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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朅師國軍神的警告

盛唐領土爭奪戰2 贺磊 14302 2018-03-13
高仙芝征伐朅師的計劃,在秋操後的八月下旬正式開始實施。 在此之前,源源不斷的糧秣和軍械由長行坊沿途運送儲備,花費了安西千萬銀鉅。為隱兵鋒,安西軍主力按期分步出發,緩緩向蔥嶺守捉一帶集結。 番兵營是第一批接令出發之師,經過近一個月的跋涉,全營經俱毘羅磧、姑墨州、蔚頭州,在九月初雪中安然抵達安西西部重鎮疏勒。而趙陵率領的雕翎團前鋒人馬已經翻越青嶺,抵達蔥嶺守捉(唐朝在邊地的駐軍機構)。在送來的文碟中,趙陵向李天郎報告說,為探詢進軍之路,他特派出小股斥候遊騎於缽和州至坦駒嶺一線,發現了不少可以通行的寬闊河谷,現斥候正繼續往烏滸河流域延伸。本來封常清已經為李天郎送來詳盡的進軍路線圖,但李天郎仍舊放心不下,他可不願意因道路而白白折損兵馬。因此一再囑咐先行的趙陵做好探哨重任,看樣子,趙陵完成得不錯。雖然還沒有正式接到高仙芝的命令,但封常清的暗示李天郎是一清二楚:十有八九將派遣自己的人馬擔任此次西征的前鋒。高仙芝可真會馭人啊!

安西四鎮之一的疏勒,對李天郎來說並不陌生,這裡是他充軍安西的第一個落腳之處,掐指算來,居然已經八年了。 對李天郎來說,在疏勒的日子不堪回首。 頹廢潦倒的他日日借酒澆愁,出入青樓女肆,過的是醉生夢死、自暴自棄的生活,甚至差點將“潑風”寶刀賣掉。 …… 那塊刻有“建成後裔”字樣的五色玉牌握在一隻蔥白的手裡,那隻手的每隻指甲都塗著不同的顏色,在淫媚的燈光下顯得纖長而妖艷。 “多好看的玉啊,送給我吧?”說話的聲音同樣嬌媚而酥心,彷彿清晨百靈鳥婉轉的鳴叫。 手的主人,疏勒女肆出名的美貌胡姬,大家都叫她雪玉儿。 此刻,如雪肌膚上,激情的暈紅還未消退,深藍的雙眸在李天郎赤裸的胸膛上流動,最後蕩漾在他的臉上。雪玉儿黑色的長發將她雪白的肌膚襯托得愈發白皙,吹彈可破。 “送給我,好麼?”

雪玉儿從不掩飾自己對李天郎額外的好感,否則以李天郎一個小小的軍府文書,哪能有那麼多機會一親這位疏勒名妓的芳澤?要知道,疏勒歷來是出美貌胡姬之處,民風又甚放浪不羈,青樓女子並不像中原那般低賤,因此雪玉儿的名氣,在疏勒(當地自稱佉沙),可比佉沙王室的阿摩支王族,不是一般人可以見到的。 “嗯,你想要就拿去!”李天郎口齒不清地哼哼,還沉浸在美酒和媾和的眩暈中。 “好啊!你真好!這上面刻的是些什麼字兒啊!說我聽聽!” 李天郎不置可否地翻過身,沒有回答。雪玉儿一把抱住他的脖頸,堅挺的雙峰調皮地頂著李天郎的肩膀。 “別睡了,說我聽聽,我最喜歡聽你們漢家的故事了!說嘛,說嘛,別睡了!” 雪玉儿大發嬌嗔。

李天郎無奈地睜開眼皮,看見在雪玉儿手裡的玉牌,不由一愣,“你說這個?在哪裡拿的?” “就在你的荷包裡麼!你方才可是答應送給我了!” “告訴過你別翻我東西!”玉牌晃動著幽光,突然使李天郎不寒而栗。自從恩師方天敬在長安將玉牌交還給他,他就一直將玉牌隨身攜帶,但居然一直沒有再細看它。不知道是故意忘卻還是不經意遺忘,今天,它卻驀然現身出來,而且是在如此場合,如此情景。 看見李天郎臉色大變,雪玉儿也吃驚不小,“哼,你身上哪裡我還沒有翻過?翻翻你荷包又怎麼啦?怎麼啦,捨不得啊?那還你便是!我雪玉儿還不是眼狹之人!”說罷將玉牌往李天郎身上一扔,李天郎慌忙接住,用手摀住它刺眼的反光,那太像母親嚴厲的眼睛了,還有老師鋼刀般斥責的眼神,怎麼那麼像!

