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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人心難向

墓中王國 北极苍狼 25284 2018-03-13
兩個鐵籠被抬進墓穴。每個鐵籠子中囚著一隻猛虎。兩隻猛虎在籠子中轉著圈兒,發出驚恐的咆哮。它們的驚恐的咆哮,卻令人心驚肉跳、毛骨悚然。冷森了整個工地。這個工地,從墓穴延伸至驪山的工地,看起來還是狼藉的一片。雖然是寒冬時節,但是,這裡一堆篝火,那裡一堆篝火,一切都在緊張進行。墓穴的周圍,是一個又一個坑穴,有的已經封頂,有的還沒有。裡邊,將埋下無數兵馬俑,以此象徵著蕩平六國的大秦軍隊,象徵著嬴政的武功。燒製陶俑的窯一座又一座,它們的火焰,和那一堆堆篝火,以及螞蟻一樣的人海,使得整個工地看起來,是熱烈的景象。但是,猛虎的咆哮冷了整個工地。 “叫鐵鎚來。”章邯望著墓穴的洞口說。 鐵鎚來了,奔跑著來了。

章邯瞇著眼睛看著鐵鎚,說:“或者你就去,或者你叫另一個人去,去墓穴之中把老虎從籠子中放出。聽到指令,先放一隻,再聽到指令,再放另一隻。我要看看,老虎能不能衝出墓穴。頭一隻老虎要是衝出了,”章邯望向了李木匠,那個為大秦發明了大弩的李木匠。 “設置弩機的人就得去餵老虎了!第二隻老虎要是衝出了,”章邯的目光落在了老袁的身上,老袁打了個冷戰。 “那設置陷阱的人也得餵老虎了!”後邊的話,章邯說得笑瞇瞇的。但是,其中的殺氣誰都感覺得到。就是那個李木匠,雖然為大秦立下了赫赫的功勞,但是,來到了這,來到了章邯的面前,孫子一樣,半點兒也不敢囂張。甚至,也就是跟工地的工頭一樣的待遇吧。 “還是讓那個殺死過一隻猛虎的人去吧。”鐵鎚說。

他對這個有可能落到自己身上的差使並沒有顯現慌亂,很從容地薦舉出了另外的人。眯縫著眼睛打量著他的章邯注意到了這些。這人的沉穩令章邯不舒服。要是在戰場上這傢伙應該是將軍。可是,現在,他只能做工頭。被我差遣的工頭。其實去墓穴之中釋放猛虎,讓虎園的飼養人員去更合適。但是,章邯想叫這個鐵鎚去。但是,不是太堅定。還有事情需要這個傢伙去做。所以鐵鎚說出了大力士,章邯沒有做聲。 那個大力士章邯知道。四個人抬的石塊,他嫌人家礙事,讓人家把石塊放在了他的背上,一個人穩穩地給背走了。從此就落下個大力士的名號。他有個虎皮坎肩,很威風地穿在身上。人山人海的勞作人群之中,那虎皮坎肩,那偉岸的身軀,赫然著。他說那是他打獵的時候與猛虎遭遇,一番驚心動魄的搏鬥他殺死了猛虎,才得到了那張虎皮。有人就說了:“你不會是吹牛吧?”剛出現在工地的大力士是也看著挺拔強壯,可是有些白白胖胖的,因此他的故事叫有的人狐疑。 “有什麼懷疑的?我的屁股還叫那隻老虎咬掉了一塊肉呢!我十分明白我要是不能吃他的肉它就得把我給吃了那可是生死搏鬥!”大力士憤然地說。大白臉紅紅的了。有人就說:“那就讓我們看看你的屁股是不是真的少了一塊肉!”就有許多人喊:“對!”“讓我們看!”大力士看了看眾人,知道如果不把屁股亮出來,就是先前相信他的那個故事的人也不會相信他了。於是,亮出了大饅頭一樣的屁股,右邊的屁股蛋上真的有一個深深的坑,真的少了很大的一塊肉。嚇!人們瞪大了眼睛。那是正在勞作的時候,而且巡視工地的章邯也在場。只不過看章邯笑瞇瞇地看著大力士,就鼓舞了勞作著的人,所以,在緊張的勞作之中,有了這一個輕鬆的插曲。

鐵鎚說出了大力士,章邯眼前就出現了那雪白的大饅頭一樣的屁股,那深陷的肉坑。 章邯輕蔑地笑了,笑鐵鎚沒有敢自己前去。 大力士顛儿顛儿地跑來了,依舊穿著那件虎皮坎肩。儘管他在盡力珍惜著他的虎皮坎肩,但是,已經不再滑潤,肩的地方那毛已經磨損了去。那張曾經白胖的臉,現在泛著黑,而且分明掛著風沙,顯得很粗糙。 章邯甚至想改變主意。這是一個乾起活來很賣力的人,要是真的餵了老虎,也挺可惜的。但是,婆婆媽媽的那可不是自己的性格。而且要是改變主意的話,在他章邯這兒,就只能讓鐵鎚去了。可是,鐵鎚也可能還需要著。唉。就這個倒霉蛋去吧。 在那圓丘的中央,一面大鼓擂響。而後,靜了下來。圓丘其實還沒有封頂,就是在那墓穴的上方還沒有堆壘封土。因此,雖然隔著厚厚的屏障,但是,墓穴之中是可以聽到鼓聲的,似乎很遙遠的鼓聲。這第一通的鼓聲,給墓穴中的大力士發出了釋放第一隻猛虎的指令。

人們在諦聽。 “這墓可是夠堅固的了,就是沒有這些防範措施,有大秦在,有大秦朝廷在,誰敢把這墓怎麼著?”李木匠嘟囔。曾經是李木匠,可後來是威風八面的李將軍,而且曾經跟隨在皇帝的身邊,可是現在,突然被人家就當做了一個木匠。好聽一點,一個巧匠。他想討回自己那將軍的身份,可是小心著。 章邯聽到了李木匠的嘟囔,但是他沒有盯向或望向李木匠。木匠說的是有道理的。大秦若能如嬴政所說,二世、三世……萬萬世,這墓自然也就萬萬世了,那麼要這機關何用?難道我章邯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大秦檜三世、四世……萬萬世?不相信大秦的每一位君主都能如嬴政?是啊,怎麼可能都能如嬴政!就是嬴政,不也是不能每個時候都英明著嗎?不英明的時候你能把他怎麼著?而且這二世皇帝在加冕登基的那一個瞬間已經現出了端倪,難逃群臣目光的端倪。在步出的那一剎那他竟然讓群臣的威給威住了竟然無法挪動腳步!這也是大秦的皇帝?全無當初嬴政也是這般年紀時的風采。全無。嬴政會看得上他的這個兒子?難以置信。難以置信!章邯望見了封土之後的始皇陵,望見了在歷史的風雨之中的始皇陵,其上繁茂的綠迎擋著風雨,歷史的風雨。嬴政,我章邯會為你造一座有史以來最恢弘的陵墓,以和你創造大秦的豐功偉績相稱!不管它能夠存在多久,我章邯要為你造一座這樣的墓!甚至,章邯覺得自己的後背被炙烤著,幻覺中那與驪山相接在山北西折而去的阿房宮在了大火之中。那麼一座恢弘的宮室,在他章邯眼中是那麼弱不禁風。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嘆出了莫名的憂傷。這話沒人可說。

