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5·盛極而衰,安史之亂

第5章 帝國大擂台:宰相們的對決(下)

就算沒有了宇文融,裴光庭和蕭嵩也照樣死掐。 說起這兩個宰相,來頭都不小。裴光庭是高宗時代的名將和行政專家裴行儉之子,蕭嵩是南朝蕭樑皇室後裔、初唐宰相蕭瑀的侄孫,兩人都有顯赫的家世背景。裴光庭文職出身,長於行政,入相後任侍中兼吏部尚書;蕭嵩擅長邊務,軍功顯赫,以兵部尚書銜入相,後兼中書令,並遙領河西節度使。 也許是因為兩個人的出身門第都不低,而且在各自的領域都有所建樹,所以都有些眼高於頂,在處理政務時經常發生抵牾。往往是一個人主張的事情,另一個必定想方設法加以反對,是故“同位數年,情頗不協”。 (《舊唐書·蕭嵩傳》) 裴光庭在任內做的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推行吏部的選官制度改革。在他之前,大唐吏部選拔官員時一律以能力為準,有本事的可以越級提拔,沒本事的一輩子也得不到升遷。按理說這麼做並沒有錯,但是難免產生一些副作用,比如很多官員乾了大半輩子,經驗非常豐富,可就是因為沒有突出政績,所以混到發白齒搖仍然是個小芝麻官;還有的人年紀輕輕就考上進士,取得了任官資格,可要么是因為沒門路,要么是因為運氣不好,結果整整二十年補不上缺,到老還是個候補官,一輩子就這樣被埋沒了。

針對這些弊端,裴光庭提出了他的改革主張——“循資格”。 也就是說,從今往後,各級政府在任用和提拔官員時,一律不管能力大小,只看資歷高低。說白了,就是論資排輩。 裴光庭的這項改革,固然可以彌補過去“唯能力論”的一些缺失,但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新的問題,那就是:“庸愚沉滯者皆喜”,“才俊之士無不怨嘆”。 (卷二一三)也就是說,這項改革開始實施後,那些庸庸碌碌、長期得不到升遷的老傢伙無不拍手稱快,可那些富有才幹卻缺乏資歷的年輕官員卻一個個牢騷滿腹。 人們不禁懷疑,裴光庭的這項改革,是不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不可否認,過去的“唯能力論”的確有不太公平的地方,因為它會讓一些善於搞政績工程的浮誇之輩鑽了空子,同時埋沒了那些只會埋頭乾活、不善於表現的老實人;然而,“唯資歷論”就沒有毛病嗎?它不也是便宜了那些屍位素餐的平庸之輩,壓制了真正有才幹的人,從而導致了更大的不公平嗎?

也許是因為這項改革確實有些矯枉過正,所以蕭嵩便與裴光庭產生了極大的分歧。但裴光庭是吏部尚書,這種事情當然由他說了算,於是他便不顧蕭嵩反對,仍然強力推行。 可想而知,僅僅在這件事上,兩個宰相就足以針尖對麥芒地大干一場了,壓根談不上什麼和衷共濟。 宰相們老是這麼打擂台,玄宗自然是頭疼不已。好在裴、蕭二人僅僅是單打獨鬥,沒有像宇文融那樣拉幫結派、聚眾鬥毆,所以玄宗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由他們去了。 日子在裴、蕭二人的吵吵鬧鬧中又過了幾年,直到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三月,雙方的鬥爭才戛然而止。並不是他們終於和解了,而是因為裴光庭病逝,一個巴掌拍不響了。 裴光庭一死,蕭嵩頓時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還沒等裴光庭入土為安,蕭嵩就急不可耐地將其推行數年的改革一朝廢除,同時還把裴光庭這幾年來提拔的親信全部外放為地方刺史,一個也沒留下。

