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的道路上,“漢王宮”中的一個夜晚,突然傳來戚夫人的一聲尖叫。此刻懷有身孕的她,被一隻吐著芯子的大蛇嚇呆了,隨即大喊道:“大王救命!”
劉邦一睜眼,看到蛇,很輕巧地抓住蛇的尾巴,一下就將它拋出數丈遠。然後他下令道:“來人,扔出去。”
馬上兩名侍從就衝了進來,把蛇抓走了。看看事情處理完畢,劉邦便不以為意地倒頭就要繼續睡。
戚夫人心有餘悸,拉住劉邦說:“大王,這裡真可怕。”
劉邦安慰道:“沒事了。”
戚夫人問:“這是什麼地方啊?”
劉邦說:“這是蕭何給我造的漢王宮呀!”
戚夫人疑惑地應道:“哦,王宮?”然後詫異地看看四周,聽見了遠處傳來的猿叫聲,便又問:“什麼聲音?”
劉邦笑了笑說:“那是猿在叫。”
戚夫人被嚇得快要瘋了,趕緊問:“猿,是什麼?”
劉邦笑道:“就是猴子。”
戚夫人低聲道:“天哪。”
劉邦依舊困倦,倒頭又要睡。戚夫人有些害怕地緊緊抱住劉邦。
劉邦看了看她說:“你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戚夫人小聲地說:“是餓的。”
劉邦道:“你每天都在喊餓!”
戚夫人說:“全軍都在挨餓!”
劉邦說:“閉嘴。”
戚夫人馬上說:“是肚子裡的孩子餓。”
劉邦緩和語氣道:“我會安排樊噲他們去打些野味的,給你補補身子。”
戚夫人問:“我們會在這山里待多久?”
劉邦說:“一直待下去!”
戚夫人又問:“一直?”
劉邦反問:“怎麼,不願意?”
戚夫人立刻說:“我願意,只要跟大王在一起。”
劉邦撫摸著戚夫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說:“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人嗎?你現在是王妃了,一個王妃應該以大局為重。”
戚夫人說:“大王,我什麼苦都能吃,可是肚子裡的孩兒可憐呀……”
劉邦徹底沒了脾氣,伸手摟住了戚夫人,輕輕地撫摸她。
戚夫人抬頭,眼淚汪汪地看著劉邦說:“會挺過去的,我們不會永遠待在這裡的,是不是?大王你告訴我。”
劉邦如鯁在喉,最後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會。”
黎明時分,天濛濛亮。軍帳外,蕭何一邊煮著樹根,一邊掰了一小塊鹽巴扔進去。盧綰走了過來。
蕭何說:“來!坐下嚐嚐。鹽巴煮樹根。”
盧綰說:“不了。丞相,跟您報告一聲,昨晚又有二百人逃跑……包括兩名將軍。”
蕭何淡然地說:“比起兩天前,少多了。”
盧綰說:“丞相,糧食早晚會吃光,不斷地有人凍死、逃跑,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啊?我在想,該不會到了南鄭還得吃樹皮吧?”
蕭何淡定地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布袋說:“這就是辦法。”
盧綰眼睛一亮,問:“可以吃?”他馬上將袋中物倒出,卻是一泥土,馬上失望地說:“丞相還是自己留著享用吧。”
蕭何說:“我曾查閱秦宮典籍,記載說蜀中土壤肥沃,利於農耕。因此你去告訴將士們,再堅持最後一段路,等我們到了南鄭,便不會再餓肚子。”
盧綰問:“只憑著這些土嗎?”
蕭何道:“蜀中老百姓都住在山里,他們千百年來就這樣過日子,從來不知道還能耕地為生。等咱去了,讓那些百姓從山里出來,教會他們種地,還愁沒糧食嗎?”
盧綰半信半疑地問:“可是這樣險惡的地方,又能種什麼呢?”
蕭何說:“秦宮典籍所示,蜀地曾經早就有過蓄養六畜六禽的記載。只不過後來始皇帝覺得道路崎嶇難行,撒手不管了。這裡才成了流放犯人的地方。牛羊卮犬,鳩鶉雉鴿,咱們照樣能養!嘉魚、河蚌,產卵比干燥的趙、魏之地還要容易。像水芹、水藻、韭、薺、桃、李、杏、梨這些,就更容易了!”
盧綰聽著連連嚥口水說:“可是,我們並沒有種子呀?難道天上會掉嗎?”
蕭何認真地說:“是的,天上掉不了。”
盧綰又沮喪起來。
蕭何說:“從咸陽出發之時,我就準備好了。”
盧綰驚訝地問:“丞相,你連這種東西都帶了?”
蕭何說:“帶了,而且種類齊備。會耕種的人,我也一直帶著。只要咱們熬過這最後一段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夜裡,兩個伍長與韓信一起走進一間鄉野小酒館。裡面已經坐了十來個漢軍弟兄,正興高采烈地呼喝著,地下有砸碎的瓦甕、折斷的棍棒等物品。一見三個人出現在門口,連忙大聲招呼:“伍長!來來來!有肉有酒!”
高個伍長說:“嗬,還以為是我們先找到的,原來你們幾個傢伙早聞到味兒啦!”一個弟兄說:“嗨,一路上淨喝野菜湯啦,正經糧食一點沒沾牙,老遠瞧見這邊冒炊煙,就跑過來啦!來來!有酒!”
韓信道:“私下飲酒,是違抗軍令的……”
高個伍長一樂,說:“私自出營還要問斬呢,咱不也出來了?管那麼多!快活一天是一天。店家!多打些酒來!”
那個兄弟說:“這店主狡猾,還把酒肉藏起來,把弟兄們惹惱了,好打一頓,這才老實!”
韓信問:“人呢?”
那個兄弟說:“到村里去了,我們湊了點錢,讓他買頭羊回來,殺了吃!”
韓信略一思忖道:“伍長,帶弟兄們趕快走!”
高個伍長錯愕地問:“為什麼?!”
韓信說:“此處民風彪悍,那店主斷不會就此罷休,現在不走,就晚了!”
高個伍長說:“他能怎麼樣?我們還怕他?再說了,是給錢的,又不是搶!”
那個兄弟也說:“對呀!怎麼,你怕啦?你是個軟蛋嗎,韓信?”
這麼說著,那個弟兄伸直了手臂,對著韓信,舉起了酒壺。韓信想了想,突然感到心思黯然,於是便破罐子破摔,接過酒壺,灌了一口說:“喝吧,喝吧,也許喝醉了真能讓人好受些。”
韓信和兩個伍長加入,十來個人散坐在小酒館內,熱熱鬧鬧地大喝起來,自暴自棄,借酒消愁。幾個人正在划拳吆喝,卻在突然之間止住了。
十幾個村民,也許更多,密密匝匝地擠在門口,虎視眈眈瞪著他們。漢軍弟兄面面相覷,突然發出一陣大笑,心說啥陣勢沒見過還怕這個?他們扔下酒壺、肉塊,撲了上去,跟村民廝打成一團!
