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7章 冰與火的較量

李林甫來了。 當這個新的打擂者帶著一臉詭譎莫測的笑容走上擂台時,現任擂主張九齡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心裡迅速掠過一個念頭——來者不善。 是的,張九齡的感覺沒錯,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看,他和李林甫都是一對宿命的天敵。 張九齡雖出身寒門,但卻才華橫溢,品性高潔;李林甫雖出身皇族,但卻學識淺陋,工於權謀。 張九齡之所以入仕,是為了報效社稷、利濟蒼生,是為了實現“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 而李林甫之所以為官,是為了獲得權力、地位、金錢、美色等諸如此類的東西,是為了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在張九齡眼中,這個世界就是一襲等待他落筆揮毫的白絹,所以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遵循古聖先賢的教誨,莫不聽從內心的道德召喚。

可對李林甫來講,這個世界卻是一座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的叢林,所以他無時不在盤算著——誰是下一個可以利用的盟友,誰又是下一個必須剷除的政敵。 一言以蔽之,張九齡是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李林甫則是個極端的現實主義者。 如果把張九齡比喻為一株冰山雪蓮,那麼李林甫則無異於一團紅塵烈火。這樣的兩個人碰到一起,注定不共戴天,注定會有一場冰與火的較量! 其實,早在李林甫即將入相之前,他和張九齡的暗戰就已經開始了。當時,玄宗出於對首席宰相張九齡的尊重,就詢問他對李林甫入相的看法。張九齡的回答是:“宰相關係到國家安危,陛下用李林甫為相,臣擔心將來會成為宗廟社稷之憂。” 言下之意,李林甫不但不是什麼好鳥,而且遲早會敗壞朝政、禍國殃民。

玄宗一聽,心裡老大不舒服。 朕跟你商量是給你面子,你不同意就說不同意,何必如此危言聳聽呢?再怎麼說,這也是朕看上的人,就算不是什麼棟樑之才,至少也是個能臣幹吏吧,怎麼就被你說得如此卑劣不堪、一文不值呢? 玄宗沒理睬自命清高的張九齡,而是按原計劃把李林甫提了上來。 李林甫入相後,很快就听說了張九齡給他的那句評價。 可想而知,就像當年源乾曜的隨口一說就讓李林甫記了大半輩子一樣,現在張九齡的這句無端貶斥更是讓他怒火中燒,恨入骨髓。 傷自尊了,忒傷自尊了! 從這一刻起,張九齡就成了李林甫眼中的頭號政敵。 可想而知,無論是為了爭奪首席宰相之位,還是為了報此一箭之仇,李林甫都絕不會善罷甘休。

不過,李林甫是一個善於觀察形勢的人。他知道,現在還不是出手的時候。 因為張九齡是張說的高徒,是繼張說之後又一個名冠天下的文章聖手,而玄宗為了粉飾太平,必須依靠這種文學宰相來裝點門面,所以對張九齡非常賞識和器重。在此情況下,李林甫當然只能作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在張九齡面前裝孫子。 (卷二一四:“時九齡方以文學為上所重,林甫雖恨,猶曲意事之。”) 在此後兩年多的時間裡,李林甫始終夾著尾巴做人,表面上對張九齡服服帖帖、唯命是從,實則一直在耐心等待翻身做主的時機。到了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冬天,李林甫終於敏銳地抓住一個機會,開始了對張九齡的反擊。 這一年十月,玄宗朝廷正在東都洛陽,原本預計要待到明年春天才返回西京長安,不料洛陽宮中忽然鬧起了妖怪,搞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玄宗非常不安,連忙召集宰相商議,準備提前回京。

當時正值農民收割的季節,皇帝御駕出行必定會影響沿途農田的正常收割,所以張九齡和裴耀卿都堅決反對,認為這麼做會擾民,應該等到仲冬農閒時再出發。 玄宗一聽,心里大為鬱悶。 現在宮中鬧鬼,他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實,恨不得馬上就走,本來是想讓宰相們趕緊準備一下,即日啟程,沒想到他們卻一口反對,而且提出的理由又讓人難以反駁。玄宗很不爽,只好拉長了臉不說話。 李林甫察言觀色,心裡早就有了主意,於是一聲不響。 片刻後,玄宗揮手讓他們退下,李林甫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張九齡和裴耀卿後面,等到看著他們退出大殿,馬上返身回到玄宗跟前,說:“長安和洛陽,不過是陛下的東宮和西宮而已,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何必等什麼日子?假如真的妨礙農人收割,那就免除沿途百姓今冬的租稅,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臣建議,陛下現在就向百官宣布,明天便可啟程回京。”

