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7·大結局·盛唐結局是地獄

第3章 藩鎮:瘋狂奔馳的烈馬(上)

從歷史的兩頭往中間看,德宗在位的整個貞元二十年,大唐帝國就像是一駕行走在混沌黑夜中的馬車,看上去顯得了無生氣而且疲憊不堪。雖然天下再也不像建中年間那麼混亂,但是帝國的方方面面都看不出絲毫起色。人到中年的德宗李適就像歷史上的每一個守成之君那樣,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地守著祖宗留下的江山,既沒有智慧和能力讓它重綻盛唐時代的光芒,也不至於昏庸到把它失手打翻。 大唐帝國的馬車就這樣搖搖晃晃地依靠慣性在黑夜中前行。 如果說帝國是一駕馬車,那麼桀驁不馴的藩鎮就是一群拉著帝國瘋狂奔馳的烈馬。儘管頭上套著馬韁、身上拴著車軛,可它們還是經常亂蹦亂跳,把老大帝國搞得險象環生、幾欲傾覆。進入貞元年間,雖然相當多的藩鎮還是野性未馴、我行我素,但畢竟沒有鬧出太大的亂子,只有“宣武”和“彰義”這兩匹烈馬最為瘋狂,在相當一段時期內讓德宗朝廷疲於應付,傷透了腦筋。

宣武鎮(治所汴州,今河南開封市)的亂子是從貞元八年(公元792年)開始鬧起來的。這一年四月,宣武節度使劉玄佐病卒,德宗小心翼翼地徵求宣武軍方的意見,說:“調陝虢觀察使吳湊過去接任,可不可以?” 宣武軍方說可以,德宗鬆了一口氣,趕緊命吳湊走馬上任。 不料,吳湊剛剛走到半路,劉玄佐的女婿和侍衛親軍就突然發動兵變,擁立劉玄佐之子劉士寧為留後,並磔殺數名傾向朝廷的文武將吏,劫持了朝廷派駐宣武的監軍宦官,脅迫朝廷發布正式任命狀。 德宗慌忙問計於宰相。當時的宰相竇參說:“宣武將領大多暗中依附平盧(淄青)節度使李納,如果朝廷拒絕,恐怕宣武就會和平盧連成一氣了。” 德宗擔心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重演,只好息事寧人,正式任命劉士寧為宣武節度使。

然而,即便德宗想要息事寧人,可宣武並沒有從此太平。 因為,依靠兵變上台的劉士寧根本就不能服眾。劉士寧是個典型的“官二代”,昏庸淫亂,生性殘暴,行為乖張。據說每次出門打獵都要帶上好幾萬人,比別人打仗帶的兵還多,而且總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往返一次就要好幾天,把隨從的將士搞得苦不堪言。 劉士寧很清楚,很多將領心裡不服他,尤其是都知兵馬使李萬榮。此人向來深得將士擁戴,對他始終是個威脅。所以,劉士寧上台沒多久就剝奪了李萬榮的兵權。 李萬榮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二月十日,劉士寧一大早就帶著兩萬多人出城打獵,李萬榮意識到機會來了,馬上進入節度使府,召集留守的劉士寧親兵一千多人,宣稱朝廷已經敕令劉士寧入朝,並任命他李萬榮為留後,即日起接管宣武軍權。

