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楚漢傳奇

第2章 第二章

楚漢傳奇 王培公 9268 2018-03-13
張良與項伯正在互通心曲,忽聽有人講話。兩人愕然望去,只見前方那座古老的圮橋上不知何時坐了一位相貌奇古的老者,鬚髮銀白,風吹著他寬大的布袍,飄飄有出塵之感。 老人招手叫:“來!那個年輕人!來給長者做點事!”張良見他叫自己,站起身,走了過去。老人用光腳一指橋下:“老夫不小心,鞋掉下去了。去給我揀上來!”項伯跟過來,十分生氣:“餵!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什麼人嗎?竟敢拿他當僕役使喚?”張良攔住他,笑笑:“這是位長者。我應該幫這個忙。”他走到橋下,揀起了那隻鞋,提著它走到老人面前,將鞋遞給他。老人把腳一蹺:“給我穿上!” 張良只好彎下身,幫老者穿上。正在這時,老人腿一抖,把另一隻鞋故意掉到橋下,叫道:“哎!那隻又掉了!你怎麼搞的?越幫越忙!連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沒出息!”張良看他一眼,沒說什麼,走下橋,去將另一隻鞋揀來,恭敬地給老者穿上了。老人似乎很得意,坐在橋上,晃著兩條腿,這回更好,兩隻鞋全都甩到橋下了。項伯一把拽住張良:“這老頭兒成心!走吧!別理他!”張良搖搖頭,抽出手:“辦事情總得有始有終,豈可半途而廢?”說著,第三次下橋,將鞋拾起,磕掉上面的灰土,回來替老人再一次穿好。

老人忽然拍手大笑:“說得好!辦好事嘛,就當鍥而不捨,有始有終!孺子可教!明日五更,你還到這裡來等我。我有好話教你!一定來呀!記著,就你自己來!別遲到!”說罷,站起身,負手飄然而去。 張良怔怔地望著老人走去的方向,只見暮色四合,夜霧團團,連個影子也看不見了。 次日,剛五更天,張良就不顧項伯攔阻,起身趕往圮橋。隱隱地,只見橋欄上坐著個人。是老人在等他。老人大聲呵斥:“叫你早點來,為何落後?”張良囁嚅地:“我是五更起來的。路遠……”老人毫不放過,在他的頭上打了一掌:“明知路遠,何不提前?這是誠心向長者求教的態度嗎?回去吧!明天,千萬別再晚了!”說罷,一揮大袖,飄然而去。 第三日,張良不到四更就起身,提著燈籠,踏著荒草,直奔圮橋。到橋頭了!遠遠看去,橋上好似無人。張良鬆了口氣。忽然,黑暗中傳來一聲咳嗽,嚇了他一跳!提燈一照,原來,老人竟躺在橋上!見到燈光,慢慢地坐了起來,望著張良。張良將燈籠放在一邊,深深一揖,不安地說:“我、我又晚了!對不起!請長者再給我一次機會吧!”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慢慢躺下去,又睡了。

到了第四天,張良獨自躺在橋上,默默地望著滿天的繁星。天都快要亮了,才聽見一聲輕輕的咳嗽。他知道是老人到了,一骨碌爬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跪坐於橋頭。老人似乎有些吃驚,問:“你幾時來的?”張良老老實實地說:“不瞞長者,我怕睡過頭,昨夜就睡在此地,沒有敢回去。”老人在橋欄上坐下,微笑看著他:“知道我為什麼三番五次試探你嗎,張良?”張良一驚,老人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老人笑了:“我不但知道你的姓名,也知道你辦的大事和你現在的心情。可是你呢?知道你自己嗎,張良?知道你行動失敗的原因嗎?”張良低下頭:“擇人不當?”老人搖搖頭:“不。是你還不知'道'!不懂得審時度勢,太急於求成。孤注一擲於前,又心灰意冷於後,自然難成大事。你看這橋下的流水,水看似柔弱,其實最強。因為它有含納百川的容量,順勢而動的智慧,水滴石穿的耐心,和衝決一切障礙的勇氣。只要你具備了水的氣度與性格,一次失敗算個什麼?認清大勢,順勢而動,又何事不可為?”張良驚喜道:“我想做的事,還有成功的希望?”老人捋鬚而笑:“天下人心已厭強秦。始皇帝的所謂萬世帝業,也已難乎為繼。博浪一擊,將加快它的滅亡。不出十年,定然天下大亂,群雄並起。你一世的功業,不是已經結束,而是剛剛開始!”張良拜倒在地:“謝長者指教!張良願拜您為師,再圖大業!請問,老師如何稱呼?”老人微笑:“道法自然。或許,我就是山野的一叢野草,道旁的一段枯木,或者,就是這河畔的一塊頑石?叫我黃石公可矣。哈哈!”

