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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漢傳奇

楚漢傳奇

王培公

  • 歷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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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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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楚漢傳奇 王培公 9689 2018-03-13
一隻鷹在高遠的藍天上一圈圈盤旋,用它銳利的眼俯瞰著大地。這只生活於距今2230多年前的猛禽究竟看到了什麼,讓它會如此感到驚擾? 在這片它每日飛掠過的平原上,忽然間冒出了一大片黑壓壓的森林! 這是人的森林。這是始皇帝南巡的隊伍。 隊伍停留於原地。皇帝剛傳令稍事休息。所有人都必須服從他的意志。 史書載,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完成了對齊、楚、燕、韓、趙、魏等六國的征服,一統天下,即皇帝位。廢分封、立郡縣、書同文、車同軌,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天下之主”。這位始皇帝在統一六國後,最喜歡做的事便是巡幸天下。西至隴西,東臨大海,南下的足跡甚至踏遍揚子江畔的各個要衝。每次都有幾十萬陣容豪華、全副武裝的軍隊隨行。為保證剛剛建立的政權體系能夠在巡幸期間正常運轉,還帶上了數目眾多的文職官員。皇帝就在他的轀車里辦公,車中吃,車中睡,可見這是輛多麼寬敞豪華的馬車!他這麼做的目的當然絕非遊山玩水,而是覺得有必要通過親臨巡幸這種手段來穩固政權,以彰顯皇帝之威。

試著想像一下,整個的秦兵馬俑陣都從深埋的地下列隊走了出來,褪去歷史的風塵,恢復了面色的紅潤與鎧甲的光鮮,重新站到了太陽底下。幾十萬活生生的人馬仍舊像陶俑一般無聲無息!沒人敢說話、嬉笑,甚至大喘氣。只有無數面象徵著秦帝國威嚴的黑色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只有他們手中的冷兵器在太陽下閃著奪目的光。 宦者躬著腰,頭頂托盤,穿過衛士們的隊伍朝皇帝的轀車跑去。車下並排站著身材修長、儀表端肅的丞相李斯和略顯肥胖、滿面笑容的宦者頭目――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趙高,他們恐怕是普天之下,萬民之上,始皇帝最信任的兩個人了。 宦者雙膝跪倒,將托盤吃力地高高舉起。盤上整整齊齊摞著一堆竹簡,每片簡上都刻滿了字,用皮繩分別串在一起。

