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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帕拔鐵隘口的恐怖雪窩

盛唐領土爭奪戰2 贺磊 15139 2018-03-13
出發!帕拔鐵隘口! 春節剛過,安西軍大舉開拔,這是很多人都始料未及的。 難道高仙芝要在大雪冰封的時候率大軍翻越蔥嶺麼?之前沒有哪位將帥這麼幹過,也沒有人敢冒這個險,可高仙芝敢,他就這麼做了。 大軍在西陲集結數月,朅師人不可能不知道訊息,但他們絕對想不到唐軍居然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冬日遠征來襲,即使是號稱軍神的素迦,也沒有想到高仙芝有這樣的驚人膽魄,唐軍會如此悍不畏死。 “天神啊!偉大的南迦-帕巴特山啊,你怎麼沒有懲罰冒犯你的野蠻人!”得知唐軍已經出現在洪扎河谷,擊潰了邊境守備隊的情報,素迦驚駭之餘,不由心生感慨。上萬大軍能軍容不亂地越過高聳雪山,那是怎樣一支軍隊啊!在他看來,如果不是奇蹟,就是……這是一群最凶狠殘暴野獸組成的軍隊!他們的統帥肯定來自最陰暗可怕的地獄!那個茹毛飲血的弓箭手,那個談笑風生的雅羅珊!素迦也算身經百戰,出生入死的戰鬥經歷過無數次,每次無論勝敗他都能從容面對,戰鬥的渴望和必勝的信念使他總能逢凶化吉,起死回生。但這次唐人大舉進犯,他頭一次感到擔憂和畏懼,這是他從來沒有的,這種感覺令他感到羞恥和噁心。 “啊,敵人雖然狡猾而兇殘,但我們更是英雄的勇士!天神和亞歷山大的英靈會保佑我們的!”

“去吐蕃求援的使團一直沒有訊息,就算有,他們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徵集兵士的命令已經飛馬傳送到各地,但是也需要時間……”念國王信箋的文官開始擦汗,“……王城之兩千近衛軍已經整備完畢,全數交兄長指揮,我的兩個兒子,你心愛的侄子,蘇西斯和哥門提斯將拿著我的鷹幟率兩個塔克塞斯(一個塔克塞斯約有1500人)的佩爾塔(輕甲步兵)士兵歸入您的麾下……” 素迦手扶寬大的窗口,眺望著遠處巍峨的雪山,抿緊了嘴唇,“讓我們為自己的土地奉上我們的鮮血和生命!” 在他身後,是一排默立的將士,他們精雕細刻的鎧甲閃著冷峻的金屬光芒,年輕或者滄桑的臉上神情肅穆。這些朅師最精悍的戰士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們的軍神,只要他一聲令下,這些人將義無反顧地撲向任何敵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來吧! 素迦猛然轉身,目光炯炯地掃視著隨他征戰一生的部下,握緊了拳頭…… 我們將戰鬥到最後一個人!最後一滴血! 朅師人的堅壁清野做得非常出色,李天郎率軍一路疾進,所路過的村莊、營盤一律杳無人煙,儘管看得出百姓軍馬行走匆忙,但糧草牲畜等緊要之物卻是拿得乾乾淨淨。偶爾碰到幾個人影,不是騎馬遠遠遁去,就是裝瘋賣傻的老弱婦孺。看來,朅師王勃特沒誓要與安西唐軍一決雌雄了!看這些風格,指不定就是那個朅師軍神素迦一手打造! 番兵營馬不停蹄地趕往帕拔鐵隘口,那裡是進入朅師都城的咽喉要地。 為了不讓遠來的唐軍有所依,素迦派出大批民夫,將帕拔鐵隘口以北的樹木石頭盡皆砍伐移走,留下光禿禿的一馬平川。不僅如此,隘口以南的曷薩水岸,原有的五座橋樑,也拆斷四座,只留下一座石橋。石橋周圍,散落著三座堅固的軍營,駐紮著四千重兵,與城內相互呼應,進可攻,退可守。顯然,帕拔鐵隘口只是第一道防線,曷薩水和旃陀羅拔分別是第二和第三道防線,加上城內城外士氣如虹,以逸待勞的九千精兵,以及高城堅壁和充足的儲糧,朅師王勃特沒並無理由感到害怕,而素迦則準備誘敵深入後,擾敵疲敵,在不斷集結各地勤王兵力的同時,尋找一舉擊潰對手的戰機。

兩座高大的烽燧,在遙遙相望,互為犄角。 這就是帕拔鐵隘口。 隘口所在的山脈,幽幽然曲折延伸,消失在崇山峻嶺的遠方。極遠處飄渺的浮雲之上,是頭頂皚皚白雪的南迦-帕巴特峰。 遠遠望去,隘口確實如一道天然的門戶,重重圍護著朅師國。翻過這道險峻的山谷,就是烏萇舊地達麗羅川平坦富饒的平原地帶,朅師國都旃陀羅拔就位於距離山口二十里的曷薩水邊。難怪這裡成為大食人、吐蕃人盡皆垂涎覬覦的風水寶地。 “好個天賜的關匙重地!”李天郎嘆道,“當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前邊的阿史那龍支在隨從簇擁下一邊眺望著險峻的隘口,一邊將用短刀剔過的指甲放進嘴裡咬得嗒嗒響。 “關匙重地……簡直就是通往陰間的大門,五十個人就可以在這裡讓五千人流盡血……呸!呸!”

僕固薩爾抹抹額頭的汗水,用馬鞭一指前方的帕拔鐵隘口,說道:“地勢險要倒也罷了,不知將軍可注意到山坡前的積雪?” 李天郎等人細細看去,皚皚白雪順坡而瀉,如一層厚厚的絨被,將整個山峰裹得嚴嚴實實,只在山脊和山頂處露出黑色的岩石。幾道龜裂的雪縫將平整的雪坡胡亂地劃成幾大塊,那下面一定是融化的雪水小溪,到底是春天來了,雪還是化了一點。很明顯,雪越往山下就越厚,不過這沒什麼好奇怪的,除了山坡中央微微凹陷,積雪更深外,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奶奶的,小子有話就直說!少他娘的賣關子!”野利飛獠不耐煩地抖抖韁繩,“雪、山、石頭有什麼好看的!哪裡都是一樣!” 李天郎沒有理會野利飛獠粗野的叫喚,再次掃視了山坡,對僕固薩爾說:“還真沒看出什麼蹊蹺,你且直說!”