大唐宗親,建成子孫,萬世永澤,武德九年長孫氏。 銘刻的字體如一支支利箭,重重地射中李天郎的心。自五歲,李天郎還不懂事,母親便天天令他習寫和朗誦這十九個奇怪的鮮卑文字。直至刻骨銘心,永生不忘,李天郎以為自己忘了,現在端詳這些字,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將它們從記憶中抹去!一輩子都不能! 李天郎掙扎著從床上立起身,伸手去抓桌上的杯子,也不管是什麼,仰首喝個乾淨,辛辣的烈酒順著他的嘴角淋漓而下,飛濺到繡花被子上,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昨晚的殘酒,還喝它做甚!”雪玉儿一把奪過杯子扔在一邊,扯過一張羅帕給李天郎拭面,“好啦!好啦!我也不要你的寶貝了!” “給我倒杯水!”李天郎邊咳嗽邊披衣下床。

雪玉儿嘆口氣,柔聲應了。 待她捧了水回來,看見李天郎正衣衫不整地端坐在梳妝台前發楞,還伸手撫摩那面巨大的銅鏡。 鏡子裡沒有別人,只有李天郎自己。 臉色青黑,雙目無神。 哆哆嗦嗦的手正好與之相配。 舉起的玉牌在眼邊蕩漾,李天郎用雙手緊緊捏住它,猛然將它捂在心窩,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哎,真是好寶貝麼,看你那麼動容,不是哪個漢家女子送的定情之物罷?”雪玉儿放下茶盤,斜依在李天郎肩頭,“我可不吃醋,怕是你想多罷?” “嗚!”李天郎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利的號哭!嚇了雪玉儿一跳! 李天郎單手撫胸,號啕大哭,淚雨滂沱,搥胸頓足!直哭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雪玉儿驚惶地看著痛哭失聲,號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李天郎,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李天郎一生中最後一次哭泣。 污濁的淚水沖掉的不僅是他的頹廢,還喚醒了他內心深處抗爭命運的渴望! 從那天后,李天郎再也沒有去雪玉儿那裡,他離開了軍府,去了戍邊烽燧,開始了他脫胎換骨的征戰生涯…… 直到今天。 這對雪玉儿不公平。 不僅不公平,李天郎知道自己還欠雪玉儿的情。青樓一別,斯人無踪。不明就裡的雪玉儿曾經四處派人給他帶信,還給他捎來了禦寒的衣物,可謂深情款款。據說雪玉儿拒絕了很多痴迷的追求者,就是為了他;甚至有人說雪玉儿偷偷積攢了不少錢財,想叫李天郎為自己贖身,其言種種,李天郎再也不敢聽,不管怎麼說,那天要不是雪玉儿翻出了玉牌,自己還會沉淪到何時?難道這也是上天的安排? “將軍,將軍?”

李天郎恍然醒來,是馬麟和阿史摩烏古斯。 “將軍想是太過勞累,不知不覺伏案而眠了。”一張臉凍得通紅的馬麟道,“烏古斯這傢伙死也不讓我進來打攪將軍,和我頂了半天!” “你風塵僕僕而來,必有要事,可是趙校尉那裡又有新消息?”李天郎舒展了一下四肢,“快講!” “是!”在八月秋操後,李天郎便將馬麟派遣到趙陵的雕翎團效力,以鍛其才,“我團派出的斥候在離蔥嶺守捉兩百里處遇得數位吐火羅人,據他們說其王為大軍所備糧草接連遭到吐蕃人和朅師人的截擊,損失頗重,還說有一隊秘密潛行的朅師人馬居然就在缽和州至護密一帶遊走,經常劫掠中土商旅。趙校尉覺得蹊蹺,親率精悍馬隊出發搜尋,時天寒地凍,校尉料其不會深藏山中,當在商道沿線城鎮附近。追尋十日,終在娑勒川以北截住,突襲之,賊子居然背依冰河團聚死拼。校尉大怒,揮軍直衝,箭矢如雨,激戰三個時辰破敵而還,斬首七十餘級,餘皆受傷被擒。被擒諸人,返途中不治又亡之七八,最後剩兩人得返,押至蔥嶺守捉。兩人甚是硬朗,在守捉衙門嚴刑之下,也問不得半句軍情,不到一日竟嚼舌自決了!不失為好漢!”

“說來白打一仗?區區百餘賊子,遠離其國,寒冬時節,深入我境意欲何為?趙校尉可有文書?”李天郎倦意全消,呼地站起詢問馬麟,“與敵交鋒,你可同往?” “小的慚愧,那些日聽命守營,未曾參戰,但有詳問於趙校尉和交戰士卒,杜長史為此修有軍文,小的一併帶了來。”馬麟從貼身的衣帶中掏出信箋,抖了抖,遞與李天郎,“此外趙校尉還令小的送來賊子鎧甲兵器數副,交將軍察看!” 李天郎滿意地點點頭,趙陵已頗有大將之風,做事愈發令人寬心。 “書信器械一併呈上!”李天郎稍一思慮,又道,“不急,且備馬,帶所有物件與我共赴城內大將軍處細細禀報!” 高仙芝左手籠著熱氣騰騰的茶杯,藉著熱勁暖手,右手拿著趙陵的信箋,仔細閱讀著這篇長長的呈報,臉上神色捉摸不定。每看完一頁,他便傳給旁邊的李嗣業,李嗣業閱完又讓下面諸將一一傳閱。