韓信兀自喝酒吃肉,未加入戰團。有人跌撲滾爬過來,韓信也只是稍稍側了側身子,讓過去,繼續津津有味地啃著雞骨頭——實在餓得太久了。
突然,韓信看見高個伍長被三個村民圍著,夾著,猛揍。韓信將雞骨頭一扔,二話沒說就撲上去,一拳一個,打趴下了!
眾人繼續混戰——
轉過天來,夏侯嬰正帶著士兵以及那個矮小敦實的店主,挨個營帳認人。夏侯嬰身後已經抓住的七八個士兵,被用繩索捆成長串。韓信正在焚燒書簡,看上去像是在烤火。店主緊張地挨個人臉上看過去,沒人應。
韓信鎮靜地做著自己的事,眼皮也沒抬。
夏侯嬰對小店主說:“有沒有?沒有就走!”
店主答道:“沒有!”
夏侯嬰一揮手,這隊人又要去往下一營帳。
店主突然說:“慢著!有他!”他這麼說著就指了指韓信。
夏侯嬰問:“你叫什麼名字?”
韓信說:“韓信!”
夏侯嬰問:“你倒硬氣,為什麼不逃走?”
韓信道:“我沒地方可去。軍法如山,犯了就該受罰,沒什麼可說的。”
夏侯嬰指著韓信手裡竹簡問:“你這是乾嗎?”
韓信說:“這是我自己寫的,我要燒掉它。”
夏侯嬰奪過韓信手中的竹筒,橫豎端詳著問:“你這是寫的什麼呀?”
韓信說:“你自己看吧。”
韓信斜睨夏侯嬰一眼,冷冷地低下頭,他覺得跟夏侯嬰說不著,夏侯嬰覺察到了,立刻道:“老子看得懂還用問你?!我認識它它不認識我!”
韓信說:“請恕我無禮,就算解釋,你也不懂。”
夏侯嬰慍怒地說:“少廢話!帶走!”
眾人上前將韓信繩捆索綁,帶走了。夏侯嬰看看四周,俄頃,最後目光落在韓信的席榻上,韓信的席榻比別處高出不少。夏侯嬰伸手,揭開席榻上的被褥,這不掀也沒關係,一掀,夏侯嬰愣在當場!只見席榻之下,擺滿了竹簡,上下足有三層。
夏侯嬰下令道:“來人,給我把這些全都帶走!”
衛兵立刻上前,斂起了這些竹簡,抱著走了。
夏侯嬰急匆匆地進了蕭何的營帳。蕭何正好在用刀筆寫著什麼,看到夏侯嬰這副模樣,他一怔。
夏侯嬰說:“丞相,我問你件事!”
蕭何說:“問吧。”
夏侯嬰說:“咱漢軍中士卒,認得字兒的,有幾個?”
蕭何說:“開玩笑,就算如今天下的士卒全都算上,能認幾個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恐怕,根本沒有吧?”
夏侯嬰說:“丞相,你不妨看看這個。”這麼說著他一揮手,士兵將那竹簡呈上給了蕭何。夏侯嬰又說:“今天奉曹參將令監斬,我私自留了一個人的性命。”
蕭何漫不經心看著,漸漸嚴肅起來。
蕭何突然面露笑容,倒吸一口涼氣叫了一聲:“呀嗬,這是你手下的兵士?”
夏侯嬰說:“是!沒錯!”
蕭何問:“現在人呢?”
夏侯嬰說:“要問斬啦!觸犯了軍紀,大王的話是,一定不能饒過這幫人!”
蕭何問:“除了這些,還有嗎?”
夏侯嬰說:“豈止還有……我差點裝滿一車!你要看,都給你拿進來。”他轉身對士兵道:“聽見了沒有?”
蕭何說:“把那人帶來我見一下。”
夏侯嬰應道:“好!”
蕭何又說:“等等!人在哪兒?我跟你去!”
這時候,盧綰無意中路過蕭何的營帳。他看見夏侯嬰帶著韓信到了蕭何營帳外,韓信入帳。夏侯嬰轉身離開。盧綰看到這些,若有所思。立刻轉身去了劉邦那裡。
劉邦說:“夏侯嬰沒這麼大的膽子,你弄錯了。”
盧綰道:“行刑的時候,我就在那兒親眼見到的。錯不了。”
劉邦說:“你什麼意思?讓寡人處置阿嬰嗎?”
盧綰道:“不敢。我只是想,夏侯嬰不會故意觸犯軍法。會不會,他覺得那人可用,是個人才?”
劉邦說:“阿嬰會看人?他只會相馬。一個士卒殺不殺沒多大關係,兄弟們都苦,寡人心裡明白。這事兒不提了,小事兒一樁。”
盧綰說:“夏侯嬰會看走眼,丞相恐怕不會吧?我親眼看見那人進了蕭何大人的營帳啊。”
劉邦一激靈,尋思著說:“這話什麼意思?為了個士卒鬧出這麼大動靜,連蕭何都有份兒?”
蕭何走進劉邦的營帳,深深一禮。劉邦仔細地觀察著蕭何,突然說:“蕭何,我該怎麼處罰你?”
蕭何微笑道:“主公,臣不知犯了什麼錯。”
劉邦說:“我問你,士卒與百姓鬥毆,如何處罰?”
蕭何說:“按軍法當斬。”
劉邦問:“那為什麼放人?”
蕭何道:“主公,臣正要向您禀報,不錯,是我擅自做主留下了一個人,沒有及時通報主公,蕭何有罪。”
劉邦說:“你好大膽子,這不像你幹的事啊。”
蕭何道:“主公,蕭何不敢徇私枉法,這麼做,實在是因為這犯卒非同一般,主公日後恐怕還用得上他。”
劉邦說:“一個喝酒偷盜鬧事的傢伙,有什麼特別的?”
蕭何說:“您看看這個就明白了。來人——”
帳簾一撩,陸續進來七八個士卒,每個人都雙臂捧著高高一摞竹簡。
蕭何說:“就放這兒!”
竹簡落地,“噗”地騰起煙塵。士卒拋下竹簡,又出去抱,絡繹不絕,似乎沒完沒了,竹簡越摞越多——劉邦略有訝異之色,他隨手拿起一份竹簡,翻看,又仔細看了看。蕭何在一旁觀察劉邦的面色。
劉邦問:“這都是他一個人寫的?”
蕭何答道:“是的。”
劉邦問:“他叫什麼名字?”
蕭何說:“他叫韓信。”
在關押士卒的地方,其他的士兵已經被處決了,只剩韓信還羈押在這裡。韓信仰望天際,雙臂被縛身後,一副早已不在意生死的態度。夏侯嬰進來,興奮地說:“你小子命真大,漢王饒你一命,這下你死不了啦!”