輕蔑地瞥了一眼滿嘴污言穢語的野利飛獠,僕固薩爾轉而對李天郎恭恭敬敬地說道:“小的潛伏兩天,仔細勘察了整個隘口,卻少見山上的朅師人四下巡邏,有也只是沿著山脊打轉轉,或者從面朝達麗羅川的方向山坡走。小的心下疑惑,這後面山坡真的山石猙獰,積雪比正面山坡少很多。正思量間,卻見四隻野狼追捕十來只岩羊,那岩羊慌不擇路,為了逃命拼命往山樑上跑,小的還以為那些羊翻過山脊順坡而下便可逃生,沒想到那群羊一齊隨頭羊在山脊上站住,惶惶不敢再跑。那廟裡的朅師人鳴鑼持弓,也想揀個現成便宜。有人一箭射死了個頭最大的頭羊,羊群被狼和人群驚嚇,又失了首領,頃刻間便亂了陣腳,個個飛躍下坡,嘿!這才叫小的明白了其中奧妙!也讓小的發現貌似平整的山坡其實是個巨大的陷阱!那羊一下坡,沒跑兩步便深陷在積雪裡,越掙扎越陷得越深,幾個跑得快跳得高的更是轉眼便被沒了頂!朅師人趕跑狼群,也只敢拿套索取了近前的幾隻,遠的只有讓它去,他們也不敢往前走了。十幾隻羊,頃刻間就埋在雪下了!”

趙陵齜牙抽口冷氣,用舌頭舔舔豎起的食指,試試風向,喃喃說道:“迎風!正對山梁……原來如此!” 李天郎也明白了,整個帕拔鐵隘口的北坡都是一個大雪窩!朝奇特拉爾那面是迎風坡,冬季大風一起,那面坡上的雪站不住,全被風刮到北坡來,山這邊便成為一個大雪盆,背風窩雪,形成一個天然的陷阱! “薩爾,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李天郎誇獎道,“幾天爬冰臥雪沒有白捱!少不了重賞!對了,那雪有多厚?” “謝將軍賞!將軍你看,這靠近山樑的雪淺隻及踝,稍稍往下,即可埋膝,我藏身的地方深可及腰,將軍,依我看,這雪少說也有半人深,最深的地方能沒了旗桿!”僕固薩爾得了誇獎,滿臉的勞困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小的謹慎,曾小心翼翼各處查探,發現雪的表面因天寒久凍,已是冰雪混雜,日出稍融及暮又凍,由此反复遂結成一層如蛋殼般的硬皮,厚約三指,結實的地方差不多可以承受住一個人。但春意已現,雪融化程度不一,實在看不出哪裡厚哪裡薄,凶險又不現於表面……”

“我明白了。”李天郎點點頭,怪不得朅師人如此放心大膽,原來是故意示弱,以請君入甕! “娘的,就山脊上那樣一條雞腸般的小道,又不能從雪窩子裡迂迴,小道又在朅師人視線之下,一陣箭雨,幾塊石頭就叫所有進攻的人完蛋!娘的,看似沒有連雲堡裡的大山子那麼險峻,實際也是一道鬼門關啊!”趙陵呸呸地吐痰,“將軍可有妙計?” “攻下它本來就非易事,就算攻下,山上的守軍總有時間放下巨石檑木,一旦隘口被堵塞,大軍可沒有那麼多時間清理阻障,只有空手而返……如果賊子乘機尾隨偷襲,我大軍肯定要吃虧!”阿史那龍支往手心呵呵熱氣,愁容滿面,“這樣的雪窩子,在我們漠北草原也是見過,沒想到這裡也有!這個前鋒,可不好當!嘿!大功豈是那樣靠天神開恩得來的,開過一次恩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接下來是一串含糊不清的突厥語。

哼,早知道為什麼又不說!趙陵撇撇嘴,看了看李天郎,見他望著茫茫雪原若有所思,似乎沒有聽見阿史那龍支滿含譏諷的話,於是只有狠狠吐口痰,看著它像石頭一樣滾進雪堆,凝固成顏色慘綠的冰團。 “幸虧都尉想得周全,先令我派出薩爾這樣精細之人先行勘探,要冒失進攻,豈不讓弟兄們白丟了性命!” “唉,不算我們提前到達的三天,大軍已經在此紮營十天了,來偷襲的賊子倒是殺了幾個,卻對這天塹束手無策,進退不得,如此相持,對我可大大不利。”杜環的臉皮開裂,每每說話便疼得抽搐,早沒了讀書人的斯文,“小小帕拔鐵隘口,活生生堵住了大唐的千軍萬馬!要是大食、吐蕃趁機提兵來援,我等將死無葬身之地!” “用不著吐蕃大食人來,多耗些日,軍中糧草用盡,餓也把我等餓死了!”阿史那龍支懨懨地說,“某家早說過,前鋒不好當!嘿,現在誰也不敢去見高大將軍,他老人家估摸著也煩著哪!”

眾人默然,事實確實如此,今早點卯,高大將軍的臉拉得比馬臉還長。糧工使袁德更是臉若死灰,由於看守不利,昨晚有朅師細作潛入大軍囤糧之處,點火燒毀了不少積糧。高仙芝一怒之下,將負責護糧的虞侯砍了腦袋,其餘當事大小官佐一律重加責罰,袁德要不是乖巧提前去接應輜重隊,這把刀砍的就是他的腦袋了。這般軍法森嚴,弄得大營上下噤若寒蟬,人人悚然,對接下來如何一戰,心下無底。 “先回營!”李天郎撥轉了馬頭,颯赤歡快地跳著步子往營盤去,是該吃午飯的時間了。 “奶奶的,這麼刺眼的陽光,卻無一絲暖意,彷彿那太陽也是冷的一般!”野利飛獠一上火就罵聲不絕,看誰都不順眼,“都他娘的躲在被窩裡,也不想些計策,早些破敵班師!”