據說多年以後,當張良功成名就,入山尋師,老人果然不知去向。只在他居住的洞府中找到了一塊黃色的石頭。 張良回到住處,將剩下的錢全送給了項伯,囑他好自珍重,徐圖大事。自己則隨黃石公進了一處深山,這裡青山疊翠,小溪潺潺,奇花異草掩映著一個天然形成的山洞。見黃石公歸來,早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歡笑著從洞中跑出。女孩眉目清秀、兩個酒窩裡漾滿笑意,雖然稱不上美人,卻自有一番瀟灑出塵的韻致,如小荷出水,清新脫俗。黃石公招呼道:“小薄!”那個被喚作小薄的女孩奔到師父身邊,上下打量著張良,聽得師父介紹,盈盈笑著:“失敬!師兄。” 張良走進黃石公堆滿簡牘的藏書之處,順手翻閱。先打開一個手捲,題籤上寫著,他只看了幾眼,就放在一旁。又抽取出一卷,“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常無,欲觀其妙;常有,欲觀其徼。……”他想了想,搖搖頭,將書又放下。突然,一卷書牢牢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張良興奮地叫出聲來:“《太公兵法》!”黃石公朗聲大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因為他志不在魚,而在釣!身居亂世,他甘於寂寞,以極大的忍耐終於釣到周文王這位明主,也釣來了他可以一展懷抱的機會!”“早聽說太公留下了一部兵法,極其精妙!但失傳已久,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竟藏在您這裡!”張良喜不自禁。

老人捋鬚一笑,張良不取,不取,唯獨對這本兵法情有獨鍾,看來,他這一生注定替人出謀劃策,做個姜太公一樣的軍師了。 “也好,我就把這本書授給你。這里安靜,又安全,一切雜事有小薄打理,你只須一心閉門讀書。”張良大喜,深深一揖:“謝謝師傅!” 跟隨而來的小薄看他那高興的樣子,嫣然一笑,又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 這天,沛縣也來了位客人。 縣令叫來蕭何,向他介紹身邊一位穿著考究的長者,他是呂公,縣令的老朋友,剛剛舉家遷來沛縣。呂公五十歲左右年紀,微胖,穿著藍色大襟斜領的曲裾深衣,袖口處繡方格紋,頭上戴玄色巾幘,臉上總掛著笑意,越發把眼睛擠得很小,眼神裡有著琢磨不透的精銳。 呂公見到蕭何,瞇起笑眼,對蕭何端詳良久:“縣令大人!想不到您竟有這樣的屬下!此人乃丞相之才!用為小吏,實在太委屈了!”