大地深遠的地方隱約地傳來虎的咆哮,分明是兩隻猛虎的咆哮。一個被釋放出了囚籠,另一隻當然要著急。此時的大力士要怎麼樣躲避猛虎的襲擊呢?他可是手無寸鐵。不允許他帶任何保護自己的家甚,怕的是他在情勢緊急之下把猛虎給就地解決了。並沒有叮囑他不可以徒手和猛虎搏鬥,那是因為堅信即使讓他那麼去做,也是徒然!你那血肉之軀哪裡能夠逃脫得那那兇猛的牙齒兇猛的利爪!那麼,他會怎麼樣躲避釋放出來的猛虎呢?爬到預備放置棺槨的那個平台?可是那個平台的高度老虎是能夠躍得上的。爬到囚禁老虎的囚籠之上是明智的選擇。那囚籠的高度只能讓老虎徒然地在下邊轉圈。被釋放的老虎徒然地轉圈,而在囚籠之中的老虎會更急,它衝另一隻老虎發出聲聲長嘯,希望能夠得到幫助;它衝大力士長嘯,那意思你怎麼放它不放我?被釋放的老虎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大塊頭成為不了它的一頓美餐,就會想到離開那個神秘的地方,它會發現那通道,而後會頭也不回地奔進那墓道。什麼美餐,什麼同伴,它現在想的是走出這鬼地方,回到山林。只有在那山林,它才是猛虎,才有猛虎的風采。沉寂了短暫的一陣子,傳來了慘烈的咆哮,令每一個人改容的慘烈的咆哮,而且那聲音在臨近,但是,在弱下去,弱下去,而後是低沉的呻吟,那呻吟又在弱下去,弱下去。終於,歸於沉寂。李木匠的眼睛可是死死地盯著墓穴的出口。他當然要比其他人更加關心老虎的生死了,因為,關係著他自己的生死。

“釋放第二隻。”章邯低低地說。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做其他的試驗,關於這墓穴安全性能的試驗。如果大秦不再,這墓穴即使再堅固,恐怕也是徒然。一種悲涼在內心之中無以名狀。 一匹飛奔而去,傳達章邯的指令。 第二通鼓聲響起,可以看得見圓丘之上的鼓手比敲第一通鼓還賣力,雙臂揚得高高,他們的鼓錘落下之後要隔上會兒才傳來鼓聲,聽到的鼓聲和所看到的擊鼓動作並不是同步的。因為那鼓聲有了沉重的分量? 墓穴之中傳來長長的一聲虎嘯,那一隻也獲得了自由的老虎在抒發它的喜悅?抑或對這自由來得要遲一些在抗議?那長長的一聲之後便沉寂,應該是奔進了墓道,它已經看到了先前那一隻同伴對那個大塊頭的無奈,所以,才不去白耗精神呢。但是,在短暫的沉寂之後突然就傳來了暴怒的咆哮,一聲接一聲的暴怒的咆哮,一聲低一聲的咆哮,終於,墓穴之中沉寂了下來。

“都被殺死了。”李木匠說,聲音乾澀。 章邯的嘴角裂了裂,現出了點兒笑。就在他準備要走的時候,有人驚呼:“老虎!”是的,在那墓穴的出口,出現了一團黑影,一隻刺猬一樣的老虎,一隻身上插滿了長箭的老虎,那長箭是貫穿著老虎那肥碩的身軀的,可是,那隻老虎還活著,搖搖晃晃地出了來,哼哼著,一聲接一聲地發出低低的哼哼聲。 “它怎麼能夠還活著?”李木匠叫,臉煞白煞白的。 章邯笑了,看著那個矬子笑了,看著那矬子的慌張樣兒他開心地笑了,他知道那隻老虎是不可能活的,都那個樣子啦,怎麼可能活! 果然,那隻老虎撲通,倒了下去,再沒聲響。 “其肉可食。”章邯說。 “那麼……”長史司馬欣清了清喉嚨,先以此引起就要轉身離去的少府大人的注意。 “讓什麼人可以吃這兩隻老虎的肉呢?工匠?軍人?或者……?”

“工匠。”章邯說,他還走近了李木匠,拍了拍矬子的腦袋瓜,說:“比如這李木匠,有功啊!老虎沒吃了他,就讓他吃老虎吧!”章邯大笑,笑得陽光金燦燦的。 “貓的鬍鬚呢?這貓的鬍鬚怎麼沒啦?去把大虎小虎叫來,是不是這兩個死孩子淘氣,拔去了貓的鬍鬚?”頻陽東鄉,王翦的府邸,夫人懷抱著一隻黑貓大呼小叫。她就是嬴政的愛女,華陽公主。在王翦率領六十萬大軍擊楚的時候,深怕嬴政猜忌,一次次派人向嬴政討賞,嬴政為了安其信,索性將仰慕著老英雄的華陽公主嫁給了王翦。 兩個虎頭虎腦的少年面對著那隻沒了鬍鬚的貓直搖頭,堅定地否定著。 夫人的目光就掃向了侍女,而且就發現一個神情怪異,眼珠滴溜溜地轉,直往一個方向飄,那可是老爺呆的地方——老爺的書房。敢情是那老傢伙搞的鬼?老東西,老東西!居然淘這種氣!

書房,王翦伏在案几上正在捆紮一個毛筆頭呢。究竟是年齡大了,眼神不是那麼好使,眼睛湊得很近。嘴唇濕潤潤的,聚精會神的時候他不時地舔著嘴唇,顯示著努力在聚精會神,世界就在了這個毛筆頭上。 “嚇!老東西!你竟然剪了貓的鬍鬚!我今天要把你的鬍鬚剪了!” 炸雷一樣的聲音,抬頭看見夫人懷抱著那隻沒鬍鬚的貓怒沖沖地奔來,王翦本能地撇下了毛筆頭,起身就要跑。 夫人撇下了貓,那貓喵地叫了聲,跑了出去,大概是知道這裡要發生大戰,管它關不關己,先溜。夫人攆上王翦,照脖頸子上就是一下,王翦叫:“別!別!”夫人又是一下,王翦喊:“饒我!”夫人就提住了王翦的耳朵,罵:“你這個老頑童,竟然把貓的鬍鬚給剪去了,我說那貓晚上怎麼那麼鬧騰呢,敢情是鬍鬚沒啦!”

“夫人,夫人,聽說說,那貓的鬍鬚派上了大用場啦,那貓應該感到榮幸啊!……” “胡說八道!那貓的鬍鬚能派什麼用場?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夫人擰著王翦的耳朵。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手下留情啊!” “手下留情可以,那你得讓我把你的鬍鬚剪掉!” “那怎麼行啊!” “那怎麼就不行?就得給你留個記性,要不,下回你還不得把貓尾巴剪了去?” “不能不能,我剪貓的鬍鬚可是有用場的呢,是給皇帝製筆啊!我是想著讓皇帝寫好治理天下這篇文章,別分了精神頭兒啊!” “貓的鬍鬚能製筆?” “不光是用貓的鬍鬚,老夫還用了自己的鬍鬚!將貓的鬍鬚放在中間,我的鬍鬚圍裹其外,製成的筆可書寫堅挺大字,正合皇帝之性情。這可是老夫的一番心意啊!皇帝喜歡好筆,蒙恬就多次獻其所製之筆,深得皇帝喜愛。” 夫人鬆了手,就注意到王翦那油汪汪的鬍鬚尖梢少了一截。 就在這個時候外邊傳來了喊聲:“皇帝崩殂,天下服喪!” “什麼聲音?”王翦抻長了耳朵諦聽。 第二聲呼喊就有些遠了,之後的聲音就有些隱約了。府邸之外就是一條大路,剛才那喊聲就是朝廷持幡的函使經過喊出。 “什麼聲音?外邊在喊什麼?”王翦的耳朵嗡嗡直響。有一個尖銳的聲音盤旋著。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只有那個聲音在尖銳,盤旋地尖銳。他看到夫人在嘴唇在動,但是,什麼聲音也沒有。他看到府邸的總管跑了來,慌張地在說著什麼,可是只看到嘴唇在動。 “你在說什麼?”王翦生氣地吼,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但是看見總管更急切地在說著什麼,甚至流出了熱淚,而且,夫人撇下了那貓分明在歇斯底里地號啕,但是,他聽不見,除了那尖銳的聲音別的一切聲音他都聽不見。他茫然地看著管家,看著夫人。終於,悲痛之中的夫人注意到了他的異常,捧著他的臉頰跟他急切地說著什麼。他大聲地問:“你在說什麼?”夫人在說。他問:“你在說什麼?”夫人在說。他大聲問,問得很不耐煩:“你在說什麼?”夫人將他摟在懷中繼續號啕,他茫然,他終於知道他失去聽力了。