幾個小兵小心地在山腳開封的小河邊飲馬,他們簡陋的皮大氅在寒風中瑟縮著,揚起幾縷稀落的皮毛。一個小兵拋出鐵鉤,拖拉開裂的冰塊,以便運回營去埋鍋造飯,省了拿桶挑水的麻煩。在他探身拽繩時,一匹戰馬屁股一擺,眾人只聽得“撲通”一聲,那小兵應聲落入河中。河水最深雖不過及腰,但水流湍急,冰寒徹骨,人若久陷其間,必九死一生。在岸邊的同伴大呼小叫,拋繩的拋繩,伸手的伸手,好不容易將那落水小兵救了上來。那小兵連冷帶嚇,早已失了血色,牙關緊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隊正模樣的頭目飛奔而來,一邊大聲叱罵,一邊令人拿酒生火。 “是哪個團的士卒?”李天郎皺眉問道,“怎的冬衣如此單薄破爛?” “好像是阿史那都尉的拓羯團……”趙陵瞟了一眼阿史那龍支,“照理爾等冬衣,與諸人當無異,雖稱不得厚暖,但抵擋風雪該是堪用。烏古斯,可是拓羯團弟兄?” 阿史摩烏古斯默默地點點頭。 李天郎心裡嘆口氣,番兵營中剋扣兵餉衣糧之事並不鮮見,尤以突厥軍中為甚。而阿史那龍支卻常說突厥人歷來以劫掠養軍,不用徒耗糧秣…… 聽見趙陵的話,阿史那龍支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 “突厥人爬冰臥雪,家常便飯!這點冷都經不住,就不是狼的子孫!死了也是上天的旨意!”阿史那龍支環視了一下周圍護衛的思結脫勒、阿史那沙藍等心腹,“你們說是麼?”一干人高聲附和。 “李都尉歷來心念慈厚,卻只知漢人心性卻不解我突厥人的狼性啊!嘿嘿!” 被凍僵的小兵被三下兩下扒個精光,隨即同伴脫下的大氅披風將他蓋住,那隊正以及幾個老兵正拿酒通體猛搓,小兵哎呀呀亂叫,隊正連聲喝止,忙碌的人群沒有註意到走近的將領們。 阿史那沙藍用突厥語暴喝了一聲,正忙活的拓羯們慌忙停下手來,跪倒在地。唯扔下那小兵在火堆邊瑟瑟發抖,李天郎注意到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很年輕,也很虛弱。 “趙陵,把你的袍子給他!”李天郎說,“起來吧,先救人!按大唐軍紀,士卒若病亡,隊正校尉一干人等皆應受罰!快救人罷!” 拓羯們面面相覷,又觀望阿史那龍支臉色,不敢妄動。阿史那龍支嘿地冷笑一聲,嚇得地下的拓羯齊齊伏地不起。 “去罷!李都尉可是出名的好心!” 聽阿史那龍支一說,拓羯們如逢大赦,飛身起來圍攏那落水小兵施救。 李天郎一撥馬頭,腳下“嚓”地一聲,低頭一看,是那小兵的皮子大氅,早已凍成一張硬邦邦的平整冰毯,被馬蹄踏個正著。 一道靈光突然在李天郎頭腦裡閃現! “咣啷!”茶杯滾落在厚厚的疏勒氈毯上,杯蓋碰到了兵器架,嘩嘩地顫動。 門口的衛士慌忙進來,頭也不抬地收拾乾淨,又利索地退了出去。 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去觸高大將軍的霉頭。 高仙芝實在為糧秣懊惱不已,大軍翻越大雪冰封的崇山峻嶺固然達到了出其不意的奇兵之效,但迢迢運輸之路,實在使軍中消耗入不敷出。囤於蔥嶺守捉之糧秣,雖日夜不停西送,但山高路遠,損耗極大,且路上又有朅師小股遊兵四下游擊,能到軍中者不及出發時四成,勉強夠用,這般窘境已撼軍心,如果再和朅師人打成對峙消耗戰,那勝算所剩無多矣! 必須激朅師人盡快決戰! 但是光那個帕拔鐵隘口就讓人傷透了腦筋。 就算打下了隘口,朅師人一見隘口狼煙起便可知戰事已開,不僅能夠迅速支援隘口守軍讓強攻唐軍代價慘重,同時還能夠爭取時間調整兵力,沿河從容布防。即使唐軍血戰拿下隘口,又要面臨渡河的險境,就算渡過河去,背水而戰也是兵家大忌,再說後面還有堅固的旃陀羅拔城那高高的石牆!安西軍即使再強悍,也會在這一步步的苦戰中被殘酷地耗盡,最後被人徹底打垮! 高仙芝有很多誘敵出擊的辦法,但是那個帕拔鐵隘口就像一堵頂在他胸口的牆,使他所有的智慧都悶在裡面。真是如鯁在喉,進退不得,一籌莫展! “大將軍!李都尉求見!”門口衛士的聲音聽起來很遲疑。 上午李天郎一行擔任前鋒的統領已經來禀報過了,此時又來做甚?高仙芝負手一皺眉,他在靜思的時候最不願意被人打攪,再說他今日的心緒確實說不上好。 “大將軍,天郎有個破敵之法請教大將軍!” 破敵之法?高仙芝眉毛挑了兩挑,又是李天郎? “好!請李都尉進來罷!” 全番兵營最好的御寒衣物都收集到了西涼團,趙陵親自挑選的五十名雕翎團弓箭手也整齊列隊而來。 “這麼幹行嗎?一旦稍有差錯,兩百弟兄的性命丟了不說,將軍你恐怕也會被軍法……”杜環艱難地吞嚥著口水,“就算前兩步順利,但那夜晚的奇寒,豈是區區衣物所能抵擋的,就算能抵擋一時,斷不能支持長久,而這險棋卻偏偏要適時而動……” “將軍,百張氈毯襯以擼盾,已然備好,”馬大元出現在李天郎面前,“請將軍查驗!” “……要是朅師人的烽燧即時發出了警報,更是功虧一簣,都尉,這、這實在是步步凶險,命懸一線……”杜環還在喋喋不休,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勝算,可李天郎和他的那些西涼人居然就是要這麼做。我的天,這些亡命之徒,對,亡命之徒! “杜長史,別再說了,再說都尉一定會砍你的頭!”馬大元笑著揶揄憂心忡忡的杜環,“你可是在動搖軍心!” “大元!