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第23章 搖擺不定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9688 2018-03-13
建安二十年二月,剛回到鄴城不久的曹操獲得準確消息——蜀地已經易主。 龐統戰死,劉備大軍在雒城受阻一年之久,幾經籌劃終於擒殺了蜀將張任,突破了保護成都的最後一道防線。與此同時諸葛亮率部攻德陽,趙雲取下江陽、犍為,霍峻也在葭萌關逼退了欲得漁人之利的漢中軍隊。尤其張飛所部推進迅速,不但擊敗抵擋他的益州司馬張裔,而且在攻克江州城時俘獲了巴郡太守嚴顏。那嚴顏乃蜀中老臣,素有威望,張飛屈身折節以禮相待,終於使其甘心歸順;此後凡遇不克之城,嚴顏出來現身說法,守城將領見老長官都投敵了,紛紛不戰而降。 劉備雖然接連得勝,但成都尚有精兵三萬,糧草足以支持一年,卻也不敢怠慢;更恐漢中張魯趁機作亂於後,聽聞馬超寄居張魯麾下頗不得志,便派謀士李恢前往遊說。馬超與劉備一樣是曹操的死敵,雙方一拍即合,馬超率所部兵馬叛離張魯,南下投靠劉備。這時幾路荊州軍連戰連捷,盡皆挺進益州腹地,成都已是孤城。馬超所部羌兵屯於城北,日日叫囂勸降,城內人心惶惶,就連輾轉半生寄居蜀地的名士許靖都沉不住氣了,當先逾城投降。劉璋心灰意冷,無意抵抗,歎曰:“我父子在蜀中二十餘年,無恩德加以百姓。百姓攻戰三年,死傷無數屍橫遍野,皆因璋之故耳,何能忍心再戰?”下令敞開城門向劉備投降。至此,蜀地終於落入劉備之手。

對於曹操而言,這是個極壞的消息。蜀中易主,劉備已成為跨有荊、益的一大割據勢力。而且馬超與西北羌胡關係密切,又曾在張魯麾下,有這些條件劉備很快就會向漢中下手。而漢中一旦失守,劉備不但掌握進出蜀地的要塞,還打通與西北羌胡勢力的聯繫,若他們聯合起來一起作亂,只怕關西之地再非曹操所能掌握。而且那時劉備大可自荊、益兩路發兵侵犯,曹操東西受敵不能兼顧,若孫權再兵犯淮南,好不容易統一的北方將成瓦解之勢,莫說許都難保,連魏土也岌岌可危。 要防止這不利局面出現,唯一辦法就是搶先安定西北,最好還能把漢中奪到手,扼制劉備擴張的勢頭。曹操原本想處理完官員覲見之事,不料突然傳來噩耗,秦氏之子曹玹病重身亡;曹玹已成年婚配,受封西鄉侯,盛年而卒實在可嘆,又令曹家人難過一場。但形勢大於人,曹操也只能放下悲痛著手部署新的戰事。將士修繕兵戈、整備糧草,幕府群僚收集戰報、打理公文,一時間鄴城內外都忙起來……

這會兒早過了定更天,魏國中台依舊熙攘,進進出出的令史捧著各地送來的文書、卷冊忙得腳不沾塵: “雍州糧草不足,還得供給夏侯將軍,大軍一動耗費無數,至少有幾萬石虧空。” “征南將軍上書,宛城侯音、衛開二部乃襄陽後援,不能征調。” “烏丸只供來良馬五百匹,沒有閻柔、田豫出面,還真不行!” “揚州屯田復開,只張遼他們那點兒兵防守,實在堪憂啊……” 嘈雜人聲中,袁渙、涼茂、楊俊正圍坐在角落裡,對著一份敕令愁眉不展——這是路粹從聽政殿遞來的,是關於郡縣改易問題。曹操有意將原并州轄下的雲中、定襄、五原、朔方四郡合併為一郡,定名新興郡,再增設郡兵護衛。表面上看這等郡縣改易之事再尋常不過,細細品味卻大有文章。并州乃匈奴散佈之地,前番馬超、韓遂作亂,單于呼廚泉表面沒有參與,但依附於匈奴的屠各部卻在暗中推波助瀾,氐族首領楊千萬也與匈奴互通聲氣;而這些都是無法挑明之事,畢竟匈奴歸附大漢多年,沒有確鑿證據不好問罪。而曹操的這個改易策略明顯是衝著呼廚泉的,政令頒布矛盾激化,會不會有何不測?

