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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玄武門政變的秘密

盛唐領土爭奪戰2 贺磊 9537 2018-03-13
“'欲奉太子',玄武門,唉!武德九年的玄武門,滅了昏庸的太子建成,齊王元吉,成就太宗貞觀之治;景龍四年的玄武門,誅了仿效武周之韋後,立下開元盛事之始……這世道輪迴,天理昭昭,是故意讓人迷惑難解麼?”李白瞪著已經有些朦朧的醉眼,口齒不清地說,“如若沒有這些玄武門,大唐又會是怎樣?”話題居然還是鬼使神差地回到了玄武門! “誰說太子建成昏庸?誰說武德九年之玄武門,是天理昭昭?”一直默不作聲的阿米麗雅突然朗聲說道,“先生此言差矣!有辱文人之風!”李天郎拉拉公主衣袖,阿米麗雅言語一滯。 李白身子往炕上一歪,咕噥道:“小娘子有話但說無妨!今日太白注定要受盡譏諷!”阿米麗雅看見方天敬興致勃勃地捋著鬍鬚,眼神含笑,點頭鼓勵她往下說。於是她一挺胸脯,接著說:“先生所知之武德九年玄武門,想是來自《國史》,《高祖實錄》、《太宗實錄》等大唐官史罷?其執主筆者乃玄武門謀臣之一的房玄齡,其餘許敬宗、李延壽、李淳風諸公莫不上承聖意,下合主筆,哪裡會有公正二字?小女子雖域外之人,但也知中原有勝王敗寇之說,我閱遍官史,所見不過此說而已!”

“嘿嘿,難道小娘子還見過他人所作之野史不成?即使見過,又怎知也非信口胡謅?”李白哼哼唧唧地反駁,看來還沒醉死過去。 “小女子所閱之史,也是大唐官史,但其間破綻百出,足令君子起疑!”阿米麗雅胸有成竹地回答,“先且說太子建成之才,正史稱建成陰險狡詐,好色貪功,遠不及襟懷磊落、英明神武之世民。小女子不禁詫異,因照官史所載,自高祖晉陽起兵,建成便官拜左領軍大都督,率軍西渡黃河,攻克長安,其功不下秦王之陷洛陽。且後又授撫軍大將軍東討元帥,將兵十萬攻洛陽,還軍後授尚書令。建成力拔長安,唐軍聲威大震,立成問鼎中原之威勢。使得蜀地之勢力不得不下決心依附於唐,使西秦霸王薛舉斷於西北而成孤軍,又令王世充佔據的洛陽成為死路,更使當時蠢蠢欲動的突厥不得不顧忌強悍唐軍及堅城長安之效,未敢輕啟事端。且建成坐鎮長安,與竇建德相持,令當時氣勢正盛的夏軍無法進逼太原,即使在武德元年立為太子,建成也曾率軍討平司竹賊祝山海,赴原州接應涼州降眾。武德四年討稽胡於鄜州破之。劉黑闥再反,建成也馬不停蹄討擒之,軍功與世民相比毫不遜色。即使高祖,也擔心建成廝殺太多而不閒政術,特地遣禮部尚書李綱,民部尚書鄭善果為宮官輔之,甚至不惜削其兵權。即便說秦王更善用奇兵,有虎牢關經典一戰,也不能肯定建成用兵就比世民相距懸殊!否則高祖何以立建成為太子!建成太子又何以在群雄紛爭的時代震攝眾臣!”

李天郎專注地看著阿米麗雅,又吃驚又感動。自己是建成太子的嫡傳後代,一直生活在忤逆之後的陰影裡。當初軟禁在弘文館,也曾閱過官史,為沈重的先輩“劣跡”壓得喘不過氣來,以至於精神大潰,初到安西時終日以酒肆青樓為伍……自己怎麼就沒認真揣摩一下這些所謂正史呢?他似乎有點明白方天敬談及太宗皇帝的矛盾之情了。 “至於建成為人,更是撲朔迷離,令小女子百思不得其解。史書稱建成人品之最不堪當屬蒸淫父姬大罪了,史載李世民於武德九年密奏高祖建成、元吉淫亂后宮,可謂石破天驚的之狀。姑不論是敵對之秦王密奏,小女子對此等宮闈絕密,家醜不可外揚之事史官居然知曉大為驚愕,是高祖胸襟寬廣不計此事,抑或史官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之神人?”