趙高瞥了一眼李斯,尖聲表示著不滿:“這些全要上奏嗎,丞相?您太不體恤皇帝了!”李斯面無表情:“這些全是皇帝想看的。至於奏與不奏,中車府令您看著辦。”趙高冷笑一聲,果然上前去翻了翻竹簡,見確實無可挑剔,才接過來,吃力地捧著,快步走向簾幕低垂的轀車,尖聲禀報:“臣,趙高有事啟奏!”簾後傳出一聲如豺狼嚎叫般的回答:“奏來!” 隨之,低垂的厚重簾幕被兩個隨侍的小太監從兩邊捲起,露出皇帝的真容。所有的人,包括丞相李斯在內,立即俯首低眉,莫敢仰視。 這位使六國授首、萬民恐懼的皇帝究竟是怎樣一副尊容?據見過嬴政的尉繚子描述,他“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此時的皇帝年已五十多歲,雖自小生長於深宮,保養得好,卻也皮肉鬆弛,顯出老態了。只不過他的地位和威嚴讓人不敢正視。只有趙高,才敢於踩踏著車旁的階梯,一步步接近他。

皇帝沒理會趙高畢恭畢敬呈來的公文,鋒利的目光一直看著天上,突然問:“那是什麼?”趙高瞇著眼隨著皇帝的目光望瞭望:“噢。是只鷹。陛下。”皇帝鼻子裡哼了一聲:“它總圍著朕的車打轉,意欲何為?”趙高愣了一下,諂媚地笑笑:“大概,它也想瞻仰皇帝的風采吧?”皇帝瞥了那鷹一眼,皺皺眉頭:“令它離朕遠點兒!”趙高朝天上揮揮袍袖,老鷹飛開了。他高興地叫道:“它聽從您的旨意了!陛下!”臣下與士兵們同聲歡呼起來:“萬歲!”皇帝似乎也很滿意,伸手去取公文。後面車上卻傳來晨曦公主的喊聲:“看呀!它又回來了!” 果然,那隻鷹繞了一圈,再次飛了回來,朝皇帝俯衝過來。始皇帝勃然大怒,抓起一柄長劍就向天空刺去!就在這時,車後的護衛隊伍裡有人射出了一支響箭,“撲”一聲,被射中的鷹墜落在地。皇帝舒口氣,放下劍。早有人將射中的鷹拾起交到趙高手中。趙高雙手捧著獻給了皇帝。皇帝看了看,問:“誰人所射?”一位年近三十的英武將軍執著弓大步邁出隊伍,朝皇帝遠遠跪下:“臣,章邯。”皇帝笑笑:“你箭法不錯!”章邯朗聲回應:“全憑皇帝之威!”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問李斯:“丞相!到哪兒了?”李斯回奏:“前方三十里,即是彭城。”皇帝一怔:“噢?楚人之地呀!”李斯俯首答:“是。楚人號稱難治。不過,這一向還算是平靜吧。”言下不無得意。皇帝沒說什麼,只揮揮手。小太監們迅速放下了車簾。趙高尖聲宣布:“起駕呀!”

車隊繼續朝彭城行進。轀車後,射鷹的章邯騎著馬,按轡隨一輛副車緩緩前行。少公子胡亥和他的侄女晨曦公主並肩坐於車上。胡亥容色白皙,細長的雙眼微微上翹,帶著幾分水花似的波瀾,頑皮而狡黠。晨曦十四五歲,鮮花初綻一般的年紀。她是長公子扶甦的女兒,是皇帝最寵愛的孫女。這次出巡,把她也帶來了。晨曦難得出遠門,一切都覺得新鮮。頭上鬆鬆地挽著髮髻,垂了兩縷在石榴紅的衣衫前,一支金釵點出了她身份的尊貴,鬢邊那朵讓宮女從路邊採來的野花與衣衫同色,正和她明豔的面龐交相輝映。此時,她以手撩開車簾,望著外面的風景,美目盼兮,流露出滿心的快樂。趙高看到,走了過來:“公主!請把簾子放下!”晨曦放下車簾,不高興的神情寫在臉上,嘟囔著:“有什麼本事管著我!”身旁的胡亥半閉著眼睛,得意道:“就因為趙高像是皇帝的影子,也像皇帝肚子裡的蛔蟲。”趙高是胡亥的師傅,但說到底還是皇家的奴才,但是,這個奴才大大的不同。天下,能如此接近皇帝的還有誰?只有他趙高!皇宮光殿堂就270棟,皇帝每天都住在哪兒?在做什麼,他愛吃什麼?所有這一切都只有趙高一個人清楚。