思慮半晌,涼茂搔著滿頭白髮開了口:“西征在即不宜橫生枝節。倘若這道令頒下,匈奴反了怎麼辦?雍州剛安穩幾日,那幫羌氐之人又素以匈奴為尊,若呼廚泉狗急跳牆,難免他們不跟著鬧。非但夏侯淵前功盡棄,連徵張魯都耽誤了,得不償失。還是退回去叫主公考慮考慮吧。” “若匈奴不反呢?”楊俊只輕輕說了一句,便把涼茂問住了。但老人家抿著嘴連連搖頭,似乎很不樂觀。 袁渙斜依在案邊,臉色蒼白形容憔悴。他雖是郎中令,自從荀攸死後也參與中台諸務,而且兼領御史大夫之事,萬千重擔集於一身,這幾日白天黑夜連軸轉,早有些吃不消,說話有氣無力:“依我說……事不宜遲馬上頒行。” “草率了吧?”涼茂不無顧慮。 袁渙話聲雖弱,道理卻不弱:“丞相豈不知匈奴有私心?乃故意所為。今十萬大軍即將西去,又有夏侯淵與雍涼諸部,我料呼廚泉那點兒人馬也沒膽子妄開釁端。他唯一希冀是我軍困於秦川不得入蜀,疲亂之際謀亂於後。若丞相一路得勝,挫羌、氐之銳氣,呼廚泉無能為也。畢竟他王庭還在咱大漢領土上。”

涼茂暗想:大魏公國都有了,大漢領土不過一句空話,倒是匈奴有理有據,人家是大漢附屬,非魏國之臣,真做起亂來連名頭都有!但這些話能想不能說。 莫看袁渙病歪歪倚在那裡,卻只一對眼神就瞧透了涼茂的顧慮,又補充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明知有個毒瘤,藏著掖著也無濟於事。聖人尚曰'時乎命乎',有時就得碰碰運氣。反正老朽是相信丞相能打贏的,你們呢?” 他如此發問,涼茂當然不敢說喪氣話:“既然如此,就按曜卿兄說得辦吧。”楊俊初入機樞資歷尚欠,也無異議。 “好。”袁渙手扶桌案哆哆嗦嗦站起來,“咱現在就去見主公,把細則敲定,也好睡個安穩覺。” 楊俊提醒道:“路文蔚還在隔壁歇著,敕令是他送來的,是不是叫他一起去,從旁做個見證?”

“還是季才細心,甚好甚好。”袁渙連連點頭。 楊俊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路粹叫醒,四人緊緊衣衫,準備往聽政殿復命;出了中臺閣門,外面比里面還熱鬧。曹操是不見地方官了,可崔琰、毛玠還得見,臺閣本來就夠忙的,也不方便讓這些外官進去,他倆索性一人披件皮氅,在院裡與官員談話;一旁丁儀、徐邈筆錄,徐奕守著一堆簡冊,隨著接見就把調令發了,倒也條理清晰。 袁渙不願與那些外官寒暄,低聲道:“咱繞牆根走吧。”話音未落忽聞一陣訕笑——孔桂溜溜達達走進院來。 路粹朝楊俊耳語道:“神憎鬼厭之徒又來了。”隨即提高嗓門,換了番口氣道,“孔老弟,今晚刮的什麼風,竟把你吹來了?怎麼不在魏公身邊伺候啊?” 孔桂知他揶揄,卻也不當回事,笑道:“臨淄侯家丞邢顒告見,說有機密之事上奏,旁人不得與聞。主公把我攆出來啦!”

