難。 最慘的,當屬滯留長安的李唐皇族。 燕軍入據長安不久,安祿山就下令孫孝哲捕殺了霍國長公主(玄宗的姐妹)和眾多的李唐王妃、駙馬、皇孫、郡主、縣主等。令人髮指的是,安祿山的命令並不僅僅是把這些天潢貴冑一殺了事,而是殺完之後還要剖腹掏心,把一顆顆血淋淋的心臟挖出來祭奠他的長子安慶宗。此外,凡是楊國忠、高力士的親信黨羽,以及安祿山素所憎惡的那些王公大臣,基本上也都死得很難看。燕軍當街用鐵棒打爛了很多人的頭顱,致使他們腦漿塗地,鮮血橫流,其狀慘不忍睹。據說前後有八十多人死於非命。 在安祿山的恐怖統治下,不光是李唐皇族和王公大臣遭遇滅頂之災,就連普通老百姓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安祿山聽說玄宗逃跑時,長安百姓趁亂哄搶了很多財物,便以此為由,命軍隊和各級衙門天天出動,四處抄家。凡是家中藏有些許財物的,一律沒收家產,並將其逮捕治罪。而且一家遭難,親朋好友也都會受到株連。一時間,“連引搜捕,支蔓無窮”,致使“民間騷然,益思唐室”。 (卷二一八)

毛澤東曾經說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此理古今皆然。雖然長安百姓沒有像燕趙民眾那樣大範圍地揭竿而起,但他們也自有抗暴的手段。 大多數手無寸鐵的百姓跟燕軍展開了心理戰。當他們得知太子李亨自馬嵬分兵北上後,就天天傳播小道消息,說太子已經在北方集結了一支大軍,隨時會南下克復長安。不僅如此,還有很多人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跑到街上,扯著破鑼嗓子大喊:“太子大軍來啦!太子大軍來啦!” 長安百姓自發的這種心理戰讓燕軍苦不堪言。白天,每當燕軍望見北方的地平線上煙塵大起,就以為是唐軍殺來了,於是一個個驚惶奔走;晚上,他們經常會在睡夢中被街上那幾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驚醒,而醒來後便再也不敢入睡。總之,在長安百姓的頻繁騷擾之下,燕軍官兵基本上都處於高度緊張之中,日子一久,很多人都患上了神經衰弱。

除了心理戰之外,京畿地區的一些豪傑義士也組織了許多地下抵抗力量,今天干掉一支巡邏隊,明天殺死幾個斥候兵。雖然每一次的動作都不大,但卻神出鬼沒,讓燕軍防不勝防。燕軍也曾經發動過幾次清剿,可效果並不理想。因為這些抵抗力量就像春天裡的韭菜,剛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誅而復起,相繼不絕”,讓燕軍傷透了腦筋。 燕軍剛進入關中時,其勢力範圍不僅包括京畿地區,而且北抵洛交(今陝西富縣)、西至扶風(肅宗即位後改名鳳翔,今陝西鳳翔縣)。 可到了後來,隨著抵抗運動的不斷興起,燕軍不得不大幅回縮戰線,其力量所及,北不過雲陽(今陝西涇陽縣),南不過武關(今陝西商南縣西北),西不過武功(今陝西武功縣西),基本上只據有長安一座孤城。燕軍小股部隊只要敢邁出長安西門,就隨時有可能被抵抗組織滅掉。

正因為長安和關中百姓這種卓有成效的抵抗運動,才使得燕軍被牢牢牽制在京畿地區以內,既不能西進追擊玄宗,也無法北上進攻靈武。尤為重要的是,正因為此,江淮地區收繳上來的財賦,才能通過襄陽西上,繞道上郡(今湖北鄖西縣),再通過鳳翔中轉,源源不斷地輸送到玄宗所在的成都和肅宗所在的靈武。 對於山河破碎、社稷傾圮的李唐王朝而言,這條運輸線無疑是一條至關重要的生命線。只有保證這條生命線的暢通,肅宗李亨才有可能逐步走出困境,並打響一場匡復社稷、重整山河的戰爭。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鳳翔太守正是誅殺虢國夫人的原陳倉縣令薛景仙。肅宗即位後,第一時間就提拔了他,讓他坐鎮鳳翔。事實證明,肅宗的這項人事任命在日後發揮了關鍵作用。因為鳳翔的戰略地位異常突出,它既是防禦燕軍西進的一座橋頭堡,更是帝國財賦運輸線上的一處重要樞紐。而薛景仙到任後,屢次擊退了燕軍的進攻,牢牢捍衛著這個戰略要地,可以說為危機中的李唐王朝立下了汗馬功勞。