從商代開始,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占卜逐漸流行開來,到了秦代,卜卦、相面甚為普遍,呂公便有這門本事。 縣令笑了笑:“上一次,京城來的御史大人也看上了他,要調他上郡裡,可他就不肯去。”“蕭何能在大人手下當好小吏已是造化,何堪大用?”蕭何急忙道。呂公卻一本正經:“不然。那是你時運不濟,如龍潛於淵,只待風雲耳!”蕭何不知如何答复,笑了兩聲,轉頭問縣令喚其何事。 “呂公初來本地,我想辦個宴會,叫縣里的頭面人物都來替他捧捧場。這事,我不便出面,你操辦吧。”蕭何稍一猶豫,獻策道:“什麼人都來,座次上會擺不平,反倒不美。不如這樣:咱們指錢說話,誰送的禮多、禮重,就讓誰登堂入室,錢最多者坐於上席,您看怎麼樣?”縣令拊手稱善:“這下子,呂公不愁安家費了!”蕭何見建議得到首肯,施禮退下。呂公對縣令的熱情和周全充滿感激,不免屢屢稱謝。

縣令忽而面現難色:“其實,小弟也正有事請教。拙荊生了三個女兒,就是生不出兒子!煩勞兄也替小弟相一相。”呂公看他一眼:“看君的面相,不乏子嗣呀!是不是該另娶一房妾?莫非太太家法森嚴,不許染指?” 縣令乾笑:“那倒不是。她也許我再娶,只是一直沒尋到合適的。”說到這兒,他乾脆著臉,湊近呂公,又乾笑兩聲,“咳咳!上回在您家見到大小姐,看她知書識禮,為人大氣,也有宜男之相,但不知……”呂公一驚,說去說來,怎麼扯到女兒呂雉的頭上來?這分明不懷好意,趁人之危!他心裡一急,不禁狂咳。虧得這陣咳,才打住這尷尬的話頭,呂公藉機辭去。但這番話,卻勾起了他心中的病根。 呂公有兩個女兒,長女呂雉,次女呂媭。呂公相過二人,日後都貴不可言,尤其是呂雉,鳳鳴九天,富貴已極!所以一直未肯輕易許人,加上時局太亂,一直待字閨中,磋砣了歲月。呂媭好說,年尚不滿二十。可長女眼看已二十三四,再不出嫁,豈不要嫁不出去,變成老姑娘?這次避禍來到沛縣,原也想抓緊給女兒尋個好人家,想不到,自己這位多年的老友竟然打上她的主意!這叫呂公如何不愁?旁人卻看不出呂公的愁,只看到他家的喜。宴會這天,呂公宅邸張燈結彩,門外車水馬龍,誰不羨慕?

劉邦對吃酒這種事一向積極。接到邀請,早早換了身衣裳,興沖沖地去了。到了那兒才知道,原來客人都要帶錢來才能入席!蕭何交代,所有客人進門都要登記。錢不滿千的,只可坐於廊下,不能登堂入室。劉邦傻眼了。他還以為可以白蹭頓酒飯呢,看起來,又是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一場! 負責登記的曹參逗他:“劉邦!你究竟賀多少呀?快報上來,我好記賬。” 劉邦又羞又急,轉身就要走。正巧呂公走來,與他走了個對面。呂公一見劉邦,當時一愣,忙上前招呼:“這位貴人怎麼稱呼?快入席吧?”劉邦愕然,面前這位長者並不認識。曹參繼續打趣:“這便是主人呂公。劉邦!快把你的賀禮拿出來吧!”劉邦看著滿面笑容的主人,牙一咬:“好!記上!劉邦賀錢一萬!”

一萬錢!這在當時幾乎是個天文數字了!呂公見來客相貌不凡,又聽他開口就如此大方,不禁笑瞇了眼,趕緊親自相邀,引他入席,坐於上位。 曹參讓人叫來蕭何,把這事告訴了他。蕭何急了,把劉邦全家所有家當全部變賣也不足百錢,這要是日後呂公催賬可如何是好。他悄悄把呂公叫出來,提醒他:“呂公!您別信他的!這傢伙叫劉邦,是剛提起來的泗水亭長。此人一貫言過其實,好吹大牛,他哪兒出得起一萬錢?分明想騙吃騙喝!您不要管了,我回頭把他叫出來,攆走了就是。”呂公正色道:“不不!千萬不要!別看眼前他不一定拿得出,可將來,千錢、萬錢對於他,又算什麼呢?滿座賓客,誰也比不了他的大富大貴!這個上座,他是坐定了!請問一聲,他成家了嗎?”蕭何被問得莫名其妙:“還沒有啊!您想,四十多了,連個老婆也討不起,這種人,能有一萬錢嗎?”呂公頓時眉開眼笑,連連催蕭何入席,替他陪陪貴客,自己則興沖衝跑向後堂。