杜環的軍文寫得非常詳盡,尤其是對其戰陣和兵器使用之法,所言甚細,甚至還畫了一幅草圖。 “……賊重甲長矟,背水連排結半圓之陣,頗似魚鱺,以拒我軍。賊槍長兩丈餘,雙手持握,防以鐵甲及束臂之圓盾,然缺弓矢;校尉遂率輕騎環行疾射,賊雖矛長而不得及,中箭倒斃者眾,前者亡而後列者進,終不退,其戰甚堅……賊突暴喝,齊挺槍疾步迎我衝陣之騎,全不顧兩翼後側,是為亡命背水一擊也!我騎猝不及防,雖抵之而不得,中槍落馬者十一人,為此戰唯一傷損者。校尉臨危不亂,自率隊抄其後路,賊立潰,或棄槍拔劍自保,或自相擁擠踐踏……” 通過杜環的描述,李天郎幾乎可想像得出當時雙方交戰的場面:困獸猶鬥的朅師人表現出高度的紀律性和戰鬥技巧,他們知道唐軍輕騎不可能從其後側的冰封河流沖擊,因此背水結陣,企圖依靠重甲長槍自保。但對手弓箭的威力大大超出他們的預料,如此固守只有被動挨打。而其戰陣和李天郎當初對抗吐蕃騎兵的圓陣一樣,不可移動,即使移動,身負重甲的步卒無論如何也不如騎兵快捷,領軍的朅師統領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仍舊發起了直線衝鋒,迎向了飛騎勁射的唐軍騎兵,顯然是魚死網破,視死如歸般的打法。而且的確打了趙陵一個措手不及,但是同時也將自己的兩翼和後背徹底暴露給了對手。可以想見身負重甲,手持如此超長矛矟的朅師人是如何狂吼著,冒著雕翎團飛蝗般的羽箭徑直沖向滾滾而來的唐軍騎兵,又是如何在趙陵果斷的兩翼出擊下不得轉向還擊而迅速崩潰,慘遭斬殺……

雖敗卻壯哉! 看來朅師戰士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此為賊子兵器鎧甲?”高仙芝將最後一頁信箋交與李嗣業,信步走到馬麟面前,上下打量。事前李天郎已令他穿戴朅師甲胄,持矟而立,那兩丈餘的長矛豎立起來必定戳穿屋頂,只得平平拿了,擺個架勢。 “有多重?”高仙芝伸手摸摸冰冷的甲胄,注意到上面箭矢射穿的小孔,“穿著可還靈活?” “此甲內襯皮革,外被鐵甲,尤以身甲最重,上及胸下及腹,為整鐵打成,似我明光鎧,制工精細。此外尚有鐵冑、披膊、脛甲,以及由鎖子甲所製的腿裙、頓頸等,總重當愈四十斤。”李嗣業和李天郎在馬麟換裝時便細細看過,此時自然娓娓道來,“趙陵信中稱雕翎團一石強弓可在三十步外輕易洞穿,通常七鬥騎射弓洞穿需二十步,遠者則即使穿甲也未定傷人,此甲破綻多在腿部,五十步外即可傷之。” 高仙芝取下馬麟頭上的兜鍪,柔軟的鎖子甲頓頸嘩嘩著響,眉心處還有突出的三角護甲和護鼻,盔頂有稀稀拉拉的幾束羽毛,早就爛得不成樣子了,隱隱然還有血跡。旁邊的席元慶也拿過朅師長槍舞了兩舞,罵道:“娘的,做得如旗桿般長,如何舞得?如何作戰?怪不得被趙陵衝到近前殺個乾淨!” “我等長矟,最長不過丈餘,即可製敵機先,這朅師蠻夷做得這般長,不是譁眾取寵麼!”段秀實將還未看完的信箋扔給賀婁餘潤,賀婁餘潤皺著眉頭翻了翻,又遞給阿史那龍支。 “雙手握持,無堅盾護身,何以抵擋我大唐強弓硬弩?且若敵兩翼或後方進擊,哪有時間挺矛轉向?呸!敗之不費吹灰之力耳!” 高仙芝順手將兜鍪拋給李天郎,也看了看那兩丈有餘的長矛,返身落座,沉吟不語。那兜鍪上鏤刻有飛翼人像,李天郎頗覺眼熟,猛然想起,此圖類似阿米麗雅所藏金幣上之圖案,所謂犍陀羅雕刻也。難道這朅師人與那什麼貴霜國有些淵源? “常清心思縝密,對朅師軍備,已探尋良久,所言居然八九不離,”高仙芝呷了口茶,“實在難得,難得!今日親見朅師器仗,兼聞彼之戰陣,本使更有所悟……西征朅師,萬不可輕敵,而其戰陣兵器,若行兵布陣得當,威力非同小可,斷不若爾等所言羸弱!” 眾將紛紛住口,凝神細聽。 “區區數十支長矟,便阻敵長久,若上萬長矟配以重甲擼排,以密集之方陣劃一猛衝,如何御之?”眾將或點頭,或沉思,顯然皆有所悟,高仙芝微瞇上眼,“而這正是常清所言朅師戰法!” 雪花飄飛。 大塊大塊的飛雪悠悠然從天而降,輕輕地粘附在行人的衣帽或者眉宇鬍鬚上,又悄悄地化為冰涼的水珠,帶來一片沁涼。街道兩側朦朧的燈光,在人馬呼出的騰騰熱氣裡搖曳,映得鵝絨般的雪花或明或暗。阿史摩烏古斯粗獷的噴嚏聲在寂靜少人的道路上傳出老遠……李天郎不說話,他絕對不會搭腔。從軍府出來沒多久,天氣就陰暗下來,轉眼間雪就下來了,還好沒有刮風,否則可真夠嗆。 一盞紅色的燈籠突然出現在眼神有些呆滯的李天郎面前,紅色的光芒並不刺眼,但在這樣陰晦寒冷的天氣裡,突然出現一抹酡紅,無論如何都會刺激人的瞳孔。再說,紅燈籠照耀下的,是一輛精緻的馬車。雖然馬車的窗口垂落著厚厚的毛毯簾子,看不見裡面的人,可是絢麗的花色和隱隱的妖艷已經明白無誤地昭示,裡面坐的一定是個女人,而且是非常嫵媚的女人。 馬車斜靠在路邊,煢煢玉立,顯得落寞而憂鬱,似乎在等什麼人。 李天郎勒住馬,颯赤打了一個不耐煩的響鼻,“風雷”“電策”一左一右圍住了馬車,兩雙凶狠的猛獸眼光警惕地看著翕動的簾子,長長茸毛下的鼻子戒備地抽嗅。 裹著厚厚皮毛大氅的胡人車夫驚惶四顧,看他扁平詭異的頭顱,就知道是個典型的佉沙人,當地土人自出生時便夾頭取褊,加上文身碧瞳,一眼即可認出。車夫嘴裡呀呀幹叫,好像是個啞巴。阿史摩烏古斯稍微縱前幾步,用胡語低聲喝道:“讓開!”李天郎身側的馬麟等親隨稍稍散開,分制各個方向,一雙雙筋骨虯結的手輕輕搭上了各自的刀柄,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輕舉妄動。 “呼啦”,簾子掀開了,一股撩撥人的香氣使阿史摩烏古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馬車裡一團翠綠連同耀眼的燈光一併傾瀉到他身上。阿史摩烏古斯的右手閃電般握住了腰間的彎刀,儘管他閉上了眼,也可以將前面來襲的敵人一刀劈成兩半。而在此時,他聽見的只是自己主人壓低嗓門的奇怪的聲調:“雪玉儿……是你……” 雪玉儿驚人地衰老了,不僅衰老,而且體貌也今非昔比。原本婀娜酥美,玲瓏凹凸的嬌媚身姿如今卻臃腫不少,只有那雙湛藍的眼睛,依舊沒有改變,李天郎也因此一眼就認出了她。 “你在等我?” 在濕潤的藍色眼眸中,交織著難言的情愫,雪玉儿的嘴角輕輕顫動幾下,終於掛上了微笑:“難得郎君還記得我……” 消除戒備的阿史摩烏古斯一聲短促的呼哨,“風雷”“電策”回頭望望李天郎,搖頭擺尾地放鬆了肌肉,收斂了自己碩大的利齒,親隨們也稍稍鬆懈下來。馬麟示意眾人後退,與馬車和李天郎拉開距離。 “幾年了?五年了,整整五年……”雪玉儿彷彿夢囈般喃喃說道,“連個口信都沒有的五年……女人能有幾個五年?” “你,你還好嗎?”李天郎乾咳一聲,沒話找話地說,“現居何處?” 雪玉儿猛然醒過來似的,臉上蕩漾起老練的笑容:“雅羅珊李將軍,威名赫赫啊,如今郎君可是西域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奴家斗膽邀郎君往寒捨一行,不知李郎可賞臉?” 李天郎一滯,面有躊躇之色。 “呵,今時不同往日,李郎不必顧慮,寒舍雖小,但也足容你雅羅珊,就是高仙芝大將軍,也曾光顧。李郎就算不念舊日之情,就憑奴家冒雪在此恭候多時之心,也難拒絕罷?” 李天郎終於點了點頭,提提韁繩,又突然停下,對馬麟道:“你帶眾兄弟先且回營,明日點卯之前,我必趕回。”看見馬麟猶豫擔憂的神色,李天郎一笑,“一個舊日老友,應當無礙,再說這裡到底是我疏勒軍鎮!回去吧!”馬麟知道多說也沒用,拱手領命,帶人緩緩退去,只有阿史摩烏古斯動也不動。馬麟路過他身側,低聲對阿史摩烏古斯囑咐幾句,阿史摩烏古斯點頭,上前立於李天郎身後,李天郎輕笑一聲,知道沒有他親口下令,這個忠狗樣的葛邏祿人不會離開他半步。 看見李天郎應允,雪玉儿嫣然一笑,不失當年嫵媚,攪得李天郎眼神一盪。阿史摩烏古斯忍不住咕噥一聲,這句突厥語李天郎聽得明白——“狼一樣的娘們”。 馬車的簾子合上了,啞巴車夫一抖韁繩,先行領路,李天郎和阿史摩烏古斯漫步跟隨。 沒想到舊日混跡其間的疏勒女肆“蓮香樓”還是那個樣子,要說變化,就是老闆娘變成了雪玉儿。 “平日里找些銀錢,本想當作嫁妝,可轉念想婚嫁也沒什麼意思,不如盡拿出來買下了這蓮香樓罷!”雪玉儿在車夫攙扶下下了車,門口的奴才看見她謙恭地行禮,“將兩位爺的牲口好好伺候了!”有人應諾,過來牽走了颯赤。 儘管寒冬飛雪,天色漸晚,蓮香樓卻依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來自天南海北的諸色人等在這裡逍遙享樂,一擲千金,在女人們的尖叫和嬌呼中一洗漫漫商途的苦累,暫時解脫世俗的煩惱。走過迴廊,不時有衣冠不整的胡漢人等被坦胸露懷的胡姬們簇擁著踉蹌而行,噴出滿嘴酒氣。 雪玉儿一路和常客們打著招呼,若即若離地擺脫一個個醉鬼的糾纏,帶著李天郎和阿史摩烏古斯徑直往後堂去。李天郎心中一動:那裡曾是自己和雪玉儿消魂纏綿的地方……不,他稍微頓了頓腳步,雪玉儿立即感覺到了,回過身來意味深長地衝李天郎展顏一笑:“記得你第一次進到這裡的情景嗎?那時候……你還會臉紅……”而如今,同樣是這地方,卻讓李天郎感到格格不入,非常的不自在,為什麼,是因為阿米麗雅? 和方才在大廳里大不一樣的雪玉儿興沖沖地扯著李天郎進了後堂,相信她也觸景生情,生出了萬千思緒。看著神采奕奕的雪玉儿,李天郎腦子裡幻化出阿米麗雅的影子,怎麼斂神也揮之不去,他開始後悔答應來這裡。 後堂重新修繕過,比過去更清靜,也多了厚重的脂粉氣,青春逝去的女人唯靠飲鴆止渴的鉛華才能保住幾絲昔日的美好回憶,自然少不了越來越多的脂粉。 粉紅色輕紗裝點的廳堂,在明亮的燈火中發酵著誘惑和曖昧。暖洋洋的火盆和熱爐將大廳裡烘得春意盎然。李天郎任由雪玉儿脫下自己的靴子,取下自己的頭盔,讓她用溫熱的毛巾給自己擦臉洗手,兩人默默地相互接近著,尋找著,甦醒著……當雪玉儿的手伸向緊束鎧甲的腰帶時,一直閉著眼睛的李天郎猛然捏住了她的手,“不!”勁不小,此舉明白無誤地告訴了雪玉儿,“到此為止!” “嗯,甲胄不解麼?”雪玉儿的聲音沒有多大起伏,但是眼角卻分明濕潤了,“郎君別誤會,奴家只不過想讓郎君舒服點……”手漸漸鬆了,但仍堅定地將雪玉儿的手輕輕扒開,“將軍金甲夜不脫……到底是雅羅珊啊……而我,卻不是以前的雪玉儿了……”眼淚終於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劃過抽動的嘴角,但很快被擦去了,“也好,奴家隨將軍的意吧!還喜歡三勒漿麼?有人遠道送來一壇三勒漿,讓奴家陪將軍喝上幾杯吧,敘舊無酒,豈不少了意境!”