隨著關中抵抗運動的日漸活躍,燕軍的軍心開始動搖了。 首先叛離燕朝的是一個叫阿史那從禮的同羅將領。 他料定燕軍不可能在長安長久立足,於是便瞅准機會,拉著麾下的五千騎兵逃離長安,跑到了朔方。不過,他並不是想跳槽歸附肅宗,而是準備勾結邊地的其他胡人部落,趁亂割據,自立山頭。也就是說,他既不想再給安祿山打工,也不願意給李隆基或李亨打工。 肅宗李亨當然不會容許這個胡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割據。所以,阿史那從禮剛一到朔方落腳,李亨就暗中派人去遊說他的部眾,千方百計進行勸降。結果,還沒等阿史那從禮有所動作,手下的一大幫人就被李亨忽悠走了。 阿史那從禮大怒,遂煽動鐵勒九姓、六胡州的胡人部落,很快就集結了數万人,並進抵靈武北面,隨時準備發動進攻。肅宗聞報,即命郭子儀征調天德軍(駐地在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東北)討伐阿史那從禮。郭子儀又把任務交給了麾下的左武鋒使僕固懷恩(鐵勒九部人)。僕固懷恩旋即命長子僕固玢出兵,不料卻被阿史那從禮擊敗,僕固玢被俘。

數日後,僕固玢僥倖從敵營逃回,可迎接他的,卻是無情的軍法和冰冷的鍘刀。為了激勵士氣,僕固懷恩毫不猶豫地砍下了兒子的腦袋。見此情景,三軍將士無不震駭。隨後,僕固懷恩發兵再戰,唐軍將士個個奮勇爭先,無不以一當百,遂大敗同羅及諸胡聯軍。 擊破阿史那從禮後,肅宗李亨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既然阿史那從禮可以勾結諸胡作亂,我為什麼不能向諸胡借兵平叛呢? ! 胡人的戰鬥力是有目共睹的,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再加上郭子儀、李光弼的朔方勁旅,克復長安也就指日可待了! 肅宗被這個借兵的想法搞得興奮不已,隨即派遣僕固懷恩出使回紇,請求他們出兵幫唐朝平叛,同時鄭重許諾:“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紇。”(卷二二○)

克復長安之時,土地和百姓歸唐朝,財富和美女都歸你們! 為了早日奪回京城,此刻的大唐天子李亨已經顧不上自己和帝國的尊嚴了。 眾所周知,從貞觀初年起,大唐天子就已經被四夷諸蕃共尊為“天可汗”。當時唐朝周邊的少數民族國家和部落,哪一個不是把唐朝皇帝視為天經地義的天下共主呢?太宗皇帝徵調四夷兵馬的時候,哪一次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呢?可如今,堂堂天可汗的子孫卻再也沒有資格向四夷發號施令了。他不僅要屈尊俯就地向異族借兵,而且還要拿京師的財富和美女跟異族做交易! 這是肅宗李亨的悲哀,也是大唐帝國的恥辱。 可是,這能怪李亨嗎? 一個被叛軍打得東奔西逃,連都城都沒有的皇帝,還有什麼尊嚴可言呢?

