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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劉楨磨石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5269 2018-03-13
鄴城東北五六里有座非常馳名的山,雖然這山不高,連名字都沒有,但河北百姓談起這地方無不面露恐懼——因為這座山谷就是關押勞役犯人的地方。 秦漢以來改革刑律,除死刑、肉刑、流刑之外又多了輸作左校。左校署是將作大匠屬下機構,將作大匠負責國家土木工程,而左校署則分管刑徒,“輸作左校”其實就是叫犯人服徭役,以無償勞動贖罪,一般施用於官員及其家屬。然而戰亂多年,天下不少城池需要修繕,鄴城又接連有工程,頻徵徭役會喪失民心,故而輸作左校成了儲備勞動力好辦法,這種判決也不局限於官員了。無論你是什麼身份,一旦犯了罪,只要不是謀反,有司都樂於判為輸作左校。加之鄴城令楊沛執法苛刻、校事趙達等時時瞪大眼睛挑人毛病,近年左校署越發“人丁興旺”,曹魏建國後曹操更設立了材官校尉,專門負責管理左右校,犯人幾乎成了魏國的常備勞工。

這座山距離鄴城不遠,又出產石料,因而很快成了材官校尉治下的採石場,在鄴城判罪的犯人大多都被送到這裡勞作。當然,犯人徭役與百姓不同,有士兵隨時監管,稍微偷懶就挨一頓皮鞭,重犯下了工還得帶上鐐銬,這座山的谷口就有軍營,長年駐紮三百士兵,防備犯人逃跑甚至謀叛。 統率這支隊伍的頭目叫嚴才,僅僅是材官校尉屬下一個軍候,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只要校尉大人和左校令不來,他就是這山里的土皇帝,大事小情皆由他做主。其實犯人也分上中下等,不過不是按所犯罪行而分,而是按罪犯的身份而論——如果犯人是貧苦百姓,那就是最下等,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如果犯人原本是小官或者是個小財主,那就算中等,只要銀錢拿來也可“但行好事”放寬刑罰;倘若犯罪是高官,那可就是上等了,非但不能讓他幹活,還得留神伺候著,萬一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的親戚朋友在外面一活動,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嚴才本就是老兵油子,又領這份差事多年,早練就一雙“慧眼”,犯人何等身份無需打聽,察言觀色就猜到八九,分清等級對症下藥,故而肥吃肥喝,撈了不少好處卻從未出過婁子,對待平民罪犯更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莫說營裡修繕、做飯、鍘草、餵馬這些差事,就連他本人鋪床、疊被、洗衣服、倒夜壺都分派給犯人,日子過得那叫滋潤!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曹操和他麾下酷吏懲治不法這般嚴格,但治的畢竟是監牢外,從未想過監牢裡還有這麼多門道——這便是“燈下黑”! 這日嚴才酒足飯飽正躺在帳內歇著,身旁四個犯人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忽有兵士來報:“有位都尉大人前來。” “哦?”嚴才坐了起來,“意欲何為?” “說是要見一名犯人。”

“哼!”嚴才又躺下了,“這年頭都尉一把能抓十幾個,不就是想走門子見個犯人嗎?請他進來。” “甭請了,我自己進來就行。”隨著聲音帳簾掀起,走進了三十出頭的官員。 嚴才用目一瞥,見此人身穿皂衣、頭戴武弁,雖是個武官卻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禁心頭一顫——這般年輕就是都尉,文生掛武職,這人可得罪不起啊! 他趕緊起身想客氣客氣,那人卻搶先施禮道:“小可拜見大人,我遠道而來不懂貴處的規矩,給您添麻煩了。” 嚴才眼珠一轉,料想如此低聲下氣也不會是有勢力之人,便拱手試探道:“大人多禮,未知您高姓大名,在哪部軍中高就?” “咳!”那人笑道,“賤姓孔,原先不過關中雜部一個小頭目,是朝廷垂恩給了個都尉的銜,其實一個兵沒有,在鄴城人生地不熟的也沒幾個朋友,有事還得多求人呢。”

