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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回師鄴城

卑鄙的聖人:曹操Ⅸ 王晓磊 5359 2018-03-13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皇后伏壽被廢,幽禁冷宮數日後被秘密處死,所生二皇子也被鴆殺。皇后兄弟宗族自不其侯伏隆以下全部以謀反罪論處,死者百餘人,皇后之母劉盈乃漢順帝之女、安陽長公主,雖僥倖保全性命,卻被迫遷徙涿郡在監視下苦度餘生。素以經學傳家與世無爭的東州望族“伏不鬥”竟落個滅門的下場,怎不叫人唏噓?當然了,這一切都在曹操撤軍過程中發生,皆出自天子“自己主張”,與他絲毫扯不上乾系。 曹操撤軍途中又得到天子詔書,宣布他可以選拔旄(mao)頭、魏宮可以設置鐘虡(ju)。這兩樣都是天子專有的配飾,至此曹操在儀仗方面已與天子相差無多。十二月,大軍終於抵達延津,只要渡過黃河就踏上魏國的土地了。 第三次南征從出發到歸來總共四個多月,剛到長江邊,連敵人的面還未見著就匆匆收兵,不但空勞一場,還白白浪費許多輜重軍糧,重臣荀攸又崩於營中,曹魏開國的第一仗不敗而敗。加之此番出征,文武群臣乃至三軍士卒皆有異議,校事趙達等又執法苛刻,因而曹操頒下教令:

當即宣佈在幕府設立理曹掾,從今以後軍法懲罪歸理曹掾管轄,校事不得乾預。三軍將士早恨透了趙達、盧洪那兩個奸詐小人,無不歡呼雀躍大呼萬歲,曹操也算挽回了點兒面子。 大軍備下船隻,還未渡河就見北岸旌旗招展——原來曹植聞父親歸來,派官員前來迎接。太僕王修、少府王朗、侍中和洽帶隊,率領郎中、議郎、虎賁百餘名前來接駕;幕府方面也來了長史陳矯、西曹掾徐奕、門下督陳琳等人。時值嚴冬,黃河結了一層薄冰,魏郡太守趙儼召集百姓破冰纖船,幫士兵搬運軍輜。曹操頗覺欣慰,領曹丕、曹彰、曹真、曹休等率先渡河與群臣相見。 “恭迎魏公得勝回朝……”大家齊聲道賀,其實誰都明白這場仗怎麼回事,嘴上還得這麼說。 曹操不禁苦笑——出師時還以為天下將定,哪知劉備非但未死還得了蜀地,成敗之事實未可測,看來真不該拒絕納諫、一意孤行啊!想至此未免有些羞赧,對群臣多加撫慰。

西曹掾徐奕奏道:“主公發下求賢令,各地推薦的才德之士都已到了,今日也同來迎候主公,可否先見見?” “甚好。”開國立恩自要招賢納士,何況現在又得知敵國未滅,曹操更不敢怠慢,當即請諸人近前——有崔琰推舉的鉅鹿文士楊訓、安平文士李覃、南陽之士張固、已故太醫令繆斐之子繆襲、新鄭士人東里袞、開封儒士鄭稱等三十餘人。曹操向天下求賢不止一次,每次至少也百餘人應闢;可曹魏建國伊始,應闢之人卻不增反減,這可不是好徵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操晉位開國又受封九錫,已是僭越之舉,何況皇后一族血染屠刀,天下賢士憤者憤、懼者懼,這個節骨眼上有幾人肯來捧場?雖這麼想卻不便說,都掛著一副笑臉。 曹操何嘗不知?早拿定主意,要將這幫人全部予以重用,燕昭王為求賢不吝千金買骨,只要厚待這幫人,何愁天下巖穴之士不眼熱?他擺足了折節下士的架勢,與眾人一一相見敘談;眾人見魏公竟如此器重,無不感恩戴德。曹丕遠遠望見司馬懿站在和洽身後,滿腹機謀欲與他說,苦於耳目眾多不便過去述說,只好默默盤算。