一句話倒叫四人犯難,剛說去回奏,看來邢顒不退他們是見不成魏公了。楊俊對袁渙、涼茂道:“邢德昂方入見,一時半刻出不來。兩位都是有年紀的了,國事多多倚重,還是早些休息;我與文蔚兄候著,主公若另有吩咐明早再轉告二位。” 袁、涼二老也實在累了,客套幾句就進去了。其實歇也歇不踏實,這日子回不了家,頂多在偏閣忍一覺。楊、路二人倚著門框,看著毛玠等人辦公,有一搭無一搭跟孔桂聊著閒話。 沒過多久,滿院的官員差不多打發光了,徐奕翻翻簡冊,高聲唱道:“朝歌縣令吳質。” “在。”吳質上前施禮——他三年前因暗助曹丕謀位,被曹操外放縣令,自那之後還是第一次回到鄴城,不過滯留半個月,一趟五官將府都沒去過,唯恐教人說三道四。

徐奕客套還禮:“吳賢弟在任政績頗佳,不過這次丞相並無調任之令,你還留任原職。多多勉力吧!”其實他倆都是“曹丕黨”,眼神交流已心照不宣,不調任就還是曹操信不過他,留任實是無奈。 不想話音剛落,一旁搦管的丁儀搭了言:“考吳兄三年政績,也不弱於司馬芝、王淩之流。今王淩晉升中山太守,司馬芝提為大理佐官,獨吳兄不晉,是何緣故回去多多自省。” 能走進這院裡的都不是糊塗人,誰都聽得出來,丁儀這話裡帶刺——不升遷因何緣故,還不是保曹丕沒保曹植?一層窗紗罷了,可誰也不能點破! 眾人也不知丁儀是想拉攏吳質,還是純粹就是諷刺,都愣住了。徐奕臉上甚是難看,他是西曹掾、丁儀是西曹屬,長官說話副官在旁潑冷水,面子往哪擱?但他心裡清楚,曹操知他是擁護曹丕的,不過是用他之才,丁儀這個副手與其說協助,不如說是監督他,維持兩派人物的平衡。這時候只要他對曹丕親信稍有偏袒,立時禍不旋踵。怎麼辦?徐奕只能忍而不發。

但徐奕能忍,崔琰卻忍不下,當即怒斥:“丁正禮,徐西曹講話豈有你插嘴之禮?別以為仗著臨淄侯的庇護,就可以為所欲為!別人不敢管你,崔某敢管你。羞辱縣令、無視上司就是有罪!你若不服咱到魏公面前評理!”崔大鬍子直來直去,兩句話挑明了,一旁看熱鬧的令史唯恐蕭牆之爭扯進自己,紛紛退避。 “唉……崔公息怒,此等小事何必叨擾主公。”毛玠勸了一句,隨即轉過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逼視著丁儀:“還不給吳縣令賠禮?”他話音雖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丁儀惹得起徐奕,卻惹不起崔、毛二老。一個是虯髯獅虎,動不動就瞪眼;一個是鐵面判官,半輩子沒笑過。幕府元勳豈能不懼?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向一介縣令的吳質賠禮,豈不羞辱?望著眾人注視的目光,丁儀一陣陣委屈——想當初曹丕一黨得勢時阻我為曹氏之婿,置我於令史之職,壓了我多少年?如今時來運轉,出出當年惡氣有何不可?吳質受窘你們看不過眼,我當初受屈你們誰管過?憑什麼天下的道理都是別人的……想至此他把脖子一梗,硬是不睬。