嚴才不知這是當今紅得發紫的孔桂,反而心中暗笑——這廝真是乖角,全抖出來了,想必是投降雜部沒個靠山,這等人莫說是都尉,將軍又有何懼?想至此圓臉拉成長臉了:“孔大人,我這可是管犯人的地方,您來此有何貴干呢?” 孔桂也壞,故意要戲耍此人,裝出一副慚愧模樣,未說話先嘆氣:“唉……老弟我有個知近的朋友關在您這兒,也不知受委屈沒有,想求您行個方便,讓我見上一面。” “原來如此。”嚴才像模像樣捋了捋鬍鬚,故作為難之色,“要說見上一面也不難,不過……” 孔桂一聽這話茬儿就樂了——小子,撈錢我是祖宗!想占我便宜?等著瞧,我今天若不反過來掏你錢,我就隨你姓!拿定主意趕緊順著道:“大人有何難處但言無妨。”

嚴才哪知他何等心思,打著官腔道:“這左校署不比地方縣寺的監牢,重犯要犯居多,可不能隨便見啊。” 孔桂就等他這句,馬上堆笑道:“大人就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嚴才嘆口氣,“不好辦啊……這營裡上上下下多少兄弟擔著沉重呢,通融豈是一句話的事?您這事兒叫我為難哪!” 孔桂差點兒笑出聲了,強忍著伸手入囊——有金子有銀子不拿,偏抓出一把五銖小錢來。樂呵呵道:“您看這點兒意思……” 嚴才一看,還不夠買倆胡餅的呢?立刻把眼一瞪:“你這是何意?堂堂左校署的採石場難道是吃賄賂的地方?”說著一揚手,將一把小錢推撒在地——什麼樣的將帶什麼樣的兵,旁邊站著倆親兵,嚴才嫌少他們不嫌少,見銅錢滾過來,趕緊撿起來揣懷裡。

“喲喲喲!您別生氣。”孔桂笑道,“老弟是小地方的人,也不知您這裡的規矩。” 嚴才也不理他,卻申斥身邊四個犯人:“你們愣著作甚?接著給老子揉腿啊!不長眼睛……呸!” “唉!”孔桂假作為難之色,在帳裡繞了兩圈,欲言又止。 嚴才斜眼瞅著他,見他磨蹭半天連個屁都不放,笑道:“這位孔大人,我這兒是管犯人的地方,您要是沒事別在我這兒溜達,哪來回哪去。” 孔桂扮作一副無奈表情:“您、您明說了吧,怎麼才能讓我見上一面?” 嚴才笑而不答,一旁親兵瞧著他怪好笑的,搭言道:“這位大人,您白長一副精明樣,可真夠呆的。一把銅錢夠什麼?乾脆直說了吧,最少也得掏塊銀子啊。” 孔桂也壞,咧嘴道:“太多了!大人您看能否減些?”

嚴才聽他討價還價氣不打一處來,乾脆斥道:“放屁!今兒不掏塊銀子就別打算見人!” “什麼?”孔桂假裝沒聽清楚,“多少?” 嚴才嚷道:“沒塊銀子就別打算見人!” “哦。”孔桂倏然收起笑容,轉身把帳簾一扯,“主公,您都聽見了嗎?” 嚴才一怔,這才看見帳外站個身材不高的老者,身穿錦繡滿腮銀髯,已氣得面色鐵青,兩隻鷹眼直勾勾瞪著他;身後滿營的士兵都在地上跪著,頭都不敢抬。嚴才雖不認識,但聽“主公”二字還不知道是誰嗎?霎時嚇得動不了。倆親兵嚇得都趴地下了;那四個犯人也損,恨他不死,這會兒更玩命給他揉肩搥背。 “好大的官威啊!”曹操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孤想見個人,也要掏銀子嗎?” 嚴才都快尿了,一翻身跪倒在地:“主公饒命!主公饒命!”

