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7·大結局·盛唐結局是地獄

第21章 永不臣服的心

燕趙大地,自古民風彪悍。 早在東漢年間,人們就以“幽州突騎,冀州弓弩”來形容河北的兵力之精與戰力之強。遠的暫且不說,就以本朝為例,大唐開國之初,竇建德就曾雄踞河北,建立夏朝,與長安分庭抗禮;後來,竇建德雖然在虎牢關下被天縱神武的李世民一戰擊潰,但“折戟沉沙鐵未銷”,其舊部劉黑闥旋即狂飆突起,橫掃河北,一度恢復夏朝全境,用永不枯竭的豪情與熱血,譜寫了一曲愈挫愈奮、屢僕屢起的慷慨悲歌。 儘管歷史的如椽巨筆很快就為血雨腥風的亂世畫上句號,儘管盛唐治世的到來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可桀驁不馴的河北從不曾真正低下倔強的頭顱。當長安的九重宮闕久已不聞“秦王破陣樂”的鏗鏘之聲,轉而充斥纏綿悱惻的“霓裳羽衣曲”時,李唐的天潢貴冑和王公大臣們顯然沒有料到,河北梟雄竇建德、劉黑闥不死的精魂,已然穿越一百三十年的歲月煙塵,悄然附著在了安祿山、史思明身上,並迅速孕育出覬覦天下的勃勃野心。

剎那間,彪悍無匹的幽燕鐵騎便以雷霆萬鈞、排山倒海之勢滾滾南下,一舉撕碎了玄宗君臣的太平迷夢,重重搖撼了大唐帝國的萬里江山…… 長安在恐懼中戰栗。 因為,他再次看見了河北永不臣服的心。 當安史之亂的烽煙終於散盡,李隆基的子孫們睜開迷離的雙眼,卻再也看不見那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大唐,也看不見那個“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大唐,更不可能再享受那種“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的綺靡生活。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唯有一片“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的破碎山河。 而這一切災難的源頭,就是河北。 所以,年富力強的德宗李適一即位,就迫不及待地向河北宣戰了。然而,德宗的志大才疏旋即招致了一系列更為嚴重的災難——“涇師之變”“四王之亂”接連爆發,河北的朱滔、田悅、王武俊、李納同時稱王,朱泚、李希烈之流相繼稱帝;帝京長安淪陷,德宗流亡奉天,戰火燃遍四方,帝國幾欲傾覆。

河北,再一次用刀劍向天下人展示了他的野性和能量。 長安的光芒更趨黯淡了。 是勵精圖治的憲宗君臣挽救了危機深重的帝國。在與河北、淮西等強藩的較量中,憲宗朝廷不屈不撓,屢敗屢戰,終於遏住了藩鎮跋扈的氣焰,重塑了李唐中央的權威。 河北暫時低下了他的身姿。 然而,一把帶血的刀收回鞘中,就表示它不會再拔出來了嗎? 不。 因為刀的本性就是嗜血。 因為河北,擁有一顆永遠躁動不安的靈魂。 當憲宗李純猝然離世,元和時代成為歷史,所謂的“元和中興”也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它脆弱的一面。耽於逸樂的穆宗李恆以為可以在乃父栽種的大樹下乘涼,可他錯了。暫時的和平,往往是為下一場戰爭進行鋪墊。大明宮內日夜不息的弦樂笙歌,終究掩不住河北磨刀霍霍的金戈之聲。

新的災難降臨了。 河北民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狼性。 這種狼性可以被暫時壓抑,卻不可被徹底馴服。 可惜,新任盧龍節度使張弘靖不懂得這一點。他以為盧龍既然已經臣服於朝廷,就該無條件接受朝廷的管束,並且無條件地聽命於他。 這種想法,導致張弘靖犯了一連串致命的錯誤。 據說,張弘靖是帶著一臉傲慢的表情,坐著八抬大轎,帶著長長的儀仗隊進入幽州城的。這個前朝宰相之所以如此擺譜,顯然是打心眼裡瞧不起河北的這些驕兵悍將和粗人莽夫。而且,他並不介意把心裡的這種鄙夷和不屑表現出來。 坐鎮幽州後,張弘靖為了顯示官威,很少直接跟幽州將吏們打交道,總是十天半月才到節度使衙門露一次臉。處理公務的時候,張弘靖也是寡言少語,始終板著一張自命不凡的面孔。總而言之,在盧龍將士看來,這姓張的從踏進幽州的那一刻起,從頭到腳就寫著倆字:擺譜。