此時,前邊的轀車裡,皇帝正在批覽著公文。趙高跪坐於一旁,瞟一眼公文的內容,又瞟一眼皇帝臉上的表情。皇帝想批點什麼,剛找筆,趙高就將蘸了墨的筆遞到了皇帝手裡。皇帝才舔了舔嘴唇,還沒等吩咐,趙高就把調好的蜜汁送到了皇帝嘴邊。秦始皇的車隊黑壓壓地向前移動。遠遠地,出現了彭城的輪廓。皇帝要路過,彭城早已加強戒備。兵丁在城門外驅散行人,禁止出入。 兩個騎馬的男子勒著韁繩遠遠地望著。前面的中年人身材不高,著青色袒領袍服,袍服下擺打一排密襉,頭上裹以同色巾幘,看起來斯文沉穩,一雙銳眼炯炯有神,他叫項梁。在項梁身後的青年十六七歲,卻長得身材高大,健碩俊朗,著月白色的曲裾深衣,臉頰棱角分明,一雙大眼睛細看竟似雙瞳,他是項樑的侄子項羽。項羽靠近項梁,低問:“叔叔,怎麼辦?”項梁冷冷一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要見識見識這個暴君。走!”他一撥馬頭,馳向路旁的一個小酒舖。項羽催馬跟上他。

酒舖中已聚集了不少客人,都在興奮地聊著皇帝出巡之事。臨窗幾旁坐著一位衣著講究、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子,他皺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與他對坐的是一位肌肉發達、滿臉絡腮鬍的壯漢,手提一個裝魚的竹簍,看上去有些分量。青年男子坐姿優雅,身板挺得筆直。壯漢則叉開了雙腿,大大咧咧地往那兒一歪。這種姿勢叫作“箕踞”,在有教養的人看來,如此坐法,甚是粗俗。但青年男子並無嗔責,他的目光只是注視著窗外的大路。那兒,剛好有一隊被公差押解的囚徒想要進城。 項樑和項羽從兩人身邊經過,在里間找了空位剛坐定,就听得有人在大聲嚷嚷:“怎麼樣,兄弟們?跟著我劉邦,來對了吧?” 那個自稱“劉邦”的人,正以箕踞的姿勢坐於七八個漢子的當中。他是沛縣人,四十上下年紀,穿麻色短袍,衣袖窄小,腰間系巾帶,扎著裹腿,雖然是平民裝束,人長得倒還體面,白白胖胖的,一部美髯垂在胸前,那雙桃花眼笑瞇瞇地環顧著眾人。圍著他的人年齡有大有小,有胖有瘦,但都在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劉邦得意地繼續說:“不跟我來彭城,你們能見著皇帝嗎?這種好事兒,一生也不見得趕上一回!這就叫福份!看一眼皇帝,你這一輩子都不白活了!”一個精壯的小伙結結巴巴地問:“劉、劉哥!你、你不是見過皇、皇帝嗎?”劉邦得意地摸摸他頗引以自豪的鬍子:“是啊!還是前年,我跟蕭主吏出公差,去了一趟咸陽,正趕上皇帝出巡!那場面!那威風!那氣勢!真是叫人終生難忘啊!”他摸著鬍子,瞇起眼,不往下講了,像是陶醉在對當日的想像裡。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的莽漢樊噲大嘴一撇:“大哥!您也別說得那麼玄乎!以前楚王出巡,咱也見過。應該是差不多吧?不就是人多點兒,車大點兒,馬肥點兒……”“咄!無知小子!”劉邦瞪他一眼,打斷:“這能比嗎?那就好比拿你宰的癩皮狗比咱們縣令的高頭大馬!皇帝的威勢……咳!一會兒,你們就親眼得見了,那才叫……咋說呢?啊!大丈夫當如是也!像人家這樣,那才算沒白活呀!”樊噲又撇了撇嘴:“羨慕管啥用啊?各有各的命!我再羨慕,今生也就是個屠狗的。劉哥您長得這麼有福相,不也跟我們一樣,啥也不是嗎?”劉邦只是舉著酒哈哈一笑,旁邊說話結巴的小伙子盧綰不干了,急扯白咧地跟樊噲嚷:“你、你別這麼說、說劉哥!人、人家就不是凡、凡人!人家是、是……是龍種!知道不?”