他說著就為韓信鬆了綁,然後又一本正經地說:“漢王有令,封韓信為治粟都尉,一切聽丞相差遣。”
韓信並不領情,問道:“治粟都尉?就是個都尉?”
夏侯嬰說:“嘿,你小子口氣真大!保住命你就該謝謝丞相!”
韓信自語道:“還不如殺了我呢。”說著便昂然走開了,弄得夏侯嬰目瞪口呆。
就這樣,韓信開始做看管倉庫的工作。這一天,他正在指揮雜役搬運糧食,蕭何走了過來,拍了拍韓信的肩膀說:“你終於不只是個士兵了,努力幫我做事吧。”
韓信看了一眼周圍道:“幫你數數嗎?”
蕭何道:“我知道你心裡想帶兵打仗。這裡也是戰場嘛。我的地圖都能被你當做戰場,為什麼這裡就不行呢?”
韓信說:“這裡明明是糧倉,還是個沒糧食的糧倉。”
蕭何道:“戰爭的根本是補給,你自認為會打仗,這麼簡單的道理該懂吧?漢王讓你做治粟都尉,對你也是一個很好的磨練。好好乾吧。”
韓信苦笑不答。
項羽回到了彭城。楚國民眾夾道迎接,歡呼。項羽騎在馬上,春風得意,志得意滿之色溢於言表。
項羽問:“劉邦那老小子到哪兒了?”
范增說:“章邯派人送來消息,劉邦離南鄭還有一百多里。”
項羽道:“我以為他已經餓死了。”
范增正色道:“劉邦志向遠大,不會這麼容易死掉的。”
項羽不快地說:“我隨口一說,亞父需要這麼認真嗎?”
范增不答。
又行了二十步,范增小聲地說:“義帝為何不來出迎?”
項羽說:“放羊的小子,他來不來很要緊嗎?”
范增說:“名義上來講,他還是楚人心中的領袖。”
項羽道:“領袖不正騎在馬上,邊上跟著一個怪老頭,接受鄉親們的歡呼嗎?”
范增說:“羽兒你應當嚴肅一些。”
項羽不快地說:“每次我最快活的時候,你是一定在我身邊的,可你每次出現,都會說些掃興的話。就像現在這樣!”
范增辯解道:“老夫已經……”
項羽學著他的樣子和口氣說:“老夫七十有餘,不知道還能活幾天,一切都是為了羽兒你。在他最得意的時候潑上一瓢涼水,快活呀!”
范增面不改色地說:“你怎可取笑老夫?”
項羽叫道:“亞父呀。”
范增嚴肅地答道:“在。”
項羽說:“你就不能笑一笑?你看大家都在笑。這是勝利的笑容!”
范增很僵硬地笑了一下。項羽徹底討了個沒趣,狠狠拍了一下馬屁股,將范增甩在了身後。
魏豹宮殿裡,一卷錦帛放在案几上。魏豹連續換了幾個姿勢,端詳著錦帛——趴著,躺著,坐著,站著。
薄姬緩緩走來,後面跟著兩個舉燈的侍女。她說:“你便是把它看成了灰,也不能去。”
魏豹說:“我就是……”
薄姬揚揚手,侍女將燈放置好,小碎步退下。
魏豹接著說:“就是抓心撓肝的,癢癢。”
薄姬說:“忘了我說過的話了?”
魏豹嬉笑著過來摟住薄姬道:“哪裡敢嘛。我就是覺得,這是個機會。義帝親自來函,這多光彩啊……”
薄姬說:“每個王都收到了索命書,還真光彩。”
魏豹驚道:“索命?義帝分明是邀我去彭城探望他。”
薄姬問:“彭城誰說了算?”
魏豹說:“項羽啊。”
薄姬又問:“義帝為什麼要你偷偷潛入城中?”
魏豹說:“不知道啊。”
薄姬說:“你以前落魄的時候,偷過村婦家的雞嗎?”
魏豹說:“當然偷過啊。”
薄姬道:“我去歇息了。”說罷,她轉身離開了。
魏豹自言自語道:“怎麼又是這樣?又是這樣的談話。我怎麼覺得總是在重複呢?”
薄姬走遠了。魏豹小跑著追過去說:“夫人!夫人等我啊。我也沒想偷項羽家的雞啊!”
在彭城的一個酒肆的地窖裡,火爐上正放著一口鐵鍋,裡面的酒正冒著熱氣。有兩個人面向北坐著,這兩人是張耳和陳馀。
懷王拿起兩顆青梅,扔進鍋中,然後伏身說:“難得天下還有忠義之士,寡人甚為感激!”
張耳連忙扶起懷王說:“您是楚國正統血脈,天下該是您的呀。如此大禮,張耳受不起。”
陳馀笑道:“常山王,咱們窩窩囊囊躲在陰暗酒窖之中,這些沒用的屁話,還是少說吧。”
張耳回頭斥道:“義帝面前,你太放肆了!”
陳馀說:“我只想知道,事成之後,我能得到什麼呢?”
懷王說:“援助一萬兵馬,寡人封你一個郡的土地。”
張耳質問道:“陳馀!你懂不懂禮數?”
陳馀說:“項羽隨時可能發現我們,要辦成事,還是直截了當比較好。”他轉而對懷王說:“秦滅了以後,天下早就沒有郡這個說法了。”
懷王只好又說:“五萬兵馬,給你一個國。”
陳馀說:“國有大的,也有小的,還請您說得明白些。”
懷王說:“現在楚國土地的五成。”
陳馀點頭道:“這樣的話,我同意。”然後他起身說,“事已談妥,陳馀告辭。”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懷王感慨地說:“還是曾經的趙相忠厚啊。”
張耳說:“五萬兵馬,就能換一半楚國的土地?”
懷王道:“沒錯。”
張耳說:“我出兵八萬。不知道您願不願意讓我掌管趙、代兩國呢?”
懷王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陳馀從地窖裡出來,轉身就到了楚王宮中,他像狗一樣伏在項羽面前,把剛才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項羽問:“一萬兵,換一郡?”
陳馀答:“是。”
項羽又問:“五萬兵,封一國?”
陳馀答:“是。”
項羽一臉戲謔的笑容,剛忍住了笑,卻又笑了起來。
陳馀急切地說:“這有什麼好笑的?義帝和常山王是要反你啊!”
項羽說:“寡人倒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你。”
陳馀道:“大王請講。”
項羽說:“你不遠千里來到彭城,想得到什麼呀?”
陳馀說:“臣想做趙王!”
項羽道:“說到底,你就是要並了張耳的地盤嘛。”
陳馀尚未回答,項羽便說:“準了!”