莫非夫人把耳朵給揪壞了?也不至於呀,我的耳朵就那麼嬌嫩?不會,還是那個喊聲把自己的耳朵弄壞了。可喊的是什麼呢? “你寫給我!”他喊,他還怕夫人聽不見他的話呢,他喊,他跺腳喊道。 夫人望著他怔了怔,撇下他,跑到他的案幾,拿起了毛筆,咧著嘴哭了一陣子,定了定神,才看清了硯台,蘸了墨,在一木簡上寫下:“皇帝崩殂。” 她寫的時候王翦伏著身子看,夫人一寫完那四個字他便將木簡搶在了手,死死盯著上邊的字。耳中那尖銳的聲音現在在拼命地攀升,也前拽了他的神思,好一陣子他才弄明白那四個字的含義,好一陣子他才明白他應該悲痛,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他囁嚅:“皇帝走了,把大秦撇下走了,老夫還要獻你筆呢,讓你寫下一篇新文章,讓你在這天地之間寫下一個大大的仁字!可是你卻走了,你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呢你就走了!老夫要把這一支筆製完,老夫還是要把這一支筆送給你,也應該讓你記著你可是欠天下人一篇文章啊!沒有了這一篇文章,大秦就是一個殘缺的大秦啊!”王翦大喊。 夫人驚駭地望著他。雖然對父親的作為王翦時有非議,但是從沒有如此地激烈。 王翦面向咸陽的方向,緩緩地跪了下去,磕頭不已,那頭磕得梆梆響,邊磕邊喊:“皇帝啊,皇帝啊,王翦榮幸與你同世,得以率領六十萬大軍建立功勳!六十萬大軍啊,六十萬大軍,得以統帥它那可是前無古人啊!前無古人!前無古人的事讓我王翦攤上了!如此的恩寵我王翦焉能不銘記於心啊!” 深夜,王翦在他自己那寧靜的世界中製著那管毛筆。那毛要一根一根地理,而後小心地捆綁起來,而後他會用唾液潤濕,在木簡上試寫,看還有什麼不妥。一次一次地理,一次一次地捆綁。我王翦統帥過六十萬大軍,當然,現在也能統帥好這些個毛。當然應該能夠。無非是個耐心而已。耐心而已。 突然他就看見了總管的臉,總管把一個人帶到了他的面前,那人解下負著的那個包袱,總管接了下來,放到了案幾之上。總管在殷切地說著什麼,可是王翦只看見總管的嘴唇在動。總管替主人打開了包袱,王翦看到了一捆書簡,那捆紮書簡的接頭處箍著黃泥,黃泥上印著兒子王賁的印。兒子的信函。這個時候兒子送來了信函必有要緊之事。他抬頭望瞭望總管,總管立即退後。他摳下了封泥,展開書簡,看到了兒子的文字: 慈父如面:皇帝崩殂,吾父必痛心疾首,來咸陽奔喪。皇帝遺詔,扶蘇、蒙恬、蒙毅已經賜死,少子胡亥即位。在咸陽之諸公子已經為禁軍所禁,府邸為囚牢。李斯、趙高為新君之股肱,兒尚不知遠之近之。王離掌北方大軍,吾掌衛戍都城之軍,恐為所忌。兒尚且徬徨,父若來,王家危矣! 王翦呆呆。又聽到耳中那尖銳的聲音響了起來,盤旋著向上攀升。 “反了!反了!”他嘟囔著。突然他擊案大叫:“反了!反了啊!”熱淚再一次奔湧,他為扶蘇、蒙恬辛酸,為大秦辛酸。嬴政不在了,突然之間大秦的天便要坍啊!人心所向,幾乎大秦的每一個人都認為,嬴政百年之後是扶蘇為二世皇帝!可是突然之間蹦上來的是胡亥!居然是胡亥!難道是趙高的蠱惑?是趙高一個人的蠱惑?難道那個李斯能逃得了乾系?天啊,你叫大秦興,難道如此短暫的時間你就改變了主意?蒙武啊,老東西你走得早,沒有看到今天的情形。否則你的心會碎的,生不如死啊!王翦喊著:“王翦啊,王翦,你幹嗎要到現在還活著呢?難道就是為了要讓你看到大秦的今天?讓你看到大秦的末日?”“末日”那兩個字可是從齒縫間擠出。他不知道他的喊聲簡直就是咆哮驚動著整個府邸。 夫人奔了來。府邸中為嬴政設了靈位,夫人在守喪。她領著她和王翦生下的兩個小兒子在為父皇守靈。她給兒子講起父皇的豐功偉績,在寧靜的暗夜中她無限憂傷地講著。王翦的前夫人留下了獨子——王賁。王翦定居頻陽之後,前夫人留在了咸陽,和王賁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老夫人對華陽公主說:“我們就來個分工吧,你陪伴好老爺子,我呢,要陪伴我的兒子。”很果決,就只好如此了。現在,老夫人已經作古。王翦的咆哮,在寧靜的暗夜中是那麼清晰,整個府邸都聽得到。華陽公主牽了兩個兒子的小手奔了來。她看到了總管在,看到了王賁的那個信使,那信使不是頭一次來,她認得,之後她就注意到了案几上打開的信件。她奔了去,把信件草草地看了,發出了歇斯底里的一聲:“大哥——”她雙拳捶擊著案幾。 “王翦!王翦——!”她忽然厲聲喊。 王翦頭抵在案幾,發出長長的哀號。 夫人捧起了王翦的臉,那臉上熱淚奔流。 “王翦,你可是統帥過大秦六十萬大軍的將軍啊!你不能就這麼眼看著大秦垮掉啊!你不能!”夫人急切地說。可是王翦依舊在哀號。夫人忽然想到王翦是聽不到她的話語的,更加悲從中來,也發出長長的哀號。 “爸爸——,媽媽——……”兩個孩子一個去扶娘,一個去扶父親,一家人哭做了一團。 便裝的信使快馬帶回了王翦的信函:“兒無謀反之心,人難無忌憚。先前尉繚不用尚且去之,今見忌而焉能不去?善始善終,當離則速。遠之遠之,可至頻陽。花開有期,長短由天。天下難全身可全,可看雲卷雲舒風來雨去。” 信使向王賁描摹王翦情形,王賁默然而立。 但是,郎中令李信搶了先。 “臣以戴罪之身,得以侍奉先皇,恩寵如天。今先皇已去,新君臨位,臣也常覺暮氣繞於身,故,請辭郎中令之職。” 意外。特別是胡亥、李斯、趙高。正防著人家呢,可是人家請辭。 胡亥呆在那。 皇帝的右側立著趙高,左側立著李斯,還是李斯反應得快,趕緊上前,說:“李將軍戰功赫赫,故先皇信而用之。今將軍有思退之心,皇帝可厚賞,如先皇之對待王翦王老將軍。”他怕胡亥一時慌亂,說出了挽留的話。 “是,厚賞,厚賞,當然得厚賞了。”皇帝說。 “臣謝皇帝。”李信其實心寒。 “將軍可將去向告訴皇帝,皇帝可為將軍造宅而居之。一如當初先皇對待王翦王老將軍。”李斯聲調慈和,一如一慈祥的老者。 “落葉當歸根,臣回隴西故鄉。每當旭日東昇,臣當遙祝大秦萬世!”李信想說出另一個請求,臨走之前去看望一次公子高。最後看望他一次,也不枉了先前密切的交往。李信多想好好地告誡一下高,要好好地保護自己。他的做郎中令的大哥、好朋友離去了,他要好好地保護自己。可是李信拿不准是否合適。可以不考慮自己,但是不能不考慮公子高的處境。 “將作少府。”李斯喚。 “老臣在。”梅少雲應,哆哆嗦嗦地往前湊了湊。人是老了,但是他總能弄出一副老得直掉渣的模樣。 “雖然阿房宮的建造尚未完成,但是皇帝愛惜臣子,特別是先皇的老臣了,可派工匠前往隴西李將軍的家鄉為其起第。可比照先前王翦王老將軍。聽明白了嗎?”李斯皺著眉頭,抻著長音問。那是給李信聽的,那意思是:你不能因為李信不是王翦,你就怠慢了人家。 “聽明白啦。” “是的是的,有功勞的臣子朕是一定要好好對待的。你們都看到了,有功勞的人朕是決不會慢待的!”胡亥好像說得挺激動,指著群臣說。 “李將軍可放心養老,高等會盡心盡力服侍新主的。”趙高殷切地望向胡亥。 “哦,李將軍去了,那麼郎中令之職……”胡亥叨咕。隨即他想明白趙高眼神中的殷切,他笑了,笑瞇瞇地望向趙高。和趙高的朝夕相處,哪能沒一點靈犀呢? “皇帝可定奪。”趙高說。 李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又叫趙高搶先了。 “那你就先當著吧。反正你還有那麼三腳貓的功夫。”胡亥說。 群臣中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王賁當時就想暈倒。而後,也請辭。現在他再一次認為父親的決斷是英明的。遭逢如此的君主,以及君主周遭的小人,你要么同流合污,要么你就得造反。造反就是亂臣賊子。沉默都是沒有出路的,因為人家還是會防著你。防得不耐心了你就要倒大霉了!但是,李信搶了先。父親究竟還沒有做出孫兒也退才的決定。那麼,自己的退出就應該和緩些,不要激怒人家。緩一緩。 趙高想皺眉頭,表示一下他的不悅,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能,雖然他馬上就是郎中令了,承擔著皇帝貼身侍衛之職責,但是,理智告訴他,現在還不到能夠在群臣面前擺譜的時候,還不能如李斯。他咧嘴乾笑了兩聲,說:“天下太平,有高的忠心、細心,有皇宮中如林的高手,恐怕是沒有機會用得上高的這三腳貓的功夫。” 群臣再一次發出有分寸的輕笑。 “有什麼好笑的嗎?”突然,發出了這麼冷冷的一聲。聲音的源頭:右丞相馮去疾。丞相有二,左丞相、右丞相。左為大,當然你提丞相人們理解的是李斯。你在了李斯之下你就一下子下去了很多。因為定奪事情的是李斯,不是你馮去疾。但是,先皇出巡的時候留守咸陽的是二馮,右丞相馮去疾,太尉馮劫。可是皇帝出巡的時候,就等於朝廷在移動著。所以,二馮也就是個看守而已。在發出那冷冷的一聲之前,二馮的目光冰棱子一樣地刺向李斯,他們憤怒大秦的這個丞相就是在那兒緊皺眉頭。你可是大秦的丞相啊,你光是皺緊眉頭行嗎?二馮比恨趙高還痛恨李斯。趙高可以自私,可是貪婪,可以無厭,但是有你李斯在啊!皇帝可是無能,可以昏聵,但是有你李斯在啊!雖然目光是冷的,冰棱子一樣地冷一樣地刺人,但是,馮去疾那一張疙疙瘩瘩的紅臉像是在燃燒,靠得近一點你都能感覺到烤人!群臣的輕笑,終於讓馮去疾按捺不住了,終於爆發啦。 “真想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太尉馮劫咬著牙說。他的目光掃視著一位位。這馮劫不高的個頭,但是長得粗實,而且腦袋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大,其憤怒的神情還是很能震懾人的。 右丞相已經讓胡亥吃了一驚,緊接著,太尉更是讓胡亥吃了一驚。皇帝怎麼著,還真有人不買帳!胡亥瞅瞅右丞相,瞅瞅太尉,嘴因為吃驚張得老大。 趙高陰沉著臉。 李斯陰沉著臉。 群臣陰沉著臉。 本來君臣挺高興的,可是叫右丞相和太尉弄得不高興了!胡亥挺惱火。非常惱火。如此下去我這皇帝怎麼做?要是父皇在這坐著是斷不敢如此的!欺負我嗎?看我這個皇帝囊嗎?無法無天!無法無天! “切!”胡亥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嘲笑聲。 趙高也趕緊呼應地在嘴角掛上了嘲笑的神情,讓胡亥看,給胡亥壯膽。 胡亥還真就壯了膽,再一次發出那輕蔑的一聲:“切!”他想站起來溜達著說話,表示一下自己的從容,但是,好像腿不是自己的,使不上勁。他當然就想到了加冕的那個時候,自己出現在群臣面前的時候腿就突然不聽了使喚,是輕喚趙高把自己扶到了前面。他拍了下案幾,說:“朕今天就是高興,就是想笑,誰也擋不住!朕今天還要做出一個決定!還要做出一個用人的決定!” 現在輪到李斯吃驚得張大了嘴。沒等怎麼著皇帝就要自己拿主意啦!你以為你李斯怎麼著,人家皇帝要自己拿主意!幹嗎要同你商量?這個時候你還真不能頂撞他,如果頂撞,還真不知道還能弄出個什麼決定來!只能從長計議。只能從長計議。趙高,低估你啦! “宣閻樂!”胡亥喊。 趙高也暗自吃了一驚:胡亥現在就要把閻樂的事辦了!真是乾淨利落啊,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真是果斷啊!真是……任人唯親。怎麼,任人唯親有什麼不對嗎?難道要任人唯疏嗎?胡亥,我趙高把寶押在你的身上看來還真沒押錯! “皇宮侍衛閻樂叩見皇帝!” 震驚之中的群臣甚至不知道閻樂從哪冒出來的。 閻樂當然知道,他的出頭之日是真正地來臨了!他的身體在因激動而顫抖。他想,如果真的把那隻老虎宰了,此時的自己身上就有了一件虎皮坎肩,就更是了大秦勇士的形象!只是,終於沒有捨得把那隻老虎宰了。喜歡那隻老虎在更深人靜時向著暗夜發出的咆哮。令都城震栗的咆哮。許久許久,他覺得自己就如同那隻猛虎。那猛虎咆哮出了他內心中的咆哮。那猛虎是他的朋友。甚至,是知音。那猛虎望著他閻樂的時候不是立即就安靜下來了嗎?它的眼睛望著他,望著他。現在,他知道,皇帝的目光在望著他,望著他。他幸福得有些顫抖。招魂的時候,陪伴在胡亥的身邊,他覺得胡亥就是一個平常的青年人,甚至比平常的青年人還平常著,他洞悉著胡亥的慌亂。但是,皇冠往頭上一扣,人家就是了皇帝,至高無上的皇帝,目光往你身上一望,你就溫暖,你就顫抖,你就幸福得死去活來! “閻樂,朕看出來了,你很願意為朕多做些事情,你是一個有野心的人!”胡亥說得拿腔拿調。 趙高當時就嚴肅了臉。難道自己得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 李斯也一愣。難道沒有自己想得那麼愚蠢? 群臣也都嚴肅了自己,別讓自己做出錯誤的表情。 就是二馮,也有點糊塗。 胡亥盯著閻樂。趙高,老趙,中車府令,郎中令,我胡亥報答得也可以了,你該滿足了!李斯,朕知道你是被趙高給牽著鼻子走了,朕知道。骨子裡你不一定很買朕的帳。朕知道。朕讓你繼續丞相著就是領你的情!你知道嗎?朕讓你繼續丞相著就是領你的情了! “李斯,朕問你一個問題:你像閻樂這般大的年紀的時候,是不是有野心?” 這問題問得李斯惱火,非常惱火。這閻樂豈能和當初的我李斯相比!我李斯是什麼人,這閻樂是什麼人!我李斯是深得王霸之術的荀況的高足,是權謀波譎雲詭的大秦相國呂不韋推崇的人,是大秦一代英武之君主始皇帝倚重的重臣!