裴光庭去世後,朝廷必須再物色一個新宰相。玄宗想,既然我挑的宰相最後都要打架,那這回我乾脆放權,讓你蕭嵩自己推荐一個——總不能你自己挑的人還跟你死掐吧? 皇帝如此信任,著實令蕭嵩大為感動。他暗暗發誓,這回,一定要挑一個老實厚道的,既要讓自己舒心,更要讓天子放心! 蕭嵩隨即在自己的好友圈裡掃了一遍,很快就鎖定了跟自己關係最鐵的、時任右散騎常侍的王丘。在蕭嵩看來,王丘過去在地方上頗有善政,很受玄宗賞識,而且為人低調內斂、謙虛謹慎,讓他來配合自己工作,保證太平無事,皆大歡喜。 是的,蕭嵩看得沒錯,王丘這個人確實很低調。可問題是,這位仁兄低調得太過頭了。一聽說蕭嵩要推薦他當宰相,居然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個勁地說:不行不行,我能力不夠,我幹不了。

不過王丘也沒讓蕭嵩太失望,馬上就給他推薦了另一個人——尚書右丞韓休。 韓休這個人蕭嵩還是了解的,跟王丘差不多,也是那種比較謙柔、性情平和的人。蕭嵩想來想去,既然沒什麼更好的人選,那就韓休吧。 為了表明自己看人的眼光很好,蕭嵩在向玄宗舉薦韓休的時候,還極力稱讚韓休為人正直,不慕榮利,品行高潔,足以擔當宰相大任。 韓休隨即以黃門侍郎銜入相。 然而,讓蕭嵩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稱讚韓休的話音還沒有落下,麻煩事就來了。 因為韓休壓根就不是他認為的那種人! 蕭嵩本以為韓休“柔和易制”,叫他往東他肯定不敢往西,沒想到這位老兄卻“為人峭直”、“守正不阿”,凡事講原則、認死理,一切秉公而斷,從來不按蕭嵩的意思行事。

由於蕭嵩為相多年,非常了解玄宗的好惡,所以奏事時難免會曲意順旨、阿諛取容。每當這種時候,韓休就會直言不諱地駁斥蕭嵩,並且當著玄宗的面跟他爭一個是非曲直,從不給他留半點面子。 蕭嵩肺都氣炸了。 不感念我的舉薦之恩倒也罷了,你總不能恩將仇報吧? ! 很遺憾,韓休並不這麼認為。 在他看來,你蕭大人舉薦我韓某人,是為國舉才,不是為你個人樹立私恩,所以,我沒有義務服從你,更沒有必要奉承你!身為宰相,凡事只能以社稷為重,一切必須以綱紀為憑,即便各執一詞,爭的也是公益,不是私利;倘若意見相同,也是出於公心,並非交情。 既然如此,也就談不上什麼知恩圖報,更談不上什麼恩將仇報! 蕭嵩暈死。 碰上這麼個一根筋的,他除了罵自己瞎了眼之外,還能怎麼辦?難不成昨天剛跟皇帝說,這是個人才,讓他上去!今天又跟皇帝講,這傢伙不行,讓他下來!

這不是自打耳光嗎? 不能這麼幹。 所以,只能忍。 韓休入相,不僅把蕭嵩搞得鬱悶透頂,也讓玄宗覺得很不舒服。 因為他總是動不動就犯言直諫,甚至還敢和玄宗面折廷爭。 有一次,一個叫李美玉的萬年縣尉不知何事觸怒了玄宗,玄宗大發雷霆,下令將其流放嶺南。韓休聞訊,立刻入宮進諫,說:“李美玉官職卑微,所犯的也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事,可朝廷有一個大奸,卻長期為非作歹,逍遙法外,臣斗膽請問陛下,為何執法不一?” 玄宗大為不悅:“你說誰是大奸?” “金吾大將軍程伯獻!”韓休大聲說,“此人依恃陛下恩寵,不僅貪贓枉法,而且所居宅邸,所乘車馬,所用服飾,皆超越禮制,臣請陛下先治程伯獻,再懲李美玉。”