蕭何走進宴客廳,只見劉邦坐在一群有錢人中間,旁若無人地大說大笑,大吃大喝。見蕭何來了,笑著招呼:“老蕭!快來快來!”蕭何氣哼哼橫他一眼,坐到劉邦身旁:“聽說,你賀了一萬錢?”劉邦瞧瞧左右,湊近他耳邊:“你們誰想出這麼個餿主意,指著錢說話?我是沒有錢,可人家呂公非要引我入席,我只好這麼樣嘍!”蕭何氣得咬牙:“你這個無賴!待會兒看你怎麼收場?”劉邦可不在乎,待會兒再說待會兒的話,先吃飽再說。他用牙齒撕扯著一個清燉蹄,同時,從鼎裡撈出一個遞給蕭何。蕭何沒有接,將他的手推開了。 此時,呂公已去至後堂,將家裡來了貴客的事告訴了老伴和兩個女兒。呂家姐妹聽父親說得這麼激動,大為好奇。呂雉高興地拉著呂媭的手悄悄跑到廳外,潛身於屏風後,朝廳上看。只見劉邦大喇喇坐於上席,正擼臂挽袖,跟旁邊的人在大聲划拳行令。他贏了,開心得哈哈大笑,聲震屋瓦。滿座的人都扭頭朝他看。蕭何拿他沒辦法,只好悶頭吃菜。

呂媭悄聲說:“姐!這就是爹說的貴人啊?看上去,挺粗俗呀,不像是有教養的人!鬍子一大把,年紀看上去也不小了!”呂雉眼望著劉邦,也悄聲道:“吞舟之魚,不擇細流。行大事者,不計細行。我看此人身上倒是有一股英雄豪俠之氣。再說了,人貴與不貴,並不在乎於年齡大小,相貌俊醜。爹的眼光多厲害!他說是貴人,一定是錯不了。” 趁女兒不在,呂公跟呂媼講了自己的想法:將長女呂雉許配給劉邦!呂媼一听就急了:“雉兒才二十多,他都年過四十了,這怎麼配得上?你常說雉兒命中有大富貴,那麼多人提親,都看不上眼,現在找來找去,卻找個小亭長!縣令大人還想娶咱雉兒為妾呢!……”呂公皺眉:“休要提他!趁人之危,小人也!這也是我想趕緊把雉兒親事定了的原因。”“我不答應!雉兒可不能嫁給劉邦!”呂媼很不高興。呂公氣憤:“難道就忍心讓咱們女兒去給那個老色鬼當小妾?”呂媼怔了怔,“這事,你說了不算!得聽女兒的!”一回頭,見呂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邊,面色凝重,兩人的話全被她聽見了。呂媼瞪呂公一眼,心疼地拉過呂雉:“女兒!有娘給你做主!只要你說聲不願,我絕不讓你爹把你嫁給那個劉邦!”呂雉平靜地回答:“娘!爹爹看準的事,不會錯的。我同意嫁給劉邦。” 宴席散去,眾賓客酒足飯飽,紛紛告辭。呂公獨獨留下了劉邦與蕭何,請到後堂說話。劉邦怕呂公真的向他要錢,牛皮要吹破,不免提心吊膽。他一邊走,一邊拽了拽蕭何的衣袖,示意求他幫忙。蕭何正生他的氣,狠狠把手甩開。走進後堂,只見明燭高燒,四壁生輝。 呂公請客人坐下,笑道:“我特意吩咐小女為貴客做了酸湯醒酒,端上來吧!” 一陣環佩之聲,盛裝的呂雉緩步而出,手中的漆盤上托著兩小碗熱湯。呂雉原本就生得標致,經過精心打扮,燭光之下,更顯得明眸皓齒、甚是美麗。劉邦本就好色,見到美人,心下不覺一顫,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竟忘了道個謝字。呂公笑笑,對蕭何道:“老夫這個女兒,要說知書達理,倒是不差。女紅針織,亦是把好手。更重要的,老夫相她有旺夫之運,幫夫之命。怎奈眼光太高,挑三揀四,至今尚未許人。蕭主吏!您替她做個媒,尋個如意郎君如何?”蕭何道:“長者所託,敢不從命?只是,令愛如此出眾,一般子弟,只怕看不上。最好是您自己看上了誰,我來說合,這媒就好做了。”呂雉嫣然一笑,持盤轉身入內。