過去的幽州節度使,大多是軍人出身,總能跟手下將士打成一片,即便做不到同甘共苦,至少也能跟士卒們稱兄道弟。跟他們一比,張弘靖顯然是個另類。 盧龍將士每次看見張弘靖那張臭臉,心裡的無名火就直往上躥。 除了張弘靖,還有他帶過來的一個心腹將領也讓大夥恨得牙癢。 這個人名叫韋雍。不知是出於張弘靖的授意,還是他自作主張,總之,這傢伙經常無故剋扣將士們的糧餉,而且執法異常嚴苛。碰到他心情不好,就對士卒們又打又罵,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也要拿他們開涮。 有一次,韋雍到校場上溜達,正碰上將士們軍訓。他站在旁邊看了看,忽然冒出一句:“如今天下太平,你們能拉兩石重的弓,還不如認識一個'丁'字!”

將士們面面相覷,好多人額頭上已是青筋暴起。 韋雍就這麼肆無忌憚地表現著自己的優越感和幽默感。可他並不知道,這是在往一頭狼的傷口上撒鹽。 也許,從韋雍嘲笑大兵們目不識丁的這一刻起,他和張弘靖的下場就已經註定了。 長慶元年(公元821年)七月初,盧龍將士壓抑已久的怨氣,終因一件貌似偶然的小事而全面爆發。 事情還是跟韋雍有關。 七月十日這一天,韋雍帶著衛隊正大搖大擺地逛街,對面一個騎馬的軍官躲避不及,不小心衝撞了他的衛隊前導。韋雍二話不說,立刻命人把軍官拖下馬來,準備當街杖打。此人寧死不屈,還對韋雍破口大罵。韋雍大怒,旋即奏報張弘靖,將這名軍官扔進了監獄。 當天晚上,兵變就爆發了。

亂兵們呼嘯著衝進張弘靖的府第,砍殺了韋雍和張弘靖手下的多名軍官,然後將張弘靖囚禁,並瘋狂哄搶張宅的財物和女人。 暴亂持續了整整一夜。 次日早上,發洩完憤怒的亂兵們才意識到事情鬧大了,而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便去找張弘靖談判。沒想到張弘靖還是端著一副臭架子,始終閉口不言。 亂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索性橫下一條心——反了! 既然事情已經做下,那就沒有收手的道理,乾脆把它做大。 當天,盧龍將士便擁立兵馬使朱克融為留後,正式揭起了反旗。 這個朱克融,就是建中年間“四王之亂”的魁首朱滔的孫子。 就像一頭蟄伏的狼被重新喚醒,此刻的河北已然再度昂起頭顱,正對著長安引頸長嚎。 穆宗和他的大臣們聽見了嗎?

可笑的是,就在盧龍兵變爆發的時候,朝廷的文武百官還在向熱衷於娛樂事業的穆宗李恆進獻尊號,稱“文武孝德皇帝”。 年輕的天子當然是笑納了,即日宣布大赦天下。 兩天后,盧龍兵變的消息傳到長安,穆宗和他的大臣們愕然良久,慌忙下詔罷免了張弘靖的節度使之職,把他貶為吉州(今江西吉安市)刺史,同時將昭義節度使劉悟調任盧龍節度使。 可是,劉悟不干。 眼下的盧龍是一座火山,劉悟才不會笨到把自己的屁股放在火山口上烤。他上表說:“還是暫且先把節度使之職授予朱克融吧,然後慢慢再想辦法。”穆宗無奈,只好收回成命,默認了此刻的現實。 數日之後,朝廷去年實施的那個諸藩大調動,也結出了意料之中的惡果。 七月二十八日夜,成德兵馬使王庭湊發動兵變,殺死了從魏博調來的節度使田弘正,同時殘忍地殺害了田弘正的幕僚、將吏和一家老小共三百多人,隨即自任留後,並上表要求朝廷授予節度使的旌節斧鉞。

消息傳來,滿朝震駭。 張弘靖倒了,朝廷還不會如此恐慌,可這個田弘正是李唐中央安撫河北的一面旗幟,怎麼說倒就倒了呢? 其實說起來,田弘正已經夠謹慎了,可還是沒能逃脫滅頂之災。 當初,從魏博前往成德赴任時,他就把帳下的兩千名親兵一同帶了過去。可這兩千人的編制並不在成德,要想養活他們,只能由朝廷另行劃撥糧餉。田弘正向朝廷請求,不料卻遭到度支的拒絕。度支的理由是,成德自有成德的軍隊,魏博的士兵就應該回到魏博,假如同意你田弘正的請求,破了這個例,那以後其他藩鎮也這麼幹,朝廷如何應付? 應該說,度支的說法是有道理的。然而,就像當初宰相們把非一般性的藩鎮問題當成一般問題來處理一樣,此刻的這位度支大臣同樣犯了這個毛病——他給出的仍然是一個常規理由,可他並沒有顧及到田弘正此刻所面對的是一種非常局面。

