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7·大結局·盛唐結局是地獄

第22章 元稹的仕途:官場就是一張網

平心而論,此次鎮壓河北叛亂,穆宗朝廷已經算是很盡力了。比如從兵力上來說,前後共計出兵十七八萬,主帥又是能謀善斷、久負盛名的前宰相裴度,麾下將領李光顏、烏重胤也都是當世名將,陣容不可謂不強大,可結果為什麼還是喪師費財、勞而無功呢? 如果拿這個問題質問穆宗君臣,他們肯定會強調兩個客觀原因,其一、朝廷囊中羞澀,國庫日漸空虛,難以支持曠日持久的戰爭;其二、老天爺太不給力,接連不斷的惡劣天氣阻斷了補給線,導致前線糧草不繼,仗自然沒法再打下去。 不能不說,上述客觀因素確實存在。但是,如果僅僅把失敗的原因歸咎於客觀,那麼所謂的經驗教訓也就無從談起,後人研究歷史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從主觀上來說,穆宗朝廷至少犯了三個嚴重錯誤。

第一,穆宗君臣目光短淺,對未來形勢作出了完全錯誤的預判,從而為日後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當時,穆宗剛一即位,宰相蕭俛、段文昌就向他提出,既然天下已經太平,就沒必要保留太多軍隊,所以應該按每年百分之八的比例實施裁軍。穆宗李恆是個玩樂天子,對政治軍事一竅不通,更沒有興趣深究,一聽此言,當即予以實施。於是,被裁汰下來的那些大兵找不到出路,就嘯聚成群,落草為寇。後來,河北叛亂爆發,這些人便紛紛投奔朱克融和王庭湊;反之,朝廷軍隊則面臨嚴重缺員的局面,不得不臨時招募一些無業遊民倉促上陣。結果,叛軍麾下都是訓練有素的百戰之兵,而朝廷這邊則是一幫從沒打過仗的烏合之眾,雙方優劣立判。在此情況下,不管裴度怎麼運籌帷幄,也無論李光顏和烏重胤如何神勇過人,都挽回不了注定的失敗。

第二,朝廷為了控制軍隊,向前線派出了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監軍宦官,導致將帥的軍事行動受到了極大的干擾和牽制。 本朝歷史上,利用宦官制約武將的先例是從乾元元年創下的。當時正值安史之亂後期,唐肅宗李亨為了畢其功於一役,集結了數十萬重兵,準備一舉殲滅盤踞在鄴城的安慶緒。出於對武將的不信任,肅宗就發明了一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的頭銜,授予了宦官魚朝恩,讓他擔任實質上的統帥。後來發生的事情眾所周知——鄴城之戰遭遇慘敗,六十萬大軍頃刻之間星流雲散。儘管有此前車之鑑,可後來的大唐天子還是舊習未改,仍舊對宦官情有獨鍾。比如憲宗一朝,就屢屢因為寵幸宦官而在戰場上吃了大虧,後來由於裴度指出了癥結所在,及時召回了監軍宦官,才有了李愬的“雪夜襲蔡州”和淮西大捷,也才有了隨之而來的“元和中興”。然而,到了穆宗這一朝,一切又都恢復原樣了。監軍宦官依舊在戰場上指手畫腳,偶有小胜則飛書報捷,自以為功,打了敗仗就亂扣黑鍋,歸罪諸將。更有甚者,有些宦官還把部分精銳士兵挑選出來,充當自己的衛隊,而把剩下的老弱殘兵推上戰場。有這樣的一幫瘟神在左右戰局,朝廷的勝利又從何談起呢?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問題——穆宗朝廷不僅派遣宦官去製約將帥,而且本身更喜歡對千里之外的戰場指手畫腳。 據記載,當時“凡用兵,舉動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致使前線將士“不知所從”。很多時候,朝廷會不顧前線的具體情況,“不度可否,唯督令速戰”。魏博節度使田布之死,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朝廷造成的。 鑑於上述三個原因,穆宗朝廷輸掉這場戰爭也可以算是自取其咎、罪有應得了。 如果要用一句話總結穆宗君臣在這幾年中的政治表現,也許只能用下面這八個字——天子昏庸,宰相無能。 自從穆宗即位,先後登場的宰相有蕭俛、段文昌、崔植、杜元穎、王播。對於這幾個人,司馬光在中有一句評語,叫“皆庸才,無遠略……不知安危大體”。