劉邦呆望著呂雉背影,嘆了口氣道:“就咱這沛縣地界上,想找這麼個人,難了!” 呂公笑笑:“我還真看上一個。不光我看上,小女也看過,願以身相託。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罷,用手一指劉邦。蕭何嚇一跳:“啊?他?”劉邦也急了,忙站起身來:“哎喲!呂公!這可不能說笑!我哪有這等福氣,敢娶您家的大小姐?實話跟您說了吧,我那賀一萬錢是吹大牛!我是窮光蛋一個,連聘禮都拿不出!豈敢痴心妄想?”呂公捋鬚一笑:“這個,貴人但請放心。只要你答應這門親事,老夫不僅不要你的聘禮,還願意倒賠妝奩,送女兒出嫁!”劉邦傻了,看看周圍,喃喃著:“我、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這場恍如夢幻的婚事在七日後正式舉行。呂公果然倒賠妝奩,將女兒風風光光送往劉家。衙門裡所有的同事都來祝賀。縣令大人推託公事繁忙沒來喝喜酒,卻送來一份厚禮,還特意給劉邦放假三天,以示慶賀。 婚禮當晚,劉邦的那些哥們全數到齊,鬧到二更天才把被灌得爛醉的劉邦攙進新房。可憐呂大小姐頂著紅蓋頭,已經守著一對流淚的紅燭,苦等了一夜。見劉邦醉成這樣,她顧不上埋怨,自己掀掉了蓋頭,忙著服侍他擦洗、幫他脫去鞋襪,躺在鋪上,拉過大紅的錦被替他蓋好。劉邦醉得五迷三倒,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嘴裡叨咕著:“你……真好!秀蘭!”呂雉一怔,推了推他:“哎?誰叫秀蘭?”劉邦已經歪著頭睡著了,一會兒就鼾聲大作。 呂雉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心裡突然升起一陣厭惡。這種厭惡將伴隨她和劉邦的終生,到死她也忘不了這個新婚之夜!當她獨自流淚,面對孤燈苦挨天明的當夜,她當然想不到日後貴為皇后的尊榮和弄權天下的快意,只覺此生的路就像窗外的夜,黑沉沉,沒有盡頭。 天亮了。劉邦睜開眼,一時似乎想不起自己為何躺在紅羅帳中。忽然,他意識到昨天是自己的新婚之夜!頓時嚇醒了,忙坐起來。這才看清,自己醉得連衣服都沒脫,而身邊躺著的新娘子也是和衣而臥。 他滿懷歉意,推推身邊的呂雉:“天亮了,該起來了。”呂雉也醒了,趕緊坐起,理了理頭髮。劉邦笑笑:“昨天,那幫傢伙直灌我,我都不知道咋回來的。對不起呀!冷落了我的新娘子!為夫給你賠罪!”說著,湊近呂雉,就要親吻她。呂雉用手擋住:“你先告訴我,秀蘭是誰?”劉邦一怔:“什麼?秀蘭?誰叫秀蘭?哪兒來的秀蘭?”呂雉冷笑:“昨天晚上,你醉成那樣,嘴裡不停地叫著這個名字。你竟不知道?我想,不會是你的什麼相好吧?”劉邦忙起身下舖:“你瞧你!一大早就說夢話!我哪來的什麼相好啊?” 一陣急急的敲門聲。劉邦的二哥在外急急地喊聲:“老三!起來了嗎?”劉邦高聲回答:“噢。起來了!”他如蒙大赦,趕緊跑出門。二哥隨手將新房的門關上,將劉邦拉到一旁,輕輕告訴他:“曹秀蘭來了!還帶著那孩子!”劉邦一听就傻眼了!天哪!她來幹嗎? 劉邦跟二哥匆匆跑進堂屋,全家人都在。曹氏手牽著三歲大小的男孩劉肥,在用衣袖擦淚。她旁邊,站著一身公服的曹無傷,臉拉得老長。劉邦一看就明白,肯定是這傢伙搞的鬼!這曹無傷是秀蘭的堂弟,縣衙門的牢頭。劉邦成親,有意沒請他。一定是雍齒告訴了他,這傢伙“羨慕嫉妒恨”,叫上他堂姐,上門來挑事了。 曹無傷見劉邦走進來,大罵:“劉邦!你跟我姐都有了孩子,現在,娶了呂大小姐,說甩就把人家給甩了?是不是以為我們曹家沒人,好欺負啊?”劉邦鎮靜下來:“曹無傷!這是我跟你姐的事兒,你別往裡頭摻和!”