事實上,從玄宗君臣倉皇逃離長安的那一刻起,李唐王朝就已經尊嚴掃地了。換句話說,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當生存出現危機的時候,討論尊嚴實在是一件很奢侈、很可笑的事情。而李亨雖然已經在靈武即位了,他所建立的朝廷也已經初具規模,但畢竟還沒有真正擺脫生存危機。所以,儘管李亨拿帝國的財富和子民跟異族做交易顯得很無恥,可這就是現實。沒有這樣的承諾和誘惑,回紇就不可能出兵。回紇不出兵,要奪回長安就會困難得多。而拿不回長安,李亨就永遠也找不回失落的尊嚴。 所以說,並不是李亨不要臉,而是李唐王朝的臉早就被安祿山撕爛了。李亨別無選擇。 對於長安的燕軍來講,阿史那從禮的叛逃無疑使得原本就已動搖的軍心越發渙散。不管是燕軍官兵,還是投降燕朝的原唐朝官員,人人都在忙著為自己找一條後路,隨時準備腳底抹油。於是,京、府、縣的各級衙門都沒人上班了,就連監獄的獄卒也跑得不見踪影,以致囚犯們一個個大搖大擺地走出監獄,滿街溜達。

長安再次出現了嚴重騷亂。 在此情況下,京兆尹崔光遠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燕朝如此不得人心,這長安還能守得了幾天?自己要是死心塌地跟著安祿山走,到頭來又會是個什麼下場? 崔光遠越想越怕,隨即採取了行動。 他派兵包圍了燕軍大將孫孝哲的府邸,表面上說是要加強安全保衛工作,實際上是在監視孫孝哲。崔光遠之所以要監視他,其因有二:一、為了避免長安的局勢徹底失控,就要防止孫孝哲逃跑;二、萬一唐軍真的殺回來了,可以拿孫孝哲的人頭將功贖罪。 在崔光遠看來,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無論最後是唐朝贏了還是燕朝贏了,自己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可是,孫孝哲並不是笨蛋。他當然很清楚崔光遠在想什麼,只不過礙於此人是安祿山親自任命的京兆尹,孫孝哲才不敢隨便動他。但是,這並不等於孫孝哲會容忍一大幫“警衛”天天在他家門口站崗。

隨後,孫孝哲便向安祿山呈遞了一道密奏,內容自然是控告崔光遠心生異志,請求安祿山下旨將其誅殺。 孫孝哲的密奏剛發出去,崔光遠就得到了消息。 他無奈地意識到,自己腳踩兩隻船的辦法已經行不通了,要是再不作出抉擇,大禍隨時可能臨頭。最後,崔光遠不得不帶著長安府、縣兩級衙門的十幾個官員,偷偷逃離長安,一口氣跑到了靈武。 面對這些牆頭草似的卑鄙小人,肅宗心裡雖然極為鄙視,可他還是拿出了一副既往不咎的寬宏姿態,不僅熱情歡迎他們歸來,而且馬上又授予了相應官職。其中,崔光遠再次被任命為京兆尹,同時兼任御史大夫。當然,此刻的肅宗朝廷連京城都沒有,所謂的京兆尹自然也只是一頂空頭烏紗。 封完官後,肅宗馬上交給了崔光遠一項既光榮又艱鉅的任務,讓他前往渭北一帶,負責招撫那些流亡在外或者被迫投敵的官吏和百姓。