阿米麗雅的綠眼睛閃閃發亮,她輕輕地為方天敬斟上酒,酒液滴落杯間,嘈切清脆,眾人皆屏息靜聽,“更為奇怪的是,這位心如蛇蠍、嫉賢妒能的太子,既然屢次欲置秦王世民於死地,然其陰謀卻屢招敗績,致人懷疑其是否自不量力,自尋死路?小女子曾最喜讀中土之史,縱觀漢史,為弟者玩弄陰謀多強於兄長,有姬發之於姬伯邑考、公子小白之於公子糾、胡亥之於扶蘇、楊廣之於楊勇為證。概身為嫡長子者,總有'居安不能思危'之虞,而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次弟們卻會因一句'居安思危'而瞿然動容。如是觀之,當是為弟者縱橫朝堂,陰謀權爭了。” 阿米麗雅輕捋額前秀發,突地嫣然一笑,不知道是在笑官史荒唐,還是笑漢家無聊。方天敬嘆口氣,搖搖頭,將酒一飲而盡。李白臉色發白,不由自主也舉杯喝酒,杯中卻已無酒,於是乎咦了一聲,翻了白眼。李天郎目不轉睛地看著公主,臉上雖竭力保持平靜,但桌下一雙拳頭卻緊緊相握,指甲幾乎陷進肉裡。

“正史載世民對於李建成和李元吉,可謂一忍再忍,直至忍無可忍,是忠義孝悌之道德典範,儼然內聖外王。此說也甚可疑。建成身為太子,遲早得承大統。而年老多內寵的高祖,是放手挺之的,且其他小王等二十人,也盡附於嫡長子以求自保,加上齊王元吉,建成可謂得宮中、朝中、乃至高祖之力,世民不可謂不懼。蓋因居弱勢,其納府幕智士言,隱忍不發,處處示弱退讓,留存實力,以求厚積薄發,一擊必殺!唉,你們漢人就喜歡搞陰謀,搞陰謀倒也罷了,也算鬥智斗勇,輸便輸了,贏便贏了,非得要極盡粉飾,哪怕欲蓋彌彰,也非指鹿為馬不可,真是……” 公主言語一頓,自覺話重,不由得打住,看了李天郎一樣,見他眼中滿是急切之情,並無責難之意,方才鬆口氣,繼續娓娓道:“史書言建成元吉挑釁世民,極盡陷害也疑雲重重,小女子只舉兩例。史載突厥退兵後,高祖命兄弟三人馳射角勝,建成將一匹劣馬付於李世民,結果劣馬連蹶三次,世民都適時跳離馬背,免於遭殃。此事當真可疑:一是世民與建成明爭暗鬥多時,如何會讓李建成為其挑馬,又如何會乘上此馬?二是建成如何會在父皇面前使出這等拙劣手腕?三是世民久歷沙場,騎術高超,如何不識蹶弓劣馬?四是即便礙於情面騎上劣馬,一蹶即當換騎,如何三蹶?”

“另一樁公案就更為詭異,史稱武德九年六月,玄武門之變前不過三兩日,建成、元吉招李世民入宮宴飲,謀以鴆毒,結果李世民心中暴痛,吐血數鬥。此事捏造之嫌恐怕比上例猶有過之。屆時,秦王與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已然劍拔弩張,衝突頻發,如何又有聚宴之理?即便聚宴,李世民又如何敢飲鴻門之酒?更怪異的是,喝了鴆酒又居然不死,難道秦王是大羅金仙,可吐血數鬥而無恙?便是這'吐血數鬥'的李世民,兩三天后在玄武門前生龍活虎,力挽強弓射殺了長兄李建成!這真是曠古奇聞,小女子看得此處,唯有搖頭冷笑,無話可說!” “天郎當斟酒一杯,獻於此當世奇女子也!”方天敬喟然長嘆,“我思慮二十餘年的心結,一域外女子卻旦夕悟之!天賜此女給你,為師喜甚,無愧先祖在天之靈!”