項羽和項梁不覺對視一眼,同時把目光投向劉邦。 劉邦擺擺手:“盧綰!別瞎扯!不說這個!來!大家喝酒!喝酒!” 忽然,外面湧進幾個官家打扮的人。為首的兩個中年人都留著修剪整齊的鬍鬚,戴著小吏的冠。身後隨著三兩個差人打扮的漢子,一進來就用銳利的目光掃視著酒舖裡的人。臨窗的壯漢看見他們,神態有些不安。旁邊的俊美青年低聲道:“別看!喝你的酒!” 為首的主吏蕭何對他的副手曹參努努嘴,帶人直接走進里屋。項梁看見他們,主動站起來,不等蕭何盤問,就主動掏出公文遞上:“敝姓項,從會稽郡來,是替郡守大人辦事的。”又指指項羽:“這是小侄項羽。我帶他一起出來,見見世面。”蕭何驗過了公文上的封泥,點點頭,還給項梁,客氣地:“皇帝車駕馬上過此。你們最好不要隨意走動,以免發生誤會。”項梁連聲稱是。劉邦大呼小叫地跑過來,親熱地喊道:“蕭主吏!您怎麼上彭城來了?”蕭何瞥了一眼他身後的人,笑笑:“你們都來了,我能不來嗎?”曹參此時帶著縣里的捕快頭兒雍齒走來,向蕭何報告:“沒發現可疑的人。”轉頭見到劉邦囑咐道:“快領著你的這些人走吧!皇帝一會兒就來了。”劉邦笑著抗議:“曹爺!您也太不給鄉親面子。就讓我們瞻仰一下皇帝的風采,不行嗎?”雍齒眼一瞪:“你們這幫無賴趁早兒他娘的快給老子滾!別自討沒趣!”樊噲、盧綰等一夥人聽見雍齒罵劉邦,呼呼啦啦全圍上來。雍齒按劍後退一步,拉出動手的架勢。蕭何喝道:“別鬧了!這樣吧,劉邦。帶上你的人,幫我們維持秩序去。這樣,還可以離皇帝近一些。”劉邦一聽,自然高興,胸脯一拍:“還是蕭主吏瞧得起我!”回頭對他的那些朋友呼道,“走啊,兄弟們!”一行人跟著蕭何、曹參往外走。小二上前擋住劉邦:“劉大爺!您的酒錢?”劉邦邊走邊說:“皇帝就要來了,再說吧!先記我賬上。”話未說完,人早已溜出門外。小二氣哼哼“呸”了一口,這劉邦賒的陳年賬,何時曾還過。 “來了!皇帝來了!皇帝來了!”隨著一陣喧嘩,人們紛紛朝外湧去。只有臨窗的青年男子與絡腮鬍壯漢端坐不動,緊盯窗外的大道。

圍觀的百姓們挨擠在路上,張大嘴巴望著慢慢走近的皇帝車駕。劉邦想看,又要維持秩序,顯得比別人更緊張。皇帝的儀仗隊從人們面前緩緩走過。雄壯奢華的氣勢讓喧鬧的人們立刻安靜下來,個個目瞪口呆。 樊噲感嘆著:“乖乖龍的咚!真的不一樣哎!” 儀仗後面,皇帝的轀車如同一座活動的豪華宮殿慢慢駛近。根據皇帝的命令,四面的車窗全部打開。皇帝就端坐於車中,睥睨地俯瞰著他的臣民。 劉邦呆呆地望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振臂領頭高喊:“皇帝萬歲!”眾人跟著歡呼起來:“萬歲!皇帝萬歲!”那隊被公差押解著,雙手抱頭蹲在街邊屋簷下的囚徒也聽到了歡呼聲,卻誰都不敢站起來看。只有個臉上被刺了字的大漢昂起頭,用憤怒的目光朝那邊掃了一眼。項樑與項羽站在人群後面,也默默望著始皇帝的車駕。項羽握緊拳頭,說了句:“彼可取而代也!”項梁嚇一跳,拉著他趕緊溜開了。其實,在這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誰又聽得見呢?