轉臉對曹氏說,“你鬧什麼?我又不是不認這兒子?我是缺你吃還是少你喝了?”曹氏拭淚:“可你如今成親了呀!新人進了房,舊人扔過牆,叫我們母子今後咋辦?”劉邦急了:“你不鬧,我自然會給你有個交代!行了!回去吧!回頭我就去找你。”曹氏瞧曹無傷一眼,曹無傷嘴一撇:“別聽他的!劉邦!今天當著你爹你娘,不說出個子午卯酉,休想把我們打發了!”劉太公又氣又急,瞪著劉邦:“瞧你辦的這缺德事兒!要是讓媳婦知道,可怎麼得了?” 門一推,梳洗打扮好的呂雉跨進門來:“媳婦給公婆請安!” 在場的人見她忽然現身,臉上全都現出驚愕的神情。呂雉對公婆拜了兩拜,款款走向曹氏,淺淺一笑:“你就是秀蘭吧?這孩子長得真喜慶!行。事兒既然說開了。劉郎,你就當著爹娘,拿個主意。說吧,你想把他們娘倆兒怎麼樣?”劉邦萬萬想不到呂雉這時候發難:“這個……你、你說吧!我……我聽你的!”呂雉笑笑:“聽我的呀,這孩子既是你的骨肉,咱們得留下。劉家的後代,當然是劉家來養。看爹娘覺得怎麼樣?”劉太公與劉媼在新媳婦跟前,臉面都丟盡了,哪還敢有半個“不”字。呂雉又拉起曹氏的手,嘆口氣:“至於秀蘭姐,沒辦法,只怪你所託非人,怎麼就看上他呢?”她回頭瞪劉邦一眼,“他要是娶你,早該娶了,能等到現在?現在,是更不可能了。你何必還丟不下?好在身邊沒有了孩子,趁早另作打算,朝前走一步吧?這樣,對他,對你,都好。” 曹氏對劉邦並無深情,只是劉邦貪戀她的美色,而她這些年的吃穿用度也都依賴劉邦,如此而已。聽呂雉如此說,曹氏一時默然不語。 曹無傷可不能讓事情如此輕巧化解,他上前一步:“您說得輕巧!他騙我姐這麼些年,就這麼算完了?”呂雉對曹無傷冷冷一笑:“照您說,怎麼才算完?莫非讓劉郎退了我,再娶你姐?你想想,這可能嗎?再說,男女間的這種事兒,本就是你情我願,也談不上誰騙誰。不然,你姐能忍他這麼些年,還給他生孩子?”曹無傷悻悻道:“呂大小姐!我是說不過您。不過,總不能啥表示也沒有吧?”呂雉回頭對劉邦說:“你也跟人家好了這麼些年,現在人家準備嫁了,你怎麼也得出點錢,給秀蘭姐備辦一份嫁妝吧?”劉邦直點頭:“好。我辦。我辦。”呂雉從自己腕上脫下一隻玉鐲:“這只鐲子,價值也在千錢以上。我就送給秀蘭姐,當個紀念吧。”說著,親手給曹氏戴上。曹氏想推辭,呂雉低聲道:“這是咱姐妹的情意。好好想想我的話,別再傻了!等他把嫁妝備好,我就讓他送過去,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理這個壞蛋!好不好?”曹氏摸著鐲子:“好!呂家妹子,俺听你的!” 一場風波化為無形,劉家人仍聚在堂屋議論紛紛,他們頭一次體會到新媳婦的厲害。 劉邦和呂雉一起將曹氏送出門,回到院中。劉邦還想跟呂雉解釋:“我跟這個秀蘭哪,是這樣……”呂雉打斷他,故意學著他的口氣:“秀蘭?誰是秀蘭?哪兒來的秀蘭?”劉邦笑笑:“這,這個曹氏,她……”呂雉根本不聽,一扭頭進了房,“砰”一聲把房門關了。劉邦碰了一鼻子灰。推推門,門從裡面閂上了。他站在門外苦笑。娶了這麼位精明厲害的老婆,自己吃閉門羹的日子,只怕還在後頭呢! 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會稽郡,郡守衙門的大門外停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駕車的兩匹肥馬正在低頭啃吃草料。把門的人知道,這是郡守大人又有什麼難辦的事,要請項梁先生幫忙了。 這幾年,項梁可算是郡守衙門的常客,而且走動得越來越勤。