玄宗聞言,頓時龍顏大悅,隨即下令文武百官馬上收拾東西,次日返回長安。 張九齡和裴耀卿接到天子的敕令時,不禁面面相覷。 他們知道,這是李林甫出的主意。 可他們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張、裴二相一心只想著百姓的利益,卻不惜以忤逆皇帝為代價,其做法未免有些顧此失彼;可李林甫不僅討好了皇帝,而且還顧全了百姓的利益,如此兩邊討好的做法,豈不比張、裴二人高明許多? 經此一事,玄宗對李林甫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大截。反之,張九齡和裴耀卿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動搖。 經過這次小小的火力偵察,李林甫基本上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張九齡遠遠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強大。 進而言之,張九齡身上有一個致命的死穴。

這個死穴就在於——他過高地估計了皇帝的納諫雅量,又嚴重地低估了皇帝的權力意志! 李林甫相信,像張九齡這種自命清高又不識時務的宰相,遲早會在至高無上的天子權威面前撞得頭破血流。因此,在他和張九齡的這場較量中,李林甫知道自己根本不用花費多大力氣,只須在皇帝身邊煽風點火、旁敲側擊,張九齡就會乖乖地捲鋪蓋滾蛋! 換句話說,像張九齡這種“事無細大皆力爭”(卷二一四)的姿態,其實是一種政治上的自殺行為,短時間內沒有問題,可日子一長,必定會遭致皇帝的厭惡。就像一塊貌似堅硬的冰,在適宜的低溫環境中固然顯得鐵骨錚錚,可要是周圍溫度一旦升高,它的命運就是徹底融化。 對於這樣一塊冰,李林甫根本無須動手敲碎它,只要在它旁邊升起一團火,再把火燒得旺一些,這樣就夠了。

不出李林甫所料,從洛陽回到長安沒幾天,張九齡就又因為一件事情和玄宗幹上了。 這件事是關於朔方節度使牛仙客的任命與封賞。 牛仙客是邊陲小吏出身,因精勤誠信,忠於職守,且立有戰功,備受歷任河西節度使的賞識,所以屢獲升遷,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吏一路升到了河西節度使。他在河西任職時,朝中就盛傳他不僅恪盡職守,而且善於理財,把河西治理得很好,但具體情況究竟如何也沒人知道。後來,牛仙客奉命調任朔方節度使,他的繼任者到河西一看,發現這個牛仙客實在不簡單——雖然他和其他節度使拿著同樣的經費,可轄區內的糧食儲備卻異常豐盈,武器裝備也比其他地方精良得多。這個繼任者大為嘆服,不敢掠美,趕緊把牛仙客的政績如實向朝廷作了禀報。

玄宗聞報,隨即遣使前往河西視察,發現情況確實如同奏章所言。玄宗非常高興,覺得這個牛仙客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馬上準備把他調回朝中擔任尚書。 可玄宗沒想到,他剛一把事情提出來,就遭到了張九齡的否決。 張九齡說:“尚書是非常重要的職位,自大唐立國以來,這個職位要么是由卸任的宰相出任,要么是由名望、德行和才幹三者兼備的人擔任,牛仙客早年不過是個邊疆小吏,如今突然位居要津,臣擔心這麼做會有辱朝廷的聲譽。” 玄宗知道,張九齡一旦出言諫諍,必定不會讓步,如果自己一再堅持,最後肯定又會鬧得很不愉快。玄宗無奈,只好作出妥協,說:“既然如此,那麼只加實封總可以吧?”所謂實封,就是分封爵位,同時賞賜相應戶數的食邑。