韓休所說的這個程伯獻,是大宦官高力士的拜把子兄弟,幾年前高力士的母親麥氏出殯,這傢伙披麻戴孝,呼天搶地,哭得比親兒子還慘。由於玄宗極度寵幸高力士,所以愛屋及烏,連帶著對這個程伯獻也是恩寵有加。程伯獻仗著老大和天子撐腰,有恃無恐,屢屢觸犯國法,韓休老早就想收拾他了,這次總算逮著了一個借題發揮的機會。 玄宗聞言,半晌不語。許久,才瓮聲瓮氣地說:“程伯獻的事,朕自有分寸,你不要把什麼事都扯在一塊。今日只談李美玉,不談程伯獻。” 可韓休卻不依不饒:“李美玉只犯了細微過失,陛下就不能容他;程伯獻大奸巨滑,陛下豈能不聞不問?!今日陛下若不懲治程伯獻,臣必不敢奉詔流放李美玉。” 玄宗一下子給嗆住了。

這一刻,玄宗真想讓人把韓休拖出大殿,可後來想一想還是忍了。為了一個小小的李美玉就跟宰相撕破臉皮,實在不值,而且顯得自己太沒雅量。 最後,玄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誇獎了韓休幾句,內容不外乎是“愛卿公忠切直,朕心甚慰”之類,然後就撤銷了流放李美玉的詔令。 經過這件事後,玄宗真是有點怕了韓休,一如他當初對硬骨頭宋璟也是又敬又怕一樣。 的確,韓休確實頗有宋璟當年的風範。自從開元十三年封禪泰山以來,帝國似乎很久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宰相了。所以,當宋璟聽說這件事後,忍不住對韓休大加讚歎,說:“不謂韓休乃能如是,仁者之勇也!”(《舊唐書·韓休傳》) 宰相既仁且勇,天子就注定難以逍遙。 自韓休上台後,玄宗的業餘文化生活就受到了諸多限制。比如有時候在宮中宴飲作樂,或者到禁苑打獵,玩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玄宗就會惴惴不安地問左右:“韓休知不知道朕在這裡?”可往往是話音剛落,韓休的一紙諫書就到了,正在興頭上的天子頓時意興闌珊,好生沒趣。

在這種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約束下,玄宗自然是鬱鬱寡歡。日子一長,人居然瘦了一圈。每當玄宗攬鏡自照,看見鏡子裡日漸消瘦的容顏,都忍不住長吁短嘆。這個時候,身邊的宦官就會替天子打抱不平,說:“自從韓休那老頭當宰相,陛下不知道比以前瘦了多少,與其受他管束,還不如把他轟走算了!” 玄宗搖頭苦笑,長嘆道:“吾貌雖瘦,天下必肥!蕭嵩奏事總是順從我的意思,退朝後,我睡不安穩;韓休奏事經常力爭,退朝後,我夢穩心安。所以,用韓休,是為了社稷,不是為了我個人。” 開元中後期,玄宗正處在由明而昏的蛻變過程中,雖然早年那種勵精圖治、克己自律的精神已經喪失大半,但還是沒有發展到天寶後期那種荒疏朝政、驕奢淫逸的地步,所以,此時的玄宗還能說出這種比較有理性的話。尤其是“吾貌雖瘦,天下必肥”這八個字,雖說略顯矯情,但總體上還是真實反映了玄宗此時的心態。