肅宗笑容可掬地看著崔光遠,那笑容里分明在說:你瞧,像你這種有過特殊經歷的人,是最有資格去執行這項任務的,沒有誰比你更適合了。 崔光遠有些傻眼。 可他心裡很清楚,像他這樣的人,已經沒有任何資格挑肥揀瘦了。他現在只能抱著將功贖罪的心態,老老實實接受任務。畢竟腦袋沒有搬家,他就該謝天謝地了。 跟崔光遠比起來,宦官邊令誠就沒有這麼走運了。幾天后,他也從長安逃回了靈武,可等待他的,並不是將功折罪的機會,而是死亡。 肅宗幾乎連想都沒想就把他砍了。 同樣作為曾經的叛國者,邊令誠之所以和崔光遠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倒也不是因為他罪孽特別深重,而是因為對肅宗李亨來說,邊令誠和崔光遠有不同的利用價值——李亨讓崔光遠活著,並且讓他官復原職,是想讓他現身說法,招撫那些已經投降燕朝的人;而李亨殺掉邊令誠,同樣是讓他用掉腦袋的方式,震懾那些即將投降燕朝的人。 趕快回頭,你們就能和崔光遠一樣官復原職;倘若執迷不悟,邊令誠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鑑! 所以崔光遠可以活,但邊令誠必須死。 道理就這麼簡單。 至德元年九月末,也就是肅宗靈武即位的兩個多月後,他的朝廷與草創之時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他現在有兵,有錢,有糧,且外有回紇奧援,內有四方官吏和百姓擁戴。一個朝廷該有的東西他似乎都有了。所以,此刻的肅宗李亨越來越有一種柳暗花明、否極泰來的感覺。 接下來,他終於把目光投向了長安。 九月十七日,肅宗離開靈武,於二十五日進至順化(今甘肅慶陽縣)。此地距離長安只有大約五百里路。隨後的日子,肅宗還將繼續南下,一步一步地逼近長安,組織並打響一場收復兩京、重振社稷的帝國反擊戰。 而就在同一天,負責呈送傳國玉璽和傳位詔書的宰相韋見素、房琯、崔渙等人也恰好進抵順化。 終於來了! 萬千滋味剎那間湧上李亨的心頭。 儘管玄宗送給兒子的這份禮物來得有些遲,但還不算太晚。 在收復長安的戰役打響之前,這份禮物其實來得正是時候。 如果說兵馬錢糧是肅宗朝廷的血肉,民心士氣是肅宗朝廷的骨髓,那麼玄宗的傳位之旨就相當於是為肅宗朝廷注入了最重要的東西。 靈魂。 是的,從這一刻開始,肅宗李亨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來自玄宗的這份政權合法性的終極認證,使得李亨終於能夠以一個名正言順、貨真價實的帝王身份,當之無愧地出現在天下人面前! 當然,李亨城府極深,他是不會讓內心的興奮之情輕易流露出來的。見到傳國玉璽和傳位詔書的這一刻,儘管李亨心里波濤洶湧,可他的表情卻極為淡定,看上去彷彿仍然是那個謙虛內斂、低調做人的東宮太子。 李亨出人意料地婉拒了玄宗的冊命。他對韋見素等人說:“比以中原未靖,權總百官,豈敢乘危,遽為傳襲?”(卷二一八) 只因中原尚未平靜,我才權且總領百官,豈敢乘國家危難之際,貿然傳襲皇位? 群臣聞言,免不了一番阿諛奉承,大贊李亨謙恭仁孝云云,同時極力勸諫,請他接受冊命。然而,李亨卻執意不肯接受。最後,他把玉璽和詔書供奉在了別殿,每天早晚各禮拜一次,有如給太上皇行“晨昏定省之禮”一樣。 這當然是在作秀。 李亨說他不敢“乘危傳襲”,可事實上,他早已不待傳位而私自承襲了。所以說,李亨此刻的表現,說好聽點叫做“謙恭仁孝”,說難聽點就叫得了便宜賣乖。 不過,從一個政治家的角度來說,李亨這麼做其實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只有這麼做,才能堵住天下人的嘴,讓人再也找不到攻訐他“擅立”的口實。 ——你看,連太上皇傳位他都不肯接受了,你怎麼能說人家搶了父親的皇位呢? 李亨雖然沒有接受冊命,但再也沒有人敢質疑他身為皇帝的合法性了。而玄宗從成都派過來的三位宰相,自然也就留在了他的身邊。 在韋見素、房琯、崔渙這三人中,李亨最討厭的人是韋見素。因為在李亨看來,韋見素一直和楊國忠同穿一條褲子,顯然不是什麼好鳥。 最受李亨賞識的,是房琯。 此人歷來有賢能之名,李亨本來就對他抱有好感,加之房琯一見到李亨,立刻拿出一副憂國憂民的姿態,慷慨激昂地縱論天下大勢,李亨遂被他的風采打動,從此深為倚重,“軍國事多謀於琯”。而房琯也當仁不讓,“以天下為己任,知無不為,專決於胸臆;諸相拱手讓之”。 (卷二一八) 然而,此刻的李亨並不知道——這個房琯只是一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傢伙。 在李亨重整山河、中興李唐的道路上,在滾滾瀰漫的天下烽煙中,真正能夠幫助他廓清迷霧、矯正方向的人,根本不是這個徒有虛名、雄辯滔滔的宰相房琯,而是一個生性淡泊、與世無爭的布衣。 他,就是中唐歷史上的傳奇人物——李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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