就在士兵們半信半疑的時候,李萬榮又說:“凡執行敕令者,每人賞錢三十緡。”士兵們一聽,立刻納頭便拜。緊接著,李萬榮又以相同手法接管了整個宣武軍隊,然後下令關閉城門,並派人去對劉士寧說:“朝廷命你前往京師,最好馬上動身,若稍有拖延,即刻砍下你的人頭,傳首京師。” 劉士寧頓時傻眼。 他早知道這個李萬榮是個禍害,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動手了。 劉士寧恨得咬牙切齒,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雖說他現在手底下還有兩萬多人,可這些人是跟他出來打獵的,不是打仗的。真要打起仗來,這些人十有八九不會聽他的。況且劉士寧也有自知之明,真要跟李萬榮過招,他還是太嫩了,壓根沒半點勝算。 沒轍了,劉士寧只好帶著五百名親信騎兵乖乖入朝,另外那二萬將士立刻掉頭奔回汴州。劉士寧走到東都時,所有親信騎兵全跑光了,身邊只剩下幾個奴僕和侍妾。到達京師後,德宗馬上給他下了道敕令,命他老老實實在京師的宅邸裡待著,給他父親服喪,並嚴禁他自由出入。

宣武剛剛消停了一年多就又鬧起來了,讓德宗實在頭大。他問當時還在朝中的陸贄該怎麼辦。陸贄認為,雖然劉士寧被逐是宣武人心所向,但李萬榮驅逐節度使並未得到朝廷批准;為了嚴肅綱紀,應該立即派遣能幹的大臣視察宣武,然後相機行事。 可德宗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妥協。他對陸贄說:“如果拖下去,事態恐怕會惡化。朕打算任命一個親王為節度使,讓李萬榮代理留後之職,任命狀馬上就發。” 不知道李適有沒有聽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句話,如果有的話,他一定知道這句話就是在說他的。自從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後,李適就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驚弓之鳥。不管哪個藩鎮發生兵變,也不管哪個人用什麼方式奪取了軍權,他最後採取的辦法幾乎都是妥協退讓、聽之任之。

現在他說要派個親王當宣武節度使,其實就是名義上的遙領。誰都知道,這種“遙領”的把戲不過是德宗慣用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陸贄當然不同意妥協,於是接連上疏,說:“如今的藩鎮將帥,什麼事都自任自專、為所欲為。如果朝廷縱容將士隨意顛覆主帥、篡奪權力,甚至賦予他們合法性,那麼誰不想以他們為榜樣呢?面對巨大的利益,每個人都會動念,若任由這種禍根潛滋暗長,遲早必生無以挽救的大亂!” 然而,現在的德宗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只要藩鎮不造朝廷的反,不顛覆他李適的皇位,他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 隨後,德宗下詔,任命通王李諶為宣武節度使,李萬榮為留後。 次年四月,宣武大將韓惟清等人又發動兵變。李萬榮親自率兵將其平定,事後向德宗奏稱,此事的幕後主使就是劉士寧。德宗旋即將劉士寧流放郴州。

李萬榮既然平定了暴亂,也算是為朝廷立了一功,德宗趕緊以此為由,扯掉了通王李諶這塊遮羞布,於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五月正式任命李萬榮為宣武節度使。 德宗希望用自己的一再妥協換來宣武的安定,但是這匹瘋狂的“烈馬”卻始終不讓他省心。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六月,李萬榮中風癱瘓,不省人事。消息傳到朝廷,德宗馬上又慌了神,只好把宦官霍仙鳴找來商量。 皇帝碰到藩鎮問題不找宰相,卻去找宦官,這是什麼道理? 道理很簡單,自從陸贄被罷相後,繼任者都是些庸庸碌碌、屍位素餐的傢伙,只知道奉旨辦事,遇到事情根本就沒主意,所以德宗不敢指望他們。相形之下,宦官們這些年來倒是擁有了越來越大的話語權。 早在興元元年(公元784年),亦即平定朱泚、克復長安後,德宗李適便把禁軍重新交到了宦官竇文場、霍仙鳴的手裡。當初那個貪污軍餉的文臣白志貞太讓德宗失望了,而竇、霍二人則在涇師之變中護駕有功,所以從那以後,德宗對宦官的看法就徹底改變了。