“師尊折殺小女子了!小女子唯對官史心存疑慮,朗朗信口開河……”阿米麗雅握緊李天郎準備拿酒壺的手,溫柔地看著他,“若非李郎,小女子怎會思得破綻……”李天郎大明宮赴宴,公主便在高府腋刀讀史,不經意間詳解了這諸多困惑。 “唉!宮闈之鬥,自古有之!兄弟爭權,也不稀奇!唯一之別,是為結果,立昏庸之君還是得中興之主,天下黎民蒼生皆仗於此。”方天敬搖頭嘆道,“建成太子與秦王之爭,不過是一山不容二虎,兩雄不能並立之必然。此種兄弟之爭,由來已久,建成雖頗具才能,而性仁厚,世民則天姿神武,雄心勃勃。無論誰登基君臨天下,必有另一方死無葬身之地,雙方都騎虎難下,不可有半步退讓……要怪也怪上天捉弄,既生建成,何又生世民!兄弟相殘之象,在太原起兵時便已初現。秦王歷來胸怀大志,折節下士,推財養客,群盜大俠莫不願效死力。逐鹿中原時,唐之左右兩軍分由建成世民二人率統,直至最後討伐王世充時,亦有兩人分任兩大使命——建成備禦強大而屢入寇之突厥,世民則專徵黃河流域之割據群雄。”

“武德元年,建成立為儲君,以儲君之尊,常隨父居長安,一切秉命於高祖。而世民則因專徵之任,人事上有權宜任用之權。故自渡龍門徇渭北時,世民即收納英俊以備僚列,遠近聞者咸自托焉。謀臣猛將幾皆集於世民麾下,及王世充、竇建德已平,世民以此顯赫之功,拜為天策上將,位在諸王公之上。陷洛陽後,秦王銳意經營,開文學館於宮西,延四方文學之士,如房玄齡、杜如晦等十八人,皆以本官兼文學館學士,供給珍膳,恩禮優厚,士大夫得預其選者,時人謂之登瀛洲。” “如此招賢納士,設天策府、文學館,閒則共話古今、縱談天下,儼然君臣氣派,奪位之勢昭然若揭。建成太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不時挾朝廷之力重削天策府,將秦王之府僚多輔外官,以剪其羽翼。”

“然秦王策略要高出一籌,他將計就計,讓部屬佯離長安,不多日復密潛回天策府,示敵以弱,出敵不意。之後他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間收買了東宮要人。尤其是東宮官王眰(die),其人於玄武門之變前一兩天,密奏秦王,曰建成太子、齊王元吉見秦王勢大,已決然'以計斬殺之'。秦王李世民遂先發製人,集麾下文臣武將起事;其二則是玄武門總領常何,正是由於常何之反,李世民方能伏兵玄武門,襲殺太子和齊王。此常何於洛陽之戰時便追隨了秦王李世民,雖曾從建成太子征討河北,但入長安卻是奉李世民之令。建成太子因舊屬之故一味對其信賴有加,至死不知常何背叛!唉!識人之誤,終為其害!” 不光阿米麗雅,連李天郎也是聽方天敬第一次詳說玄武門的前因後果,雖事過境遷,涉事先人早已作古。但如今聽來,仍舊曆歷在目、驚心動魄。建成太子和秦王之爭,說來說去,沒有什麼是非曲直,誰對誰錯,他們兄弟的命運和自己一樣,早已註定!只能有一個活下來……

李天郎百感交集,要不是面對方天敬,他幾乎要嚎啕大哭,為什麼哭,他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需要一場痛快的哭泣。至少,他的先祖並非世人所言的奸詐小人,他根本就稱不上是什麼忤逆之後,他就是真正的唐人,和萬千唐人一樣!以前的一切重負,都是別人強加給他的!他不再需要了! “方、方老夫子,照你說來,倒是太宗大逆不道,謀朝篡位!你、你好大膽!沒有太宗爺,大唐能有今天!”李白想直起身來駁斥,但身子一軟,重又摔倒,嘴裡兀自不停,“難道你說的就句句是實麼!” 方天敬緩緩抬起頭,望向半空,眼神凝重:“玄武門,乃我父親歷……武德七年,因慶州都督楊文軒所薦,餘父得以受募與太子,極受器重,屢次受太子大恩,聘為東宮長林兵教頭。此長林兵,乃太子見秦王權勢日盛,為自固之計,由長安及四方驍勇之士中重金招募,共計兩千壯士,分屯東宮左右長林門,兼燕王羅藝所遣三百幽州突騎,皆為精銳勇健之東宮衛士,名震京師。”

