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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憂心忡忡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5140 2018-03-13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正月,距伏皇后一族受戮還不滿兩個月,曹操就迫不及待威逼天子立他女兒曹節為皇后。一場熱鬧而荒唐的婚禮在許都舉行,這對長夫少妻在同樣身為傀儡的許都百官的祝賀聲中結合到一起,雖非心甘情願,倒也彼此同情,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五味雜陳糾結難言。曹操藉此機會大做文章,以朝政名義賜天下男子民爵、賜王侯公卿各級官員糧穀,大肆收買人心。至此,曹操已擁有權臣、公爵、國丈三重身份,與王莽別無二致。 不過曹操雖能操縱天子女婿,卻不能使天下人盡數俯首帖耳,劉備一黨在蜀中攻城略地他無計可施,孫權戰和不定他無可奈何,而最令他氣惱的是鄴城百官也不肯教他如願以償。 前番南征,曹操帶曹丕而留曹植,用意很明顯,就是讓曹植趁機拉攏人心,統一群臣思想。但不知是時日尚短,還是元老大臣頑固不化,竟沒幾個人改變立場,崔琰、毛玠、徐奕等依舊公開放言當立長子。對待反對曹魏代漢的人,曹操可以毫不猶豫使用屠刀,但對於這些倚重的元老大臣,加以戕害無異於自失信義、自毀長城,只能以春風化雨之心去啟發。

無奈之下曹操在剛完工的銅雀三台大宴百官,名為慶賀曹節為後,卻趁機當眾誇耀曹植德才兼備,命他給群臣敬酒,又當場作賦一首: 酒也喝了詩也讚了,元老大臣當時都很賞光,卻沒人主動迎合他意願,曹操也急不得惱不得。眼看蜀中局勢不容樂觀,西征不得不提上議程,想在此之前解決立嗣問題已不可能,曹操只得把五官將文學劉廙轉任為黃門侍郎,又以籌備西北軍務為由把五官將門下賊曹郭淮轉任為兵曹令史,進一步削弱曹丕實力。 又逢正月歲初,不少任滿的郡縣官員至鄴城拜謁。若是尋常計吏交與諸尚書接待也罷了,可這幫官員在外任職頗久,一者要當面述職,二來也趁機向魏公賀喜,升遷去留全指望這次拜謁;曹操也不願輕易處置,命他們排好次序分批入見,從早到晚傾聽各地政事。如此連忙三日,到四天清晨,曹操往聽政殿上一坐,已有些昏頭漲腦了。他喘了幾口大氣,剛喝了口參湯,還沒來得及宣群臣入見,先被侍臣遞來的一份奏疏嚇出身冷汗。

為解決校事監察嚴苛的問題,曹操設立了理曹掾分管軍法事務,並讓有多年司法經驗的高柔全權負責。為鼓勵高柔認真工作,曹操還親筆寫了委任狀: 高柔本就是實心任事之人,得丞相勉力干勁更足,但有些過於認真了,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核出冤假錯案十餘起,將先前校事作出的判決全部推翻,這次又上書曹操:提議廢除校事,取消對官員不公正監督,嚴懲趙達、盧洪這幫小人;並要求撤換鄴城令楊沛,將其手下劉慈等殘暴小吏逐出衙門,杜絕酷吏為政。 曹操看完這份奏疏如坐針氈——這兩項提議無疑是正確的,但卻觸動了底線。他何嘗不知趙達是小人、楊沛執法過苛。可現在正處在漢魏易代的過渡期,他要依靠小人去監督、威逼那些不滿他的異見分子,還要靠酷吏壓制日漸抬頭的豪族勢力。可如今群臣已經對他們不滿,這樣的提議等於往油鍋裡澆了一瓢冷水,一旦公開必招來群臣附和,事情鬧大就沒法收場了。