崔琰怒不可遏,就要上前抓袍擄帶,眾人趕緊拉住:“崔西曹,息怒息怒!”吳質更不願事情鬧大,演變成兩派之爭,也跟著勸:“丁賢弟無心之言,大人何必認真?若因在下起爭執,今後我還有何臉面來中台辦事?且看在下薄面……”徐邈也跟著勸,總算把崔琰摁下。 楊俊趁亂拉住呆立的丁儀,埋怨道:“愣著作甚?還不快走!” “哦。”丁儀這才回過神來,快步而避,臨出院門又回頭望瞭望崔、毛二老,心下暗罵——老而不死是為賊,什麼忠正老臣,分明都是曹丕一黨,冥頑不化之人!咱走著瞧,終有一日我要扳倒你們這倆老傢伙…… 丁儀走了,崔琰卻還在吹鬍子瞪眼,嚷著要彈劾丁儀,眾人怎麼勸也勸不好。這時路粹樂呵呵擠入人群,笑道:“大夥別鬧了,你們順著我的手瞧。”

大夥順著路粹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孔桂倒在一塊青石上,四仰八叉打起了呼嚕。這位真累壞了,那旁吵得沸反盈天,他那邊睡得跟死狗一樣,口水都流下來了! 這景象與聲嘶力竭的爭吵格格不入,眾人一怔,隨即齊聲大笑,連一肚子火的崔琰也憋不住了。毛玠捋髯嘆道:“咱們累,其實這廝比咱還累,主公一刻不休息,他就得在旁伺候。咱受累為家國社稷,他受累為逢迎取巧,道雖不同,其術相近。設使能將此媚上之心用於正道,未嘗不能有所作為,可惜喲。”毛玠久典選官之事,頗能見人之長處。 崔琰收起笑容:“這等不顧廉恥幸進之徒,活活累死他也不冤!”話雖這麼說,卻解下自己的皮袍,讓小吏給孔桂蓋上,還道,“我倒不在乎他凍著,卻怕他凍死在這兒髒了中樞之地。”刀子嘴豆腐心,他就這脾氣,彈劾之事也不提了。 楊俊捅了捅路粹臂腕,耳語道:“咱有正事回奏主公,待會兒若這小子醒了,必要跟進去囉唣。不如趁他睡著先去見駕,也省了許多麻煩。”路粹連連稱是。 二人手捧敕令出中台院落,左轉,過顯陽門,至宣明門下就不能隨便進了;剛想跟守門兵丁打聽打聽邢顒辭駕沒有,就見前面黑黢黢的宮苑裡飄過一團火光,攏目凝視半晌,才見兩人徐徐行來——前面挑著燈的是虎賁中郎將桓階,後面跟著一人,五十開外面沉似水,正是臨淄侯家丞邢顒。 楊俊寒暄道:“原來是邢公,方才還想打聽您出來沒有,我等要面見主公。桓大人,您也沒歇著啊!” 桓階笑道:“主公沒休息,我哪敢偷閒?” 邢顒卻好像滿腹心事,強笑道:“這麼晚你們還要入見?” 楊俊拍拍懷裡的敕令:“主公命我等議政,還等著回奏呢。” “哦。”邢顒木訥地點點頭,卻道,“只怕主公心緒不佳,你等要多加小心……”扔下這麼句沒頭沒尾的話就走了。 楊俊、路粹頗感詫異,桓階倒是熱心腸:“我陪你們一同過去,若有差失也好從旁周旋。” “有勞有勞。”二人隨著他進了宣明門,又過聽政門,卻見正殿上一片漆黑。桓階道:“方才主公與邢公在溫室談話,你們是複命,但去無妨。” “邢公到底跟主公說些什麼?”路粹不禁堪憂。 “我也不知,邢公出來才遇見的,我也不便問。”其實桓階心裡也沒底,也想看個究竟。 三人都不再說話,按捺著忐忑的心緒,瞅著腳下漆黑的路。直等轉入后宮才見幾絲亮光——溫室殿內只點著一盞昏暗的小燈,瞧不見一絲人影晃動,殿兩旁的桐樹在夜風吹拂下“沙沙”作響,彷彿鬼魅張牙舞爪,此情此景不禁使人膽怯。