“秦王甚為忌憚,密告高祖東宮擁兵自重,居心叵測。高祖遂詔令遣散之,還將楊文軒一干人貶官流放。宮中高手大部流離,餘父緊隨太子,忠心護主。玄武門血變之前,太子似有不詳之感,特召餘父往太原置辦退路事宜,未回而太子已事敗身死!父歉疚一生,言關鍵之時,未能效命於前,是為千古憾事!” “秦王登基,餘父先後七次潛入內宮,欲刺殺太宗以報太子恩,然全無機會,但探得建成留後之密,遂暗中保護,直至鬱鬱而終。仙逝前囑後人世代守衛太子後人……直至今日!唉!貞觀之治,確已洗盡玄武門之血,逝者如斯夫!天郎!你!……” “師尊之意,天郎已心領,天郎當以堂堂之氣,挺立於天地之間!”李天郎激動地端起酒杯,“天郎謝師尊數十年來傾心教誨!天郎粉身難報!” 師徒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太白兄,老夫一席長述,也是想讓你知道,這宦海權爭,歷來便是齷齪卑劣、寡義廉恥,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非得拼個你死我活,其慘烈比沙場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有書生意氣之揮斥方遒,吟詩作賦之狂野浪漫?汝之天才,在於文采,用於官場,是為格格不入,猶如斐旻、公孫之劍,可驚決人前而不能戰陣斬敵……太白兄?太白兄?” 回答方天敬的是李白香甜的鼾聲。 “罷了!算老夫白費唇舌!”方天敬呵呵一笑,疲色也現,“到底年紀大了!今日一醉,怕是又得數月不可沾酒葷!” “師尊保重!您可是天郎在中原的唯一親人……”李天郎動情地說道,“讓天郎伺候師尊入寢,略表孝心!” 方天敬輕撫李天郎額頭,溫言道:“好孩子,你對得起自己先祖和為師教誨,這已是最大孝心!罷了!今日就讓你伺候吧,不知你我師徒何時再能有此等暢快之飲!” 阿米麗雅看著李天郎攙扶著顫巍巍的方天敬緩緩而去,這個神秘驚絕的老人,此時看起來是那麼衰老、疲憊。但在他乾涸的背影上,卻時時透出一股股威嚴和清傲,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意。還有旁邊醉成爛泥的李太白,放浪中不乏飛揚文采,不羈中橫溢曠世才華。中土千古積澱,高人如雲,自己多年苦學,也只能算是管中窺豹、滄海一粟啊!謎一樣的中原,群山一般的漢人啊! 李天郎很晚都不能入睡,腦子裡翻騰著無數的幻象:玄武門悲愴的吶喊,日本海洶湧的波濤,大明宮喧囂的盛宴,西域征戰的狂飆……還有高仙芝、李林甫、唐明皇、模糊的先人建成太子,孤苦日本的母親…… 天亮了!昨晚又下了一夜的大雪,小小的院落深陷在柔軟的雪絨裡。臘梅和紅梅花照樣在雪白中露顰展眉,分外妖嬈。 “風雷”“電策”抖著身上的積雪,大張著嘴打哈欠。對它們來說,露宿廊下比在軍旅中臥雪而寐好得太多,再說還有熱騰騰的食物,味道也非殘骨硬皮可比,風餐露宿的日子不好過啊! 只有一隻手的老叟慢騰騰地掃著積雪,昨日開門的小童拿著掃帚四下亂舞,還不時調皮地捏上一個雪團,往屋簷上早起的鳥雀打去。 愛花如命的阿米麗雅小心地拂去紅梅花瓣上的積雪,享受著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李天郎剛到恩師屋前準備請安,門卻先“吱呀”一聲開了,神采奕奕的方天敬拿著一根長桿健步而出。 “師尊晨安,昨夜可安然入眠?”