自從接管神策軍後,竇文場、霍仙鳴的勢力便迅速膨脹。到了貞元中期,經過多年經營的竇文場、霍仙鳴已然勢傾朝野。史稱,當時“藩鎮將帥多出神策軍,台省清要亦有出其門者”。 (卷二三五) 既然藩鎮將帥多出自竇文場和霍仙鳴門下,此刻藩鎮又出了問題,德宗當然只能找這些神通廣大的當權宦官了。 霍仙鳴一聽藩鎮出缺,馬上向德宗舉薦了宣武將領劉沐。他向德宗擔保,此人神勇無比,一定可以鎮得住那些驕兵悍將。德宗大喜,趕緊擢升劉沐為宣武行軍司馬,命他代理宣武軍政。 德宗以為如此一來,宣武應該就不會出亂子了,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自安史之亂後,天下藩鎮早就把節度使的職位及其相應地盤當做世襲罔替的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早成慣例。眼下李萬榮雖然臥病在床,可他兒子還活蹦亂跳呢,豈容你朝廷來插一槓子?

六月下旬,朝廷派遣的宣詔宦官抵達汴州,剛剛宣完劉沐的任命詔書,李萬榮的兒子、宣武兵馬使李迺就授意手下將士大喊大叫:“兵馬使勞苦功高,卻得不到獎賞,他劉沐是什麼東西,竟然能當行軍司馬!”隨即拔刀出鞘,把劉沐和宣詔宦官團團圍住。 劉沐其實是個軟蛋,並不像霍仙鳴誇的那麼神勇。一見形勢不妙,劉沐頓時嚇得面無人色,趕緊假裝中風,哎喲一聲撲倒在地,然後就被人七手八腳抬了出去。 緊接著,李迺又縱容亂兵砍殺了好幾個不依附他的大將,企圖擁兵自立。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迺沒有料到,還有一個人也早就盯上了節度使的寶座。 此人叫鄧惟恭,時任宣武都虞侯。就在李迺縱容手下作亂的時候,鄧惟恭早已和監軍宦官俱文珍聯手,出動軍隊包圍了節度使府。

雙方短暫交手之後,年紀輕輕、缺乏軍事經驗的李迺就敗了。鄧惟恭隨即將其逮捕,押送京師問罪。李萬榮幾天后也翹了辮子。 宣武亂成了一鍋粥,讓德宗好生煩惱。無奈之下,他只好命令東都留守董晉趕赴汴州,就近兼任宣武節度使。 這個董晉就是當初與竇參同朝為相的老臣。此人生性溫和,向來與世無爭,當初在朝中基本就是個擺設,而且此時已是七十三歲高齡。德宗病急亂投醫,居然把董晉抓到那個火山口上,這不是要他的老命嗎? 鄧惟恭聽說朝廷派了一個行將入土的人來當節度使,差點笑出聲來。這老傢伙還能經得起折騰嗎?就算他敢來,也不過是來當個擺設,宣武還是老子說了算! 鄧惟恭自鳴得意地想。 這一年七月,董晉到達汴州。果然不出鄧惟恭所料,這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就任之後,馬上把軍政大權拱手交給了他,而且始終對他客客氣氣,然後躲進了節度使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活脫脫就是一個來此養老的寓公。