陳馀很是驚訝。
項羽接著說:“請先去好好休息。雞鳴時分,城東十里長亭,寡人送禮給你。”
陳馀徹底摸不著頭腦了。
項羽說:“范老先生會告訴你的。”
彭城東的十里長亭中,懷王穿著朝服,被幾名項羽的衛士保護著,坐於正中。侍女在一旁幫懷王搧著扇子。懷王努力裝作很平靜。
項羽問:“義帝,已是霜露時節,有這麼熱嗎?”
懷王說:“身子虛得緊。”
項羽說:“那要好好調養才是。少飲酒,尤其是青梅之酒。”
懷王汗更多了,僵著臉笑了笑。
虞子期上前道:“陳馀帶到。”
懷王一聽這名字,刷地一下站了起來。
項羽看了看他說:“安坐。”
懷王只好又老老實實地坐下。
陳馀身披甲胄、腰里懸著劍走來,說:“禀霸王、義帝。逆賊常山王張耳密謀叛亂,被我識破。張耳逃出彭城,往北而去!”
項羽說:“義帝為尊,請義帝處置。”
懷王問:“他如何叛亂?可有憑證?”
陳馀向後面喊了一聲:“帶上來。”幾個甲兵立刻押著一個宦人走了過來。這人正是懷王身邊的最後一個內侍。
懷王驚問道:“這?”
陳馀說:“此人以義帝的名義和張耳密謀。空口許諾一萬兵換一郡,五萬兵治一國。這是大逆不道之舉,請義帝處置。”
懷王只好硬著頭皮問道:“你說,怎麼回事?”
宦人張開嘴,一片血肉模糊,原來舌頭已被割掉。
陳馀又說:“他在城中造謠生事,說自己奉了您的旨意。陳馀為義帝名望著想,讓他閉嘴了。不過他此前都已經招認了。”
項羽道:“請問義帝,您知道這件事情嗎?”
義帝猶豫著,沒有說話。
項羽點頭道:“項羽明白了,義帝知道呀。”
懷王連連搖手道:“不知,不知。”
項羽刷地拔出劍,倒轉劍柄遞給義帝,說:“您自己決定吧。”
懷王只看了項羽一眼,便嚇得哆嗦。他終於鼓起勇氣,親手將宦人的頭砍了下來。 “啪”的一聲,劍掉在地上。懷王一下就暈厥了。
回到楚王宮裡,項羽說:“亞父,這次羽兒完全是按照您的意思辦的。該滿意了吧?”
范增道:“羽兒,你是霸王……”
項羽說:“別潑冷水。”
范增道:“這次做得對。”
項羽說:“義帝就算有天大的心氣,現在也盡了。他對寡人沒有威脅了。只是,亞父為什麼故意放走張耳,而派陳馀去剿滅他呢?直接把張耳抓起來殺了不干脆麼?”
范增說:“你給了陳馀正式的旨意麼?”
項羽說:“沒有。”
范增說:“這樣的話,就是陳馀主動向張耳宣戰。他要是贏了,張耳就是亡國之人。陳馀得了張耳的趙國,也會念著你的好。要是陳馀敗了,大戰之後的張耳一定元氣大傷。你就公佈今日之事,以平亂的名義剿滅他。”
項羽點頭說:“就好比扔一塊肥肉給兩隻飢餓的老虎,讓它們去搶食。”
范增說:“這塊肉就是趙國的土地。”
糧倉裡,韓信正與蕭何說話。糧倉內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隻竹簍,裡面裝的全是野果。韓信很激動地說:“我不干了!我告訴你,蕭何,韓信幹不來這份差事!”
蕭何說:“讓你催促採集野果,這事情不難辦吧?”
韓信說:“難!對我來說難極了!”
蕭何說:“因此你深夜上山,自己采了一筐?你不用親自前往,為將者……”
韓信道:“得了吧!我用不著你來教我怎麼做個將軍!”
蕭何說:“可是,明擺著的,你手下那些兵,都不聽你的。”
韓信說:“我手下那些算什麼兵?有瞎了左眼只會寫寫刻刻的,有瞎了右眼只會吆吆喝喝的。其他的呢,他們兩隻眼睛都是完好的,但就像瞎了一樣,什麼事都辦不了!我覺得每天跟他們在一起,自己都快要變成瞎子了!”
蕭何說:“寫刻記錄,指揮搬運,對於你來說是小事,但對於他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樣的道理,你監督他們工作,對於你來說就是件小事,可對我,卻很重要。”
韓信說:“明說了吧,我就是受不了這種想法。人本來各有長短,為什麼我就一定要從這種事情幹起?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這樣?”
蕭何說:“小事做不好,怎麼做大事?”
韓信道:“所以你準備用治理一個縣的那套辦法來治國?”
蕭何說:“能力總是要一點點證明的。”
韓信說:“我就不用證明。”
蕭何說:“可你沒有讓大家看到啊。”
韓信道:“那是因為你不讓!”
蕭何說:“很多自以為有能耐的人總會這麼想,因為別人不給機會,所以沒有展現出才幹。可是,憑什麼要給你機會呢?你與別人的不同之處在哪裡?我沒有看到啊。”
韓信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沒有錯,我也沒錯。只能說這個世道就是錯誤的。我韓信生錯了時候,費盡苦心只換來小人的鄙視!當然,我不是說大人您。”
蕭何道:“你說我也無妨,蕭何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大人物。可你想過沒有,是不是你的能耐確實只能做個執戟郎中呢?”
韓信抓起身邊的大戟,做出執戟郎中站崗的樣子說:“執戟郎中?是的!我做不好這些事,我沒法像個傻瓜一樣整天站著。這種簡單的事實在太容易做好了,只要把自己累死就行,唯獨不用動腦子。”
蕭何說:“執戟郎中只需要一顆空空如也的頭。”
韓信拿著大戟將竹簍挑倒,果子滾了一地,道:“可我不是!我被腦子裡塞滿的想法憋坏了!我記得每一條河流的走向,每一座山峰的高度,每一個關隘的地形。我心中有千軍萬馬,想像著他們排兵列陣。蒙恬算什麼?二十萬人打敗人家三萬,就自稱大將了?白起?那叫打仗嗎?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秦國的家底,就是這麼被他給敗乾淨了!我比他們都強。”
蕭何說:“或許是這樣。你生錯了時候,沒有機會和過去的名將一決高下。”
韓信說:“不不不!我不是生錯了時候,而是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我說了,面對這些庸人和蠢貨,這樣一個混亂而不公的世道,我就是多餘的!”