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穩住心神越走越近,卻見曹操披著件錦衣獨自坐於几案之後,二目無神地註視著前方。 到底看見我們沒有?三人面面相覷,乍著膽子來到殿階前跪倒,桓階率先開言:“啟禀主公,楊、路二位大人復命。”因為緊張,聲音竟略有些發顫。 哪知曹操竟充耳不聞,吭也不吭一聲。桓階略抬眼皮,見他還是那樣坐著,又不敢多看,提高嗓門又道:“我等複命。”依舊沒動靜。 桓階、楊俊、路粹心頭不約而同生出天塌地陷般的恐懼——莫非死了? ! 三人幾乎同時從地上躍起來:“主公!” “我聽見了……” 三人又同時矮了半截——全癱倒了,嚇的!真真虛驚一場。天下未寧、嗣子未定、不君不臣、大戰在即,這節骨眼上若曹操真死了,這爛攤子怎麼辦?想想都害怕! “你們進來吧。”曹操的聲音陰沉無力。 三人這才擦去冷汗、連滾帶爬進殿:“主公身體不適?” “沒有……就是有點兒心事……” 有點兒心事?仨人一看就知這事小不了!自赤壁戰敗以來還沒見曹操這般憔悴——他弓腰駝背,雙臂支在几案上,彷彿全身都寄託在這張几案上,只要稍稍一碰就會栽倒;臉色蒼白、掛著冷汗,連眼角都耷拉著,素來炯炯有神的一雙眼黯淡空洞,依舊凝視著黢黑的殿外,鬢邊銀髮蓬鬆散亂;昏暗燈光下顯得他臉上皺紋越發多了,條條陰霾如千溝萬壑一般。其實平日未嘗不是這副尊容,但人活的是精氣神,精神一泄立刻就老! 三人方才嚇糊塗了,這會兒都明白過來,邢顒是曹植的家丞,所奏之事能給曹操這麼大打擊,必然與公子相爭有關,可究竟何事誰也不敢問。君臣相對片刻,反倒是曹操先打破沉默:“你等何事?” “哦。”楊俊忐忑道,“合併州郡之事屬下和袁公、涼公商議過,至於派何人……” “你們商量著辦吧。”曹操這會兒根本沒心思處置政務。 又一陣尷尬的沉默,三人搜腸刮肚實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桓階支支吾吾道:“無論發生何事……還請主公放寬心。” 這句模棱兩可的話還真管用,曹操緩緩抬起頭,黯淡的目光逐個掃過三人面龐:“有句話問你們,務必明白回奏,不得搪塞欺瞞。” “諾。”三人實不知他要問什麼,心裡直發毛。 曹操突然站起身來:“依你等所見,五官將與臨淄侯孰優孰劣?誰當為嗣?” 一句話出口,嚇得三人體似篩糠——這些話私下都不敢多言,何況當面問?似袁渙、毛玠之流問就問了,而他們仨權柄都不是很高,敢得罪誰?三人同時跪倒:“我等實不敢……” “我不是說了嘛,明白回奏不得搪塞!” 三人兀自顫抖不言。 曹操乾脆把話挑明:“孤意欲立子建為嗣,你等以為如何?” 再也不能不回答了,楊俊前爬兩步道:“臣歷任外職到鄴不久,不敢言立嗣之事。然據外間相聞,臨淄侯之才天下皆知,人品端方瀟灑靈秀,甚得主公之教。昔隨軍至譙,睹物知名出口成誦,中原之士無不欽佩其才,爭相以為友,至今傳為美談。”他的話點到為止,雖不明說支持,實際也是讚同。 桓階一怔,瞪大眼睛望著楊俊,彷彿不認識這個人——其實楊俊雖入仕多年,但本質上仍是個文人。他乃昔年被曹操冤殺了的名士邊讓的門生,歷任官職以來,在各地最大政績就是立學校、宣德教。