曹操十萬火急把高柔召入宮中,掰開揉碎解釋:“你說趙達他們是無恥小人,孤無異議,但你恐怕還沒參透我用人之道。似刺探不法、窺人隱私這類事,賢人君子根本不屑為之,不用小人又用誰?校事早晚要取消的,可眼下還不行,這些話千萬別宣揚出去。”費盡唇舌才把高柔穩住,叫他把奏疏拿走悄悄燒掉,總算將這把剛著起來的火撲滅了。 忙完這件事,曹操一點兒接見外臣的心情都沒了,對著空蕩蕩的大殿,心下漸漸冒出幾許不安——自幼讀書便知“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道理,可真正切身體會還是在最近兩年,昔日他領兵在外一應政務都不用操心,因為荀彧都會替他搞定。現在不一樣了,他有了自己的龐大封國,纖毫之事關乎長遠,躊躇的事也越來越多。許都華歆、潘勗等不過唯命是從之徒,袁渙、涼茂雖老成謀國,終不及當年荀彧的聲望人脈。曹操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雖然沒有了荀彧,但換作是當年的他,必定敢想敢撞,現在不行了——古人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難道為政越久就越膽小?有了自己的國家,放不開手的東西就越多?還是僅僅因為……我老了……

衰老這想法一出現,曹操閉上眼睛猛然搖頭,彷彿要把這念頭從腦袋裡甩出去。正當此時侍臣禀奏:“騎都尉孔桂告見。” “快叫他進來。”曹操彷彿抓到一根能驅趕雜念的稻草。的確,只要有孔桂在他身邊說笑逢迎,他就不覺得自己蒼老,即便他只是個阿諛討巧之徒,不禍國又何傷大雅? 幾乎是侍臣剛出去孔桂就進來了,懷裡還抱著一大摞竹簡,都快把臉擋上了;這般模樣就別顧禮節啦,他還偏要下跪,剛一彎腰——“劈裡啪啦”,竹簡灑了一地。他又手忙腳亂收斂,逗得曹操捧腹而笑,心頭陰鬱一掃而光:“這個無賴之徒今天怎也擺弄起書來了,莫非這都是你寫的?” 孔桂自然是故作窘態博曹操一樂,這才碼好竹簡,奏道:“小的哪有這般學問,這是徐幹徐偉長的大作,託我呈獻主公。”

“哦。”曹操早有耳聞,“聽說他這兩年身體越發不好,在丕兒府中也不大做事,常恐沈痾不愈,時日不久,在養病之餘修一部政論,莫非已全部寫成?” “正是。此書名喚《中論》,共二十篇,請主公過目。”孔桂看似信手拿了一卷放到書案上。 曹操懷疑地瞟了他一眼:“徐幹在五官將府為屬,與你毫不相干,為何託你來獻書?” 孔桂道:“徐先生知道您這幾日忙,恐不得見,知道小的受主公器重,才託我代轉。” 曹操半信半疑,展卷便閱:“民心莫不有道治,至乎用之則異矣。或用乎己,或用乎人。用乎己者,謂之務本;用乎人者,謂之近末。君子之治也,先務其本,故德建而怨寡;小人之治也,先近其末,故功廢而仇多……”只看了這麼兩句,曹操便沒興趣了。徐幹所論畢竟還是修德重德那一套,雖放之四海皆準,卻有些陳詞濫調,遠不及仲長統的《昌言》務實,而且似乎與當下取士不拘形蹟的原則還有些相悖。不過人家疲病之軀寫下這麼一部東西,欲使後人傳頌,曹操也不能潑冷水,只是點著頭,卻不再認真讀,粗略瀏覽著。

“嗯?這是什麼?”曹操發現簡冊中還捲著一紙帛書。 孔桂抻著脖子道:“這徐偉長,粗心大意的,定是把詩文夾在裡面了。您看看寫的什麼啊?” 徐幹也稱得起詩壇高手,曹操自然要觀,見是一首五言詩,題著“答劉楨”三個字,下面是: 曹操反复默念:“我思一何篤,其愁如三春。徐幹倒與劉楨情誼頗厚嘛。” 孔桂笑道:“他們這幫文人,閒著無事就聚酒論詩,若不是喝酒喝多了,劉楨何至於獲罪?” 這倒給曹操提了醒,前番劉楨在曹丕的酒宴上直視甄氏有悖禮法被鎖拿問罪,曹操竟被這樁事忘了,隨口問道:“劉楨送交大理寺,最後定了什麼罪?” “聽說鐘公判他個輸作左校,打發到城外採石場罰做苦力了。” 原來監押充工,難怪“雖路在咫尺,難涉如九關”?曹操不動聲色放下那詩,緩緩起身,“'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春來草木轉盛,天氣也晴和,接連幾日接見外官,孤真的厭煩了。”說罷踱至殿門,抬頭仰望著天空。