蕭何沒有答話,半晌不語。韓信發洩完了,盯著蕭何。
蕭何這才說:“我今天才發現,你原來是這樣一個能夠壓抑情緒的人。”
蕭何緩緩地拾掇地上亂七八糟的果子,將它們一個個放回竹簍中。他平靜地說:“在你看來天下全是庸人。或許你說得對。但在我蕭何眼裡,人只有兩種:能辦妥差事的,辦不妥的。除此之外,都不重要。”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韓信看著一地的野果,琢磨著蕭何的話。
漢軍的軍糧囤積處。兩個軍校和蕭何手下的主簿吵了起來,嚷嚷著。
地上放著三個陶甕,分別為十斤、七斤、三斤的。
一個高個軍校說:“主簿大人,快點兒吧!遲了我可沒法交代。”
另一個矮個軍校說:“是呀!我也急著回去交差。”
主簿撓頭道:“你們這不是為難我嗎?這裡只有三個甕,十斤、七斤、三斤,這怎麼分?分不成呀!要不,明日再來?”
兩個軍校同時說:“不行!”
韓信冷眼走過去,權當沒看見。主簿看到韓信,忙過來拉住他說:“韓信大人,遇到點麻煩,還得請你幫忙。”
韓信被拉了過去,他看了一眼,十斤的油甕裝滿了,另外兩個甕還空著,便說:“這麼容易的事兒,還需要找我嗎?”
主簿說:“容易?他們倆都要拿走五斤,可就這麼三個甕,根本就不可能分得勻呀!”韓信搖搖頭,扭頭就要走。
高個軍校說:“說大話誰不會呀?”
矮個軍校說:“拍拍屁股就走,明明就是沒招了嘛!”
一些軍士圍過來看熱鬧。蕭何遠遠地看到了這一幕,靜立在一邊,瞧著,起哄道:“都尉大人說了就得辦到……人家治粟都尉不管這些小事,整天吆喝就行……都尉大人,您就別為難自個兒了!”
韓信笑了笑,指著十斤的油甕說:“抬起來,把三斤的這個灌滿。”
兩個軍校一愣,但還是照做了。
主簿小聲說:“大人,這麼多軍士看著,弄錯了咱可丟不起這人。”
韓信權當沒聽到,繼續下命令:“再把三斤的全部倒進七斤的甕裡。”
……
蕭何叉手而立,遠遠地瞧著,連連點頭。不知不覺間小半炷香的工夫過去……韓信說:“現在十斤的甕裡有八斤油,三斤的甕裡有兩斤。這個是空的。”
主簿說:“折騰了老半天,還是沒分勻啊!”
韓信說:“接著幹。兩斤倒進這個空的七斤的甕裡。用十斤甕把三斤的注滿,再倒進七斤的甕裡。”
軍校們照做。
韓信說:“這會兒七斤的甕裡不就正好是五斤油嗎?三斤的甕是空的。一共就十斤,剩下的十斤的那個甕裡也是五斤嘍!”
說罷,韓信揚長而去。眾軍士們都圍過去看地上的三個甕,都驚嘆起來。
蕭何滿意地看著韓信離去的背影,微笑。
轉過天來,夏侯嬰從蕭何手中接過令箭,雙手遞給韓信。
韓信問:“丞相讓我負責押糧?”
蕭何道:“這差事可不容易辦好。”
韓信說:“押送糧草,一隊士兵幾名伍長就能辦到,有什麼難的?”
蕭何道:“我軍下個月就能到達南鄭,可軍中就連野果都快吃光了。我差人找遍了三十里之內的村落,總算是弄到了一些糧草,共有一萬三千多斤。你看這裡。”蕭何指著身後的地圖,地圖上分散標記著七八個零星小點。 “村落之間只有難行的山路,坑洼不平。最平坦的地方只能走載百斤的小車。現在軍中只有十多輛小車供你使用。我以五日為限,五天之後的天明時分,我等你的糧食。”
韓信看了一眼地圖,微一思索問:“能夠分批運達麼?”
蕭何道:“不可。”
韓信說:“十多輛車,最多只能載回千餘斤糧食,不夠用。”
蕭何道:“確實不夠。這就看你的能力了。如何派遣,在哪兒分散,何時集中再上路,都由你來定。敢接令嗎?”
韓信不假思索,雙手捧過令箭道:“韓信得令!”
蕭何說:“延期、不足量,問斬!”
韓信起身道:“喏!”
五天后的黎明,蕭何背著手立於營寨邊,極目遠眺。樹木嶙峋,山路崎嶇,卻不見韓信和糧草。一直到夜幕降臨,寨中篝火燃起。蕭何還是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韓信一直沒有出現。
埋鍋造飯的時辰已經過了,全軍都在等著糧食下鍋。蕭何無奈,下令立刻派二百軍士,進入附近山林尋食。看起來能吃的,吃不死人的,都運回來!就在這個時候,韓信回來了!
但是韓信運回來的糧草,數量不夠,他只運回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沒有運到。
蕭何下令:“快將糧草分發給各營,有多少送多少,立刻!”轉頭他對韓信說:“你遲了,數也不夠,作何解釋?”
韓信道:“這個,不用解釋。”
蕭何說:“大言不慚說的就是你呀!”
話音剛落,一匹快馬衝進大寨,直奔蕭何而來。馬上的將軍翻身下馬,正是曹參:“丞相!緊急軍情!”
蕭何說:“講。”
曹參道:“大王中軍於半個時辰前突然拔營起程,向西南急行。左右兩營已收到命令,即刻起程。大王囑咐丞相,明日正午前,將糧草送達中軍。”
蕭何道:“喏!”
曹參掏出一張捲著的羊皮地圖遞給蕭何:“這是大王的行軍路線。第一個駐紮點是三十里外的翱谷。”
蕭何接過,收進袖中。他拽著曹參的手臂問:“大王為何突然做這樣的決定?我完全來不及準備呀!”
曹參說:“不是您來不及,全軍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令已下,只能遵命行事。糧草的事沒人比您更有本事,大王肯定是放心的。”
蕭何道:“不瞞你說,我……”
韓信突然說:“曹將軍說得對。糧草齊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蕭何和夏侯嬰愕然地看著韓信。
蕭何所領的後軍緩緩前行著,蕭何心事重重地走著,步履沉重。韓信輕盈地走在他身旁。
蕭何問:“韓信,你還不肯告訴我嗎?這是怎麼回事?”
韓信道:“丞相請放心,只管前進。往前十里就到翱谷了,您很快就明白了。”
蕭何突然停下來問:“延期、不足數的事兒我先不問,你憑什麼向曹參保證大王中軍糧草無虞。難道糧食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韓信微微一笑,不說話。蕭何道:“治粟都尉,我在問你話!”
盧綰騎馬迎面而來,下馬道:“丞相大才!阿綰佩服!佩服!”
蕭何蒙了,問:“你說什麼?”
盧綰說:“大王讓我帶話給您。'蕭何這傢伙真是神了,寡人的中軍離他有十多里地,又是最先出發的。他怎麼就能把糧食給寡人送到呢?'”