甚至可以說,將是和大秦和大秦始皇帝一同名垂青史的人!可是,現在,卻被侮弄著。可是你就得忍著。忍無可忍也得忍著。要是扶蘇現在坐在了那個位置,那可不就是侮弄你這麼簡單了。扶蘇會讓我壓根兒就和這朝政沒了關係!那還是輕的,恐怕腦袋都得搬家!扶蘇沒做了皇帝都直接鄙視著你啊!那次他從上郡回來,為父皇祝壽。他帶來了一頭肥碩的黑熊,他說是他和蒙恬所獵獲。那黑熊被宰殺,始皇帝擺下了宴席,始皇帝特別讓人展示那一張熊皮,說扶蘇終於成為了一名勇士,大秦的一名勇士。他得意地拍著扶甦的肩。那是所看到的嬴政對待扶蘇最為親暱的情形。就有人說,大漠的風沙,使得長公子得以磨練,磨練出了鐵一般的意志。就有人說,皇帝英明,使得長公子才有了磨練的機會啊。趙高就說了,那熊皮可為皇帝做個褥子,皇帝會睡得很香的。李斯就說了,也可鋪於皇帝的案幾之上,皇帝與臣子商議國事的時候,便可常想到扶蘇公子,想到皇帝有這麼一個好兒子。嬴政裂著大嘴直點頭。但是,就在宴席進行的時候,扶蘇端著酒杯來到了李斯的面前,而且微笑著,但是,當時李斯就覺出了那微笑中有輕慢的意思。但是,人家究竟是皇帝的長子啊,而且是最大可能繼承皇位的人選,李斯可不敢怠慢。 “此次回咸陽,公子可多呆些時日。”李斯說。很友善地說。扶蘇仍然微笑,微笑地說:“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厩,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採。”敢情他背的是當初秦王逐客時李斯於離開咸陽的途中所上的《諫逐客書》片段。就在李斯茫然不得要領的時候,扶蘇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說:“可是丞相不容韓非。可是丞相不容諸儒。可是丞相不容《詩》、。”扶蘇微笑著,但是目光錐子一樣地刺著李斯。喧嘩之中,別的人還真不能夠聽見扶甦的話。李斯也知道扶蘇也並不想讓別的人知道對他李斯的發難。扶蘇是聰明的,並不想激怒父皇。特別是在慶祝父皇的壽辰上。李斯努力從容,他知道要是不從容了立即就將被關注。 “公子,斯為丞相,皇帝之丞相!”他也身體前傾,壓低了聲音。 “哦。”扶蘇說。 “丞相的《諫逐客書》寫得好啊。丞相也不當忘記自己的那篇好文章啊!”扶蘇說,話語意味深長。而後,端著酒杯飄然地離去。那一刻之於李斯,刻骨銘心。他也知道,他在扶蘇那裡也是刻骨銘心的。難以原諒。非個人恩怨,難以原諒。他努力忘記那一刻,那令自己臉頰發燙的一刻。但是,那一刻就是在內心中深刻著。唉,扶蘇啊,如果你不刻毒於我,我又何必如此!胡亥的小眼珠水汪汪地盯著丞相,等著你回答問題呢。李斯擠出些笑,很勉強的笑,說:“是啊,那時李斯是多麼地希望效命於秦王啊。” “閻樂希望效命於朕,朕也要給他機會。朕決定就讓他做咸陽令!”胡亥說。 “閻樂謝皇帝!一定盡心竭力!”閻樂高喊。做夢也沒有想到,一下子就鹹陽令!原以為,能在皇宮侍衛當中給個小頭目當就不錯了,可是一下子就鹹陽令了!閻樂喜得都想抱著二世皇帝親! 李斯的頭再一次轟的一下。今天他需要不斷地定神。 王賁再一次想暈倒。心中淒涼。大秦啊,你要自毀! “閻樂做了咸陽令,可是老臣就不知道去幹什麼了。”當時就成了前咸陽令的人驚慌地上前說。 二世皇帝斜眼瞅著前咸陽令,就那麼瞅著,薄薄的嘴唇裂著,好像要有口水流出。 前咸陽令被瞅得不自在。 “你已經老了。”二世皇帝說。 “臣其實精神頭兒還可以。臣比李丞相還要小三歲呢。”前咸陽令嘟囔。 李斯凌厲的目光當時就望了過去。 二世皇帝看到了李斯凌厲的目光當時就落到了前咸陽令的身上,開心地樂了,說:“你怎麼能夠和李丞相相比呢?哼,你竟然要和李丞相比!”胡亥望向李斯,笑瞇瞇地望向李斯。 李斯冷笑,說:“衙門簡陋,然此人宅第倒是不壞,為官,起碼有不作為之嫌。皇帝不預追究,只是令你回家養老,謝恩吧!” 前咸陽令簡直要氣暈,他想喊:“你李斯的宅第可要比我的宏偉無數倍!”但是,他沒有那個膽子。局面你就甭想挽回了,你只得認啦! “謝皇帝宏恩!”他匍匐在地,喊。但是,那是哭腔。 “煩死了!煩死了!”散朝,胡亥嘟囔著離開。其實他對今天自己的表現相當地滿意,滿意自己把群臣給對付了,滿意自己很果斷地還了趙高的人情帳。要不然,擱在心裡頭怪不得勁兒的。要不然你時常會面對那期待著的眼神。這回,在趙高的面前自己可以把腰桿子挺得直直的了。當然,他也隱隱地在想:哦,那個李斯…… 李斯想跟隨胡亥而去,他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跟胡亥說。他已經想好了談話的方式:談心式的。交心式的。首先要讓皇帝和自己親。而後皇帝才能聽得進你的話。但是,看到趙高緊緊地跟隨在皇帝的身邊,他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止住了腳步。 二世皇帝當然要先回到他自己的書房。像父皇一樣,他得有一個日常辦公的處所。當然也要放置許多書簡。但是,都是嶄新的書簡。父皇書房中的那些書簡,有的甚至放置了很久,在父皇的書房你會聞到一種那些陳舊的書簡所散發出的霉味。二世皇帝跟趙高說:“一切都要嶄新嶄新的!新的大秦,一切都應該是嶄新嶄新的!”於是,就一切都是嶄新嶄新的。他在案幾前坐下,跟來的趙高做出等候吩咐的樣子站在一邊。二世皇帝穩了穩神,就看到了案幾之上堆積的奏本。但是他現在不想看奏本。而且也有不看的理由:李斯沒有跟來。通常李斯應該在散朝之後跟進來,但是今天沒有。今天皇帝把李斯給氣著了,人家正生氣著呢。二世皇帝伸了個懶腰。其實他根本就不乏,只不過在趙高討好的等待中他多少有些不自然。 “皇帝可歇息歇息再處理朝政的事。”趙高說。 二世皇帝瞅了瞅趙高,他知道在他為這個人做了該做的事情之後這個人還想再從自己那裡聽到些話,他的臉上現出了鄙夷來。而後就感覺到了皇冠的沉重來,甚至為了擎那皇冠脖頸都有些酸。父皇可是成日把皇冠頂著。可是我不是父皇。他把皇冠摘了下來,放在了案幾之上,放在了那堆等待他處理的奏本之上。他再一次地瞅了瞅趙高,說:“也許,只有嬌娘的琴音能夠讓朕紛亂的心境好起來。” “哦,那臣親自去為皇帝請嬌娘。臣也覺得嬌娘的琴音美妙啊。皇帝好品位,情趣就是高雅。皇帝好天資。” 二世皇帝瞪起了眼睛。 “臣這就去請嬌娘。臣這就去。” “切!”二世皇帝望著趙高出去的背影鄙夷地說。 現在,書房很清淨。這種清淨令他很滿意。一切都是乾淨的,新鮮的。做皇帝真好。只是因為你是皇帝,你腰板一直,別人的腰板就得彎,就得給你跪下,就得給你趴下。