換言之,在這個轉型期內,一旦天理和人欲在內心交戰,一旦國家利益與帝王私慾產生衝突,玄宗多半還是會尊重前者,壓抑後者。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玄宗內心的天平便不可逆轉地朝向後者傾斜了,以至最終把盛世帝國一步步推向了萬丈深淵。 當然了,這是後話。 隨著韓休諫諍力度的不斷加大,玄宗的心理承受力逐漸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就算到目前為止,玄宗的理性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戰勝感性,但是有這麼一個嚴厲苛刻的宰相經常在耳邊聒噪,總不是一件讓人很舒服的事。再者,韓休和蕭嵩又成天在他面前死掐,也讓玄宗感到很厭煩。 正當玄宗為此大傷腦筋的時候,蕭嵩主動站出來打破僵局了。 他向玄宗提交了辭呈。 玄宗大為意外,說:“朕又沒有厭惡你,你何必急著走?” 蕭崧說:“臣蒙受皇上厚恩,忝居相位,富貴已極。在陛下不厭棄臣時,臣尚可從容引退;如已厭棄臣,臣腦袋尚且不保,如何自願引退?”話剛說完,兩行委屈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玄宗頓時也有些傷感,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好長嘆一聲,說:“你且回去,讓朕慢慢考慮。” 蕭嵩的辭職請求究竟是一種以退為進的要挾,還是一種迫於無奈的選擇,實在是很難說。對此,玄宗也不好下斷語。但是,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確讓所有人都很不愉快,所以,必須拿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那麼,該不該讓蕭嵩退休呢? 還有那個不讓人省心的韓休,是不是也一塊休了算了? 玄宗為這個問題又頭疼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採取了那個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老辦法——讓兩個人一塊下台。 眼不見為淨,耳不聽不煩! 開元二十一年年底,玄宗把蕭嵩罷為尚書左丞,把韓休罷為工部尚書,同日啟用了兩個新宰相,一個是裴耀卿,還有一個,就是曾為後世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之千古名句的著名詩人——張九齡。 張九齡,嶺南人,祖上曾當過韶州別駕的小官,後來幾代人都是普通老百姓,可以說是典型的草根出身。雖然出身並不高貴,但是張九齡從小就聰明好學,寫得一手漂亮文章。 (《舊唐書·張九齡傳》:“幼聰敏,善屬文。”) 十三歲那年,張九齡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了廣州刺史王方慶,王方慶閱後大為讚歎,連聲說:“這孩子不得了,前程不可限量!”幾年後,張九齡赴京參加進士科考,果然一舉中第,被授予校書郎之職。當時玄宗還在當太子,有意搜羅天下的才學之士,親自在東宮舉行“策問”,張九齡前往應試,又拔頭籌,遂擢升為右拾遺。 從此,張九齡在朝中聲名鵲起。每當吏部要考核候補官員或舉行科考,必命張九齡出任考官,根據候選人或考生的文章和綜合表現,專門負責評定等級。每次張榜,各方都對張九齡甚為稱道,認為他的評選結果公平合理。不久,張九齡又升任司勳員外郎。 開元中期,時任中書令的張說對張九齡的才華極為賞識,不僅將他提拔為中書舍人,而且放下首席宰相的架子,跟他認了同宗,此外還逢人便說:“這個年輕人,將來必成一代詞宗、文壇領袖。” 張九齡感念張說的知遇之恩,從此竭盡忠誠,成了張說的心腹。後來,張說被宇文融等人整垮,張九齡受到牽連,被貶出朝廷,歷任幾個地方的刺史和都督。 當初張說兼領集賢院時,曾多次向玄宗推薦張九齡,稱他可以作為決策顧問。張說死後,玄宗想起張說的薦言,遂召張九齡回朝,拜秘書少監,兼集賢院學士、副院長,旋即又擢任中書侍郎。此後,張九齡經常向玄宗呈上密奏,且多數受到採納,對朝政頗有貢獻。所以,當韓休和蕭嵩雙雙下台後,張九齡自然就成了新宰相的不二人選。 從張九齡和裴耀卿日後的表現來看,玄宗應該會感到慶幸。 因為,這兩個宰相不僅品行高潔,才華橫溢,能力出眾,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能夠精誠團結,和衷共濟! 對於經歷了長期宰相紛爭的玄宗朝廷而言,沒有什麼能比“精誠團結、和衷共濟”這八個字更為寶貴的了。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種來之不易的安定局面並沒有維持太久,帝國大擂台馬上就出現了新一輪的對決。 因為,張九齡和裴耀卿剛剛上台,有個新的打擂者就緊隨其後,閃亮登場了。 這個人就是李林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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