蕭何似乎有點明白了,看著韓信。
翱谷的兩個小穀倉前,衛士們來回巡視。糧草官們持手令領取糧草,然後押走,秩序井然。
蕭何看得目瞪口呆。蕭何問:“這是你安排好的?”
韓信道:“正是。請丞相拿出大王給您的行軍圖。”
蕭何從袖中拿出羊皮地圖。韓信也從腰間束帶上抽出一張捲著的地圖。
韓信說:“你我一同展開。”
兩個人展開地圖——兩張地圖材質有別,但標註的行軍路線、駐紮點完全吻合。蕭何更加驚訝:“難道大王給你下了密令?”
韓信說:“沒有。大王的行軍路線,韓信是自己猜出來的。我提前兩天,就可以完成您的任務,將一萬多斤糧草押送回營。途中,韓信注意到早一天夜裡的霜在天明前就完全化了。這比往年早了半個月。這是穀雨時節來臨的標誌。韓信認為大王一定也發現了這一點。按照原先的行軍路線,是能在穀雨來到前到達南鄭。但今年穀雨早到半個月,計劃就得改變。一旦雨水頻繁,部隊的行軍速度就會減慢一倍。那樣的話,恐怕到不了南鄭,大家都會餓死。大王要想搶在大軍徹底斷糧前到達南鄭,就只能走這條線路。韓信便自作主張沿途建了這些臨時糧倉,命人日夜守備。”
蕭何沉吟半晌,開口道:“做這樣冒險的事,你有幾成把握?”
韓信說:“穀雨時節和行軍路線,韓信有十成的把握。唯一冒了些險的,就是大王會不會這麼果決。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就跟自己打了個賭。賭輸了,人頭落地;贏了,我也算不辱使命。好在事實證明,漢王的確是一個英明的王者。”
蕭何看著韓信自信滿滿的樣子,暗自佩服。
前面距離漢軍行軍的第一目的地南鄭還有五十里,但是很多人都堅持不住了,不僅士兵逃跑,連將軍也跑了不少。這一天,主簿又將逃跑者的名冊交給了蕭何,說:“相國,這是這幾天逃亡的將士的名單。”
蕭何看著名單,無奈地嘆氣。
主簿說:“對了,治粟都尉韓信也跑了。”
蕭何問:“什麼時候?”
主簿說:“昨天夜裡,他本來是去追幾個逃跑的士兵的,人沒有追回來,他自己也跑了。名單上還沒來得及登上他。”
蕭何一拍大腿,起身出帳。
主簿問:“您去哪兒?”
蕭何沒說話,騎馬急匆匆離開。
蕭何也跑了的消息風一樣傳遍了全軍,也傳到了劉邦那裡。劉邦驚詫萬分:“會這樣嗎?就算要逃,也不應該把我一個人丟下嘛!追!把蕭何抓回來!”
夜路上,蕭何騎馬狂追。不遠的山坡上,有篝火,是韓信在烤火。蕭何追到,韓信起身。二人對視許久,突然,蕭何打了韓信一個耳光,罵道:“軟蛋!懦夫!比娘們儿還不如的傢伙!你不是要做大將軍嗎?怎麼做起逃兵來了?”
韓信說:“相國,你就讓我走吧。”
蕭何說:“我原以為你是個男人,看來我錯了!你沒有資格抱怨任何人!如果你想永遠埋沒自己,去做一個默默無聞的農夫,我不攔著你!”
韓信說:“韓信要的不是權力,也不是金錢。我只是一心想憑藉自己的能力,在戰場上檢驗一下腦海中反复涌現的無數戰局,這才是我今生的願望。在想像的戰局中,我總是大獲全勝。只要這些戰局還未在戰場上獲得檢驗,想像總是不停地湧現,根本停不下來。再這麼憋下去,我會發瘋。”
蕭何說:“那就去告訴漢王,把你胸中的抱負說給他聽!”
韓信苦笑著說:“說實話,漢王對我已經很好了,但是,一個小小的都尉,實在埋沒了我的才幹。治粟都尉?每天早晨一起來,我就必須首先清點士兵和夫役的人數。可我看到的是人一天比一天少了,漢王根本就不想阻止他們。我能做什麼呢?第二天醒來,清點更少的士兵和夫役。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為什麼我不跑呢?”
蕭何突然拔出劍來,對準韓信。
韓信一驚,問:“怎麼,你想殺我嗎?”
蕭何說:“是的,如果你不為漢王效力,我就必須殺你,你太危險了。”
韓信道:“這世上只有你知道這一點。這是我的幸運呢,還是不幸?”
蕭何說:“我最後問你一遍,你回不回去?”
韓信說:“回去做都尉嗎?你還是殺了我吧。除了大將軍,我不想幹任何事情。”
蕭何突然把劍收起來,說:“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蕭何回來見劉邦。劉邦笑嘻嘻地看著蕭何問:“回來了?你該不會真是要跑吧?”
蕭何說:“我是去追趕逃亡的人。”
劉邦問:“什麼人?”
蕭何說:“治粟都尉韓信。”
劉邦大惑不解地說:“又是韓信!我自關中出發,直至此地,那麼多勇猛善戰的將士都逃了,你什麼時候追過?現在偏偏去追一韓信,一個小小的都尉真值得你親自去追嗎?人呢?”
蕭何說:“我已安頓他歇息去了,特來報告漢王。”
劉邦說:“蕭何,上一次你拍著胸脯親自跟我保證,我才留了韓信一條性命。這次寡人不會再饒他了!明日必定按軍法治罪!”
蕭何道:“漢王,我追回韓信,不是為了將他斬首示眾,而是因為韓信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啊。大王可曾記得不久前您突然改變行軍路線的事?是他第一個猜到您的想法,沿途提前設置穀倉。這絕不是一般人能夠辦到的事。韜略、機智、果敢、擔當,將領需要的一切才能他全都具備!這是舉世無雙的才能。這樣的人不該重用嗎?”
劉邦說:“你的話,寡人相信。不過就算他有點本事,寡人也不用。”
蕭何問:“為何不用?”
劉邦道:“寡人不需要一個逃跑的將軍!”
蕭何說:“有能力的人,心也大。大王難道就不能讓他心服嗎?”
劉邦道:“寡人看在你的分上,不殺他,讓他繼續做治粟都尉吧。”
深夜,劉邦再次挑燈夜讀,看著韓信的那些竹簡。這一次,劉邦深深地看了進去,精彩之處,不由拍案。
盧綰帶著個侍從挑簾要進,侍從端著一個木盤,木盤上有碗肉糜粥……盧綰看了看劉邦,劉邦痴迷於閱讀。盧綰衝侍從揮了揮手,兩個人默默出去,不敢打攪劉邦。
所有的營帳都已熄燈,只有劉邦那座營帳還亮著燈,一直到朝霞滿天天亮了的時候……早晨,樊噲正領著士兵在操練,十分賣力。曹參和夏侯嬰路過校練場,曹參不屑地冷笑一聲道:“聽說了嗎?漢王要封大將軍了。”
夏侯嬰問:“真的?”