突然間,曹操把目光鎖定在人群後排一個布衣之士身上——此人瘦小枯乾,一張瓜條臉,三綹焦黃鬍鬚,滿臉皺紋,水蛇腰大羅鍋,其實才四十出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六七十呢,比曹操都顯老。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衫,這衣服不知穿多少年,衣襟下擺都起毛了,袖子上還有塊補丁。即便不拘衣著,見當朝丞相、封國之主豈能這般寒酸? 曹操不但不惱,反而甚喜:“哎呀!這不是吉先生嗎?” 吉茂,字叔暢,馮翊池陽人,莫看此人寒酸得緊,卻是響噹噹的人物。郭氏、田氏、吉氏皆馮翊大族,吉茂曾家財豪富,他族兄吉本是兩朝老臣,今在許都擔任太醫令;吉茂日子卻越過越窮。只因他有收集圖書的癖好,為此廣求天下書籍簡冊,什麼天文地理、經史子集、文韜武略,乃至讖緯、醫卜、曆書統統來者不拒,結果偌大一份家產都叫他換了竹片。他倒不挑吃、不挑穿,只是坐吃山空家裡房子越來越小,最後書都堆滿了臥房,窗戶都堵死了,為此妻子天天指著鼻子數落他。

“慚愧慚愧。”吉茂見到曹操很是羞赧——當初曹操徵關中時曾與他相見,甚有起用之意,吉茂再三推辭不肯為官,如今卻厚著臉皮主動上門了。 徐奕怕他面子過不去,忙打圓場:“吉先生此來可與當初不同,當年不過是經籍之士,如今卻是孝廉。” “這就對了。”曹操笑道,“看來張既不但通曉治戎之策,也慧眼識人,似吉先生這樣的高士,不舉他為孝廉還舉誰?關中戰亂二十餘年,民生尚且難保,何況書籍簡冊?若非吉先生這等愛書成癖之人,只怕有更多典籍毀於戰火。理亂之功造福一時,治國之功造福一代,文教之功造福千古,這是莫大的功勞!” “不錯,不錯……”眾人不禁點頭。 吉茂眼淚差點兒掉下來,為保護書籍吃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能得世人這評價,也算無怨無悔了,索性把心裡話向曹操挑明:“在下不敢欺瞞丞相,我讀書成癖不願為官,但蝸居已久無可生計,求親告友終非長久之計,實是想求份俸祿養家糊口。即便不為自己,也為那滿堂的書籍啊!”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揪心:哪有這麼直白的?若都似你這樣,魏國朝廷豈不成了混飯的地方?名氣大的多數不肯出山,好不容易來一個還為糊口,魏公豈能痛快? 哪知曹操仰天大笑:“這有何難?天下之大財貨充盈,難道就養不了一個為國貯書之人?先生既然張口,孤就當饋贈。但無功不受祿,傳揚出去對先生名譽也有損。我看這樣吧,我表奏您回鄉當個縣令,您拿六百石的官俸守家在田,既當了官,又沒離開您那些書,兩全其美,您看如何?” “這、這……”吉茂不知說什麼好。 “不必推辭。”曹操不讓他為難,“回頭我囑咐張既,叫他選幾個精明的功曹皂隸派到你縣,先生實在撥冗不開,就叫他們代為理事,出了亂子我問他們的罪。您若願意辦事就到大堂坐坐,不願意就拍屁股回家歇著,他們還敢攔您?”

吉茂再不滿足也說不過去了:“多謝明公。” 曹操也滿意,其實重吉茂之名遠勝其才,這樣的人想盡辦法也要讓他掛個官職,好向天下人展示自己多受名士愛戴。客套兩句又見數人,不過拱手寒暄,直到徐奕介紹:“這位乃弘農董遇董季直,在朝任黃門侍郎,受丞相之命調職鄴城。” “哦?閣下就是為天子講解《老子》之人?”曹操加了小心,從上到下仔細打量,唯恐此人接近天子有“不軌”之心;見董遇四十左右,身材敦實貌不驚人,莫說不及想像中那般出類拔萃,甚至有些迂腐之態,當真是個老實的讀書人。 不過曹操依舊沒掉以輕心——昔日孝靈帝師劉寬、楊賜,先前給劉協講學的也是荀悅、謝該之流;此人這等年紀便有侍講之榮,恐非泛泛之輩。因而問道:“董大人精何典籍?”