田弘正四次上表,度支四次拒絕。 在如此缺乏遠見的朝廷面前,田弘正只好認命,隨後就把兩千名親兵悉數遣回了魏博。 於是,悲劇就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聽到田弘正被殺的消息,時任魏博節度使的李愬悲憤難當,立刻穿起喪服,命令軍隊出征。可就在大軍即將開拔的時候,李愬突然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 穆宗萬般無奈,只好讓田弘正之子田布(時任涇原節度使)繼任魏博節度使,希望他為父報仇,舉兵討伐王庭湊。 河北的兩個重鎮相繼發生兵變,主動要求出征的名將李愬又在這節骨眼上病倒了,這一切真讓年輕的天子既意外又沮喪,沮喪得連看戲和打獵都沒了心情。 正當李恆鬱悶之際,一大堆壞消息又接踵而至。 八月十日,王庭湊派人刺殺了冀州刺史王進岌,隨後出兵佔領了冀州;十三日,瀛洲(今河北河間市)發生兵變,亂兵逮捕了觀察使盧士玫,將其綁送幽州,致使剛剛劃出來的瀛、莫二州重新被盧龍吞併;同日,王庭湊又出兵攻打富庶的深州;九月十九日,朱克融又縱兵在易州(今河北易縣)一帶燒殺擄掠……