雪玉儿聲音高亢起來,恢復了她女肆主人的神采,“再叫幾位奴家親自調教的小女子來,且歌且舞,湊個興吧!” 不待李天郎答應,雪玉儿輕擊玉掌,輕紗後腳步細碎,飄來幾個美貌胡姬,後面的手中都拿著樂器,前面幾個長襟飛舞,顯是舞者。領頭的紅衣胡姬腰身非常修長,她先沖李天郎盈盈一拜,揚臂高舉,手腕一彎,小指一翹,樂聲頓起。疏勒之樂,乃唐十部樂之一,聞名遐邇,太常寺中樂師,疏勒人不在少數,還曾出過諸如裴神符這樣著名的樂人,其名作《勝蠻奴》、《火鳳》、《傾杯曲》風行一時。 “李郎,多年未見,奴家敬你一杯。”三勒漿的香氣總是那麼誘人,李天郎有些迴避雪玉儿目光炯炯的眼睛,余光掃過門口,透過巴掌寬的門縫隙,忠實的阿史摩烏古斯就盤膝坐在走廊下,面前放著一小壇火和幾個煮熟的羊頭,他絕對不會讓自己的主子脫離自己的視線之外。阿史摩烏古斯想得周到,雪玉儿顯然也想得周到。李天郎迎著阿史摩烏古斯的目光點點頭,端起杯子和雪玉儿碰了碰,仰頭飲乾了。阿史摩烏古斯得到主人默許,掏出了隨身短刀,伸向了盤子裡熱氣裊裊的羊頭…… “李郎哪裡找的這人,死心眼兒,方才怎麼也不讓關門,非要留個縫……不冷麼?”雪玉儿早就注意到門外鐵塔般肅立的阿史摩烏古斯,對方醜陋怪異的體貌足以令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 “哦,他本是突厥人中的拓羯,箭術精湛……後來跟我在軍中做個別奏,也算隨從,葛邏祿人都是死心眼兒……”李天郎有一搭沒一搭地答道,雪玉儿“李郎”的稱呼令他十分彆扭,為什麼,以前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麼?怎麼今日這親暱的稱呼令人如此窘迫?明白了,阿米麗雅,五年來,只有阿米麗雅這麼稱呼自己,而自己也幾乎完全習慣了她的輕喚,已經沒有人能夠替代…… 歌舞聲中,兩人痛飲了幾杯,雪玉儿已是發衩鬆散,羅衫輕解,和衣甲整齊的李天郎形成鮮明對照。 “我老了,變了,沒有以前漂亮了吧?”眼波流動的雪玉儿伸手攬住正襟危坐的李天郎脖子,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就是以前我最嫵媚的如雪肌膚,你最喜歡的,也老了,不再絲綢般光滑,羊脂般剔透了……不信你摸摸……” 門外突然傳來阿史摩烏古斯的喝令聲,隨著就听見弓弦響,有人一聲驚叫,間或有人悶哼。嘈雜的樂聲沒有讓李天郎沉迷,他一把護住雪玉儿,一手握住了兵刃,正好抵消了肌膚相親的尷尬。 “是什麼人?”他低聲問癱軟在自己懷裡的雪玉儿。 雪玉儿一時沒有回答,她似乎乏力地將頭靠在李天郎的胸前上歇了歇,嚶嚀一哼,用胡語喃喃說了兩句,是罵人的話。此時,樂聲已止,門外傳來胡語的呼喊,在喊雪玉儿的名字。 “是找你的麼?”李天郎再問。雪玉儿白亮的脖頸後面有一顆黑痣,像一隻挑逗的眼睛,衝著李天郎的視線眨眼。 “我去看看……”雪玉儿剛剛睡醒似的直起身來,迅速攏了攏了攏衣衫,用胡語高聲詢問,外面隱隱有回答。 “是個老熟客,你還記得那個粟特商人胡拉克麼?”李天郎點點頭,在疏勒你可以不認識別人,但一定會認得這個胡拉克。只是,他突然來幹什麼?純屬巧合麼?恐怕沒那麼簡單。 胡拉克和他的家族是絲綢之路赫赫有名的商家,他們的腳步東至大唐廣州,西至拂菻、大食的廣闊區域。成千上萬匹駱駝背上,承載著滾滾財富,在疏勒城裡,他的房屋比軍府還大,甚至佉沙王室的阿摩支王族,都用疏勒特產的氈毯與之交換來自五湖四海的奢侈品。 門拉開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阿史摩烏古斯黝黑的背影,他左手持弓,右手扣著三支待發太習箭,虎視眈眈。在他前面的小院門口,緊張地對峙著四個人,他們的腳下,赫然各插著一支羽箭! “胡拉克,你鬼叫什麼!”雪玉儿笑罵道,完全恢復了青樓老闆娘的神采,“觸了霉頭了罷?” “你這裡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凶神惡煞的門神?”胡拉克長舒一口氣,扶了扶頭上華麗的貂皮帽子,擺手示意身邊的人收起兵刃。 阿史摩烏古斯余光一掃神態自若的李天郎,緩緩放下了硬弓,又狠狠瞪了對方一眼,閃開了道。雪玉儿站在迴廊下和慢慢走進的胡拉克嘰里咕嚕擺談兩句,回頭對李天郎說道:“胡拉克想和你攀攀交情,說還有事相求。你……” “讓他進來吧。”雖然還不知道這個胡拉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至少可以擺脫與雪玉儿獨處的窘境,李天郎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再說,一個商人,和官府中人套近乎幾乎是他們樂此不疲的嗜好。見李天郎答應得這麼乾脆,雪玉儿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別以為這是我處心積慮,胡拉克是這間女肆實際的主人……”她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顯然不想讓胡拉克他們聽見,“他……死樣!”