董遇嗓音低沉語言謙虛:“在下腹笥不廣,唯治《老子》《左傳》,不敢言精,勉力為之。” “可有人從您受學?”曹操這話似漫不經心,卻緊要至極。若有門生學子就不單純是做學問人,很有可能主持著一個以經學為基礎的士人集團,為防不測當另加詳察。 董遇道:“並無門生。” “仕宦之友可曾教授?” “閉門自守,並無知近之人。” “宗族子弟呢?” “也沒有。” 曹操卻不信:“似大人這等學識,豈會無人登門求教?” “求教之人倒是為數不少,盡被下官推辭。”說到這裡董遇眼中似有得意之色,卻只一閃而過。 “為何?”曹操一句接一句,不容他思考。 “先賢博士讀書所為治學,著書立說施恩後世。自先朝黨錮之禍誅戮太學士以來,正教毀敗經學不振,戰亂多年人心大異,如今十個經學之士倒有八個為謀仕途,名為治學實為投機。似這等人登門求教,即便下官用心去教,有何裨益?我便叫他們把書讀一百遍再來。”

“哦?哈哈哈……”曹操聞聽此言不那麼反感了,“讀書百遍,倒是敷衍他們的好辦法。”心下另想,也未嘗不是關門閉戶得保平安的好主意。 董遇卻道:“倒也不是故意搪塞。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倘若能全心誦讀,自會明其要理,何必再去求人授學?”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眾人甚覺可笑。 曹丕望了司馬懿半晌,才剛緩過神來,聞聽此話略覺有趣,不禁插言:“一卷書讀百遍得耗多少光陰,人活世間衣食住行、婚喪嫁娶、財貨生計是免不了的,誰有這麼多工夫?” 董遇捋捋鬍鬚,露出幾分笑意:“在下以為讀書當擇三餘。” “何為三餘?” “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董遇這說法乃是鼓勵士人當在每年、每日、每時珍惜讀書勤學的機會。

曹操趁機白了曹丕一眼:“聽見沒有?讀書勤學理當孜孜不倦,現在正值冬日,歲之餘也。你回去後閉門讀書,不要有任何雜務。” 曹丕被父親潑盆涼水,閉門讀書說得好聽,其實是不叫他做事,也不允許與任何人來往。當真如此豈不愈加落於曹植之後? 曹休瞧曹丕面露怏怏,忙過來解圍:“冬日讀書自然妙,不過最妙的無過於冬日下雨,又是夜晚。此乃冬之雨夜讀書,三餘俱全!”一番話逗得眾人無不歡笑,連“始作俑者”董遇都不免莞爾。 曹操終於認清了董遇的面目,果然只是個心無旁騖的白面書生,心裡放寬了不少。徐奕又拉過一人道:“主公,此人便是您點名徵辟的司馬叔達。” 曹操、曹丕都留上神了——司馬孚個子不高、面貌倒是挺英俊,但缺了幾分靈氣,舉手投足格外拘謹,他大哥司馬朗端正儒雅、二哥司馬懿瀟灑俊逸,他完全沒有兩位兄長的風範,甚至還有些膽怯,垂手而立中規中矩,倒與董遇有幾分相像。