他重文才,自然也欣賞這樣的人,推薦提拔的也都是王像、荀緯那等文人,所以在他看來曹植堪稱最合適的主子,故而他雖非丁儀、楊修那等死黨,卻也真心擁護曹植。 這番話似乎讓曹操的心情舒服了一些,剛要開口再問另二人;卻見桓階連爬兩步他眼前,高聲朗言:“五官將仁冠群子,名昭海內,仁聖達節,天下莫不聞。而主公復以臨淄侯而問臣,臣誠惑之!” “你、你……”曹操蹙眉注視著桓階,桓階這會兒卻不退縮,也懇求地凝望著他。 曹操似乎被他的摯誠打動了,對視良久竟先移開了目光,倏然又轉向路粹:“你又以為如何?” 這會兒路粹實在不敢再說什麼了,一個支持曹植、一個力保曹丕,他偏袒任一方日後都不免落埋怨。況且路粹實有前車之鑑,當年他承曹操之意與郗慮上書彈劾孔融,終致孔融滿門遇害,自此士林之中對他頗有非議,如今當真半點兒渾水也不敢趟。面對質問他連連叩首:“五官將居長居仁,臨淄侯有才有名,主公慧眼聰辨智冠天下,想必自有定見……” “放屁!”話未說完曹操勃然大怒,“什麼慧眼聰辨智冠天下?我是傻子、是呆子!我什麼都不知道!所有事都問我!我不知道……”他聲嘶了幾聲,繼而聲音越來越弱,晃晃悠悠地坐下喘著粗氣。 三人顫顫巍巍不敢抬頭,隔了半晌才乍著膽子低聲勸道:“主公息怒……保重身體……” 曹操摸著隱隱作痛的腦袋,漸漸平靜下來——真是急糊塗了,我的國家、我的兒子當然要我自己做主,發作他們做什麼? “你們都起來吧。”曹操似乎全身精力都耗盡了,頹然坐著,像一位孤獨的老人傾訴著內心的苦悶,“孤生平做事快意恩仇,素無不決之時,唯此立嗣之事實是難以決斷……子桓居長,然外仁內忌,智謀亦不甚出眾,獨勤懇一道尚合我心;子建性情揮灑,兼有文才,頗類我,唯軍政方面似有欠缺,但可造就……前番吾以諸事相試二子,想必你們也知。本以為子建已有長進,足以繼承我位,哪料……”說到這兒他突然苦笑,不知是笑這事,還是笑自己糊塗,“方才邢子昂入見,言主簿楊修在我相試之日屢次夜訪子建,洩之以軍務,那些奏對……都是事先做好的!” 桓階三人聞聽此言既吃驚又不安。 “先前就有傳言,說持手札出城那晚,楊修暗中相助子建,我只當訛傳,現在看來……別人的話孤不信,邢子昂乃其家丞……三番兩次囑咐子建禮敬邢顒,檢點行為,全當耳旁風……”曹操越發苦笑,“老天作弄人,若我那好兒子沒死在宛城,怎有今日之憂……這兩個不成器的東西!你們說我難不難?曹某英雄一世,難道就把基業交給他們?”曹操的痛苦恰恰在此,他太強勢了,所以在他眼中他自己永遠是正確的,兒子都那麼渺小,要他把基業交給並不十分優秀的兒子,太不甘心啦!再加上曹昂、曹沖兩個因死亡而完美的形象刻在他腦海裡,其他兒子就更不堪了。所以當他發現曹植性格方面有些像他時他會那麼關注,進而其軍政之才有所長進時竟會那麼高興,然而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桓階等三臣皆感今晚這番話實在駭人聽聞,緊張得一個字不敢說。曹操慢慢傾訴完了,似乎感到一絲慰藉,但望著眼前這三個大臣,又轉而後悔起來——糟糕!我當真老了,怎管不住嘴了?