李天郎施禮道,“方才看過太白先生,猶自酣然入夢,宿醉未醒。” 方天敬嘿嘿笑罵道:“這個醉貓,每次到我這裡討酒吃都不免大醉一場,且莫管他!郎兒,可曾記得為師教你甩鐵鍊、抖大桿的時候麼?” “怎不記得!師尊要求極苛,天郎每次都練得臂酸難以持箸。嘿,師尊卻絲毫不為所動,第二日嚴督如常!”李天郎嘴角含笑,想起自己一邊揮汗如雨,一邊心裡暗罵老不死的,如此練功趣事,彷彿就在昨天。 “連定個簡單的攬雀尾,其不過區區六姿,都要弟子麵對驚濤駭浪,以六個呼吸徐徐定之。攬雀尾必用三十六呼吸,一個不能多,一個不可少,辛苦異常!如今想起,兀自心悸!” “可知所練何為?”方天敬頗有得色地問道,“儘管小小年紀,為師嚴加苦訓,但所授之道,皆有深意!” “弟子知道,根基紮實乃太極之基,切不可貪多冒進!如今弟子氣息沉穩悠長,乃師尊強令潛海定勢所致;鐵鍊大桿,使弟子腰勁根健,臂長剛猛;二者相合,神速力道渾然天成。就如弟子一把馬槊,貫行戰陣,'潑風''大昆',所向披靡!” “呵呵,我說為師沒有白教你麼!”方天敬高興地一捋鬍鬚,將手裡的長桿一頓,說道,“且看這個!” 這是一根近一丈長的白蠟桿,沉重密實,表面發青,沒有一點疤結。桿頭桿尾一般均直,筆直如切,粗如鴨蛋。李天郎接過一掂,分量遠比一般長桿厚重,入掌順貼,光滑卻不溜手。隨臂一抖,桿身直震,嗡嗡作響,桿頭振動雖不大,持續時間卻綿綿持久,顯得勁道十足! “好桿!好槍把!”李天郎讚道,“師尊好眼力!” “此乃為師親自栽種,三十三棵優才,不過得此一棵!最後成的,也就三根,此乃最佳一根!”方天敬喃喃道,“天意!天意!機緣!機緣!你要早些晚些,恐怕都無緣得授了!” 李天郎一愣:“什麼機緣?師尊之意?……” “你初來乍到,為師便考較於你,得知你松勁、整勁已具,唯聽勁稍遜,假以時日,必將大成,此練大槍之良機也!恰大桿製成,吾畢生武學之精華,也不過月前初就,正憂心無人可承,徒耗老夫一生之精研!汝之歸來,正了卻老夫心頭之願!” 李天郎大驚跪倒,他曾聽方天敬說過: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槍乃百兵之王,是軍器裡最博大精深的,也是最難學的;是改朝換代,掃蕩乾坤的利器,非刀、棍可比!長坂坡七進七出縱橫曹營的趙子龍,就是憑一桿大槍神威難敵,位居西蜀五虎將之首!可想而知槍法之威!恩師已將潑風刀法傾囊相授,使李天郎終身受用,如今又欲付以鎮門之槍法,等於是將衣缽正式傳授於他!李天郎如何不驚! 方天敬展顏一笑:“吾之太極槍法,雖沿自漢代先輩,但也是為師數十年苦心凝聚之作。作為一武者,莫不希望自己之絕學能效命疆場,得以發揚光大,傳承後世。吾老矣,有心無力,既無子嗣,也無至親,再不相授,恐怕……嘿嘿,罷了,不管怎的,此子龍十三槍槍法,注定要交付與你了!也算為師讓你多一自保之技!” 李天郎再次叩首,接過了這沉甸甸的囑託。師徒二人來到後院,那開門小童已捧個錦盒在那里相候。那錦盒分明是丁桑托轉方天敬之物,本不知是什麼,但今日聽得師父一說大槍,李天郎便猜到八九分。 沒錯!是大槍的槍頭! “說你有緣,真非誑語!丁桑用得天竺鑌鐵,花費多時才制得此物!偏又差你送來,你說是不是機緣巧合?”方天敬打開錦盒,裡面果然是烏沉沉一個槍頭!只見槍頭上暗花綻放,卻非鏤刻而是渾然天成,鋒利的邊刃寒光四射,六把倒曲鋼鉤隱沒在白色長纓中,尖銳的槍尖就像方天敬細瞇的眼睛,森然聚焦著所有的神韻。 好一把神兵利器! 方天敬滿意地點點頭,一邊往槍桿上裝槍頭,一邊說道:“你在安西軍中,所用可是馬槊?有何感受?” “矛、槊兵器,均是勢大力沉之長兵,其桿為硬木所製,甚至有大力者以金屬為桿。衝鋒陷陣時,挺立直戳,以長以重為勝!