“知道我為何徵辟你嗎?”曹操單刀直入。 司馬孚倒是坦誠,低聲道:“在下不知。” “因為你閉門讀書小有賢名,更因為司馬氏與孤有些淵源。”曹操手捻鬚髯,“你兩位兄長皆在朝堂,你也該為國效力。聽聞司馬建公有八子,今後若無意外,孤還會徵辟你家兄弟。國之良輔求之不易,你司馬氏久有名望,當盡忠魏廷,給天下士人做表率。記下了嗎?” 司馬孚諾諾連聲。 “好。孤現在就任命你為臨淄侯文學,以後伴吾兒讀書習學,他若有不當之處要竭盡所能勸諫指教……” 曹丕陡然一驚,不禁扭頭看司馬懿——他似是尷尬,早把頭壓得低低的,瞧不見神情。 曹操卻環顧眾人侃侃而論:“昔周公求賢,一飯三吐脯、一沐三握發,孤雖不敢比古之聖賢,然亦有伯樂之意。世間俗人多好純譽之士,豈不知純譽者乃詐,非真賢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古之良士尚遭非議,況乎今人?”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開漢功臣陳平有盜嫂之污,興燕之士蘇秦好為搖舌,此亦功業有成者,故賢無益於國不加賞,不肖無害於治不加罰。對孤而言,非但不罰,倘有一技之長還可予以重用。所以今後州郡舉士不必拘泥於名聲門第、平素形狀,'命貴,從賤地自達'!務必要使野無遺賢、社稷昌盛。” 群臣齊聲稱是。曹操毫不耽擱,立刻口宣敕令命陳琳筆錄,下達天下各州郡。其辭曰: 四年前曹操就曾頒布過《求賢令》,其中一句“唯才是舉”惹得天下熱議。而今又下此令,似是對先前人才政策的進一步闡釋,不過在場不少有識之士都能品味到,這道敕令與先前相比大有弦外之音。 《求賢令》是在赤壁戰敗人心不穩的情況下頒布的,一者是為與孫、劉等對手爭奪人才,再者也是提拔寒微之士扼制豪族。而這道敕令則把重點落在人格污點上,大言有才乏德亦可予以重用,恰與華歆、郗慮逼宮廢後之舉互相印證。這是鑑於曹魏人氣不旺,向天下人大開仕途之路,簡而言之一句話——只要肯為曹某效力,也不管你名聲多差、犯過何錯,我絕對虧待不了你! 群臣遵令,齊呼聖明,各部將領也陸續過河,這才列開隊伍同往鄴城。曹操也不叫虎賁護衛,左邊吉茂、鄭稱,右有董遇、繆襲,與新募的士人齊轡而行。這就是人敬人高互相吹捧,曹操給他們榮耀,更為成就自己愛才之名。此番南征雖然空勞無功,但能擺出這樣喜慶的架勢迴轉鄴城,面子也夠了。 可隊伍後面的曹丕卻不那麼愜意,他沒想到父親會把司馬孚派到三弟府裡——司馬氏已入了曹植府門,今後還能不能信任?隨軍四個多月,曹植把鄴城整治成什麼樣了?崔琰、毛玠有沒有變心呢? 曹丕沒心思與人搭訕,緩緩落在後面,眺望河灘不禁黯然——冬季水枯,為協助大軍運輜重,附近縣令徵調大量百姓在運河兩岸拉縴,不僅有男子,也有婦女孩童,百姓喊著號子趟水拉縴,隆冬時節卻累得四鬢汗流。天下事就這麼不公平,有人騎馬乘車優哉游哉,有人卻辛苦勞頓;見不遠處有艘運糧船,一對男女拉著纖繩苦苦前拽;還有個孩子,也就與他兒曹叡年紀彷彿,個子太小拉不了繩索,在船後死勁地推,踩著冰涼齊腰的河水,一步一喘,腦袋都快扎到水里了! 猛然間曹丕感覺自己就像這勞苦的一家子,雖非生於貧賤,卻也時運不濟,苦勞苦曳終無出頭之日。隨口吟道:
誰讓你時運不濟,誰讓你命不好,又有什麼辦法? “五官將悲天憫人,乃天下蒼生之福。”不知何時司馬懿已悄悄湊到他身後。 曹丕扭頭看看他,一個字都沒說。 司馬懿一眼就看穿了他心思,情知這位大公子心胸不寬,趕緊說好話:“五官將這詩作得極好,臨淄侯雖出口成誦、下筆成文,但所作詩賦可有一篇愛憐民生疾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享天下之福不那麼簡單,須心懷黎庶德被蒼生。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言下之意很明顯——曹植不行,還得是你。 曹丕略覺寬慰,但仍不能釋然:“你素與我相厚,令尊與我父曾同殿共事,如今令弟又成我三弟的侍從,咱們也算是世交了。” 司馬懿自然聽出這是試探,左顧右盼,見四下沒人注意,便湊到他耳邊:“在下自然全力輔助五官將,但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唯有知己知彼方為上策。難道叔達在那邊做事不好嗎?” 曹丕心裡懸著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長出一口氣,臉上卻未露出絲毫喜色,只隨口道:“分別多日,若有空就來我府上喝兩杯吧。”但與他並轡行了幾步,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急切,又補充道,“還有件事跟你談,今晚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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