這事萬不該對他們提起,他們有向著老大的,也有偏向老三的,倘若傳揚出去非但我曹家顏面受損,恐怕兩派相爭更要愈演愈烈了…… 楊俊搜腸刮肚,剛想到幾句勸慰的話,未及開口卻見曹操倏然站起來,彷彿剎那間又變回平日那個威嚴有度的魏公! “孤有些失態,叫你等笑話了。” “不敢……” “天色不早,你們都退下吧。”曹操背著手似是自嘲道,“孤今天可真家醜外揚了,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這些話你們可不要往外傳喲!” 他雖是玩笑口氣,三人卻聽得脊梁溝發涼——早知邢顒密奏如此駭人今晚就不該入見,心中裝下這般大事,若不慎傳出一二,他豈能輕饒?趕緊施禮:“主公保重身體,我等告退……”出離禁地三人都鬆口氣,路粹還好說,桓階、楊俊目光相接不免尷尬。原來都是大面上過得去的同僚,現在彼此明白了,一個保曹丕、一個保曹植,以後關係還真不好處了,兩人不禁苦笑,對揖而別。 他們走了,曹操的愁煩卻並未解除,他仍為立嗣之事躊躇不已。平心而論,直至此時他還是傾向曹植,這就是當父親的偏心,沒辦法的事。他緊鎖眉頭在殿內轉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楊修能馬上出現在自己面前,把一切解釋清楚,哪怕是磕頭請罪他也會原諒。可他全然不知事情敗露,怎麼會來? 如此繞了半個時辰,曹操實在按捺不住,他要去找曹植,父子倆推心置腹把話說明白。想至此他心中迫切再顧不得許多,急匆匆出了溫室,直往東而去。宮中侍衛不少,見魏公大晚上獨自出來,焉能不保護?不多時就聚起二十多人,有個不知輕重的軍候過來勸:“天色太晚,主公這是去哪兒……” 話未說完曹操左手一揚,順勢抽他一耳光:“孤之事豈由你管!”這會兒氣不順,誰都不能惹。其他侍衛不敢近前了,職責所在又不能不護衛,便手持燈燭在身後十餘步跟著,曹操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唯恐有意外。 曹操恍惚間只想與曹植把話挑明,徑直奔了東夾道側門——只要從此門而出,再穿一趟街就是臨淄侯府,其實方便得很。哪知走到這側門前曹操不禁停下來。 這道門不一樣了,十幾天前還寬有丈餘、朱漆明亮,不知何時改小了,變成只能供兩人並排而過的窄門,重新補砌的牆,三層石階也砸了,只留一道門檻,若不是有士兵舉著火把守在那裡,曹操簡直尋不到這地方了。 守門兵士沒想到深更半夜魏公親臨,全跪下了:“參見主公。” 曹操質問:“這道門何時改的?” 有個小兵放膽答道:“昨天方修整完畢。” “誰傳令改建的?” “是臨淄侯督造。”小兵答道,“前幾日臨淄侯與主簿楊修經過,見主公在門上所留之字。楊大人說,'門'內加一'活'乃'闊'字,主公必是嫌側門寬闊太過張揚,臨淄侯聞聽此言就調匠人把這門改成現在這樣了。” 側門乃出入家眷及僕婢之用,怎能太過張揚?這門改得正合曹操心意,但他卻甚感不悅——又是楊修! 曹操固然怨恨楊修為曹植出謀劃策乃至幫忙作弊,但更恨曹植對楊修言聽計從。須知為帝王者萬不可專信於人,長此以往必受蒙蔽!如今曹植事事賴其所謀,處置實務到底有幾分真本事?他固然身負才華,但那種不羈的性情真的適合為君王嗎? 