騎戰陷陣時,易擊堅而斷,尤其是遇西域胡人常用之大斧狼牙棒,相擊時常震手飛脫,留得空門,只得拔刀奮擊,貼身死戰!”臨敵經驗,李天郎可是所知甚廣,“因而安西軍中悍將如李嗣業田珍等,皆以陌刀迎敵,重過矛槊,又輕於斧棒,威力奇大!” “誠然如斯!兩馬相交,都使硬兵器,硬碰硬,誰重自然誰勝。幾十斤的狼牙棒、開山斧藉著馬力,橫掃過來,萬不可硬架,如若硬架,鐵矛都要打彎,兩臂立時就得骨折!這些看似威風的剛猛兵器,和吾之槍法比,不過雕蟲小技耳!”方天敬一彈槍尖,說道,“硬兵器,一是震手,二是有空門,乃對陣大忌!那亂世英雄單雄信使得好馬槊,打得高祖永不釋懷,一定要殺單大哥,李世績以身家性命相保都救不下來。單大哥的馬槊一定是勢大力沉的,一旦沒打上、回不了手,就被尉遲恭衝進空門,奪槊而擒,易如反掌!而白蠟桿之大槍,彈性靈動,善於卸敵勁道,借力打力,回勢反擊。只要使槍之人心神合一,凝根勁於槍上,即賦大槍天來之神也!一條槍舞動起來,如巨蟒纏樹,前後左右,攻防兼備,硬進硬退,槍頭到處,沾著就死、碰著就亡,無人堪與匹敵!” 槍頭裝好了,方天敬手腕一翻,桿身急顫,長纓中鋼鉤鏗然,不怒而威! “不錯,名家手筆,名不虛傳!槍、桿之合天衣無縫!對得起神兵之稱!”方天敬深吸一口氣,說道,“天郎看好了!十三式招數雖然不多,但個中精髓,卻也非招式!唉!為師今日使得,經後怕是再也舞不得了!看好!” 一槍在手,方天敬立時神采飛揚,虯鬚奮張,如天神下凡般威風凜凜,霸氣十足!哪裡還有半分龍鍾老態!李天郎明白,這可能是年逾八十的方天敬最後一次揮槍習武了,確實空前絕後,當下不敢懈怠,凝神關注。 分量不輕的大槍在方天敬手裡彷彿活了一般,時而盤旋狂舞,時而朵朵槍花,如猛虎下山,如蛟龍出海,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指哪打哪,彎直隨意,進退由主。槍彷彿是方天敬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謂槍人合一,槍之感覺既人之感覺,槍尖如指尖,擇情而動,攻守兼備,是為驚天神技也! 李天郎已稱得高手,如今見這太極槍法,也不禁目瞪口呆,心馳神往,整個人早已沉迷其中,手臂腰肢不由自主隨槍而動。 突聞方天敬一聲輕籲,手中長槍化著一道飛虹直刺向一簇紅梅!其勢如流星閃電,破空嘶然,但那梅枝卻絲毫不顫。李天郎看得明白,大槍在花叢中一點,又縮手飛回,槍尖上赫然多出一朵紅梅花!未等他“好”字出口,大槍半路一彎,嗚地陰風掃過,緋紅炸飛,落英繽紛,千萬朵花瓣如雨而下! 方天敬屏息收勢,挺槍矗立,任由紅花紛落。 這時李天郎憋了半天的“好”字才算出了口! “嘿嘿!老將銀槍挑飛雪,六尺白蟒映紅花!妙極!妙極!”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李白斜倚柴門,鼓掌大呼,“方老夫子壓箱底的本事原來在這裡!原以為只會些白打搏擊之技,沒想到耍起大槍來不遜驚世之趙子龍也!” “太白到底醒了!”方天敬一杵長槍,呵呵一笑,“醒來就饒舌不已,也不嫌嘴疲!先去洗漱罷!” “放心!放心!某家不會偷學的!”李白拉拉皺巴巴的衣裳,“嘿嘿!想學你也不會教的!方才看個半天也沒看出所以然來!罷了!罷了!”說罷搖頭晃腦地自去洗漱了。 看著李白亂七八糟的背影,方天敬笑著搖搖頭,回首問道:“天郎可看出什麼奧妙?” “師尊槍法,當真簡便實用,先後不過十三式,招招都如行雲流水,平實之中,暗藏無窮變化。槍花朵朵,看似花哨,實則殺機重重!師尊以內力驅使彈力至白蠟桿,活了大槍,確實虛虛實實攻防兼備……”李天郎躬身答道,“但其中奧妙,天郎愚鈍,一時還未明了!