酒舖裡的客人和小二全都跑去看皇帝了。空蕩蕩的室內只剩下那兩人端坐於幾旁。俊美男子望著去遠的皇帝的車駕,壓低聲音問:“可看清楚了?”壯漢點點頭:“我馬上趕去博浪沙。”男子掏出錢放於几上:“僱匹快馬。務必趕在昏君到達之前埋伏好。”壯漢徑自將錢揣好,起身拎起魚簍就要走。俊美男子跟著站起,忽然說了聲:“壯士請稍候!容張良再敬一杯。”說著,他斟滿酒,雙手捧著,眼中卻忽然溢滿淚水,聲音哽咽著:“我張家受韓四世國恩!暴秦滅韓,此仇不能不報!我散盡家財,弟死不葬,其志正在於此。天可憐見,有幸得遇壯士,願助我一臂之力。願此去一擊成功,為天下除害!替張良雪恥!大恩大德粉身難報!”說著,淚水奪眶而出。壯漢接過酒,一飲而盡:“公子放心!定不辱命!”張良哭拜於地,等他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壯漢已無踪影。

皇帝走了,彭城百姓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劉邦領著他的那伙弟兄仍在街上閒逛。只見那隊囚徒也進了城,在差人驅趕下迎面而來。走在前頭的就是那位面上刺著黥印的漢子,標明他犯過法,是所謂“刑餘之人”。劉邦等人忙閃在路旁的糕餅攤旁,讓他們先過去。英布瞥了一眼攤上黃澄澄、熱騰騰的棗糕,不走了。他一停,身後的人都停下來。差人拿著鞭子跑上來:“英布!你想幹什麼?”“餓了。想吃塊糕。”英布沒有看他,冷冷說道。差人怒了:“就你事兒多!想吃嗎?先吃老子一鞭!”他揮鞭便抽,英布頭一閃讓過,順手用鎖著鐵鍊的手將他的鞭子一把抓住。劉邦見狀走上去,打了個哈哈:“咳!這位兄弟不就是想吃塊糕嘛!”回身向樊噲等人問,“你們身上誰帶著錢?”樊噲和盧綰都掏出了幾個錢,劉邦將糕餅攤上所有的糕都買了下來,轉身將剩下的錢塞給差官,低聲勸:“何必動氣?這一路還遠,求個平安,比啥都強。”差官揣起錢,再不言語了。劉邦招呼囚徒們:“吃吧!吃飽好上路!”囚徒們蹲在當地,大口吞吃著。劉邦也在英布旁邊蹲下,問:“兄弟!哪兒人啊?”英布頭也不抬:“六。”(六,就在今天的江西省九江一帶。因九條水流匯於長江,當時即有“九江”之稱。)劉邦盯看他臉上的黥印:“你犯了哪條法了?”英布憤憤道:“鬼知道犯他娘的哪條法!不過倒好,成全我了!” 劉邦聽了一怔。旁邊另一位囚徒解釋道:“您不知道,從小有人給他相過面,說他這輩子得受次刑。受過刑,就能當王。所以他對受刑根本不在乎,乾脆改名就叫黥布!”差官聽聞,指著英布罵道:“就你這種賤殺坯,還想當王?老老實實上驪山給皇帝修陵去!走!” 英布沒答話,抹抹嘴,站起來,朝劉邦拱拱手,大步朝前走去。囚徒們跟著他走了。 劉邦望著這些刑徒,深深嘆口氣。樊噲湊過來問:“劉哥,他們這是去哪兒啊?”“上驪山,給皇帝修陵墓。”劉邦的語氣很沉重。樊噲瞪大眼睛:“皇帝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現在就給自個兒修墓幹啥?”劉邦嘆口氣:“都修了多少年了!聽說是用水銀在地下堆出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還要把天下的奇珍異寶全帶到地下享用!可每年又花大把的錢讓方士出海去尋不死藥,想長生不老!真不知道皇帝到底咋想的?唉!只苦了天下的蒼生啊!” 這一刻,他的神情肅穆悲憫,不像個“氓”,倒像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士”。 