雪玉儿忸怩作態地嬌呼一聲,伸手拍開捏住自己臀部的手,胡拉克順勢又在她胸上摸了一把,哈哈大笑著走進屋。 “雅羅珊李將軍!”胡拉克的聲音像銅鐘一樣洪亮,“久仰!久仰!今日得見,胡某三生有幸!前幾個月就在龜茲見識過將軍麾下勇士奪旗之猛,當真名不虛傳,強將手下無弱兵!厲害!厲害!精彩!精彩!” “過獎!”李天郎微笑著點點頭,看著胡拉克身後的隨從被氣勢洶洶的阿史摩烏古斯橫身攔住。胡拉克也注意到了,居然絲毫不以為忤,繼續張開雙臂,先是以漢家禮儀,後以粟特禮儀與李天郎親熱見禮。如此的熱情和真誠不得不令人感到親切,李天郎站起身來還禮,胡拉克一撩長袍,呵呵笑著很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 “胡先生的漢話好地道,幾乎沒有半點胡人口音,要是不見人,沒人會認為你乃胡人。” “唉,我們做生意的走南闖北,不會說兩句當地話,那還怎麼做買賣?來!先乾三杯再說!我先乾為敬!”胡拉克咕咕倒下去三杯酒,旁邊的雪玉儿立即為他斟好。 “自去年便聽聞李將軍以三百人馬擊敗吐蕃千人鐵騎,又攻破天險大山子,威名遠播,雅羅珊如雷貫耳,胡某好生敬慕,一直想結交將軍,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前些日得知將軍移駐疏勒,胡某大喜,雖遠在吐火羅也日夜兼程趕回,今日可算見到將軍了!來來來,為今日我等之緣,咱們再乾三杯!”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胡拉克談笑風生,瀟灑豪邁,確有一方雄豪風範,即使李天郎也不由自主被他的熱忱所感染,逐漸放鬆下來。音樂再次響起,翩翩歌舞濃濃情懷,屋子里四處都洋溢著歡快和溫暖。要是不知內情,看見胡拉克和李天郎的熱乎勁,還以為他們是多年老友。 “今晚真是高興!雪玉儿!你且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招待我們的雅羅珊!”胡拉克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衝屋外用胡語高喊了幾聲,“我也為李將軍備了些薄禮!呵呵!別推辭!別推辭!我們粟特人雖是商人,但絕不唯利是圖,否則怎麼交得了朋友,怎麼走得了天下!” 兩個高大的隨從應聲走進門來,抬著一個精美的大木箱。其中一個隨從放下箱子,躬聲退了出去,另一個默不作聲地掀開了箱蓋。李天郎注意到此人的手已經在屋外被凍得通紅,但肌膚甚是細嫩,不似幹粗活的僕人。李天郎心裡一動,暗暗留了個心眼,也許今晚的好戲就此開場了。 一箱金銀珠寶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雪玉儿甚至輕呼出聲。 “嘻嘻,也值不了幾個錢!”胡拉克得意地搓著手,“剛巧和吐火羅人做了筆大生意,李將軍別見笑,這些不到此次胡某所賺的一半!” “如此厚禮,天郎怎擔得起!”李天郎邊說邊細細觀察那個隨從,對方顯然很不習慣老是這樣低著頭,下意識用手撫摩後頸,右手上一顆碩大的紅寶石戒指十分扎眼。雪玉儿也注意到了,臉上頓現驚訝之色,張嘴想說什麼,終於以斟酒掩飾了過去。 “所謂無功不受祿,天郎白拿胡先生這些錢帛,豈不是成了小人?” “將軍哪裡話來?胡某知道將軍從來不貪戀財物,這些錢帛不過是我的小小心意,將軍在秋操上率我胡族兒郎力挫群英,令我等歡欣鼓舞不已,那豈是區區幾萬銀兩能買得的?某見番兵營器仗軍械,馬匹牲畜多有匱乏,也就想助一臂之力,某別無長物,為商之人,多的正是錢帛,除了些許阿堵物(錢),胡某也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來!望將軍不要嫌銅臭的好。” 幾句胡語突然從隨從處傳來,正滔滔不絕的胡拉克一愣,打住了話頭。 “這個,這個,要是將軍真覺得受之為難,不如和胡某做個小買賣!咳,商人就是這德行,老是想著買賣……” “我乃大唐軍人,胡先生的買賣是自己做,還是幫別人做?可別令我等為難。” 胡拉克雙手亂擺:“哪裡話!哪裡話!某家怎麼會讓將軍為難!” 方才說話的胡人立起身,抬起了頭,正好和李天郎四目相對!兩人瞳孔同時收縮…… 李天郎黑色的瞳孔和對方藍色的瞳孔密切相交,像兩顆正面碰擊的流星,驟然交接出炫目的光,旁邊的胡拉克和雪玉儿對望一眼,心眼忽地提了起來…… 挺直的鼻樑,隼鷹般的眼神,堅韌的下巴猶如被一刀削出,根根直立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略略捲曲的頭髮間隱隱沁出波斯香料的氣息……整張臉彷彿是由一塊潔白的大理石雕刻而出,襯出一種高貴和王者的威嚴。 像什麼呢,像什麼?嗯,像貴霜帝國金幣上的鑄像,對,要加個王冠,簡直一模一樣! “這位仁兄器宇非凡,非凡人也!敢問尊姓大名?”李天郎保持著微笑,關鍵人物到底出場了。 