曹參說:“你沒發覺這幾天,樊噲和盧綰操練都特別積極麼?”
夏侯嬰說:“自打張良回到韓之後,這大將軍的職位便一直空缺著。如果漢王真有此意,也難怪他們動這心思。現在軍中論忠心、論戰功、論出身,能與樊噲和盧綰一爭高下的,也便是你和周勃了。但周勃膽小謹慎,還不認識幾個字,做個將軍是可以,統帥全軍恐怕不行。這不像您,做過秦吏,懂律法,知道怎麼當官,更何況,你與丞相也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不想爭取一下嗎?”
曹參說:“夏侯嬰,我們背著漢王私下說這樣的話,不大合適吧?”
夏侯嬰說:“我跟別人也不會說這個。你我都在沛縣縣衙當過差,算是老交情,我也一直敬佩你的為人,我是真心為你好,也是為漢王好,我覺得你最適合這個位置,真的。”
曹參動了心思,嘴上卻又問了一遍:“你覺得我該爭取一下?”
這一天,樊噲和盧綰又抓了一批逃兵,正在商量處置辦法。
盧綰問:“樊噲,你說這十個追回來的逃兵怎麼辦?”
樊噲說:“自然是把他們都殺了以正軍紀!”
話音未落,周勃和曹參來了。
曹參說:“樊將軍不要衝動!最近軍中士氣低落,軍心渙散,每天都有人逃跑,每天也都有人被抓回來殺頭。但逃兵越來越多,依我看,殺頭已經沒什麼用了。”
盧綰說:“據我所知,這十個人都是曹將軍手下的兵將,我自然能體會曹將軍愛惜手下兄弟的心情。但你自己身為軍法官,難道要包庇他們嗎?”
曹參說:“我的士兵,我自然會好好責罰他們,就算是殺頭,今日也要把他們押回去。”
樊噲說:“那怎麼行?!要不然,我們讓周將軍來做個裁決好了。”
周勃的態度則不偏不倚,他說:“我看這件事,請示一下漢王比較好。”
幾個人到了劉邦那裡,劉邦頭疼地看著幾位各執己見的將軍。
曹參說:“漢王,臣根本無心袒護,只是逃兵問題現在日益嚴重,讓人憂慮萬分,我只是希望能找到一個更有效的解決方法而已。可是樊將軍一口咬定我偏袒,實在是冤枉。”
樊噲說:“哼,曹將軍一向在軍中有愛兵如子的好名聲,倒顯得我們幾個像是殺人不眨眼的混蛋。只是軍紀就是軍紀,打起仗來,好人緣可不能為漢王擋刀槍。”
盧綰說:“樊噲說得對。如果今天姑息了曹將軍的兵,那麼將來攀比起來,還讓我們如何帶兵?”
劉邦說:“好了好了,你們都別再說了!那幾個逃兵,給我軍法處置,曹參,你明白了嗎?”
曹參答道:“是。”
劉邦說:“你們這樣日日夜夜地吵下去,恐怕還沒到南鄭,我的耳朵就被你們給吵聾了!看來,軍中再這麼群龍無首是不行了。你們先退下,我會很快給你們一個說法。”
終於到達南鄭之後,因為一路上劉邦的軍中逃跑者眾多,加上張良走後大將軍之職一直空缺,軍心出現了渙散的跡象。這一天,蕭何再次建議道:“我覺得軍隊需要有新鮮的力量加入,振奮軍紀,提拔年輕的將領,改變目前的頹勢。”
劉邦說:“這些天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你覺得誰能重振軍威呢?曹參?周勃?盧綰?樊噲?還是灌嬰?”
蕭何搖頭道:“也許,需要另外找人!”
劉邦問:“上哪兒找呢?”
蕭何說:“我斗膽舉荐一人。”
劉邦立刻說:“除了那個討厭的韓信,其他的寡人會考慮。”
蕭何不說話了,劉邦看了他一眼。
蕭何道:“臣前些天說的話確實有些不妥,讓一個沒有軍功的人做大將軍難以服眾。不妨先讓他統領左路軍,試一試,如果好,我們可以再給他更重的責任。”
劉邦沉吟不答。
蕭何說:“我願意以性命為韓信擔保。”
劉邦道:“你敢保到底嗎?”
蕭何說:“我敢。”
劉邦道:“我說的可是保一輩子。”
蕭何說:“是。”
劉邦不吭聲了,他在思索。
剛散了廷議,眾將在街上走著。
盧綰說:“聽說大王開始齋戒了。”
曹參對周勃道:“明日就要拜將了呀。勃,那麼這大將之職,依你所見,會落到誰頭上呢?”
周勃沉吟一下說:“若論功績,當推曹參為首。”
盧綰說:“別裝糊塗了,若論沉穩剛毅,又有大將風度的,非你莫屬。”
周勃面色不悅地說:“休胡言!”
盧綰說:“聽說已命禮官選定吉日,正在郊外築壇。”
灌嬰說:“不錯,築壇的是我的部下。”
曹參說:“這次陣仗很大,主公可是認真的。是吧,滕公?”
夏侯嬰道:“反正也不是我,多說何益!”
曹參道:“嘿嘿,滕公如今老成練達,不是過去那個馬車倌兒啦!”
灌嬰說:“聽說到了南鄭之後,滕公經常憋不住,夜裡駕著車子狂奔,人家還以為在鬧鬼哩!”
夏侯嬰嘿嘿一樂,話裡有話地說:“可惜南鄭這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道路崎嶇,不能盡情驅馳啊!你們不也覺得憋屈嗎?看到我的新車了?”
盧綰說:“一輛軺車而已,有什麼特別?”
夏侯嬰說:“嘿,瞧仔細了,這可不是普通的軺車!看看輪輞!這樣的輞材,乃是將相之車上才能用到的!從咸陽拆卸後運到這裡,好不容易啊!”
曹參說:“難道說這裡有什麼兆頭?”
大家點頭,心裡各自揣摩著。
曹參說:“嗯,好兆頭!說不定,大將就是你!”
夏侯嬰心下是明白的,但並不說破,便道:“那我坐等著就是嘍!”
樊噲立刻罵道:“呸!”
大家不解,看樊噲,不知他為何著惱。
樊噲說:“聽你們閒扯,還不如我自去吃酒!”說完,樊噲便獨自走了。
馬厩裡,盧綰在刷馬,樊噲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說:“哎呀,明天就要拜將了,真的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嗎?”
盧綰說:“昨日我遇見了曹參,他也是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樊噲問:“難道是周勃?”