過去沒敢想的事,老趙和李斯替我把它變成了事實。老趙是高興了,可是李斯還不高興著啊。可是你不高興你還能咋的?而且你也是被老趙逼著才幫助我的。雖然都是幫助了我,但是幫助和幫助可是不一樣的!二世皇帝又抻了個懶腰,雖然他一點也不乏。 哦,嬌娘就要來到面前了。父皇最寵愛的女人就要來到面前了。老早以前燕王姬喜最寵愛的女人現在就要來面前了。現在我是大秦的皇帝了,我說了一聲想听她的琴,老趙就得顛儿顛儿地去把她找來。大秦的二世皇帝要找她來,她應該高興,應該很高興。父皇去了,還有新的皇帝想著她,想著她。也真是怪了,這阿房宮,那咸陽宮,有那麼多新鮮著的女人,可是我想著她,想著她的身體。 那是嬴政已經讓趙高負責傳授胡亥知識的時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趙高領著胡亥在皇宮中轉。 “真想到宮外去溜達溜達啊!”胡亥說。 “可是沒有父皇的允許,誰也不敢讓公子出宮啊。”趙高說。胡亥當然知道他並不是自由的,只能在這皇宮之中東竄竄,西竄竄。他也知道他應該去讀書,去寫字,但是春光撩撥著他,讓他覺得室內是那麼地昏暗,是那麼地窒悶。他就在暖融融的春光之中東竄西竄。時而仰頭望鳴叫著的鳥,嘴張著,看得傻傻的。後來他就听到了琴音,他就望著琴音飄來的方向,痴痴的。那琴音給你清涼的感覺,如同清涼的清澈的溪水在你的身邊流過,你就如同了溪水中快樂地擺著尾的魚兒。 “那是你的嬌娘在彈琴。”趙高說。胡亥喉嚨裡哦了一聲,依舊痴痴地聽。他當然知道嬌娘是誰,知道那是一個春光般的女人。 “公子若喜歡聽,我們可以到她那裡去。”趙高說。胡亥依舊在喉嚨中哦了一聲。他們循著琴音而去。少公子走得很懶散,在琴音中他不是擺尾的魚兒,是一片葉子,沒有自己方向的葉子。後來他們就站在了那琴音的窗前,那張開的窗子中,琴音溫馨飄出,那張開的窗子,一條淙淙的小河自那飄出。就有閹人迎了上來。趙高說:“胡亥公子為嬌娘的琴音吸引。”閹人就去通報,琴音停止了,那條淙淙的小河也就隱在了燦爛的春光之中,嬌娘就迎了出來。 “哇,少公子來啦!”她的兩手抓住了胡亥的兩手,哦,她的手是那麼的細膩、溫暖,指尖劃著了手心,癢癢的,麻麻的。 “少公子好偉岸哦!”她說,他端詳著胡亥,胡亥羞澀地笑一笑,其實就是傻笑。他突然在胡亥的額頭親了一口,胡亥顫抖了一下,激靈地顫抖了下,他的目光就尋到了她的唇,濕潤的唇,他舔了舔自己的唇。她就又忽然把胡亥攬在了懷中,她把胡亥搖啊搖,說:“少公子,快快長,長大了,做個大英雄!”胡亥的臉正好在她的雙乳間,胡亥感覺到了那雙乳的柔軟,還有,一股子溫馨的香,他好渴望去摸,去按,好渴望去咬住乳頭,啜飲那甘甜的乳汁。搖了一番少公子,嬌娘牽了少公子的手進屋,邊進屋邊說:“願意聽嬌娘的琴,嬌娘就彈給你聽。”於是,在那條小河的源頭,胡亥坐在了岸,看著一股子清澈的泉水汩汩地流出,看著玉指在陽光之中是透明的,他痴痴的,想著剛才的那體香,他的眼睛就探向了嬌娘的雙乳,那雙乳在薄如蟬翼的衣衫中隱約。 ……那夜,他夢見自己睡在了矯娘的懷中,嬌娘摟著他,他摟著嬌娘。後來無數次夢見在嬌娘的懷中。直到那麼一次,他覺得自己尿床了,可是,那排泄物粘粘的。後來每當看見嬌娘在父皇的身邊,他不敢看嬌娘,他躲避著嬌娘的目光。現在,父皇去了,把大秦江山留給了他,也把嬌娘留下了。江山是我的了,嬌娘能是我的嗎?他的臉頰在滾燙。父皇在的時候可不敢有這想法,甚至都沒想過沒真的想過能坐在皇帝的位置。嬌娘能是我的嗎?她可是父皇的女人。父皇不想給我的東西就不能屬於我嗎?父皇還不想把江山給我呢,可是我是了皇帝!那麼,嬌娘怎麼就不可以屬於了我?可以悄悄地、偷偷地屬於我。只叫人知道,我喜歡聽她的琴。我喜歡聽她的琴你能說啥?哦,是朕。朕喜歡聽她的琴你能說啥?你敢說啥?而且,朕現在就要聽她的琴!朕想什麼時候听就可以什麼時候聽,你能把朕怎麼樣?誰敢把朕怎麼樣!二世皇帝停直著脖頸瞪視著前方。他忽然覺得腦袋瓜有點輕飄飄的,皇帝的腦袋瓜輕飄飄的。哦,皇冠沒有戴。皇冠剛才被自己摘了下來。不戴皇冠的皇帝當然就要缺少了威嚴。朕得把皇冠戴上。特別是,就要面對矯娘了。起碼得讓她把朕當做皇帝。而不是當初的那個孩子。 嬌娘抱著她的琴來了。大秦的二世皇帝端坐在案幾前。一個單薄的身子端坐在案幾前。已經不是先前那個魁梧的漢子了。本來二世皇帝的旁側是有案幾的,但是她沒有去那位置,她坐在了二世皇帝的正前方,隔著很遠的距離,她坐在二世皇帝的正前方。 “皇帝想听什麼曲子?”她問。 那聲音很冷,竟至於令二世皇帝打了個冷顫。她怎麼沒有了往昔的蓬勃?她對朕怎麼沒有了往昔的熱情?她不看皇帝,低著頭,目光在她的琴上。其實本來二世皇帝是有些局促的,但是,她不看皇帝。當然,就是看皇帝,皇冠的前面是有著遮擋的,皇上的神情是有著遮擋的。看起來,矯娘倒是有些局促的,因為朕現在佔據的位置就是先前父皇的位置,朕是大秦的二世皇帝。是的,局促的決不應該是朕!朕為什麼要局促呢? “朕有些累了,想放鬆放鬆,所以,想起來聽你的琴。”二世皇帝說,聲音乾澀。 她僵滯了會兒,才應:“那妾就彈給皇帝聽。” 依舊是沒有熱情的聲音。她的穿戴也不像先前那般光艷。父皇的離去擊倒了這個女人嗎?父皇對於她是那麼重要嗎?父皇去了不是還有朕嗎?招人憐愛的女人。她稱自己妾,看來她自己僅僅就把自己當做了一個女人,皇宮中普通的女人。雖然在父皇在的時候她是被寵愛的,但是現在父皇去了,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幸虧父皇不封皇后、皇妃,如果嬌娘是了皇后是了皇妃,那朕就得在人家的面前畢恭畢敬的!皇祖母的淫亂后宮干涉朝政在父皇的內心中深埋著恥辱,所以父皇再寵愛的女人在他眼中也就是一個女人而已。都是,瞬間的榮耀。嬌娘,你在朕的眼中就是一個女人而已。 嬌娘撫動琴弦,那條清冷的河啊,就有自那琴弦中流出,只是,也太清冷了啊!二世皇帝再一次激靈,再一次地哆嗦。那河水清澈倒還是清澈的,可是因為冷而顯得黏稠,因為黏稠而顯得像鉛的水,看不見了河底,看不見了擺尾的魚。就是那其中擺尾的魚兒呀,也會感覺到冷的,擺尾也擺得不再悠然。 二世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趙高的身上,趙高已經在一側的案幾前落了坐。和皇帝的目光一遇,趙高就明白他在那兒是多餘,趕緊站起,說:“老臣去忙了。”就趕緊出了去。 現在,只二世皇帝一個人在清冷的河水中沐浴。冷啊。在他光顧著冷的時候,嬌娘輕哼起了詞兒,蒼涼的詞兒。如同深秋的河面翩翩著一隻孤單的蝴蝶。翩翩地飛啊,飛,不知道哪裡是她的歸宿。那翅翼如同凋零的樹葉,不再光鮮。