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血腥的盛唐7·大結局·盛唐結局是地獄

第2章 官場鐵律:劣幣驅逐良幣

常言道名師出高徒,當初的盧杞最善逢迎,如今的裴延齡自然也是精於拍馬。有一次,德宗打算重修京師的神龍寺,需要五十尺長的松木,卻遍尋不獲,結果裴延齡馬上說:“臣最近在同州(今陝西大荔縣)的山谷裡,發現了幾千棵大松樹,高達八十尺!” 德宗很詫異,說:“開元、天寶年間,千方百計在京師附近尋找大型木材,卻一直找不到,為何現在忽然有了呢?” 裴延齡答:“天生珍材,往往要等到聖明天子在位時才會出現,開元、天寶年間,怎麼可能找得到!”言下之意,如今的天子比締造了開元盛世的玄宗還要聖明。 德宗聞言,表面上雖不動聲色,實際上卻渾身酥麻,受用無比。 當然,德宗之所以喜歡裴延齡,不僅是因為他很會說話,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裴延齡很會幫朝廷搞錢,尤其是幫皇帝的小金庫搞錢。

貞元九年七月,剛剛當了一年財政大臣的裴延齡奏稱:“臣自從就任判度支以來,查出天下各州欠繳的賦稅多達八百餘萬緡,此外,已徵收各州的交易稅三百萬緡,收繳的各種貢物折合現錢三十萬緡。臣建議,在左藏庫中另行設立一個'季庫',對欠繳、耗損和盈餘的賬目每三個月清查一次;另外設立一個'月庫',專門管理各種絹帛貢物,並每月核查。” 裴延齡這道奏疏相當於他上任一年來的工作報告,裡頭既發現了前任遺留下的問題,又總結了自己上任以來的工作成績,並且對下一步工作提出了合理化建議,看起來確實是個精明能幹的理財高手。德宗看了奏疏後非常滿意,馬上照準。 然而,裴延齡真的是理財高手嗎?

不,他是個冒牌貨。 他所發現的巨額欠稅問題,事實上並不是什麼新聞。歷屆財政大臣都知道這回事,可沒人能把這筆款收上來。因為欠稅的對象均為赤貧或破產的農民,所以這筆巨額欠款早就成了呆賬壞賬(徒存其數)。此事財政部門盡人皆知,可裴延齡卻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大肆鼓吹,把它當做上任後的一大政績。這件事除了忽悠一下外行人德宗李適之外,只能讓內行人視為笑柄。 再來就是三百萬緡的交易稅。這筆錢其實左手收進來右手就花出去了(給用旋盡),到裴延齡匯報政績時,這筆錢估計已經一文不剩,可他卻還煞有介事地設立什麼“季庫”,好像國庫裡頭的錢多得管理不過來似的。 最後就是管理貢物的所謂“月庫”。這也純屬脫褲子放屁的無聊之舉。因為絹帛貢品本來就是左藏庫中的經常項目(皆左藏正物),何必多此一舉,另立管理部門呢?

很明顯,裴延齡之所以要脫褲子放屁,目的就是“虛張名數以惑上(德宗)”。這就像一個頭髮快掉光了的人去拍相親照,為了掩飾謝頂的尷尬,只好先把僅有的頭髮梳到左邊拍張左側照,再把頭髮全部梳到右邊拍張右側照,這樣不管左看右看就都很帥了,其實他的秀髮梳來梳去也就那麼幾根。 裴延齡就是拿著這樣的“相親照”博得了德宗的青睞和寵幸。 “上信之,以為能富國而寵之,於實無所增也。”(卷二三四) 裴延齡為了報答德宗的知遇之恩,除了盡力“充實”國庫之外,當然也要盡力充實德宗的小金庫。 可裴延齡實際上是太常博士出身,寫幾篇歌功頌德的文章還算湊合,要說擴大稅源、增收財政,他壓根就一竅不通,怎麼才能讓德宗的腰包鼓起來呢?