鄧惟恭笑了。 既然董晉是個毫無作用的擺設,那老子何不把他拿掉,弄一個名正言順的節度使來做做呢? 鄧惟恭隨即制訂了一個秘密計劃,準備召集兩百多個親信,發動兵變誅殺董晉,再迫使朝廷正式任命他為節度使。然而,自作聰明的鄧惟恭萬萬沒有料到,董晉雖老,卻還沒老到昏聵無知、任人宰割的地步。 自從就任節度使以來,董晉雖然足不出戶,表面上好像兩耳不聞窗外事,實際上早就在鄧惟恭身邊安插了眼線,隨時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所以鄧惟恭剛一密謀,董晉立刻得到了消息。 這一年十一月,董晉趕在鄧惟恭行動之前,將他和兩百多個手下悉數逮捕,旋即將其黨羽全部斬首,最後將鄧惟恭執送京師。 姜還是老的辣。沒人想到看似懦弱無為的董晉居然能深藏不露、後發製人,連德宗都有些喜出望外。 可是,好景不長。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春,七十六歲的董晉病逝,宣武節度使的人選又一次讓德宗感到了頭疼。 經過一番權衡,德宗最後還是“就地取材”,任命了宣武行軍司馬陸長源為節度使。 德宗這次沒有看錯人,陸長源的確是個很有才幹的人。然而德宗忽略了一點,有才的人分成兩類,一類是越有才卻謙虛,一類是越有才越驕傲。 很不幸,陸長源就屬於後者。 由於陸長源恃才傲物,刻薄寡恩,所以很不得人心。董晉去世後,陸長源剛剛接手軍政,還沒被正式任命,就公開宣稱:“軍中綱紀敗壞,為時已久,應該用嚴刑峻法進行整頓!” 宣武將士一聽,頓時人心惶惶。 應該說,陸長源的想法是對的,但他如此口無遮攔卻只能把事情搞糟。不久,有人建議陸長源應該按照各地藩鎮的慣例,在繼任節度使之前,先拿出一些錢物犒賞將士們。不料陸長源卻勃然大怒,厲聲道:“我豈能跟河北的那些割據軍閥一樣,要用錢去收買人心,以換取節度使旌節?” 隨後,陸長源又授意手下將領孟叔度變相降低士兵待遇。 如此種種,終於把這些驕兵悍將徹底激怒了。 這一年二月,宣武士卒再次發動暴亂,砍殺了陸長源和孟叔度,並且將他們的屍體剁成肉塊吞食一盡。監軍宦官俱文珍慌忙向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刺史劉逸淮求援。劉逸淮立刻率兵進駐汴州,很快就平定了暴亂。 二月中旬,懶得再思考的德宗順水推舟,任命劉逸淮為宣武節度使,並賜名全諒。 同年九月初,劉全諒卒,宣武將士擁立都知兵馬使韓弘為留後。德宗連想都沒想,幾天后就頒布了任命狀,以韓弘為節度使。 短短七年之間,宣武鎮連續爆發了五次兵變。換了六七任節度使,這不能不讓新任節度使韓弘充滿臨深履薄之感。 他意識到,要想坐穩節度使的寶座,就必須嚴明軍紀;而要想嚴明軍紀,就必須殺一殺這些驕兵悍將身上的暴戾之氣。 可是,當初的陸長源不就是因此才掉腦袋的嗎?自己現在還這麼幹,豈不是重蹈陸長源之覆轍? 韓弘的回答是,這事是動手幹的,不是動嘴說的,敲鑼打鼓的不要,打草驚蛇的不要。 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春,經過一番暗中調查,韓弘鎖定了一個名叫劉鍔的郎將。據說此人一貫兇暴,歷次兵變都沖在最前頭,是個典型的叛亂積極分子。此人不除,無以嚴軍紀,無以鎮人心。隨後,韓弘在營門佈置重兵,把劉鍔及其黨羽三百多人召集到一起,用八個字總結了他們的罪狀:“數預於亂,自以為功。”隨即不由分說地把他們全部砍殺。 行刑那天,據說軍營門口的地面被鮮血染得一片赤紅。 其實,對於韓弘來說,是否有確鑿證據表明劉鍔及其手下確為“叛亂積極分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韓弘需要這幾百條性命來殺雞儆猴、殺戮立威。 事實證明,韓弘的目的達到了。 從此以後,在韓弘擔任宣武節度使的整整二十餘年間,他的管轄區域內再也沒有發生過一次兵變,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在軍營中大呼小叫。 多年來一直桀驁不馴、麻煩不斷的宣武鎮總算在韓弘的手中消停了,德宗如釋重負。 然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另一個藩鎮卻突然掀起了一場更大的波瀾,讓德宗陷入了更深的不安和憂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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