皇帝的車輪輾著夕陽,繼續向前慢慢滾動。轀車裡,皇帝放下了仍在披閱的公文,揉了揉眼:“到哪裡了?”趙高掀起車簾看了看:“博浪沙。陛下。”皇帝打了個哈欠:“叫胡亥和晨曦來,陪我說會兒話。”趙高掀開車簾,向外吩咐:“副車上前來,皇帝要見胡亥公子和晨曦公主。” 章邯聞命,催動駕轅的馬,押著副車從後面急急趕上前去。 前方路旁有一株大樹,枝葉濃密。在彭城酒舖出現的絡腮鬍壯漢正隱身於樹上,手中緊抓著那個魚簍。他的一雙銳眼緊緊盯著向這邊駛來的轀車,全身肌肉緊繃,伸進簍中的手在微微顫抖著,隨時準備著一躍而下,完成受人之託的使命! 轀車眼看駛近。章邯押著的副車也從後面趕了上來。壯漢大吼一聲,從簍中抽出一柄大鐵椎,如鷹一般從樹上躍下,直撲皇帝的轀車!想不到,轀車的兩位馭手見副車趕了上來,同時勒馬,八匹馬前蹄一起騰空,轀車突然剎住。副車反而衝到了前頭,正好停在壯漢隱蔽的樹下。 章邯正攙扶胡亥和晨曦公主下車。壯漢像隻黑色的大鳥從空中落下來!他手中的鐵椎一下子就把副車的車頂砸個粉碎!晨曦失聲驚叫,一頭扎進了章邯的懷中。章邯用左手護住晨曦,右手拔出劍直刺壯漢!一劍即中。噴出的血點濺在章邯的身上。被刺中的壯漢呀呀怪叫著,像只發了瘋的猛獸,揮著鐵椎繼續沖向轀車!趙高在車裡尖叫:“拿刺客!”皇帝的衛士們頓時組成一道人牆,護住了皇帝的車駕。同時,馳馬趕來的衛士們從四面圍住了行刺的壯漢。劍戟同時砍下來。壯漢倒地,手中的鐵椎滾到一旁。衛士們面無表情地亂砍亂剁,片刻間,刺客幾乎體無完膚,早已氣絕。 李斯趕過來,喊道:“把他頭砍下!四處好好搜查!看還有沒有別的刺客!”軍士們如雷般答應著,朝四面八方跑開。 殘陽如血,照著皇帝的車駕。皇帝板著臉,坐在轀車裡,正聽李斯上奏:“視其衣著,應是自韓地而來。驗其身,一粗人耳。必為人所遣。”皇帝下令:“大索天下!尋其同黨!殺無赦!”又問,“章邯何在?” 章邯聞聲上前,躬身施禮。皇帝點點頭:“爾救駕有功,當重賞。你想要什麼?”章邯低著頭:“小臣不敢妄言。”皇帝笑笑:“說吧!恕爾無罪。”章邯再拜,鼓足了勇氣說道:“那,敢請皇帝將晨曦公主賜予小臣為妻吧。”這個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怒了:“你好大膽!敢要朕的晨曦?”章邯匍匐在地:“臣死罪!臣妻亡故,孤身一人。若得公主下嫁,畢生之願足矣!”沒有迴聲。章邯感到了頸項間那凌厲冰冷的風勢,但晨曦公主的笑靨讓他魂牽夢縈已久,他不想放棄這大好的機會。他願意以命來搏這場賭注。晨曦公主也呆了,她彷彿一下子墜入霧中,分不清方向。她知道,對這樣的事,自己無權發表意見,她的命運,全掌握在那個貴為皇帝的祖父手中。 空氣像凝固一般,靜得可怕!豺聲驟響,皇帝竟笑了:“勇氣可嘉!朕就成全你!”他對趙高道,“傳旨,章邯晉少府令,賜晨曦公主下嫁。婚後速赴驪山,督修皇陵!”章邯大喜,再拜:“微臣叩謝皇恩!”晨曦公主也跟著跪下。就算不嫁給章邯,誰知日後皇帝會把她指給哪個阿貓阿狗呢? 憑著人頭和魚簍,清查很快就有了結果。有人看見,一個衣著講究的青年男子曾跟這刺客在一起,他叫張良。於是,官府的海捕文書很快傳到各個郡縣。 竟敢有人行刺皇帝!這消息如閃電一般傳開。街頭巷尾,人們都在悄悄議論這天大的新聞,充滿著驚訝與興奮。 這天晚上,在會稽郡的一處宅院裡,項梁項羽叔侄對月焚香,祭奠先祖。項梁眼中噙著淚:“項氏的列祖列宗!