這次又要辛苦你了!”李天郎拍拍這個忠勇的老部下,竭力將杜環的話拋到腦後,“此舉之凶險,乃你我從軍多年之最,不交給西涼健兒,我實在放心不下!” 馬大元咧開大嘴笑了起來,憨厚之間盡現精悍之色,“此等大功之事,都尉能不交於我西涼兒郎?前次趙陵攻下大山子,立下奇功,著實風光得緊,讓小的好生眼饞!今日這般大功,都尉青眼有加,到底交於大元了!” 李天郎心裡湧動著濕潤的激昂,他脫下高仙芝送給他的貂皮大氅,不由分說給馬大元披上,“老規矩,回來我請喝酒!” 在旃陀羅拔城,巍峨的王宮已經點綴上了耀眼的燈火,高舉火把的內侍沿著犍陀羅風格的長廊挨個點亮松明和風燈。在擁有巨大石柱的宮殿裡,穿過幽靜的通道和雕有美麗花飾的沉重木門,一陣陣兵器相擊的脆響在宮殿裡迴盪…… “幹得不錯!蘇西斯!對,對,就這樣!”端坐在王位上的是朅師國王勃特沒,他一手端著盛酒的金杯,一手衝大廳裡打鬥的兩人揮舞著肥壯多毛的拳頭。 “殺了他,刺穿他的心,割斷他的咽喉!” 素迦抄著手,在王位一側注視著廳中的格鬥。幾個碩大的火盆翻滾著炙熱的火舌,在中間那個火盆邊,有一道乾涸的血跡,一具被刺穿胸膛的赤裸屍體倒在那裡,手裡還緊緊握著長矛。 一群緊束腰身的侍姬或坐或倚環繞在王位四周,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流血的搏鬥,隨時準備為他們的蘇西斯王子吶喊助威。 裸身決鬥,是朅師人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尚武傳統。參加者除短劍、長矛和盾牌外,不可攜帶其他武器,身上甚至不著寸縷,唯一可稱為服飾的,只有頭上的鐵盔。只有參加過這個儀式的,才有資格獲得像徵成年和武士身份的盾牌,並由此被允許佩劍出戰。當然,如果你不斷在這樣的決鬥中獲得勝利,那你肯定會成為全國公認的英雄,無數女人都會為你傾倒,無數男人都會以你為楷模……但是,決鬥中的死傷幾乎難以避免,因為所用的都是真刀真槍,生死關頭沒有人會手下留情!素迦曾經是朅師國最厲害的決鬥家,在他執掌軍權後,一度禁止了這种血腥的格鬥,而以木劍和圓頭鈍矛改革決鬥儀式。但宮廷中的貴族子弟仍舊流行生死決鬥,只不過對象換成了死囚,奴隸或者戰俘。對這些人來說,戰胜對手就可以獲得自由或者赦免,否則遲早都是死路一條。 蘇西斯是勃特沒最心愛的兒子,也是素迦一手調教的徒弟。他的身上幾乎集中了一個朅師人所有的優秀品質:勇敢、忠誠、智慧、健壯以及武藝高強。此外還有令人矚目的一點,就是英俊的外貌。 騰騰的汗氣中,瀰漫著恐怖的血腥味,三具塗抹著晶亮橄欖油的健碩軀體在燈光下閃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銅色,他們手裡的短劍、長矛和盾牌,一樣泛著暗淡的銅色,彷彿是死神陰冷的咳嗽。 蘇西斯的身材非常健美,渾身的肌肉緊繃繃地鼓起,強壯的雙腿和手臂向世人展示著他的力量和勇猛。不少女侍貪婪地註視著他的雄性十足的軀體。 “呵!呵!”蘇西斯像一頭伺機而動的豹子,低聲怒吼著,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他面前的兩個獵物,被汗水沁濕的捲曲短髮從頭盔周邊溢出,勾勒出他阿波羅一樣的頭部線條。 兩個對手的眼睛在面罩後面閃動,劇烈起伏的胸膛不經意地暴露出他們的驚懼,笨蛋,要是剛才你們三人一起上,我就完了。蘇西斯猛地一跺腳,對面兩人居然同時哆嗦了一下。嘿!膽小鬼! 但就在這時,對手發起了瘋狂的進攻! 女侍們的尖叫響徹大廳,蘇西斯的胳膊被對手的矛尖劃開一道血口,未等尖叫聲停歇,蘇西斯手裡飛轉的長矛幾乎扎穿了對手的肚腹,尖銳的矛尖穿透血肉之軀的聲音,即使在慘呼和尖叫聲中也是那麼清晰可聞、刺人耳膜!鮮血再次飛濺到蘇西斯那冷酷俊美的臉上。 快!拔劍!素迦心裡說,放棄不能拔出的長矛! 蘇西斯今天是以一敵三,對手除了那個最先倒下的死囚外,剩下兩個是兄弟,他們也曾是朅師貴族子弟,受過良好的格鬥訓練,落草為寇後劫掠商隊,殺人放火,禍患了好長時間。剛剛中矛倒地的是弟弟。 哥哥的盾牌凶狠地將來不及拔矛回防的蘇西斯擊倒在地,右手中的短劍閃電般劈了下來。一邊的宮廷衛士緊張地拔出了劍,卻被素迦斷然喝止了。 “砰!”盾牌擋住了對手致命的一劍,單膝跪立的蘇西斯揚手刺中了對方小腿,趁敵痛苦後退站起了身,反以盾牌擊面將之打翻在地,盾牌上的勝利女神像蒙上了骯髒的血污。反守為攻的蘇西斯矯健地一躍而起,上前一步,鋒利的劍尖直逼對方咽喉。滿臉血污的強盜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下,怨毒地看了周圍的眾人一眼,吐出混著牙齒的濃血,又瞪了瞪呼呼喘氣的蘇西斯,低聲咕噥了一句:“遺憾!……”說罷放鬆了身體,閉上眼睛,等待自己死亡的降臨。 蘇西斯卻收起了劍,嘴角浮出一絲微笑:“你的家族只剩下你一個了,我將懇請國王饒恕你!” “好!好!”勃特沒濃密鬍子下的嘴巴哈哈大笑,“饒了他,來人,把他帶下去!快清洗地面!” 嘰嘰喳喳的女侍們一擁而上,遞酒杯的遞酒杯,擦汗的擦汗,披衣的披衣,忙得不亦樂乎。乘機能夠輕撫到男人氣息的雄壯肌肉,那雄獅般筋骨凹凸的裸體,那神話傳說般的容貌,簡直令女人們發狂。 “感謝偉大的神,賜予我如此出色的兒子!”勃特沒興高采烈地走下王位,親熱地摟住蘇西斯,“偉大的戰士,蘇西斯!” 素迦笑了笑,暗暗拍拍站在旁邊的哥門提斯,看到自己的弟弟如此受寵,他不可能沒有一絲嫉恨。 “對你的弟弟表示祝賀吧!快去!如果你要在眾人面前展示自己兄長的氣度的話。”素迦低聲說,“這正是時候!” 臉色陰沉的哥門提斯長吁一口氣,在光線的黑暗中調整了自己的表情,順手取過一杯酒,向享受人群讚譽的弟弟走去。為什麼從古至今只有一個王位卻又有那麼多繼承人?素迦望著哥門提斯極不自然的背影,搖了搖頭。 “好啊!好啊!”勃特沒興奮地說道,“昨晚我們的勇士又毀掉了唐人不少糧草,也許不用我們動手,他們自己很快就要完蛋!哈哈!要么撤軍滾蛋,要么餓死!” “沒那麼簡單,陛下,他們的糧秣正源源不斷地送來,我們的騷擾終究是有限的。”素迦道,“高仙芝這個人很會用兵,否則也不會輕易攻下吉爾吉特,我們萬不可輕敵!現在城內聚集了大批躲避戰亂的平民,我們的糧食和飲水也不樂觀……” “嗯,那些窮鬼,天天在宮前要吃要喝,全不顧國家處於危險之中……那些卑鄙的大食商人有的是食物,可就像豺狼一樣索要高價!哼,能指望他們!”勃特沒顯然被素迦的話掃了興致,“朝中的那幫文臣貴族天天鬧著要和談,要求援,要決戰,吵得人煩死了!啊,親愛的兄長,你能盡快給我們一個勝利嗎?” “也許,快了,我們必須等待時機!”素迦遲疑地說,“還不到時候,唐人士氣猶存……” “啊,難道我們的勇士比他們差嗎?難道我們沒有高昂的士氣嗎?”勃特沒高聲說,“我知道有很多年輕的戰士正渴望建立功勳!難道不是嗎?”他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蘇西斯也舉杯向自己的父親致意。 “是的,父王!我不想讓那些遠道而來的野獸嘲笑我們是懦夫!”蘇西斯堅定地說,“我們已經勇挫了對方士氣,我們的戰士已經摩拳擦掌,他們希望戰鬥,將這些褻瀆我們土地的人趕出去!” 勃特沒斜睨了不動聲色的素迦一眼,嘿嘿笑著回到了王位。 “對面的唐人人數有我們多嗎?” “沒有,父王,我們至少和他們旗鼓相當!”蘇西斯搶著回答。 “他們的勇敢超過我們嗎?” “我看也不見得!”蘇西斯看看不悅的素迦,略略猶豫了一下。 “他們有勇猛的將領,訓練有素的士兵,足智多謀的首領嗎?” “也許有,但是我們更強!”蘇西斯臉上泛起了激動的紅光,“我希望父王將擊敗驕橫唐人的榮譽賜予我!” “不愧是我的兒子!哥門提斯!你說呢?” 哥門提斯看看一邊沉默的素迦,乾笑道:“叔叔說的,也有道理,我們已經和對手對峙良久,不如再等些日,待吐蕃、大食援軍趕到,更有勝算……” “哼!”勃特沒和蘇西斯都出現鄙夷的表情,勃特沒道,“難道我們不能依靠自己戰勝他們嗎?難道天神沒有站在我們這邊嗎?嘿嘿!我的哥門提斯,難道你未老先衰了嗎?你雄鷹般的心飛到哪裡去了!”哥門提斯臉色煞白,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他曾在自己寫的詩裡將自己比作雄鷹…… “陛下要和唐人決戰?你認為時機已經到來了麼?”素迦冷冷地說,“是我們贏取勝利的時候了嗎?” “是的!我的兄長!”勃特沒在王位上跳了起來,更大聲地叫喊,“是的!” 素迦眼前出現自己衛隊橫陳的屍體……是自己過於謹慎還是失去了銳氣?自己的擔心果真多餘嗎? “是的,我們的軍神難道就不能像以前一樣給我們一個驚喜的勝利嗎?”勃特沒緊盯著素迦,“你能給予我們嗎?我英雄的兄長?” 你有個好兒子,你想讓他成為超過我的人,甚至代替我,作為父親,你無可非議,證明你是個好父親,可惜,你卻不是個好君主。你知道嗎,這次的對手不是那些烏滸河流域愚昧的烏合之眾,而是威震天下的大唐軍隊,一支也許這世間最精銳、最訓練有素的戰士,一群最凶悍善戰的野狼!而帶領他們的又是一頭最狡猾、最殘忍的雄獅!擊敗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敢和士氣,更需要智謀和堅韌!如果那些空談政事的學者們是胡說八道,那你,一個君主,一個對萬千子民負責的君主,必須明白,要想戰勝他們,一定要看到絕佳的時機,有絕對的把握。因為朅師經不起這場戰敗,戰敗就意味著亡國……你懂嗎?我的王,我親愛的弟弟!你不懂,我再怎麼說你也不懂…… 勃特沒滿意地看著素迦的光芒在他的王位面前暗淡了下去,臉上重新出現了寬厚親情的笑容。 “啊,偉大的朅師戰士,朅師軍隊的最高統帥,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和子民們失望!” 素迦苦笑了一下,恭敬地彎下腰:“當然,我的王,你的願望對我來說就是命令!”意氣風發的蘇西斯看了看負手而立的父親,感慨著他不怒而威的王者風範,又轉眼看看委頓的叔叔,心裡頭一次用平視的眼光看待這位一直栽培自己的恩人,朅師高不可攀的軍神。也許,他想,叔叔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遙不可及…… 而同樣陰鬱的哥門提斯,則抿緊嘴唇將手搭上了劍柄。 雄鷹的心…… 暴風雪要來臨了,走出宮門的素迦抬頭望望天,沒有昨天那樣皎潔的月亮和透黑的夜空,一股股刺骨的寒風越刮越猛。 “今夜一定有暴風雪!”素迦沉沉地說,“今晚夜襲的勇士,挑選好了嗎?” “是的,叔叔,”哥門提斯說,“我親自挑選了二十人,仍舊沿昨天的路徑襲擊,唐人雖加強了戒備,但萬萬不會想到我們會冒險這麼快就再來一次!” “嗯,總算有點腦子!”素迦裹緊了長袍,“希望他們再立奇功!” 李天郎親熱地和白蘇畢以波斯禮節餞行,和以往的西涼團不同,現在的西涼團,胡族士卒佔了近三分之一。李天郎挨個檢查他們禦寒的衣物,攜帶的干糧、酒壺和兵器,按照胡漢不同的禮節為他們誓師。配屬西涼團的五十名雕翎團弓箭手同樣渾身披掛,他們將弓弦小心地從弓上取下,將彎曲的硬弓珍重地揣進弓韜裡,碩大的箭囊裝上了比平時多一倍的箭,有的箭手還帶了不止一個箭囊。他們都清楚,即將到來的是一場生死未卜的惡戰!不少年紀較輕的士卒神色緊張,只有互相取笑對方狼狽的樣子以緩解情緒,甚至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兵也少見的凝重,他們懼怕的倒不是刀光劍影,而是不知要挨多久的嚴寒…… 嚴實的綁腿,護甲外邊緊裹的皮帽皮衣,容易受凍的手腳更是包得加倍暖和。 “一定要活著!活著拿下隘口!活著回來!”李天郎緊緊握住馬大元的手,“我把弟兄和軍旗都交給你們了!” “馬麟,跟著你馬叔,他要有個閃失,你也別回來了!”趙陵低聲對馬麟說,“同去同歸!” 馬麟點點頭,有些緊張地吸溜一下鼻子,“都尉放心!我的箭在,我就在,馬叔就在!” 這就是西涼團的血性弟兄! “我宰羊卜過卦,波斯最靈驗的占卜,羊肝血色很好,在納潑拉斯圖的下部真的少了一塊!烏斯烏爾圖上部完美無缺!神毫無疑問站在了我們一邊!上上大吉!我們一定會成功!”瑪納朵失諄諄囑咐他的兄弟白蘇畢,“我一定會掌著卡維軍旗和你會師!願主神阿胡拉·馬茲達保佑你!” “阿胡拉·馬茲達也保佑你!” 兩兄弟緊緊抱在一起!這就是生死相許的兄弟情誼! 大碗大碗的酒排列在銅盤裡,被僕固薩爾手下臉色黝黑的回紇漢子們端了上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釀製的馬奶酒成為西涼將士與胡族將士共同的嗜好。 溫熱的酒冒出粘粘的熱氣,一點點滲進這些血氣方剛戰士們翕動的皮膚,不斷激盪著他們求戰立功的豪情。在紅色鶡鳥旗下,逐漸積聚著馬奶酒,也集合著戰士。 “弟兄們,來!先乾了這杯!”李天郎端起了酒杯,“祝各位馬到成功!” “幹!”士卒們壓低聲音的應答如同地底深處的轟鳴。 “薩爾,帶路有把握嗎?” “都尉,屬下以腦袋擔保!” 突然,一陣急促的梆子聲令所有人都一驚,“怎麼回事?” “是袁使君的後營那邊!”有哨兵叫道。 “難道賊子膽子這麼大,又來偷營不成?”趙陵說,“將軍,要不要屬下去看看?” “不,不用,只是出發時間再等等!”風突然大了起來,黑暗中的旗桿頂部嘩嘩著響,遠處山脊傳來勁風的狂暴的嘶叫。 “暴風雪馬上就來了!將軍!”僕固薩爾啞聲說,“正是潛行的好時機!” “颼颼颼!”後營飛竄著羽箭,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的唐軍士兵正在包抄偷營的朅師人。今天高仙芝命席元慶親自帶領牙兵營守衛糧倉,哪有那麼容易得手! 偷襲的朅師人一個個倒下了,他們的火沒有放起來,但是他們拼死保護他們的頭目逃走,因為他們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唐軍糧倉裡堆積的,不是糧秣,而是沙土!唐人缺糧已到了危險的極限!這樣事關重大的絕密消息值得付出所有二十個人的性命! “夠了,慢著!”席元慶伸手抬起後面準備瞄準射擊的弩機,“最後兩個了,放他們走!” “將軍,我們馬上就可以將他們統統宰了!”一個牙兵營的校尉凶神惡煞地說,他的部下為了收拾這幫偷襲者已經熬了大半夜了。 “繼續吶喊恐嚇,不要再放箭了!”席元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大將軍既然能神機妙算到朅師賊子會來偷襲,對放走幾個自然更是別有妙計!囉嗦什麼!照辦便是!” 下半夜,風雪稍弱,但要出行仍舊會令人步履維艱。 但不能再等了。西涼團必須在天亮前進入設伏之地,否則又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兩百名默不作聲的西涼團和雕翎團戰士整齊地排列在營門,彷彿一群冰雪雕琢的人像。寒風撩動裹在他們身上的白色披風,猶如一面面飄揚的旌旗。每張臉都被暖和的毛皮包得嚴嚴實實,只有口鼻處,騰出裊裊熱氣。微弱的火光中,大團大團的雪花圍著他們飛舞,不一會兒就在他們的肩膀和帽子上積聚起來,但沒有人去拍打。 瑪納朵失淚流滿面,為什麼流淚,他也說不清,只是覺得心中奔騰著難以言述的慷慨激昂,炙熱而洶湧,非熱淚不能宣洩。傳說波斯先王,名揚天下的大流士有一支戰無不勝的萬人“不死隊”,一萬名百里挑一的波斯精銳武士組成的無敵軍團,只要他們出現在戰場,波斯軍隊必然士氣大振,卡維軍旗必定會席捲對手。可惜“不死隊”如今已成很遙遠的故事,時光的流逝,波斯的泯滅將他們虛化成飄渺的傳說。而現在矗立在風雪中的兩百大唐戰士,幾乎使傳說變為了現實,他們,就是“不死隊”,大唐帝國的“不死隊”! “出發!”