嬌娘的哼唱,甚至有些沙啞。憔悴的哼唱。憂傷的哼唱。在冷中掙扎的二世皇帝忽然——僵住了,那曲調那哼唱的詞兒是——《山有扶蘇》,這個時候在他二世皇帝的面前嬌娘竟敢彈唱——《山有扶蘇》!那琴音中迴旋著、那哼唱突出著胡亥今生今世再也不願意聽到的詞兒:“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這本來是扶甦的母親喜歡唱的歌,也因此父皇將他的長子起名為扶蘇。可是現在,這個女人在朕的面前彈起了這個曲子,哼唱起了這一首歌!二世皇帝盯視著嬌娘,目光像錐子,要刺穿這個女人的心思。 嬌娘低垂著頭不看二世皇帝,她不知道二世皇帝的盯視,不想知道她的琴音他的哼唱是不是刺得皇帝痛楚、憤怒,她不想知道。她只是想彈這一首曲子,想哼唱這一首歌。 二世皇帝憤怒了,他更憤怒的是嬌娘根本不想知道他憤怒還是沒有憤怒!他在顫抖,他騰地站起奔到嬌娘的面前—— 嬌娘依舊低垂著頭,依舊彈著她的琴,依舊哼唱著。一滴晶瑩的東西滴落,滴落在琴弦,就在琴弦上晶瑩著。 “夠啦!”二世皇帝大吼,飛起一腳,把琴踢到了一邊,那一腳可是用了全部的力氣的,二世皇帝腳指頭很疼很疼,鑽心地疼。他抓住嬌娘的頭髮,往上提,他看到了女人的臉,滿是淚痕的臉,女人的目光錐子一樣地刺向他,他看到了女人的憔悴,看到了女人的眼圈是黑的,她已經不再是往昔那個光豔的女人!當然,二世皇帝順著女人的胸脯也看到了那雙乳,好像也不再像原來那般鼓脹。這就是自己做夢都想要的女人嗎?二世皇帝厭惡地把女人的頭一甩,女人摔倒。二世皇帝現在覺得這個女人垃圾一樣。 “你可憐扶蘇嗎?你覺得扶蘇是朕要殺他的嗎?那是父皇的旨意!父皇的旨意!與朕毫不相干!你想追隨扶蘇去嗎?你想追隨父皇去嗎?朕滿足你!滿足你!出去!出去!”二世皇帝吼。 女人趔趔趄趄地爬起,去把她的琴抱在懷中離開。一陣夜風似的消失。 二世皇帝僵立。他後悔自己太性急了,應該摳起她的下巴頦兒,應該抓起她的雙乳把她拉向自己,不管怎麼著應該感受一下她的體溫,誰讓她給予了朕那麼多的寒冷!一個女人,就像一片落葉一樣凋零了。而且還向朕囂張著她的凋零。真是不可思議。她眼中無朕。她眼中居然無朕! 趙高耗子一樣地溜了進來。這傢伙沒有離開,在外邊聽聲呢。 “許多人,其實就如嬌娘,不買皇帝的賬。只不過,嬌娘表現了出來。”趙高說。 二世皇帝冷笑,說:“那就讓他們隨先皇而去吧!宮中凡是被先皇寵幸過的女人,沒有生下子女的,一律殉葬!讓它們隨先皇去吧,也省得先皇孤單。當然,那些老衰的女人,也一同殉葬。留它們幹什麼?白白地養活她們?” “老臣可和章邯辦好這件事。這些個女人的事皇帝還好辦,不好處理的是諸公子、諸公主啊!” 二世皇帝皺起了眉頭,望向趙高的目光冰冷了。 趙高當然心中一激靈:也許,這話說得早了。 “李斯求見皇帝。”閹人通報。 二世皇帝和趙高都是一愣:這麼快,憤怒著的丞相就得無奈地來見皇帝! 趙高現出了笑意。 二世皇帝輕蔑地說了聲:“切!” 閹人等待著。 “宣。”二世皇帝說。 李斯就溜了進來,耗子一樣地溜了進來。 二世皇帝回到案幾前端坐,而且發現皇冠有點歪了,踢嬌娘的琴有點太用力了以至於皇冠都跟著歪了,因為太憤怒了竟至於才感覺到。 李斯像做了虧心事似的看著二世皇帝。他不知道剛才的事,心裡還核計那皇冠制得不太合適呢。 “丞相有事嗎?” “是有事要和皇帝商議。先皇的靈柩還停放在咸陽宮,群臣關注著先皇入土為安的事。自然,這也是擱在老臣心中的一件大事。”丞相說。其實丞相心中在嘆氣:唉,光顧著過皇帝癮呢。 二世皇帝瞅著李斯一字一板地說:“先皇在的時候尚且秘其行踪,何況先皇的離去。此事恐怕就不要眾臣子操心了。” 李斯瞅著二世皇帝,心說你也不要我李斯操心了嗎? “你可催促章邯,如果墓室已經完工,就秘葬先皇!”二世皇帝想著招魂時候自己所受的折騰,那罪,他不想受第二次! “皇帝的想法,倒也合乎先皇的性情。”趙高小心地說。已經佔盡了便宜,現在,他希望這個丞相能瞅他順眼些。 “皇帝當然是聖明的。”李斯說。 李信去了王賁的府邸。一散朝王賁就回了府邸。自打嬴政永垂不朽之後,他就一直讓皇帝讓群臣覺著他的身體狀況不好,很不好。出現在朝中那也是讓你覺著他在強打精神頭。 “李信,你今天是搶了先的啊,本來我是要告病回家的。”一見李信的面王賁就說。 李信一愣,說:“怎麼,李兄也有引退之意?” 王賁看著李信,迷惘籠罩著李信的臉上。王賁淒然一笑,說:“在下身體狀況十分不好,想回到頻陽去陪伴老父。” “切!”李信冒出了這麼一個字。 王賁被李信逗得是真的樂了,知道李信是不由自主地學了二世皇帝。 “切!切!切!……”李信轉著圈兒說著那個字。他心中生氣啊,可是他不知道怎麼樣去說他知道怎麼樣去說——都不合適! 後來王賁就也跟著李信轉著圈兒說:“切!切!切!……” 後來兩個人臉上掛著笑,可是他們——涕淚交流。 李信忽然端住了王賁的雙臂,說:“王賁將軍,你若是也撂了挑子,這大秦……” 王賁微笑著看李信,看李信那張急切的臉,說:“李將軍應明曉一個道理:為將,信則留,疑則去,否則,必遭殺身之禍!” 李信語塞,他知道,皇帝那兒,趙高那兒,暫時還沒倒開空兒疑慮他王賁。可是要不了多久就會看他王賁是個隱患了。是了隱患就得找機會排除啊!從王翦到他王賁,這一對父子可是明曉時務的人啊!絕對知道何時進何時退。 王賁詭秘地笑,指了指上方,說:“天有眼啊!上天曾經是何等地垂青於大秦……” “是啊是啊!上天何等地垂青於大秦,給了大秦一個英武的秦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李信鬆開了王賁的雙肩,哼唱起了那首在橫掃六國之時大秦將士所唱的軍歌——《無衣》。那慘烈的廝殺,那大秦將士的英勇,浮現在眼前……什麼時候想到那往昔,都會感奮得顫抖啊,全身顫抖。 王賁也隨著唱了起來,兩個人由哼唱而高聲:“……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為先皇送行的時候,我要讓全軍的將士高唱這一首《無衣》!”王賁喊。 “我多想為先皇送行……”李信囁嚅。 “可是先皇的靈柩停放在咸陽宮好像就沒有了那麼一回事!”王賁恨恨。 “我多想為先皇送行!”李信喊。 “可是先皇喜歡秘其行踪!”王賁說。 “一切,都詭異了……”李信茫然。 王賁就看到了管家領著父親府上的一位經常往來傳遞消息的家人進了來。父親又有消息了。王賁望著那人負著的包袱。 管家要過了那包袱,在案幾之上打開,一封書簡,一個精緻的木匣。管家把書簡遞到了王賁手中。 老夫精製毛筆,本欲獻於皇帝,書寫大秦華章。今皇帝已去,此筆當隨。父親居然精製毛筆?王賁打開木匣,絲綢之上,真的躺著一管毛筆。