很簡單,把國庫的錢挪到天子的腰包裡就行了。 怎麼挪? 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挪,要有恰當的理由和說法。 作為一個擅長挪移大法的“半禿頭”,裴延齡絕不會說右邊的頭髮是左邊梳過去的,而會說左邊的頭髮非常富餘,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乾脆梳一些過去給右邊。再說了,就算是三毛,人家理髮的時候也能理個“三七開”,即使再掉一根,人家還可以理個“中分”嘛,所以裴延齡頭上的毛雖然不多,但也足夠他左右倒騰了。 貞元十年(公元794年)秋,裴延齡向德宗奏稱:“左藏庫過去管理混亂,財物遺失很多,臣最近清倉核查,重新造冊登記,居然在塵土中找出銀子十三萬兩,另外還有綢緞、布匹等大量雜貨,粗略估算,價值應該一百萬錢有餘。這些錢物本來已經遺失了,現在找出來,當然屬於富餘物資(羨餘),應悉數撥入宮中內庫,專供陛下使用。”

德宗笑了。 看來裴延齡果真是個理財高手! 然而,說左藏庫的塵土里居然能找出十三萬兩銀子和一百餘萬財物,基本上是無稽之談。換言之,裴延齡這種行為跟明火執仗的搶劫毫無差別!有朝臣忍無可忍,立即上疏抗辯,說:“這些都是正式登記在冊的國家財產,每月都列表呈報,豈能說是'羨餘'錢物?請皇上即刻派人核查。” 陸贄也提出,應該讓三法司(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對此展開調查。可是,德宗會同意複查嗎? 肯定不會。已經落進口袋裡的錢,哪個傻瓜會把它再吐出來?事情明擺著,雖然德宗不會傻到真相信塵土裡會長出錢來,但他絕不可能去追查真相。 因為真相對他沒好處。 裴延齡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炮製這樣一個彌天大謊。

其實,早在幾年前,當德宗準備起用裴延齡為財政大臣的時候,陸贄就曾指斥裴延齡為“誕妄小人”,堅決反對,可德宗卻充耳不聞,執意任命了裴延齡。 現在,滿朝文武雖然也都知道裴延齡是個小人,但大夥更清楚他是天子跟前的紅人,所以幾乎沒人敢去惹他。只有鹽鐵轉運使張滂、京兆尹李充、司農卿李銛等少數幾個大臣,因職務關係經常跟裴延齡打交道,很清楚他玩的那些貓膩,因而時常向德宗舉報。 然而,張滂等人也只是私下舉報而已,從不敢公開彈劾。滿朝文武中,唯一一個屢屢上疏彈劾裴延齡的人,就只有陸贄了。 貞元十年十一月,陸贄連續上疏,歷數裴延齡的罪惡,痛斥其為奸詐小人,同時還把矛頭直指德宗。他說:“陛下為了保護裴延齡,對他的罪狀連問都不問,他勢必以為什麼事都可以瞞天過海,所以把東邊的東西挪到西邊,就當成他的政績;把這裡的財物轉移到那裡,就膽敢稱為'羨餘'。愚弄朝廷,如同兒戲!從前趙高指鹿為馬,鹿和馬尚且是同類;如今裴延齡變有為無,指無為有,如此凶險虛妄,天下皆知。上至公卿大臣,下至小吏百姓,無不對此議論紛紛,但是億萬官民,能向陛下進言者又有幾人?臣雖不才,但備位宰相,即便不願開口,最後還是不能保持沉默。”奏疏呈上,德宗大為不悅,從此日漸疏遠陸贄,卻愈發寵幸裴延齡。

裴延齡當初被提拔時遭遇陸贄阻撓,早就對他恨之入骨,如今又屢屢遭其彈劾,這口惡氣更是咽不下去,於是很快就發起反擊,頻頻向德宗施加影響,慫恿他罷黜陸贄。 在陸贄與裴延齡的這場較量中,陸贄顯然是居於劣勢的,因為德宗並不站在他這一邊。 貞元十年十二月,德宗終於下決心罷免了陸贄的宰相職務,把他貶為太子賓客。 陸贄其實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居然會栽在裴延齡這種小人的手裡。 經濟學中有一條著名定律,叫“劣幣驅逐良幣”,意思是當那些低於法定重量或成色的劣幣進入流通領域後,人們就傾向於將良幣(足值貨幣)收藏起來,用劣幣去交易。最後,劣幣的流通量越來越大,就會把良幣驅逐出流通領域。