馬大元低聲喝道。兩百人一齊移步轉向,跟著他們的頭領,在李天郎的眼前一個接著一個走進風雪交加的黑夜中…… 僕固薩爾幾乎是趴在地下摸索著雪層裡插下的地標,冰粒夾帶著雪花,打在他臉上,像被彈弓擊中一樣。在他的後面,是連成串的士卒。他們每兩人就扛著一條寬大的氈毯,帶著這些玩意,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爬過雪坡…… 營區距隘口不過七八里,但在這樣的天氣裡,西涼團卻走了大半夜。 當艱難跋涉過那條山腳下的小溪,依稀看見山崗上朅師人烽燧搖曳微弱的燈火時,所有的人都幾乎筋疲力盡了。 “快!浸水!天快亮了!”馬大元的口鼻處掛著冰凌,“將氈毯展開淋水!” 在凜冽的寒風中,一百多條氈毯很快凍成了平平的冰板。馬大元和白蘇畢分兵兩路,用凍得硬邦邦的氈毯在雪窩上鋪出了一條神奇的通路。兩隊雕翎團箭手逐一匍匐而上,越過了深可沒人的雪窩,在距離烽燧不過三丈之處開挖藏身的雪坑,此處是山坡上唯一一塊有低矮植被遮掩的地方,而且位置靠近山脊,雪最深也不過及胸。箭手們每兩三人一組,間隔三至五步不等,呈線形悄悄掘坑。在風雪的掩護下,很快挖好了坑,盡皆隱入了雪下。這樣的雪坑是突厥人在雪原上積累下來的求生技巧,雪坑四周又以擼盾加固,上面以氈毯覆蓋,成為雪坑的“屋頂”,面朝山下的斜面開有大小不等的氣孔,以長槍槍桿通向外面,如有雪堵塞氣孔,可以轉動槍桿將雪捅開。為驗證此法是否可行,李天郎親自在別處掘洞呆了一夜,也讓挑選出的兩百健兒逐一操演感受,因此隱藏事宜進行得有條不紊。 山腳下的西涼團排矛手如法炮製,只不過他們的雪坑距離隘口出處更近些,與隘口相距一個緩坡,一個居高臨下的快步衝鋒就可以堵塞隘口。 幾乎快凍僵的僕固薩爾將手伸進氣孔,和里面的馬麟緊緊一握,轉頭往左邊的烽燧望去,那邊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不知道白蘇畢那邊是否也一切順利?距烽燧最近的就是這些弓箭手了,他們潛伏的位置也就更容易被發現,因此容不得半點疏忽。但願老天保佑,僕固薩爾暗暗為他們捏一把汗。 “現在別睡,千萬別睡!一睡就醒不過來了!”僕固薩爾最後告誡雪坑里的馬麟,“明早太陽出來了再睡!” “放心,弟兄們都知道!”馬麟的聲音很微弱,“但願李都尉早點發信號!” 僕固薩爾仔細掃視了一遍深藏雪下的雕翎團弟兄,紛紛揚揚的大雪從深黑的天際密集而下,很快填沒了挖掘的痕跡,甚至連不多的足跡也慢慢消失了…… 在大營,李天郎一夜未眠。 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他仍舊在帳外紛飛的大雪中直直凝望著烽燧的方向。 直到晨曦微露。 “主人,高大將軍來了!”阿史摩烏古斯替李天郎拍打肩膀上的積雪。 “哦?”李天郎收回目光,“僕固薩爾回來沒有?” “還沒有消息,趙兄弟已經派斥候出去搜尋了。” 李天郎整整衣冠,遠遠看見高仙芝在眾官簇擁下匆匆走來,看得出,他也焦急地等待了一夜。 “李都尉,人馬都埋伏好了麼?”不待李天郎施禮,高仙芝劈頭便問,“此舉事關成敗,非同小可,本使可謂望眼欲穿!” “回大將軍,迄今尚無消息,但朅師人烽燧並無異動,想是……” “想是?怎麼敢想是?軍中沒有此等戲言!”高仙芝明顯地焦躁起來,但他很快冷靜下來,“各方斥候都沒有消息?” 身後諸將紛紛搖頭,李嗣業答道:“昨日屬下曾率隊迎戰東北方來援之敵,不過三百餘人,且軍容器仗粗劣,一觸即潰。我派斥候隨其後監視,發現東北方距此十多里之山谷中還有近千朅師人馬聚集,斥候擒三落單者歸,問得朅師諸城勤王之師皆星夜趕來集結於此,企圖待時機成熟,與城內軍馬遙相呼應,兩面夾擊……”這確實是朅師難得的反擊良機,任何統兵將帥都會如此判斷。唐軍眾將面色凝重,都把目光轉向高仙芝。 “照此看來,倒是時不我待啊!”高仙芝籠起手,眼睛細瞇成一線,“也許機會就在這凶險之間!嘿嘿!” “看!朅師人的烽燧!”有人喊道,“他們放煙了!”眾人轟然回頭,果然,隘口升起了兩道白煙。 “壞了,不會是馬大元他們露餡了吧?” 阿史那龍支撇嘴看著李天郎,故意大聲說道:“我就說此計難行!這下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麼!” 李天郎望望天色,張嘴正欲解釋,高仙芝倒先開了口。 “哼,慌什麼!”高仙芝冷哼了一聲,“兩烽燧每日早中放煙兩次,入夜點火一次,以告平安!此時放煙不過慣例而已!”眼光冷冷往阿史那龍支那裡一掃,“阿史那都尉最早到此,這些天都沒有註意麼?” “呃……屬下……”阿史那龍支張口結舌,尷尬萬分,暗自責罵自己怎麼沒留意此事,本想找李天郎晦氣,卻一開頭便吃個自找的悶虧,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萬幸高仙芝沒有再糾纏,因為兩個斥候飛馬衝進營門,滾鞍落馬,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一干將領面前叩首禀報:“大將軍,我等巡視隘口,只見皚皚白雪,不見潛伏人馬踪跡,想是隱藏極好。朅師人更是絲毫沒有察覺,照常點火放煙。此外,在營一里外,找到力竭之僕固旅帥……” “啊!”