這些事曹操先前沒多考慮,但面對這道門,他立曹植為嗣的決心逐漸動搖,曹植在他心目中的種種優勢也逐漸消失。立嗣之事關乎國家興亡,不能如此草率,老三自有其長處,但老大也不遑多讓,要分出高下不這麼容易……想到這些,曹操變了主意,他不打算立曹植了,還要再慎重比較二子的優劣,這次必須設法拋開父子之情,單純看他們誰更適合為領袖之材。 眾侍衛在後面遠遠望著不敢近前,忽見南面摸黑跑來一人,正是孔桂。他在中台睡得正香卻被侍衛叫起,說主公大晚上在宮苑裡瞎轉悠,也不知與誰置氣,大夥勸不了,請他快過去。孔桂不敢怠慢,忙一溜小跑趕了來,離著老遠就衝兵丁斥責道:“你們都瞎了麼?沒看主公穿得薄?才剛二月夜裡寒著呢!”說著話解下自己袍子披在曹操肩上,“您別嫌小的髒,先穿上暖和暖和。主公乃是一國之尊、三軍之主,後日便要領軍出征,凍著可不是鬧著玩的。” “嗯,回殿。”曹操這會兒實已拿定主意,聽孔桂這麼一說,竟也覺得涼風料峭,確實是冷,方才心中火急竟沒在意——殊不知這晚種禍不淺! “主公何事煩躁?”孔桂跟在一旁訕訕道。 “沒什麼,方才頭疼得厲害,出來走走。”曹操雖寵信孔桂,但也知其諂佞,不願把二子之事相告。孔桂也不敢多問,只說些笑話。 回到溫室曹操落座,暖和了一陣,卻覺左手竟有麻痺之感,想來方才打了侍衛一下,也未上心。孔桂頗識趣,覺出他身有不適,過來親自為他揉肩捶腿。曹操蹙眉道:“你好歹是堂堂騎都尉,怎做這等奴僕之事?” “小的文不成、武不就,唯一所長就是對主公這顆忠心,力所能及竭力為之吧。”孔桂把自己說得慘兮兮的。 當初他就是靠這點兒手段服侍楊秋的,曹操叫他推拿幾下,竟感覺挺舒服,便沒再阻攔,只嘆道:“孤平生未嘗畏老懼死,不過近來真感覺精力不濟了。” 孔桂笑道:“主公一點兒也不老。” “你諂媚忒過,年逾順耳豈言不老?” “六十歲不算年高,我在楊秋麾下時,在安定郡見過一位退職的老郡將,都年逾百歲了,好像叫……叫皇甫隆。” “嗯?”曹操眼睛一亮,“先朝敦煌太守皇甫隆,此人還在世?” “在!小的親眼所見,精神矍鑠鶴髮童顏,都成老神仙了。百歲之人尚在,您六十歲何必言老?” 曹操一張一握活動著略感麻木的左手,忽然坐直身體,一本正經道:“你能幫孤尋到此人嗎?孤要向他請教養生之法。” 孔桂一怔,暗怪自己話多招事,得見皇甫隆乃數年前之事,現今這老頭在不在世他也說不准,不過說來哄曹操寬心,哪料竟認真了。孔桂含糊道:“小的久不在那邊,皇甫隆居於何處我也不清楚。” 曹操兀自不放:“你不清楚,可托楊秋去尋。” 孔桂眼珠一轉:“老人家年逾百歲,主公若招他來鄴城,恐怕消受不起。” “那倒不妨。”曹操信手從帥案抽了塊手札,“我寫封書信給他,你交與楊秋叫他設法送去,再者過幾日便要發兵西征,到涼州說不定能見上一面。”他說著便提筆寫起來。 孔桂暗暗叫苦,也不敢推脫了,在旁看著: 曹操自掌政以來行文無數,從來是命令口吻,幾時這般謙和求教?這會兒他真的期望自己健康長壽,倒不是怕死,而是眼下他不能病、不能死。為了統一天下,更為降服兩個不成器的兒子,無論如何他都要硬硬朗朗活下去!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