在政治領域中,這個定律其實同樣適用。當君子和小人同在官場上時,君子凡事只考慮公共利益,因此必然不善於自我保護,並且容易得罪人,最要命的是得罪領導;而小人不管幹什麼都一意追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因此更諳熟利益交換的原則,自然就容易討人喜歡,尤其是討領導的喜歡。久而久之,小人的勢力就會越來越大,君子的空間則會越來越小。最後,君子只能被小人驅逐。 成功扳倒陸贄後,裴延齡再接再厲,又把目標轉向張滂、李充、李銛,準備把這些告過他御狀的人全部搞掉。他對德宗說,這三個人都跟陸贄結黨,應該把他們一網打盡。 德宗雖然寵幸裴延齡,但他也不想把打擊面搞得太大,所以聽過也就算了,並沒當一回事。 裴延齡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春,關中大旱,朝廷的財政收入驟然緊張起來,一些開支不得不縮減。裴延齡趁機縮減了軍隊的糧草,然後對德宗說:“陸贄、張滂等人失勢以後,心懷怨恨,最近在大庭廣眾中宣稱:'天下大旱,百姓流亡,度支使剋扣諸軍糧草,軍中的士兵和馬匹都沒有吃的,這事該怎麼辦?'陸贄等人散播這種言論,不僅是中傷朝臣,還想動搖士氣和民心啊!” 德宗聞言,將信將疑。幾天后,德宗到禁苑中打獵,護駕的神策軍士兵恰好向他訴苦,說:“度支使最近一直沒有撥發糧草。”德宗一聽,確信陸贄等人肯定散播了蠱惑人心的言論,頓時勃然大怒。 這一年四月,德宗下詔,將陸贄貶為忠州(今四川忠縣)別駕,張滂貶為汀州(今福建長汀縣)長史,李充貶為涪州(今重慶涪陵區)長史,李銛貶為邵州(今湖南邵陽市)長史,把裴延齡痛恨的這些人全部逐出了朝廷。

陸贄從此遠離朝堂,在偏遠的蜀地度過了他的餘生,再也沒有回到長安。 裴延齡大為得意。他覺得如此一來,宰相之位肯定非他莫屬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儘管裴延齡處心積慮想搏出位,可多行不義必自斃,第二年秋天就身染重病,嗚呼哀哉了。 裴延齡一死,朝野上下爭相慶賀,唯獨德宗一人哀傷不已。 毫無疑問,如果裴延齡不死,肯定會繼盧杞之後成為德宗最寵幸的宰相。所幸老天爺開眼,早早就把這個壞得掉渣的極品小人收了,否則此人必定會像盧杞那樣,把帝國朝堂搞得烏煙瘴氣、雞犬不寧,並最終禍及四方、貽害天下。 從這個意義上說,德宗實在是很幸運。 其實,就算把德宗李適放在整個唐朝歷史上來看,說他是個幸運的皇帝也並不為過。儘管從他即位的那一刻起,大唐帝國早已深陷藩鎮割據的泥沼,他面臨的是一個綱紀廢弛、山河裂變的歷史困局,但事實上,德宗李適並不缺乏與歷史博弈的資本。進而言之,他所擁有的資本完全有可能使他成為大唐帝國的中興之主。 他的資本就是人才——文臣如李泌和陸贄,武將如李晟、馬燧、渾瑊。然而,李適終究沒能中興李唐。 問題當然出在他自己身上。 李適一生中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他登基之初的那一番雄心壯志,可如此心誌之所以橫遭挫折並且迅速偃旗息鼓,除了藩鎮問題積重難返之外,主觀原因就是他的促狹、猜忌、所用非人而又執迷不悟。比如重用盧杞便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失敗,可直到諸藩之亂早已平定的貞元四年(公元788年),當曾經的用人得失和成敗利鈍都已相對明朗的時候,李適有一次和李泌談話,卻仍然在強調:“盧杞忠貞清廉、剛強耿介,人人都說他姦,朕卻不這麼認為。” 李泌當時的回答是:“人人都說盧杞姦,只有陛下不覺得他姦,這正是盧杞所以奸邪的證明。假如陛下早發現他姦,何至於有建中年間的諸藩之亂?盧杞傾泄私憤,誣殺楊炎,將顏真卿排擠到死地,最後又激怒李懷光,迫使他叛變,幸虧陛下把盧杞流放到遠方,否則大禍如何能止!” 李適不以為然地說:“建中之亂,術士早有預言,說起來也是天命,盧杞哪有那麼大的力量招致禍亂!” 李泌毫不客氣地說:“要是把一切都歸於天命,那教育、行政、司法,就全都沒用了。” 這場談話顯然並未扭轉李適對盧杞的看法,否則李適後來也不會重用跟盧杞同屬一丘之貉的裴延齡,更不會把公忠體國、德才兼備的賢相陸贄逐出朝廷。 一個人偶然被石頭絆倒,那是運氣不好,只要爬起來繞道走就可以了。可如果這個人堅持認為絆倒他的不是石頭,而是老天爺,那他就會在這塊石頭上絆倒第二次、第三次…… 像這種人,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無可救藥。 一個無可救藥的皇帝,縱然身邊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又能有什麼作為呢?再多的猛將和謀臣,最終也只能一一成為被驅逐的“良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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