高仙芝和李天郎同時驚呼出聲,“他怎樣?活著嗎?” “回禀大將軍,我等找到僕固旅帥時,他已然凍僵失去知覺,小的們不敢怠慢,趕緊取酒生火救之,又怕大將軍等得急,我二人先急弛回營……” “回來了!回來了!”阿史摩烏古斯沙啞的嗓音引得眾人紛紛回望。果然,蒼茫雪覆的地平線盡頭,出現幾個小小的黑點。幾個喘著粗氣的斥候正牽著戰馬緩緩而來,一副臨時做成的擔架拖在馬匹後面。 “是他們!”趙陵翻身上馬,招呼一套馬車接應而去。 “快請醫官!”僕固薩爾帶來的消息可是至關重要! “僕固旅帥!僕固旅帥!薩爾!醒醒!”李天郎上前緊緊握住僕固薩爾的手,那手冰得嚇人! 臉色青白的僕固薩爾艱難地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是一簇黑色的面龐,很多人的熱氣噴到他臉上,喚起了他遠逝的溫暖感覺。 “僕固薩爾,聽得見麼!”高仙芝俯下身,附在僵直的僕固薩爾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設伏完畢麼?” “薩爾,是高大將軍!你立大功了!”李天郎拿雪使勁搓著僕固薩爾的手,阿史摩烏古斯伸手去解他已呈殼狀的衣領,趙陵抱來了好幾件毛皮毯子。 “醫官來了!醫官來了!” “把他弄醒!”高仙芝顯然並不關心這個回紇人死活,他急於想知道潛伏的結果,“快弄醒他!就算剩一口氣,也要弄醒!” 醫官來不及擦汗,又是灌湯又是把脈,忙得不亦樂乎。 “到底成了沒有!”高仙芝恨不得親自撬開僕固薩爾的嘴。 “快!哪怕一句也行!” 高仙芝的話李天郎聽得清清楚楚,那毫無遮掩的冷漠令他心中驟然蕩開一絲悲涼,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狡兔和飛鳥還沒盡入囊中,主人已經對走狗良弓失了興致了。以前自己受傷,高仙芝表現得可不是這樣無情,難道一切都是他裝的麼?還是僅僅因為僕固薩爾是個非我族類的回紇人?都是利用?利用!就像高仙芝曾經說的,那個倒霉的突騎施頭領蘇祿,替大唐打了一輩子仗,遏止了吐蕃和大食的進犯,但始終都是被利用,待被榨光了精力,最後被毫不留情地拋棄,甚至先前的主子翻臉不認,滅門誅族……不知是因為僕固薩爾身上的冰涼還是內心深處的震顫,李天郎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在眾人努力營救下,僕固薩爾的皮膚開始泛紅,呼吸也漸漸均勻起來。 “甚好!有救!”李嗣業拍拍滿頭大汗的醫官,“用針灸試試!” 所有的將領都心情各異地等待著僕固薩爾的甦醒,席元慶田珍等人眺望著遠處帕拔鐵隘口隱約可見的烽燧,竊竊私語,杜環也一臉惶恐地在和幾個文官低聲交談,只有賀婁餘潤、阿史那龍支等一干番將不耐煩地用馬鞭敲打著靴子尖,百無聊賴地四下觀望,偶爾望忙碌的施救人群掃上兩眼。 “唔……”僕固薩爾的手指抽動了一下,高仙芝立刻注意到了,馬上俯身下來,大聲叫道:“僕固薩爾,情形到底如何!” 李天郎肩膀一抖,一股幾乎馬上要噴湧而出的憤怒使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再怎樣,也應先將人救醒再說啊! “成功了!大元他們……”僕固薩爾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奇怪,是不是也被凍僵了。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在雪地裡一直趴到天亮,觀察潛伏人馬是否露有破綻,是否會被烽燧裡的朅師人察覺。當他滿意地看到對方渾然不覺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快凍僵了,衣袍牢牢地被凍在地上,不得不拔刀割開。此後的記憶就很模糊了,反正是向著大營方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成功了,都尉的計謀成功了!” “他是說成功了麼?”高仙芝直起了腰,眼中閃爍著欣喜的光芒。 “是的,大將軍!他是這麼說的!”圍觀眾人紛紛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高仙芝一甩大氅,抬腿就走,“各自歸營!準備決戰!諸將官,盡來帳內聽令!哈哈!哈哈!” 李天郎往忙活的醫官手裡塞上好幾串錢幣,低聲說道:“有勞先生,務必保我弟兄無虞!” “將軍!你這是?……”醫官惶恐地推讓。 “主人叫你拿著便拿著!”阿史摩烏古斯把醫官的手一捏,醫官痛得渾身一顫,加上阿史摩烏古斯醜怪猙獰的臉,醫官只得咧著嘴膽戰心驚地收下。 “烏古斯,你護送僕固旅帥回帳醫治,隨時向我禀報消息,不得有誤!趙陵,傳令下去,各團厲兵秣馬,準備廝殺!” “遵命!” 李天郎躍身上馬,看看重新昏迷的僕固薩爾,一夾馬腹,跟隨高仙芝而去。 一群驚慌失措的回紇人蜂擁而來,將載有僕固薩爾的馬車迎了過去,一個巫師模樣的人在馬車邊唸念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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