還有黑潤潤的玉石硯台,還有一塊硯。 “這筆是老將軍用自己的鬍鬚和夫人的貓須製成。”來人說。 王賁捧拿出那支筆,驚異地看著。那白而泛黃的顯然是父親的鬍鬚,白而泛黃,但是油潤潤的,越往筆鋒處越黑,筆鋒處的那黑啊,如同暗夜的黑。暗夜的黑。 李信顫抖的手捧拿過那管筆,撲通跪了下去,說:“睹物如見其人,王老將軍,李信想你啊,李信想去看望你啊,可是,李信害怕牽累了你啊……”他將筆雙手捧於前,向著那筆一次次地磕頭。 李斯抵達驪山,章邯並沒有出來迎接。章邯知道李斯必來驪山。李斯廷上被冷落,受辱,章邯當然看在眼中,為這個人感到悲哀。其實並不喜歡這個秦廷的碩鼠,但是,只有這只碩鼠目前還能對趙高有所牽制,因此,章邯倒寧願對李斯有所幫助,有所寬慰,不希望他被趙高的氣焰被皇帝的氣焰所嚇倒,完全地屈服。散朝之後他去了李斯那兒,告訴李斯,銅槨已經按照尺寸鑄造完畢,墓穴正室也已經完全準備停當,隨時可以下葬。這話章邯是可以當廷說的,當然只是受了當時氣氛的影響,懶得去說了。不用說,新任郎中令和二世皇帝也把這一位少府給氣著了。胸中狂瀾萬丈,但是面色平靜。氣度比李斯厲害。章邯給了李斯接近二世皇帝的機會。還有什麼事能比先皇下葬的事情重要呢? 李斯抵達,章邯沒有出來迎接,而是由長史司馬欣引領李斯走進守衛森嚴的章邯辦公的大堂。可是章邯並沒有在大堂。在一面巨大的屏風之後,是一道厚重的堅固的門。哦,那屏風上繪製的是始皇帝陵墓的平面圖。那門沒有上鎖,司馬欣推開,裡邊赫然是一幽深的洞穴,壁上的燈火將洞穴照得通明。李斯隨著司馬欣走進。李斯心裡頭嘀咕:這章邯怎麼也像嬴政似的,神神秘秘的。洞穴之中有一種濕漉漉的氣息。那洞穴很悠長,走啊走,李斯沉不住氣了,拉著長聲說:“少府大人躲到這裡邊搞什麼名堂?” 司馬欣笑瞇瞇地說:“少府大人是想要丞相大人現場做出一個決斷來。” “哦。”但是李斯糊塗。怎麼能夠不糊塗?那洞穴時而高起,時兒凹下去,有的地方顯然當初是很低矮的,但是經過了開鑿,也變得寬敞了起來,行走的時候不必彎腰,不必擔心上方的石頭撞著了你的腦袋。走著走著,李斯就有了被慢待的感覺。你章邯的譜也擺得太大了!皇帝不懂事,輕慢著我李斯,怎麼,你章邯就也跟著輕慢我李斯?李斯的眉頭就皺了起來。但是,他知道不能發火,必須得沉住氣。自己已經不是往日那個威風凜凜的丞相了,不是當初被皇帝所倚重的大秦丞相了。就是嬴政還在著,對這個章邯也是得客氣些的。究竟是九卿之一。而且在這秦廷,父一輩,子一輩。章邯的父親先前也是秦廷的老臣。可是,嬴政在,你感覺不到這些瓜葛。因為大家都明白,在這秦廷,只一個家長,那就是嬴政。而這嬴政,濃眉之下的那雙大眼睛在望著你。你所能做的,就是要讓他覺得你在為他一個人做事。至於你自己的什麼,你還是把它放在一邊吧,這樣你才能有。嬴政經常不錯動眼珠地看著你,看得你發毛。有他的威在,誰敢造次!可是,現在二世皇帝要威風著,可是現在那個趙高也在小心地威風著。我李斯已經不能再憑藉皇帝的威風而威風。不管怎麼著,這章邯還不是趙高一伙的。那麼,就應該把他當做我的盟友。需要的盟友。因為你需要,人家當然就可以牛氣一點了。 忽然間,李斯吃了一驚:洞穴忽然豁然開朗,好大的空闊的空間啊,被燈火映照得格外輝煌。章邯微笑著望向李斯,他沒有迎接李斯就是要給李斯這一個驚訝。 “哦,哦,竟然有這麼一個所在!”李斯聽到了流水的聲音,目光循聲找去,看到一處分明塌落出的洞,裡邊黑黢黢的。走到近前伏身向裡望去,看到了水中映照出的燈火,湍急的暗河映照著燈火。能感覺得到那暗河撲面而來的濕氣、涼氣。 “莫非少府也要學著先皇,秘其行踪?喜歡隱秘的所在?”李斯拉著長聲開腔了。 章邯淡然一笑,說:“先皇的做派豈是章邯學得了的!章邯不過是在思忖先皇的事情罷了。” “這和先皇的事情有什麼干係?” 章邯笑望著李斯,心說你難道就那麼笨嗎? 李斯眨巴眨巴小黑眼珠,當然就有點明白了。他再一次轉著圈打量了一番這個被燈火輝煌著的空間。如此的佳境,也只有嬴政才有資格消受。可是,外面那浩大的工程難道都是個幌子?是虛張聲勢?是聲東擊西?李斯的小黑眼珠定定地望著章邯。章邯,你真是有城府啊,這麼大的事情你居然到今天才讓我知道,才讓我這個大秦丞相知道! “此穴,先皇可否知道?”李斯干澀地問。 “當然。先皇來過此穴。” 李斯一驚。敢情嬴政還和章邯直線聯繫呢!莫測的嬴政。身為丞相,一想到有的事情皇帝不告訴自己,總是心裡頭不得勁。雖然知道不讓你知道那是皇帝的權利。而此時,再一次面對這種事情,李斯就更心裡頭不得勁了,就更覺得他這個大秦丞相此時甚至有些卑微。臉上就有些紅,就有些發燙。 章邯當然知道李斯的感受,知道這個本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秦丞相的感受。其實他蔑視這種感受。但是,決定大秦未來走向還得依賴於這個人啊。就是不出於這種考慮,章邯什麼時候動過聲色呢? “那是先皇出巡東海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個洞穴。先皇歸來的時候我引領先皇來到了這裡。你知道,先皇那個時候想的可是長生不死,章邯哪裡能夠直言選擇墓穴的事呢?那在先皇看來,不是詛咒他嗎?章邯可就一個腦袋啊!只能期望先皇自己自己說出。” “那麼,先皇的意思是……” “先皇進來的時候也如丞相般驚訝不已。但是,先皇沒有在這停留多長時間就說:'此處陰冷,朕可不願意呆在這裡。'我沒琢磨明白,先皇這話是不是已經明示了章邯所要的那個答案。” “我想——,是答案。只不過先皇不願意說出那個死字而已。” “那麼,丞相的意思是——” “先皇自己的意願怎麼能夠違背啊!” 章邯失望。可惜了這一個絕佳的好處所啊!這一個天大的秘密悶在心裡一直悶到今天,答案居然是這樣。他為嬴政悲哀,深深地遺憾。 李斯明白章邯此時的感受,明白章邯本來是想藉助自己的影響做出最後的決斷。可是,他想他沒有判斷錯嬴政那一句話語的含義。絕對沒有。而且,他想起了二世皇帝的那一個:“切!”他心中就掀起了狂瀾。如果大秦在,始皇帝之墓穴有何人膽敢碰它的一草一木!胡亥,先皇可看著你呢!看著你可能擎得住大秦的這一方天空! “墓穴內室的入葬準備已經全部完工,先皇隨時可以入葬。”章邯說。 “陪葬的兵馬俑,也在加快進程。丞相放心,我章邯一定為先皇造一個有史以來最恢弘的陵墓!” 李斯望著章邯緩鉿地點頭,苦笑,說:“先皇……”忽然,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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