盧綰說:“事到如今,漢王是鐵了心要給我們一個驚喜,耐心等待吧。”
樊噲說:“不是個驚嚇就好。”
盧綰道:“只要是你我二人中的一個,我便能安心了。”
微雨中,劉邦漫無目的地走著,週紲牽馬,跟隨身後。突然有笛聲傳來,於是他向有笛聲的篝火走去。劉邦走過那些簡陋的營帳,走過在大雨過後的泥濘中坐著、忍耐著的成排成排的兵士們。
劉邦一身泥水,循著笛聲走到周勃身後。周勃吹著楚歌,兵士們烤著篝火,專注地聽著——大夥並沒有發現劉邦。
劉邦聽著憂傷的笛聲,蹲下用木杖撥著水壺下的殘火,火光映照著他的臉。
笛聲驟然停了,周勃發現了劉邦,忽地站起,慌忙一揖道:“主公!”
眾老兵呼啦一聲都慌忙地站了起來。劉邦也站了起來。
一個老兵士搶著說:“啊!大王!失禮,失禮!我就是從芒碭山起投奔大王的寇騫啊!”另一個老兵士說:“我是從豐邑便跟從您的賀隨啊。”
劉邦趕緊說:“記得!都記得!”
寇騫跪下道:“啊,大王,失禮了!”
嘩一聲兵士們都跪下了……跪在泥水里齊聲道:“主公啊,主公!失禮了。”
劉邦感動地說:“平身!平身!快平身!不必拘禮。”
周勃說:“主公,您請入帳吧。”
劉邦說:“……不要緊,接著吹吧,吹吧……”
周勃不敢吹了,雨依舊下著,眾人沉默著,臉上都是雨水。
劉邦環視眾人,許久才說:“弟兄們……想家了吧?”
眾人默然不語,但紛紛垂下頭。
劉邦說:“我也想家,有仗打時還好,不打仗了,更想。到了五月,快要收麥子了。可這兒天天在下雨。等新一茬的稷麥熟了,割下來壓麥仁吃,香啊!可香著呢!”
眾兵士臉上不知是雨是淚,聽著。此時聽說漢王來了,聚集的兵士越來越多,都在雨中靜靜聽著。
劉邦說:“就快了!早晚有一天,我們一起回去!倘有人不讓我們回去,那我們就打回去!”
眾兵士歡呼起來:“打回去!打回去!漢王萬歲!”
火光映紅每個人的面孔,漢王的一番話,把沮喪掃滅,頓時士氣昂揚。
拜將的日子終於到了。鼓聲中,巍峨的三層拜壇上層層甲士環列,威風凜凜。壇前懸著大旗,迎風飄揚,壇下四周,環列戎行,眾將靜寂無聲,行目視禮。劉邦毫不遲慢,整肅衣冠后,徐步上至第三層。丞相蕭何隨即登上第二層。而後是滕公夏侯嬰作為韓信的引薦人登首層。
蕭何說:“大王!請由蕭何代宣王命!”
劉邦道:“準可。”
蕭何轉身肅立,朗聲道:“請大將登壇行禮!”
眾人目光刷地集中在壇前,看誰上前。當即有一人趨出行列,從容而上。四名牙將出列,列隊跟隨。眾人無不凝神注視,頓時面面相覷,驚訝萬分!這人裝束端嚴,面貌清癯,卻是治粟都尉韓信!
韓信鄭重登壇,走上第一層。夏侯嬰捧弓矢上前,朗聲道:“漢王有命,彤弓弧矢,賜予將軍!”
韓信單膝跪下,雙手捧受,隨即交與左右牙將,左牙將執弓,右牙將執矢。引禮官復引韓信上了第二層壇,相國蕭何西向,韓信北向。蕭何捧鉞上前道:“漢王有命,賜予將軍鉞!從今以後,即將仰賴將軍!”
韓信跪受鐵鉞,起身交給身後副將。他深吸一口氣,凝神向上望去。劉邦昂首挺立,站在拜壇第三層頂端,俯視著他。牙將一字排開,不能再上。禮官引韓信上到第三層壇站定。漢王轉身北向而拜天道:“昔日暴秦無道,令蒼生不幸!如今項籍又彷效亡秦,屠咸陽,焚阿房,恣意狂悖,惹得天怒人怨!自古以來,國亂浸夷,無不拜將興師,以伐無道。寡人仰天地之大德,昭告於皇天上帝,后土神元,今日設壇,拜韓信為大將軍,專司徵殺討伐之事。願大將軍用鬼神不測之機,滄海難度之志,誅無道,除民害,普救天下蒼生,匡扶乾坤正氣!”
言罷漢王回身,韓信北向而立。漢王親捧虎符玉節、金印寶劍,授予韓信。
劉邦道:“請將軍以三軍為重,不因情勢危難而存必死之心,不因身份尊貴而輕慢侮人,不因才智獨到就私謀違眾,不因將士用命便好大喜功!請將軍與士卒同甘苦、共寒暖,如此之後,則生殺予奪,全部託付將軍!”言畢,劉邦對韓信一頓首。
壇下眾將皆驚!
韓信沉穩自信,鄭重接過印綬寶劍道:“臣聽說臣懷二心就不能全力侍奉主上,將軍受牽制就不能專心對敵。臣既已奉命執掌軍權,請大王允許臣全權處置軍中一切!”
劉邦道:“準可!軍中之事,上至於天,下至於淵,盡歸將軍處置!”
韓信道:“臣韓信拜謝大王!”
韓信伏地稽首,跪拜劉邦。鼓聲動地,角聲震天,三軍歡呼,穿雲裂石!劉邦滿面春風,感到氣象一新!
台下卻完全炸了窩。樊噲說:“韓信?!那個管糧庫的?他算個什麼東西?”
曹參說:“這不是前陣子差點兒被殺頭的那個喝酒偷東西的賊嗎?!夏侯嬰,當初你幹嗎不一刀砍死他,現在竟然被這種齷齪鼠輩登上了大將軍的位子?”
盧綰說:“唉,樊兄,曹兄,這個人一貫善於鑽營關係,像你我這樣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哪里斗得過他那些下九流的招數!”
樊噲實在按捺不住站起來,衝著台上的韓信大喊:“韓信你這奸賊,有本事就下來跟你爺爺我過幾招,能贏了才能站在上面!”
曹參也說:“對!你本是個刀下鬼,現在算什麼東西,竟然當上了大將軍?我們統統不會服你的!”
盧綰說:“漢王,我們實在想不通,我們跟著大漢出生入死,而這個人寸功未立,現在你竟然叫我們都聽他的!”
蕭何看著劉邦道:“漢王?”
劉邦說:“你不是說他能服眾嗎?讓他應對吧。”
劉邦說罷轉身走了。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劉邦竟然真就這麼走了,完全不管韓信,彷彿受到了鼓舞,更加來勁,開始往拜將台上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