孔桂亦步亦趨緊跟在後面,見他半晌不再說話,乍著膽子道:“劉楨不過一癲狂文人,不拘小節,主公何必計較?讓他那握筆桿子的手去幹苦力,想必罪也沒少受,不如就……就饒了他吧。”說到最後幾乎細不可聞。 “嘿嘿嘿。”曹操立刻冷笑著扭過頭來,“你小子實話實說,徐幹給了你多少好處?” “呃?!”孔桂故作錯愕,“在下不敢……” “哼!他獻這卷書,故意夾首詩,不就是想叫你趁機為劉楨說情嗎?二十卷書擺在那裡,你怎就偏巧拿了夾著詩的給我瞧?得了徐幹什麼好處,老實說吧。”曹操點破了窗紗。 “主公真乃神人也,就跟親眼瞧見一樣!”孔桂“撲通”跪倒,從懷裡掏出個小匣子,雙手捧上,“在下是受了賄賂。” 曹操打開盒蓋仔細觀瞧——他不在乎孔桂受賄,卻在忖度孔桂受了誰的賄,劉楨獲罪之事因曹丕而起,曹丕未嘗不想解救,孔桂說是徐幹的主意也未必可信。但見盒中是幾塊寶石,雖晶瑩剔透卻很碎,實在稱不上珍寶,曹操輕輕舒了口氣:“就這點兒東西?”

“確實只這些,小的不敢欺瞞,可與徐幹對證。” 曹丕好歹是五官中郎將,若其出手絕不至於這麼寒酸,看來此舉是徐幹自己所為,與曹丕無干。想至此曹操已放心了,卻作色嗔怪:“你小子真不成器,此等蠅頭小利都不放過!” 孔桂早料到這點兒小伎倆蒙不了曹操,但也知道曹操絕不會因為收了這點東西就發落自己,假裝戰戰兢兢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小的一時糊塗,怎料主公洞察秋毫?請主公責罰。” “念你坦白自首,罰就免了,下不為例。”曹操把小盒丟給他,“不過這東西你得退還徐幹。他官職不高俸祿不厚,又有病在身,取他錢財你於心何忍?” 孔桂素來大小通吃,明明不捨,卻違心道:“是是是,在下原也不想收,可他怕我不肯幫忙硬塞,叫我千萬要設法給劉楨說情。”

曹操心頭一陣悵然——劉楨之事他原本心裡有數,不過是想做個姿態,適當時候自會赦免,可出征一趟竟忘了。他處置大事小情幾十年,拿定主意從沒忘過,這次卻忘得一干二淨,看來真是老了……木訥好久才道:“徐幹誠心救友,又以疲病之身修成《中論》,念他這些可取之處,我也不會為難劉楨。不過他既與劉楨相厚,今後就不要在五官將府了,也調到植兒府裡吧。”早不調晚不調,偏偏在徐幹寫成政論功成名就之際轉任臨淄侯府,這不明擺著是往老三臉上貼金嗎? 孔桂心明眼亮,當然早看出曹操想立曹植,但崔琰、毛玠等人的反對也不可忽視,結局尚不能測。可今日身在咫尺之近,親耳聽到這偏袒的安排,又聯想去年出征時對曹植的囑託、前幾日銅雀台之會,還有劉廙、孫禮等紛紛轉職,孔桂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曹操老了,這位主子再好也注定伺候不了多久;而他還年輕,平日溜鬚拍馬為人不恥,得為日後前程多想想啊!固然要見風使舵旱澇保收,可總有個限度,不冒險就沒收穫,真等到瓜熟蒂落,再跑去錦上添花就沒意思了。要想當佐命功臣,日後在新朝吃得開,可得把握好機會啊……正胡思亂想之際,又聽曹操吩咐道:“你去告訴宣明門外候著的官員,今日不見他們了。”