這樣的評價可謂一針見血。 到了長慶二年春,蕭俛、段文昌已陸續離開相位,宰相班子還有崔植、杜元穎、王播三人。 崔植,元和十五年八月入相,以前的職務是御史中丞;杜元穎,長慶元年二月以戶部侍郎銜入相,此前是翰林學士。這兩人都沒有什麼突出才幹,上位後也是庸庸碌碌,無可稱道。而最後入相的王播,更不是什麼好鳥。 此人本是西川節度使,靠巴結宦官得以回朝,故而頗受朝議抨擊。前任宰相蕭俛就是因為看不慣此人才憤然辭職的,但穆宗對王播卻極為寵幸,一回朝就任其為刑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 王播一貫善於鑽營拍馬,當然不會令穆宗失望。一當上鹽鐵轉運使,王播馬上大事聚斂,對民間的茶葉經營課以重稅,“每百錢加稅五十”,惹得言官們紛紛上疏,極力反對。可穆宗一看王播生財有道,對他愈加賞識,沒過多久就讓他入相了,並且仍然保留他的鹽鐵轉運使之職。王播上位後,更是不遺餘力地向穆宗獻媚,“專以承迎為事,未嘗言國家安危。”

顯而易見,穆宗登基後任命的宰相,沒有一個令朝野滿意,更無一人能以天下為己任,比起憲宗朝的宰相,可謂相去不啻霄壤。 長慶二年二月,也就是河北戰事剛剛以妥協告終的時候,穆宗又任命了一個宰相。 此人很有才,詩寫得很牛,在唐代詩壇上擁有相當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他一生寫下的詩歌數以千計,其中就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等膾炙人口的千古名句。 這個牛人就是元稹。 元稹,字微之,自幼喪父,家境貧寒,但天性聰穎,勤奮好學,故而“少有才名”,年紀輕輕便登第入仕。他和白居易是科舉同榜,又是好友,兩人差不多同時進入仕途,而且詩名並駕齊驅,冠絕當世。據說憲、穆年間,言詩者必稱元、白。元稹的詩,“自衣冠士子,至閭閻下俚,悉傳諷之,號為'元和體'。”(《舊唐書·元稹傳》)

由於沒有任何背景和靠山,能夠入仕全憑個人奮鬥,所以元稹從政之初,很有些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他的第一個官職是右拾遺,屬於諫官之列。 元稹認為,自己既然身為諫官,就應該忠言進諫,指陳朝政闕失,因此上任不久,就給當時剛即位的憲宗呈上了一道洋洋數千言的奏疏。 憲宗看完,甚為賞識,隨即在延英殿召他問對。 初試啼聲就引起了天子的關注,令元稹大為振奮。然而,他的做法卻不可避免地得罪了當時的宰執大臣。 在那幫官場老油條看來,這毛頭小子的烏紗帽還沒戴幾天,就敢對朝政大放厥詞,分明是不懂規矩,不能不給他點顏色瞧瞧。 沒過幾天,元稹就被逐出了朝廷,貶為河南縣尉。 年輕人剛進入社會,尤其是剛進入官場,最大的優點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敢對一切醜惡現像開炮,可最大的缺點就是——摔了跟頭也不長教訓。

元稹沒有因為這次挫折而學乖。幾年後,朝廷起用他為監察御史,命他出使東川。元稹一到任,就捋起袖子挖出了一樁陳年舊案,涉案人是已故東川節度使嚴礪。 自古以來,權力跟腐敗總是一對孿生子,官越大,屁股往往越不干淨,差別只在有沒有被曝光罷了。元稹經過一番明察暗訪,發現嚴礪生前曾濫用職權,肆意侵吞下級官吏和百姓的財產,而且數額巨大,隨即毫不猶豫地上疏指控。憲宗命人復查,果有其事,但嚴砥已死,無人抵罪,憲宗一怒之下,就對東川七個州的刺史都進行了責罰。作為嚴礪的舊屬,他們就算沒有同流合污,至少也存在知情不舉的包庇嫌疑。 元稹此舉,再次惹惱了當權人物。 官場就是一張網,無論此官與彼官表面上相距多遠,背後都可能存在無形而堅固的利益聯結。年輕的元稹看不見這張網,更看不見這張網後面的一切,所以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當時,朝中的幾個宰相都跟嚴礪有很深的私交,一看元稹這小子為了追求政績,居然拿死人來做文章,頓時大為惱怒,馬上把他調離了長安,讓他到東都洛陽去坐冷板凳。 可是,到了東都後,元稹的臭脾氣還是沒改,沒過多久又盯上了他的頂頭上司、河南尹房式,將他的一些不法之事向朝廷告發。 憲宗命人核查,證實了房式的違法行徑,遂將其罰俸一月,同時徵召元稹回朝。 不畏權貴、剛直敢言的元稹兩次遭貶,卻又兩次復起,足以表明天子對他的信任和賞識。 元稹大感快慰,越發相信自己的為官之道是正確的。 元和五年二月,元稹迎著和煦的春風踏上了回京之路。 然而,此時的元稹萬萬沒想到,他仕途上的最大一次挫折,已經在前方的不遠處等待著他。