“不可以!”玄宗話音剛落,張九齡立刻斬釘截鐵地說,“封爵是用來賞賜給有功之臣的。牛仙客作為邊防將領,充實武庫、修備兵器是他的應盡職責,也屬於日常事務,不能稱為功勳。陛下如果要勉勵他的勤勞,可以賜給他金帛財物,要是分封爵位,恐怕不太妥當。” 無語了。 碰上如此強悍的宰相,玄宗實在是無語了。 他之所以主動退了一步,就是想避免這種君臣相爭的尷尬局面,沒想到這個不知變通的張九齡還是硬生生把他逼到了牆角,真是讓他既無奈又窩火。 不過,讓玄宗感到欣慰的是,並不是每個宰相都像張九齡這麼不通情理。 當天散朝後,李林甫沒有跟文武百官一起退出大殿,而是留了下來,單獨對玄宗說:“仙客有宰相之才,任尚書有何不可?九齡只是一介書生,不識大體,陛下不必理會他。”

有了李林甫的支持,玄宗的底氣就足了。在第二天的朝會上,玄宗再次提出要加牛仙客實封。 當然,張九齡還是堅決反對。 玄宗勃然作色,厲聲道:“難道什麼事都由你做主嗎?” 張九齡一震,連忙跪地叩首,說:“陛下不察臣之愚昧,讓臣忝居相位,事有不妥,臣不敢不盡言。” 玄宗冷笑:“卿嫌仙客寒微,如卿有何閥閱?”(卷二一四) 你嫌牛仙客出身寒微,可你自己又是什麼名門望族? 完了,皇帝說出這樣的話,根本不是在討論事情,而是在進行赤裸裸的人身攻擊了! 這場廷議進行到這裡,滿朝文武都不禁替張九齡捏了一把汗。在他們的印像中,天子李隆基似乎很少當著百官的面發這麼大的脾氣,如果張九齡識趣的話,到此就該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說到底,這也不是什麼關乎社稷安危的大事,讓天子自己做一回主也是理所應當的,你張九齡低個頭、服個軟,這事就算過去了,何必如此不識好歹地死扛,讓自己和天子都下不來台呢? ! 可是,百官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不識好歹的張九齡還偏偏就死扛到底了! 只見他抬起頭來,迎著天子的目光,一臉正色地說:“臣是嶺南蠻荒之地的微賤之人,比不上仙客生於中原。但是,臣畢竟出入臺閣、掌理誥命多年,而仙客再怎麼說也是個目不知書的邊隅小吏,若予以大任,恐怕難孚眾望。” 此言一出,說好聽點叫做據理力爭,說難聽點就叫做反唇相譏了。張九齡這種恃才傲物、目中無人的名士做派和認死理的勁頭,比之當初的“硬骨頭”宋璟和“一根筋”韓休,真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想而知,玄宗被徹底激怒了。 他忽地一下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把麵面相覷的文武百官全都扔在了鴉雀無聲的大殿裡。 當天的朝會再次不歡而散。 看著如此火爆的一幕,李林甫無聲地笑了。 當天下午,李林甫就通過內侍宦官給玄宗捎去了一句話——“苟有才識,何必辭學!天子用人,有何不可?”(卷二一四) 玄宗聞言,不禁在心裡再次發出感嘆:看來還是李林甫最貼心啊! 幾天后,玄宗斷然發布了一道敕令——賜牛仙客隴西縣公之爵,實封食邑三百戶。 這回輪到張九齡徹底無語了。 牛仙客事件後,張九齡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與此同時,李林甫則扶搖直上,成了玄宗跟前的大紅人。雖然李林甫在名義上還不是首席宰相,但玄宗對他的信任和倚重已經遠遠超過了張九齡。 局面演變到這一步,張九齡在玄宗眼中僅存的最後一個優點,也就是他那不計個人得失的坦蕩公心了。儘管玄宗對張九齡的名士做派越來越難以忍受,可他也知道——無論張九齡如何與他面折廷爭,畢竟是出於公心,並非出於一己之私。所以,至少在表面上,玄宗還必須尊重這樣的宰相。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短短幾天之後,張九齡的宰相生涯就忽然終結了。 而他被罷相的最主要原因,居然是他最不可能犯的毛病——徇私。 張九齡會“徇私”嗎? 這個終身堅守道德理想,一貫孤高耿介、清謹自律的張九齡,怎麼可能“徇私”呢? ! 張九齡最終之所以背上這個罪名,恰恰是因為他那孤傲清高、寧折不彎的性格。當然,同時也要拜他的死對頭李林甫之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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