河北危機全面爆發,李恆終於坐不住了。 藩鎮們這麼瞎鬧,不但攪亂了他平靜而快樂的生活,而且讓他這個“文武孝德皇帝”顯得很沒面子。 穆宗隨即發布詔書,命魏博、橫海、昭義、河東、義武一同出兵,在成德境內集結待命,如果王庭湊執迷不悟,立刻進兵討伐。同時,穆宗還起用了當初被憲宗貶出朝廷的前宰相裴度,任命他為盧龍、成德兩鎮招撫使。 十月十四日,裴度親自率兵從承天軍舊關(今山西平定縣東北娘子關)出發,討伐王庭湊和朱克融。 然而,戰事剛剛拉開,才打了兩個月,國庫就開始捉襟見肘了。 一貫出手闊綽的李恆終於嚐到了自己親手種下的苦果。 李恆急忙召集宰相問計。宰相們說:“王庭湊殺田弘正,而朱克融卻留了張弘靖一命,罪有輕重,請赦免朱克融,集中全力討伐王庭湊。”穆宗趕緊下詔,任命朱克融為盧龍節度使。 這是自“元和中興”以來,李唐朝廷首度對藩鎮作出的妥協。此舉意味著憲宗君臣通過十五年奮鬥所取得的政治成果,就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穆宗李恆即位剛剛一年,一切便都被打回了原形。 這是李恆的悲哀,更是一個帝國的悲哀。 而此時的李恆並不知道,更多的悲哀還在後面。因為既然有了第一次妥協,就很容易有第二次、第三次…… 長慶二年(公元822年)正月,率領魏博軍隊攻打成德的田布陷入了一籌莫展的境地。 據當時擔任中書舍人的白居易呈給穆宗的一道奏疏中說,田布率部離開魏博後,“數月以來,都不進討”,始終未建尺寸之功。而光他這支部隊,每月從朝廷支取的軍費就高達二十八萬緡。白居易認為,倘若魏博軍繼續遷延觀望,朝廷財政必定不堪重負。 當然,白居易也知道,田布之所以徒勞無功,責任不在他,而在魏博的那些驕兵悍將。 眾所周知,盧龍、成德、魏博這三個造反專業戶歷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儘管他們內部也存在種種矛盾,可一旦跟朝廷產生衝突,他們立馬就會抱成一團,槍口一致對外。因為他們很清楚什麼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絕不可能為了維護朝廷綱紀而放棄共同利益,更不可能在朝廷的驅使下自相殘殺。 帶著這樣一群心懷異志的部眾出征,田布的痛苦和無奈可想而知。 有道是禍不單行。除了部眾消極抗命、拒不出戰之外,老天爺也不讓田布的日子好過。 這年冬春之交,田布的駐地一連多日天降大雪,運送糧食和補給的道路被阻斷,後方什麼東西都運不過來。本來就牢騷滿腹的魏博部眾這下子更是怨聲載道。田布沒辦法,只好緊急徵調魏博轄下六個州的租賦來充當軍費。 原本以為這麼做可以堵住這些驕兵悍將的嘴,沒想到卻惹來了更多的指責和抱怨。 魏博將領們紛紛數落田布,說:“按照慣例,奉命出征的軍隊一旦離開本鎮,一切軍需都要由朝廷供給。如今田大人卻搜刮魏博六州的民脂民膏來養活軍隊,豈不是讓老百姓心寒?田大人,您自己想要克己奉公、討好朝廷,我們管不著,可六州的百姓何罪,要當這個冤大頭?” 面對部眾的冷嘲熱諷,田布只能忍氣吞聲,權當沒聽見。 田布相信,自己不會永遠都走背運的,事情遲早會向好的一面轉化。可是,田布的樂觀精神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 因為此刻,有一個人正躲在魏博部眾的背後,搖唇鼓舌,煽風點火,一心想把事情鬧大,以便將田布整垮,然後取而代之。 這個人,就是被田布視為心腹的先鋒兵馬使——史憲誠。 史憲誠是奚族人,原本只是田弘正麾下一員不入流的牙將,因田布對他非常賞識,屢屢在父親面前替他美言,田弘正便把史憲誠提拔為大將。不久,田弘正在成德兵變中被害,田布繼任魏博節度使,更是對史憲誠“寄以腹心”,不但任他為先鋒兵馬使,而且“軍中精銳,悉以委之”。 (卷二四二) 按理說,史憲誠受到田佈如此不遺餘力的栽培和重用,應該對他感恩戴德、誓死效忠才對,可田布萬萬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懂得知恩圖報,還有一種人只會恩將仇報。 史憲誠顯然屬於後者。 就在田布身陷困境、焦頭爛額的時候,史憲誠非但沒有為他分憂,反而“陰蓄異志”,在背後處心積慮地搞小動作,利用將士們的不滿擴大矛盾,製造事端。 都說天無絕人之路,可這一回,老天爺似乎一心要把田布逼上絕路了。由於田布日久無功,穆宗屢屢派遣宦官前來督戰,並嚴令田布即刻救援深州。田布雖明知軍心不可用,但更清楚詔命不可違,最後只好硬著頭皮率部出發,結果還沒碰上成德軍,部眾就不戰自潰,嘩然四散了。逃跑的部眾大部分投到了史憲誠麾下。 萬般無奈的田布僅帶著中軍八千人黯然返回魏州(今河北大名縣東北)。 數日後,田布召集眾將,打算整編部隊再次出征,眾將當著他的面斷然拒絕,說:“大帥如果能按河朔的老規矩辦事(割據),我們就算死,也會盡力效忠;可要是去打成德,我們絕不奉命。” 就在這一刻,田布徹底絕望了。 他自覺討伐無功,又鎮不住這些驕兵悍將,再也無顏面對朝廷,遂留下一封遺書,在父親田弘正的靈位前揮刀自盡了。 史憲誠聽到消息,不禁喜上眉梢,對將士說:“一切遵照河北的老規矩行事!”隨即自立為魏博留後。 正月十六日,田布自殺、史憲誠自立的消息傳到了長安。 十七日,穆宗朝廷還沒來得及弄清魏博到底發生了什麼,便匆忙下了一道詔書,任命史憲誠為魏博節度使。 僅僅一天,穆宗和他的宰相們便又向叛亂藩鎮作出了妥協。 眼見朝廷如此迫不及待地妥協,史憲誠在大喜過望、受寵若驚之餘,恐怕就只有鄙夷和竊笑了。 到了二月,深州被圍已經半年多,朝廷的裴度、李光顏、烏重胤等部共計十餘萬大軍從三面救援,皆因糧草不繼而無法前進,士卒每天分配到的糧食只有陳米一勺(百分之一升)。眼看深州淪陷在即,而中央財政已無力支撐,穆宗朝廷只能再次妥協。 二月初二,穆宗下詔任命王庭湊為成德節度使,希望他能主動退兵,解除深州之圍。 至此,盧龍、魏博、成德悉數脫離中央,重新回到了割據狀態。從這一年起,直至唐朝覆亡,河朔三鎮再也沒有被收復過。 在中晚唐歷史漸行漸弱、一波更比一波低的K線圖上,如果說“元和中興”是下降趨勢中的一次超跌反彈,那麼穆宗的長慶二年,基本上可以視為新一輪暴跌的起點。 而此刻的河北,也就有了放量大漲的動能和屢創新高的空間。 是的,當養尊處優的長安在歷史的宿命中日漸萎靡和墮落,就再也沒人可以阻止河北的野蠻成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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