這一天,元稹走到華州,見天色已晚,便就近到一個叫“敷水驛”的驛站下榻。當時,專門接待官員的驛站通常設有上、中、下三種規格的房間,級別高的官員住上房,同級別的則是先到先住。元稹到驛站時,上房還沒有人住,驛吏自然把他安排到了上房。 片刻後,麻煩來了。一個叫劉士元的內侍宦官也到了這裡,嚷嚷著要住上房。驛吏一看是宦官,不敢怠慢,趕緊跟元稹商量,想讓他挪個地方。 年輕氣盛的元稹本來就對宦官沒有好感,而且自己又是先來的,當然不肯讓。驛吏無奈,只好如實告訴劉士元。 劉士元一打聽,不過就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御史,竟然敢跟他較勁,頓時勃然大怒,帶上手下衝了上去,一下子就把房門撞開了。 此時,元稹已經脫了衣服和鞋子,正準備就寢。劉士元凶神惡煞地衝進來,不由分說,揮起馬鞭往他臉上就是一下。

元稹捂著火辣生疼的臉頰,當場就懵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元稹見對方人多勢眾,而且還帶著傢伙,壓根不敢反抗,趕緊拔腿就跑,連衣服和鞋子都顧不上穿。 當時的宦官都是驕橫霸道的主,劉士元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元稹。他一邊揮舞鞭子窮追不捨,一邊還叫手下把元稹的馬牽走,再把弓箭拿來,一副非把元稹弄死不可的架勢。 元稹嚇得魂飛魄散,穿著襪子滿驛站亂躥,最後好不容易才逃離了敷水驛,狼狽不堪地回到了長安。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眾所周知,憲宗一向寵幸宦官。雖然他對元稹不乏好感,但在這件事上,憲宗最後還是偏向了宦官。此外,宰相們本來就看這姓元的小子不順眼,如今出了這檔子事,他們正好落井下石,拿他開刀。 幾天后,朝廷便以元稹“少年後輩,務作威福”為由,把他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貶謫令一下,好友白居易大為不平,接連上疏替他喊冤。時任翰林學士的李絳、崔群也面見憲宗,極言元稹無罪。 但是,憲宗不為所動,還是維持原判。 就這樣,元稹第三次被逐出了長安,開始了他“山水萬重書斷絕”“暗風吹雨入寒窗”的貶謫生涯。 這個曾經鋒芒畢露、年少輕狂的才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 自己到底錯在哪了? 在謫居江陵的那些“殘燈無焰影幢幢”的日子裡,元稹一直在痛苦地反思。 從小到大所讀的聖賢書,有哪一本不是教自己要清廉為官、濟世安民的呢?又有哪一本是教自己要向權貴低眉折腰,甚至是與其同流合污的呢? 沒有。 一直以來,他都認為,扶正祛邪、揚善去惡不僅是一個讀書人的本分,更是一個官員的立身處世之本,也是應盡的義務和責任。就算不能徹底祛除世界上的黑暗與邪惡,至少也要為人間帶來更多的光明與正義。然而,殘酷的現實告訴元稹,假如他繼續堅持這種理想,結果只有兩個字——毀滅。 元稹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意識到,要想在險惡的官場上生存下去,就必須放棄舊的人生觀念,學會新的遊戲規則。 而這個規則的核心就是兩個字:人脈。 是的,官場就是一張網,一張由人脈所構成的利益聯結網。所以,自命清高、四面樹敵的人到頭來只有死路一條,只有八面玲瓏、廣結善緣才是正確的為官之道。最後,在現實的銅牆鐵壁前撞得頭破血流的元稹,經過一番痛徹骨髓的靈魂掙扎,終於幡然猛醒,大徹大悟,開始編織屬於自己的關係網了。 元稹構建的第一條官場人脈,是一個叫崔潭峻的宦官,此人時任江陵監軍。 元稹過去最討厭宦官,而且也是宦官把他害到今天這步田地的,所以貶謫江陵之初,他對宦官可謂恨之入骨。