“諾。”孔桂趕緊回過神來,轉身便去。 “慢著,順便叫許褚備輛小車,找幾個心腹衛士,你們陪我出去散散心。我想圖個清靜,千萬別張揚。” 孔桂眼珠一轉立刻提議:“不如去城東北轉轉,觀觀山景,順便還能到採石場瞧瞧劉楨。” 曹操不禁莞爾:“你倒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看來徐幹這點兒錢沒白花啊!快去吧!” 孔桂歡歡喜喜去了,曹操迴轉后宮,換了身外出的衣裳,也不叫侍臣相隨,自己溜溜達達出了東夾道——自曹丕兄弟遷居城東戚里,為方便他們進出,曹操命人在東夾道開了個旁門;平日堂堂魏公當然不能走窄道旁門,今日微服出遊為圖清靜還是第一次從這裡出宮。 孔桂辦事伶俐,早把一切安排妥當,一輛兩匹馬拉的小車已停在門外,相隨保駕的八名虎豹士也換作尋常兵丁裝扮,毫不惹人注意。但趕車的不是許褚,而是個三十出頭的長須武官——曹操自然識得,是典韋之子典滿。 典滿身為軍中烈士之子,頗受曹操照顧,自幼徵召為郎,又轉為軍職,仕途很順。不過他雖相貌似父親三分,性情卻截然不同,謹小慎微寡言少語,見了曹操跪地施禮格外恭敬。 “許仲康呢?” 典滿未開口,孔桂搶著道:“清早營里傳訊,虎豹營司馬文稷病死了。許將軍與段昭他們去都弔祭了。”文稷也是沛國譙縣人,跟隨曹氏多年,雖為人低調戰功不顯,畢竟是老鄉,頗有些人緣。 “唉……”曹操不免嘆息,“派人給彰兒送個信,讓他替我弔祭一下。我記得文稷還有個兒子在營里當差,叫……什麼來著?” “文欽。”典滿低低提醒了一聲。 “對。念其父之功,把他官職也提一提。”曹操唯恐這次又忘,囑咐孔桂,“此事你替我記著,等文欽葬父歸來就辦。”說罷已由典滿攙扶著跨上車沿,可剛登上一隻腳忽然頓住了,扭頭凝望著大門。 “主公有何吩咐?”眾兵士不解。 “方才沒多留心,這扇側門是誰負責開的?” 孔桂記得清爽:“臨淄侯督建冰井台,順便派人開的。您瞧瞧,這門修得多體面、多周到啊!”既然已存抓住時機之念,他自然凡事多說曹植幾句好話,尤其有典滿在旁見證,更大說特說。 曹操把腳撤了回來,慢步走到門前細觀——見此門約有丈餘,與魏宮正門一樣,都是雙扇朱漆大門華麗軒昂;不禁皺皺眉,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回頭問孔桂:“你身上可帶著筆了?” 孔桂伺候人再周到,哪能預備那麼齊,頗有愧色;身後典滿卻道:“屬下有。”說罷解開肋下懸著的兜囊,取出筆墨雙手捧過來。曹操詫異地瞟了他一眼——典韋大字不認得一筐,這小子卻頗於文墨一道下工夫,行伍之身卻隨時帶著筆墨,真一點兒都不似他爹。不過世道變了,當年打天下拿得起刀槍就能謀富貴,如今肚子裡沒點兒墨水,即便能打仗也難往上爬,這小子倒看得通透。 曹操接過筆來,稍稍蘸了點兒墨,抬臂提袖,在新上油的朱漆大門上寫了斗大的一個“活”字。 孔桂看不明白:“主公這是何意?” “你小子不是機靈嗎?猜猜看啊。”曹操故作神秘。 孔桂橫三眼、豎三眼打量半天,還是不明就裡,嬉皮笑臉道:“主公高深莫測,小的哪裡揣摩得到?” 曹操望著自己的“傑作”,不乏得意之色:“我量你這點微末之才也不懂,就待高明之士來解我這謎吧……咱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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