曹操冷笑道:“孤不忙要你的命。來人哪!先把枷鎖給他戴上,吃吃犯人的苦頭,待會兒再收拾!”說罷領著典滿先去尋劉楨了。 其實眾兵丁都是嚴才營裡的,但這會兒不管老交情了,拿過枷鎖桎梏就給他戴。孔桂不忙著去,揣手笑道:“你要大喜!” 嚴才忙抱住他腿:“大人救命!” 孔桂連連咋舌:“要說救你也不難,不過……” “大人開恩……”嚴才鼻涕眼淚一起流。 孔桂提拉他耳朵道:“小子,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你敢找老子要塊銀子,要活命也容易,拿十塊金子給我。” “小的沒有那麼多……” “呸!你這般會撈,豈能連十塊金子都沒有?那就叫兄弟們等著收屍吧。” “大人!”嚴才活命要緊,“小的砸鍋賣鐵給您湊還不行嗎?”十塊金子可非小數目,置塊宅地都有富餘,嚴才絞盡腦汁撈這麼多年全歸孔桂了。

“唉,還是命要緊,是不是?那我就幫你一把。”孔桂站起身,“不過你記著,倘敢走漏半點兒風聲,我好歹要你狗命!” “不敢不敢。”嚴才連連叩頭。 “放寬心,我要你活,你死不了,頂多受點兒皮肉之苦。”孔桂笑吟吟去了…… 曹操一進營就把嚴才辦了,其他兵士噤若寒蟬,更得留心伺候,趕緊取來犯人冊薄,曹操也不觀看,溜溜達達直接進了採石場。可把典滿嚇一跳,趕緊領親兵周身護衛。 獄兵也不知這會兒劉楨在哪兒,只指明大致方向。曹操放眼望去,雖說乾活的犯人不少,還是一眼就發現了劉楨——他是大理卿鍾繇送來的犯人,又是臨淄侯文學從事,還是五官中郎將府中常客,這等人嚴才莫說得罪,沒當祖宗供著就不錯! 只見西面亂石堆間,劉楨披頭散發坐在一塊大石上,雖說衣衫破爛卻沒戴腳鐐,隻手腕上掛條細鎖鏈,正專心致志把玩一件小東西。曹操頗覺有趣:“鐘公倒是疼他。”笑吟吟踱了過去。