天下人已對暴秦忍無可忍,今日即有刺秦之舉!我和羽兒決不會落於人後!我們發誓:一定實現先人的遺願,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羽重複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月光下,他年輕英俊的臉上淚光閃閃。 皇帝下旨大索天下,各個郡縣都忙亂得雞飛狗跳。沛縣里,偏趕上泗水亭亭長病故,正是用人之際,這“人”到哪兒去找呢?沛縣縣令急得團團轉,召來蕭何、曹參、雍齒等部屬商議。蕭何向曹參使了個眼色。曹參立即提議:“中陽里的劉邦可稱職。”雍齒一听就煩:“劉邦?不行不行!那個流氓當上亭長,地方上還能安寧嗎?”蕭何立即駁道:“劉邦雖無業無行,在黔首中卻頗具威望。這樣的人當了亭長,地方才可保無虞。”雍齒質疑道:“他若利用手上權力,魚肉鄉里怎麼辦?” 蕭何微笑道:“不會。此人一向扶困濟危,有俠義之風。再說,穿了官衣,他就是公家人。更會好自檢點,不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治他的罪也更容易。”雍齒還要反駁,縣令已經不耐煩了說道:“對此人,本縣也略有耳聞,好像其說不一。你們再議吧。我有急事得出去一趟,看個老朋友。夏侯嬰備好車沒有?” 夏侯嬰是縣令的車夫。他備好的車已等在門口。路上,縣令隨口向他打聽劉邦。這可打聽著了,夏侯嬰本來就是劉邦的死黨,自然會滿口稱讚。縣令點了點頭,心說:這個泗水亭長可以定了! 此刻,中陽里的農家小院裡,劉邦正低著頭,聽著全家人的數落。 劉太公坐在磨盤上,瞪著眼,喘吁籲教訓著:“你小子!地裡農活兒這麼忙,也不說幫幫你的兩個哥哥,就知道上城裡去閒逛!”劉邦擺出一副無賴模樣,頂了他一句:“不是總誇我哥能幹嗎?那就能者多勞唄!”太公更生氣,老大新年買了頭牛,老二連新房也蓋好了!偏這個老三,這麼大的人,不干點正經事,不成家,不置產業,每天混著日子,能不火冒三丈? 正修理農具的劉邦大哥見爹爹真動了肝火,勸道:“行了,爹!三弟跟我們不一樣,人家是乾大事兒的!家裡不缺他這把手,他愛幹嘛幹嘛去,隨他高興!”劉邦的嫂子一手端著碗漿,一手拿著個裝零食的竹皮盒子走來,將竹皮盒放於石磨上,把漿遞給太公:“爹!喝碗漿,壓壓火。老三!你也真該替自己打算了。哪有這麼大不成家的?真想混一輩子呀?”劉邦自嘲道:“我沒本事嘛!” 嫂子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可聽說,曹寡婦那兒子就是你的種!還不如把她娶回家,正經過日子呢。”劉邦急忙說:“不行!她可登不了大雅之堂!”劉太公一放漿碗:“那就別惹人家!在外頭偷雞摸狗的,叫街坊四鄰戳我脊梁骨啊?” 劉家正鬧鬧嚷嚷,夏侯嬰拿著馬鞭跑進來:“劉邦!劉邦!快跟我去縣衙!縣令大人找你!”全家人都吃一驚。劉太公問:“他、他又在外頭犯啥事兒了?”夏侯嬰大笑:“啥事兒?好事兒!縣令大人決定讓老劉接任泗水亭長!他當官了!”劉太公和全家人都瞠目結舌。劉邦得意地慢慢站起身:“爹!那我可就去了。”他剛要出門,不覺皺了下眉:不能這麼光著頭就去,得戴個冠。冠,也就是男人戴在頭上的帽子,一般用烏紗製成,在那個年代,戴冠是有身份人的象徵。劉家全是平頭百姓,平日科頭跣足,哪來的冠? 劉邦一轉身,拿起磨盤上盛吃食的竹皮盒,把東西倒空,反扣在自己頭上,問夏侯嬰:“咋樣?”