十三式,也不曾記得多少!” 方天敬挺槍大笑:“哈哈!還算不錯!為師舞將一遍你便悟到三分!”笑罷面容一肅,說道:“說是十三式,其實十三隻是個虛數,槍法唯攔、拿、扎三式而已,其餘諸式,皆可由其演化而來。吾之槍法,難就難在這攔、拿、扎三招,三招不可截然分開,隨便一槍出去,攔、拿、扎三式俱備,方可稱得上太極槍法!你再細看!” 方天敬將剛才所演各式,一一慢慢使來,李天郎目不轉睛,凝神細看,他知道,任何招數都是可有可無的,臨敵對陣哪有那麼多現成的招數可以用,更無以招破招之說,關鍵是融匯變通,舉一反三! 再耍得一回,方天敬微微氣喘,他停槍深吸一口氣,自嘲道:“一把老骨頭,兩臂硬耍槍!罷了!為師心意已盡,剩下的看你造化了!”說完將大槍往李天郎手裡一扔,“你開始吧!從大槍樁練起!呵呵,還記得在日本為師時常叫你抖鐵鍊甩大桿麼!想想什麼叫使腰腿之力,什麼叫陰陽開合,什麼叫大松大軟!” 李天郎提一口氣,捏了捏溫熱的槍桿,為什麼槍桿是溫熱的,他也不知道!就覺得它是溫熱的,猶如灌注了神秘的生命。 “起!”他一聲斷喝,端一個起勢,一手抓住槍把末端,輕舒猿臂,將那丈長的大槍,平平地端了起來! “白蠟桿之神奇,在於其韌性,存得住內家力道,又引得外家力道,此所謂內家陰陽精髓也!這大槍樁乃是槍法之根基,始於陰陽之理也!”阿米麗雅給老頭端來了一條胡床,方天敬舒服地坐下,兀自滔滔不絕:“大槍樁練的是人槍合一,死力氣是端不了多久的。此大槍桿子長丈餘,沒點力槍頭都抬不起來,但這力可不是手上之力,手臂之力再大都不夠,只能使腰腿之力,手得鬆軟了,聽到了桿子的內生之力才抬得動這杆大槍!”方天敬又愜意地飲了一口阿米麗雅端上來的熱茶,繼續說道:“只有把人體的陰陽運開了,和槍的陰陽一體了,才支撐得半個時辰以上,那才算是會家子!” 阿米麗雅手捧茶盤,看見李天郎全身關節似乎都在微微顫抖,平直伸出的長槍沿著槍桿越抖越兇,墜有白色槍纓的槍頭連同六根倒曲鋼鉤嗒嗒細響。這是什麼厲害的武藝?她看不太明白,但她知道,這絕對不是練雜耍! “不錯!有那麼點意思!十幾年前的老底子沒有白打!”方天敬用杯蓋一劃茶麵的碎渣,眼中頗有讚許之色,“大槍乃百兵之首,但無論何種兵器,都要看使用之人造詣如何!大槍同樣如此!關鍵是人槍合一,神到槍至!沙場對陣,敵手兵器萬千,招法各異,一槍即可破之!對斧、棒、錘等勢大力沉之兵,以槍頭硬架,槍桿一彎,敵勁頓緩,手無震感,來犯兵器勁道也立卸。白蠟桿存得住力道,一彎之下,反擊更甚!只要槍把一轉,槍頭就直繃出去,打個正著!所謂借力打力,其勢威猛無比,遠勝來襲之兵!其中奧妙,無非這力道一半是敵手自己的。太極功夫的奧妙就在於此,攻防一家,防就是攻,攻也是防,一個式得兼兩動。” “嘿嘿,大槍防守自好,進攻也是一招破敵,毫不含糊。一槍扎出去,萬朵梅花,槍花朵朵,朵朵致命,不知該擋哪個。此時若要擋,那白蠟桿卻是軟的,硬擋正好被借上力,才擋出去,那邊槍把一轉,槍頭馬上又從另一方打將回來,力還更大了,這裡面的功勞還是敵一半我一半!棍怕點頭槍怕圓,說的就是大槍一旦抖起來,槍頭亂擺,神仙都難防,此謂大槍之神韻也!” 注意到方天敬疲憊的神色,體貼人意的阿米麗雅又給老人披上了一件大衣。方天敬沖她點點頭,卻沒有叫李天郎停下的意思,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將槍法悉數傳授,因為——沒有時間了!他真的老了!太老了!他已經聽到了生命終結的低沉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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