但凡郡中有事,如每年的祭祀大典、平時招待京城來的要員、加個捐增個稅、修條路修個橋乃至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好像離他就玩不轉!這因為他為人既大方而又謙和,結交甚廣,手下又有一大批得力的助手,平日各忙各的,好似互不聯繫,但只要項梁一聲招呼,很快便集合起來,分工合作,各負其責,把一樁事辦得像模像樣,風生水起!所以,郡守大人也就養成有事先找項樑的習慣。這些下人也都盼著他來。他只要來了,每次都會讓這裡的上上下下分沾些好處。這樣的大財主,誰不歡迎? 門大大地開了。項梁滿面笑容,從裡面大步走出來。郡守殷通親自送到門口。 項梁止步拱手:“大人請回吧!所託之事儘管放心。保證辦得讓您和丞相都滿意。” 殷通是丞相李斯的學生。他能當上郡守,全靠老師的關照。過些日子,就是李斯的六十大壽。他要送份既貴重又不俗氣的禮物去咸陽。從採辦禮物到押送,就全都委託給項梁了。 郡守笑:“那是當然。你辦事,我一向放心。”又低低叮囑了句,“不可讓外人知道!這種事,還是不顯山不露水為好。”“這您更不用擔心。在下明白。告辭。”項梁揖別。司閽人迎上跨出郡守府的項梁,討好道:“談完了?大人又有何事交給您去辦?”項梁隨手掏出把錢塞給他,打個哈哈:“小事。小事一樁。”司閽人忙將錢揣起,諂媚:“多大的事兒,在您項先生眼裡,也全是小事。令侄今天沒來呀?我看他長得越來越威武雄壯了。”項梁一笑:“我讓他在家閉門讀書呢。老到外跑,都跑野了。”司閽人乾笑兩聲:“是是!先生想得真是深遠!” 項梁擺擺手,走向已備好的車,鑽進車裡。馬車在會稽郡緩緩行駛。如今,會稽正是水波瀲灩,桃柳夾岸,山色空濛,青黛含翠的時節,項梁無暇欣賞滿眼風光,陷入了沉思。這些年,他煞費苦心結交郡守,造福地方,全是為了復國報仇的大計!他自己至今沒有成家,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侄兒項羽身上。可這小子不知是怎麼想的!讓他讀書,他學不進。學劍,他也不好好練,氣得項梁痛訓了他一頓。那小子現在整整比項梁高出一個頭,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聽完訓斥。居然說:“叔叔!不是我不學,學那些沒用啊!讀書再多有什麼用?那麼多的博士都被皇帝一個坑給活埋了!劍練得再好,能近他的身嗎?咱們親眼看過皇帝出巡,不等我的劍夠著他,那些衛士早就把我剁成肉醬了!”項梁一愣,問:“那,你還想學什麼?”項羽朗聲回答:“我不想學一人敵。要學萬人敵!” 於是,從這天起,項梁就以兵法授之。項羽果然學得很認真,每天都在鑽研。 項梁不禁嘆口氣。從那天見到始皇帝車駕,項羽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他就知道這小子其志不小!可是,哪天他才能學成萬人敵呢?又等到哪年哪月,他學的這身本事才能派上用場呢?看起來,秦的政權依然穩固,也依然強大。好像他等待的時機還遙遙無期! 其實項梁用不著擔心,沒過幾年,機會就來了,來得比他們估計的要快! 因為,皇帝死了!那個君臨天下,威加四海的皇帝,那個讓天下人痛恨,也讓天下人恐懼的皇帝,那個天天都在尋找不死藥,企圖長生不老的皇帝,也會死嗎?他真的死了。就死在出巡的路上。死得離奇而詭異。 這是公元前210年的事,是他在位的第37個年頭,離登上皇帝寶座僅只有10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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