夏侯嬰被他這舉動逗樂了:“別說,還挺神氣!趕明兒,我也弄個戴上。”劉邦琢磨著:“還得弄個帶兒,要不,被風吹跑了。”他把拴牛的繩子解下來,往竹皮盒上一勒,在頦下打個結,跟著夏侯嬰匆匆上任去了。 全家人都像沒緩過勁來,呆呆地望著他。這一院子裡的男子,日後都成了皇親國戚,封王封侯,貴不可言。而劉邦此日的即興之作,日後被稱為竹皮冠,竟成了漢朝官方法定的冠式之一。天下之事,真是難以預料! 泗水亭長劉邦上任後辦的頭一個差,便是配合縣里的捕快頭兒雍齒抓刺客。雍齒把他抓來的一批疑犯帶來交給劉邦,讓他甄別處理,自己又忙著去抓人了。劉邦仔細盤問,他們多是城外和外地過境的鄉下人,沒一個跟官府公文裡描繪的張良對得上號的。眾黔首紛紛哀求:“我們真的都是良民啊,劉亭長!我娘還等我抓了藥回去呢!”“求求您!放了我們吧!”劉邦心一軟,嘆口氣,乾脆把他們全都釋放了。 真正的刺客張良此時正在下坯城外的曠野上。他留起了鬍子,穿著褐色的粗布短袍,一副農家打扮,卻掩不去身上那股自小養成的優雅。跟著他的,還有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是他花大價錢剛從下坯的奴隸市場上買來的罪奴。此刻,那人被他用繩索牽著,滿心忐忑地一步步跟著他走來。張良見四處無人,停下來,解開繩索:“好了。你自由了。去吧。”囚徒愕然:“小人身犯重罪,被官府判罰為奴。先生不惜重金,將我贖買。您就是我的主人了。我項伯自當鞍前馬後,效命於您。怎麼您卻讓我走?”張良苦笑:“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我便是謀劃刺殺皇帝,被朝廷通緝的韓國張良!”項伯大吃一驚:“您……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張良慘然道:“辦完你的這件事,我會找個地方,安靜地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生命的意義就在這博浪一擊,可是,我失敗了!生之何戀?好在死之前還救了你,算做了件有意義的事!你若無義,想告發我為時已晚;若有義,明年今日,記著給張子房澆奠一杯薄酒吧!”項伯忽然給他跪下:“子房先生!您錯了!博浪一擊,震驚了天下,喚起了多少志士仁人!您讓至高無上的始皇帝嚇破了膽!讓他企圖傳之萬世的帝業搖搖欲墜!怎麼能說是失敗呢?項伯敢求您打消此念,為天下人珍重!”張良心下一驚,他沒想到自己贖買的這個罪奴,竟能說出如此話來,不禁將目光看緊了項伯。項伯跪下身,緩緩道:“實不相瞞,我是楚國大將項燕的長子。我父抗擊秦軍,戰死沙場。我與弟弟項梁立志復仇,分頭行動,廣交天下好漢。不想我在此誤傷了人,身陷縲紲,被罰為奴,若不是您搭救,還不知這條命能否保全,遑論復仇大計了!項伯願跟隨先生,共圖大業!”張良驚訝地看看他,也跪了下來,行了個禮:“謝項壯士指教!即便不死,張良也心灰意冷,難以再有作為。天下大事,全仗你們了!願君好自為之。”說罷,再拜。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荒郊野外的,你們倆拜來拜去,搞個啥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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