來者輕輕取下頭巾,將整張臉都顯露出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壯年漢子。他緩緩挺起了腰,眼光沒有離開對面的李天郎。 “胡拉克……”李天郎只聽得懂他開頭的三個音節,顯然是在招呼胡拉克,後面是一大串聽不懂的語言。 神色略顯尷尬的胡拉克清了清嗓子,強笑著說:“將軍的眼睛好厲害!還是被將軍看出來了,咳咳,這位是……”胡拉克恭恭敬敬地衝假隨從躬腰行禮,“朅師國王勃特沒之兄素迦親王殿下……” 素迦?就是那個寧可四處征戰也不願意當國王的素迦?聽說整個朅師都尊他為軍神!好!好!今日也算又見了一個英雄人物!李天郎哈哈一笑,端起了酒杯,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朅師軍神!好膽色!好漢子!先不說其他,且共飲一杯!” 素迦嘴角也掛上笑容,哇哇說了一通,胡拉克趕緊傳譯道:“殿下說,他以為你知道他是誰後,會跳起來拔劍……他說你也是英雄,雅羅珊名不虛傳!要與你喝一杯!” “好!” “叮……”兩個酒杯一碰,兩人乾淨利落地仰首飲光,拋杯哈哈大笑。 三杯酒畢,李天郎道:“我雖嘆素迦殿下勇謀過人,但現你我非友為敵,以我大唐將領,本該與你拼個死活,但我中土古人云: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今日當殿下為使者,我以禮相待,今晚既過,自敵我分明也!” 素迦微笑著點點頭,通過胡拉克說道:“早聞大唐軍中有稱雅羅珊者,今日得見將軍,果然英雄了得,不枉我冒險一遭。方才在門外連發連珠四箭者可是將軍親隨?”見李天郎點頭,素迦若有所思,“快若閃電,準若隼鷹,確實堪當神箭手!這樣的勇士居然甘做將軍親隨,更可見將軍過人之處。我曾聽聞不少將軍豐功偉績,原當百姓訛傳,今日親眼所見,雖寥寥數面,但卻不由我不信……不知如將軍者大唐有幾人?如將軍親隨者又有幾人?” “大唐疆域萬里,雄兵百萬,在我李天郎之上者如過江之鯽,安西軍中,當是高仙芝大將軍第一,此外還有李嗣業將軍、席元慶將軍、田珍將軍等猛將,皆勇冠三軍,此外還有封常清、劉單、岑參等足智多謀之士,皆才略過人,英雄豪傑可謂不可勝數也;就是在下營中,如門口親隨般善射者不下數百之眾!”李天郎笑道,“殿下如不信,可問胡拉克,再多的情勢,恕在下不便多言。” “大唐,你們的高大將軍真的要攻打我們朅師麼?”素迦藍色的眼睛炯炯閃亮,“我朅師與大唐素來無甚齷齪,為何刀兵相見?” 李天郎心裡一滯,低頭飲口酒,只得套用封常清的原話:“朅師勾結大食、吐蕃,斷我大唐西域之要道,且不尊我天朝號令,藐視我大唐天威……” “將軍所言,不過是泛泛之藉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已!”素迦的聲音激昂起來,潔白的臉龐泛起了血紅,“朅師交好大食、吐蕃是為國之安泰,免生戰端,怎麼輕言勾結而不利於千里之外的大唐?至於沿商路徵斂賦稅,乃我邦自理之事,你們在境內不也如此,怎的又有阻塞商路之說?朅師國雖小,但綿延數百年,不遜大唐,與大唐可稱兄弟之邦,為何非得尊奉大唐號令?” “殿下,天郎一介武夫,朝廷命官,只知效命沙場,統兵征戰,其他之事,我自難理,且或戰或和,也由不得我等。”李天郎知道爭論下去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每次和阿米麗雅一談及此,往往不歡而散一樣,“只是想到要和殿下這樣的英雄對陣,實在可惜!” 素迦目不轉睛地緊盯著李天郎,將胡拉克的傳譯一字字聽完,輕嘆一口氣,臉上出現莫大的憐憫和遺憾的神色,“我也一樣!不過,戰場拼殺,你死我活,也是從軍者的歸宿,我倒很榮幸成為雅羅珊的對手!我朅師雖無雄兵百萬,但歷來尚武剽悍,弱冠男兒皆可戰。且保家衛國,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優,大唐勞師襲遠,未必能夠如願!嘿!嘿!就是那千年萬年的冰山雪海,就可以拖垮你們!到時候我們來收殮你們的屍骨便是!”不管胡拉克怎麼“文飾”素迦的話,但那種桀驁不馴,挑戰強勢的意味用不著太多的語言就能使人強烈地感受到。 李天郎大唐男兒的血液驟然沸騰起來,當即正色肅然道:“兩軍交戰,鹿死誰手,自難預料。自古便無常勝之軍,勝敗也乃兵家常事,說說也無妨。殿下如對西域略知一二便可察,大唐雄師每戰幾皆不佔天時地利人和,然仍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朅師雖遠,卻也在我大唐兵鋒之內,殿下禦敵,不可輕敵為好。” “哼,安西傾城之兵不過兩萬,而我全國持矛兒郎不下五萬,且盡據天險。當年,我們一個叫亞歷山大的祖先僅率四萬人便橫掃了整個天下,是安提柯王國、孔雀王朝、塞琉古王國、托勒密王國之始作俑者,如今的天竺、呼羅珊、波斯、大食,哪個不是我們的天下!嘿嘿,要不是高山和士卒厭戰阻止了他高貴的步伐,恐怕現在也沒有了大唐!一個朅師雖然只秉承了祖先氣勢之萬一,但經歷數百年滄桑不敗,威震烏滸河流域,豈是那麼好欺負的,只怕將軍真的是進得來出不去啊!”