但是現在,元稹已經不這麼想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初劉士元在敷水驛抽下的那一鞭,已經把那個嫉惡如仇的元稹打死了。 如今的元稹已然脫胎換骨,再也不會自命清高,以正人君子標榜於世了,更不會再堅守什麼修齊治平的聖賢理想了。他現在只想放下身段,廣交朋友,不管是什麼人,只要大腿夠粗,他就願意去抱。 而崔潭峻正是一個大腿夠粗的朋友。 因為他是穆宗李恆的東宮舊人。 元和十四年,憲宗大赦天下,元稹遇赦回朝,被任命為膳部員外郎。所謂膳部員外郎,就是宮廷裡面管伙食的。元稹舉目一望,和他同列的,都是一些剛剛入仕的後生晚輩,而當年與他一起當諫官的同僚,如今早已位列要津,個別人甚至已經貴為卿相了。 元稹的抑鬱和苦悶可想而知。 元和十五年,穆宗登基,崔潭峻被召回朝中,元稹的好日子也終於到了。 早在當太子的時候,穆宗李恆就經常聽宮人吟詠元稹的詩歌,對他印象甚佳。崔潭峻當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一回朝,就給穆宗獻上了一百餘首元稹的新作。穆宗大悅,順便問起元稹近況。崔潭峻趕緊說明了他的尷尬處境。穆宗一听就皺了眉頭,這麼有才的人,怎麼能讓他在食堂裡管伙食呢? 當年五月,元稹便被擢升為祠部郎中、知制誥。這是個幫皇帝草擬詔書的職位,相當於天子秘書,雖然級別不高,但卻舉足輕重。 元稹是靠宦官上位的,所以很多朝臣都對這項任命非常不滿。沒想到才過了幾個月,天子又頒下一道詔書,擢任元稹為翰林學士、中書舍人。誰都知道,走到這一步,距離相位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元稹如此扶搖直上,朝中輿論頓時嘩然。他剛到中書省上了幾天班,有人就給他難堪了。時值盛夏,有一天中午休息,元稹和同僚們聚在一起吃西瓜,忽然飛來一隻蒼蠅,嚶嚶嗡嗡惹人生厭。中書舍人武儒衡(武元衡的堂弟)馬上拿起扇子拼命揮舞,瓮聲瓮氣地說:“哪來的討厭東西,居然往這兒湊!” 眾人聞言,當即失色。武儒衡卻意氣自若。只有元稹恨不得找條地板縫兒鑽進去。 不過,難堪歸難堪,該干的事兒,元稹還是照幹不誤。 如今的元稹很現實,絕不會再意氣用事,更不會因為同僚的冷嘲熱諷就放棄編織自己的官場之網。實際上從回朝的那天起,元稹就已經開始構建另一條重大的人脈了。 那就是時任樞密使的宦官魏弘簡。 憑藉崔潭峻這條線,元稹擠進了權力中樞;眼下,他又攀上魏弘簡這根高枝,目的當然是想一舉登上宰相之位了。 然而,元稹要經營相位,就必須拿掉橫亙在他面前的一塊絆腳石。 這塊絆腳石就是裴度。 此時正值河北叛亂全面爆發,穆宗緊急起用裴度為帥,對他極為倚重。眾所周知,裴度在朝野擁有無人可及的威望和影響力,這回要是順利平定叛亂,為朝廷再立新功,那他十有八九會重返相位。到時候,元稹拿什麼跟裴度競爭呢? 因此,要防止裴度復相,元稹就必須千方百計阻撓他在河北建功。 接下來的事情,我們就很清楚了——裴度和將士們在前線浴血奮戰,元稹和魏弘簡就在後方拼命給他使絆子。我們前面所說的“凡用兵、舉動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基本上就是元稹和魏弘簡搞的鬼。 “度(裴度)所奏畫軍事,(元稹)多與弘簡沮壞之。” 裴度忍無可忍,憤然上疏穆宗:“逆豎構亂,震驚山東(太行山以東);奸臣作朋,撓敗國政。陛下欲掃蕩幽鎮,先宜肅清朝廷。……若朝中奸臣盡去,則河朔逆賊不討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則逆賊縱平無益!”(卷二四二) 裴度口口聲聲所說的“奸臣”,當然就是元稹了。 至此,雙方的矛盾陷入了不可調和的境地。 一邊是元勳重臣,肩負平叛重任;一邊是朝堂新貴,深受天子寵幸。沒有人知道,穆宗內心的天平最終會傾向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