眾罪犯雖不知來者是曹操,卻明白來的是大官,所過之處皆拜伏於地。按理說劉楨早該察覺到了,卻連頭都不抬,繼續在大石頭上磨那件東西。一旁典滿要斥責,曹操卻抬手攔住,悄悄湊到近前,這才看清,他磨的不過是一塊雞卵大小普普通通的石頭。 曹操知他素來詼諧,不拘小節,八成又要弄什麼玄虛,便笑道:“喲!這不是劉公幹麼?你在做什麼?” 劉楨早看見他來,卻故作才發現的樣子:“是主公,失禮啊失禮。”只說了這一句,又開始磨石頭。 曹操甚是好奇:“你磨這塊破石頭作甚?” 劉楨道:“主公,這可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啊!”他把它舉起來,左看右看彷彿在珍視一顆夜明珠似的。 “哦?這石頭有何異處?” 劉楨笑道:“主公有所不知,此石出荊山玄岩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內乘堅貞之志,雕之不增紋,磨之不加瑩。禀性自然,我磨之數日竟不可挫其銳也!”哪裡是說石頭,明明是說他自己——我劉楨就這狂放不羈的性格,您就關我一輩子也改不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其實劉楨之所以得曹家父子欣賞就因為他既有文采又詼諧不羈,曹操從沒拿正統文人的標準衡量他,沒把他看做孔融、荀悅、仲長統,甚至連王粲、徐幹之流都不是,他只是陪著吟詩弄賦說笑話的幫閒文人。當初下獄不過借他敲打曹丕,何必與他當真呢? “主公見笑。”劉楨把戲做足,這才規規矩矩見禮。 “好一塊雕不增紋的奇石!”曹操拍著他肩膀,“奇思妙想豈是空負虛名?接著當你的臨淄侯文學吧。” “謝主公。屬下日後必定慎行。”劉楨就這麼一說,裝三天老實也就變回原形了。 曹操覺他這話實在是妙,竟把半日的愁悶一掃而光,笑呵呵回頭吩咐:“一會兒看看冊簿,若還有什麼可憫之人一併赦了就是。” 孔桂早知他要赦劉楨,趁著高興湊趣道:“主公若高興,連方才那軍候也赦了吧。” 曹操白他一眼:“如此貪財惡吏,焉能饒恕?” 孔桂卻道:“這等無恥之人理當嚴懲,主公若殺豈不便宜了他?” “依你之見呢?” “依我罷了他官,然後讓他在這里幹三個月苦工,讓新任的軍候看,以儆效尤!然後再將他貶為軍卒,和他手底下那幫勢利眼的兵一塊打發到一個無用的破城門守著去,讓所有人都看看,這樣的人甚麼下場!” 曹操豈真拿嚴才那條小命當回事?聽他說得有理,便道:“行,你看著辦就是了。”回頭又對劉楨笑道,“過幾日孤還要出征,你可得寫幾首好詩預祝我馬到功成!” “諾。”劉楨微笑施禮。 曹操笑呵呵看冊簿去了,孔桂卻沒走,坏笑著湊過來:“公幹兄,得脫囹圄可喜可賀!” “畢竟主公還是寵我。”劉禎頗有得意之色。 “寵你?越寵你越壞!”孔桂危言聳聽,“你這罪說小便小,說大也大。你在裡面不知道,不少人惦記嚴懲你呢!都是你平日逢人玩笑不得人緣。”說著拍拍胸脯,“若非我在主公面前力保,你焉能脫罪?你還不得好好謝謝我?”他有小算計,徐幹的禮曹操叫退回去,嚴才那筆是白來了,劉楨這邊多少也得敲點兒,哪怕一文錢也要,總不枉白忙一場。 劉禎眨巴眨巴眼,回敬道:“成!日後你家死人,寫碑文就包在我身上。” “嘿!你個鐵公雞,半根毛都不拔。” 劉禎晃悠著腕上的鐵鍊,發出叮叮噹當響聲:“孔叔林,敲竹槓也得找對人,似我這般舞文弄墨的虧你開得了口。” 孔桂揣手道:“山不轉水轉,既在官場上混,沒有不求人的,咱走著瞧。” “喲喲喲。”劉禎取笑道,“你還別嚇唬我,難道你還能進我讒言?告訴你,劉某人一支禿筆嬉笑怒罵,主公尚不能把我如何,你又有甚本領?” “哼!我治不了你?”孔桂越發坏笑,“你過來,我跟你說兩句悄悄話……” 劉禎還真把臉湊了過去:“說什麼?” “你是以何為托詞使主公開恩的?” 劉禎搖頭晃腦:“我說我所磨乃荊山之石。” “何為荊山之石?” “這你都不懂?必是和氏璧。” “我聽說那和氏璧乃卞和所獻,又稱卞氏之玉,可有這說法?” “倒也不錯。”劉楨點點頭。 “哦。”孔桂假模假式點點頭,“劉兄是因何獲罪?” “不就是窺視甄氏嘛,你何必明知故問?” “哦。”孔桂一副恍然的樣子,繼而一把抓住他手腕,“劉公幹,你好大膽子!你因窺甄氏獲罪而磨卞氏之玉,甄氏是五官將之妻,那卞氏又是何人之妻?” “啊!”劉禎嚇得差點兒癱地下。 “分明有意訕謗,譏笑主公!”孔桂喬模喬樣扯著他,“走走走!咱到主公面前說個清楚!” “別!別!”劉楨趕緊賠笑臉,“叔林賢弟,我成天胡言亂語的,你還能跟我一般見識?我不過隨便尋個說辭,何必咬文嚼字?” “嘿嘿!”孔桂鬆開他手,冷笑道,“我能不能握你之生死?” “能能能。”劉楨再不敢小覷這傢伙,“我服你了。明日愚兄就到貴府,必有好物相獻!” “這還差不多。”孔桂總算把錢訛到手,見左右並無其他獄卒,又低聲道,“看在你這份好心,我告訴你一句話。” “孔大人但講。”劉楨唯唯諾諾。 孔桂神神秘秘一笑:“你獲罪不是因你偷看了誰,而是因為你跟五官將來往太勤。今後老實當你的臨淄侯從事,不該去的地方少去!”說罷拿起那塊破石頭塞到他手裡,譏嘲道,“雕之不增紋,磨之不加瑩?老弟倒盼你收收鋒芒,好好把這塊石頭磨圓了,若不然哪天真把主公惹怒了,留神玉石俱焚!”說罷揚長而去。 閻王好鬥,小鬼難纏。劉楨攥著這塊破石頭,重重嘆口氣,方才他還洋洋得意,這會兒卻越想越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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