素迦握緊了拳頭,手指上的寶石戒指血一樣紅,“自由是我們朅師人最神聖的東西,每個朅師人都會為之戰鬥到底!若外敵膽敢來犯,達麗羅川將會埋葬他們!” “兵貴精不貴多,殿下祖先之武功也諳此理。李某倒真的希望殿下有祖先氣勢之萬一,免得敗得太輕巧!” 胡拉克遲遲疑疑地不知道該怎麼傳譯,素迦不耐煩地催促他,唉,要不是需要仰仗這位朅師親王疏通商道,鬼才來趟這趟渾水! 一聽完胡拉克的傳譯,素迦先是勃然變色,下意識地按住了劍柄,隨即卻笑了起來。李天郎暗暗吃驚對方的定力,慢慢鬆了握刀把的手。頭上沁汗的胡拉克暗地衝雪玉儿丟個眼色,雪玉儿會意笑道:“你們男人一見面就知道打打殺殺,有甚趣味?不如多和幾杯?來,我來給你們斟滿!你們是英雄惜英雄,這裡就是一個英雄會啊!” “是啊!是啊!害得我生意也沒法做!”胡拉克也幫襯道,“和氣生財麼!是不是?來來!乾杯!” 原本緊張的氣氛驟然鬆弛下來,素迦神色很快恢復如常:“那我素迦就在朅師恭候李將軍大駕了!” “一定到!本將所部旗幟為紅色鶡鳥旗,殿下戰場如見,必為在下!” 幾人又飲了幾杯,李天郎欠身說道:“今日已盡興,天郎軍務在身,先自告辭。殿下還是趕緊歸國備戰的好,跨出此門,你我即是生死相拼……” “且慢!”胡拉克扯住李天郎衣袖,“這些薄禮,一定請將軍收下!”見李天郎劍眉一豎,意欲堅拒,胡拉克急道:“也不是白收,小的想用這個買幾個人的命!” 他想贖被趙陵擒獲的那幾個朅師戰士,這顯然是素迦的意願。能重金來救幾個似乎微不足道的部屬小卒,可見這個素迦不僅愛兵如子,也必威望甚高。但李天郎不知道的是,被趙陵一舉殲滅的那支不過百人的朅師小部隊,是素迦訓練有素的貼身衛隊,都是最精銳的“費蘭吉提斯”(重甲步兵)重甲武士。素迦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以一當百的衛隊怎麼會在頃刻之間就全軍覆滅了,他必須弄個明白,否則何言擊敗唐軍?因此他不惜重金也要贖回被俘之人,也毅然決定親自潛入疏勒打探虛實。 “可惜,被俘之人甚為剛烈,盡嚼舌自盡了!”李天郎站起身來,眼角瞟見雪玉儿一臉淒苦落寞之色,“真是好漢!雪玉儿,”李天郎再也沒有將目光轉向她,“咱們……感謝款待,後會有期!” 李天郎穿上外袍,衝眾人一施禮:“李某先走一步!”胡拉克張張嘴,又急急地衝雪玉儿使眼色,而雪玉儿卻神色恍惚,似乎根本沒有看見。 “殿下放心,李某說話算話,今夜之會,我自會絕口不提,但今夜之後,李某職責所在,當無私情可言!” 門口突然傳來嘔吐聲,素迦張目一看,是他的兩個衛士正在扶柱嘔吐,不由眉頭一皺,出言詢問。其中一個衛士斷斷續續說:“野蠻人!野蠻人!”一旁大笑的阿史摩烏古斯見主上出來,立刻收拾停當跟隨在後,在院門處狠狠一瞪眼睛,嘿地低喝一聲,衝站在廊下的素迦胡拉克等一干人齜齜牙,虎虎而去。當李天郎主僕二人消失在院門外時,素迦冷哼一聲,自言自語道:“野蠻和智謀,哼,好一支虎狼之師!怪不得……” 胡拉克噝噝地吸著冷氣,咕噥道:“天可真冷……”回頭看見雪玉儿猛然端起桌上的酒壺,劈頭蓋臉地灌了幾大口,晶亮的酒漿飛珠濺玉般在她紅紅的唇邊散落…… 迴廊上散落著兩個啃得精光的羊頭,還有……還有一隻凍得硬邦邦的死耗子,上面還有撕咬的齒痕,那隻老鼠是阿史摩烏古斯順手在牆角射中的,當他將這個還在抽動的活物提起來血淋淋地剝皮生吃時,一直緊盯著他的兩個朅師人終於忍不住嘔吐起來…… 渾身雪花的阿史摩烏古斯帶著激靈的寒氣掀簾而進,一言不發地單膝跪下。 “沒有跟上?”李天郎看到撲面而來的是淒厲的暴風雪,這樣的天氣,能找到路回來已經不錯,怎麼還能跟踪,“雪大風烈,對手又非同一般,怪不得你!” “奸細乘馬車,再換快馬,星夜出了城,往蔥嶺去,小的在離城三十里的山窩失了踪跡……”阿史摩烏古斯齜著牙說,“在暴風雪裡居然冒死夜行,想是心急,或是畏將軍擊殺,溜得好快!小的無能,在那裡轉了一個多時辰也未找到蛛絲馬跡!” 在西域這塊地方,不能太相信承諾。李天郎前腳一邁出蓮香樓,便囑令阿史摩烏古斯跟踪素迦,並飛馬告之疏勒各門嚴加把守。沒想到素迦還是設法逃脫了,胡拉克自然幫了忙,一旦有人問起,這個商人也會推個乾淨。 “起來吧,先喝杯熱茶,”李天郎將火盆翻動一下,順手給阿史摩烏古斯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 “再厲害的獵人,也不是老天爺的對手!那傢伙這次逃走,下次就沒有這麼走運了,也許我們很快就會和他在碰面的……” 也不管燙不燙,阿史摩烏古斯咕咕地仰首喝完茶,嘿嘿哈了兩口氣,叩首離開。 他不會走遠,就裹著斑駁的毛皮大氅坐在李天郎的帳門邊,旁邊是席地而臥的“風雷”“電策”。 朅師…… 真的如這個素迦說的那樣麼? 他們會是下一個小勃律麼? 李天郎望著搖曳的燭火,陷入莫名的恍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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