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盛唐領土爭奪戰2

第3章 第三章口蜜腹劍李林甫

盛唐領土爭奪戰2 贺磊 10609 2018-03-13
重獲自由的“風雷”“電策”在積雪未融的鄉間小道上大呼小叫,撒歡互逐。引得在城裡也憋悶多日的颯赤連噴響鼻,幾次想揚蹄奔跑,都被李天郎勒住。 “你看颯赤,也知道西域草原才是它的家,它肯定在這裡過得併不快樂!長安城裡的青石大道雖然平坦寬闊,可怎麼也比不上長風萬里的大漠啊!”阿米麗雅在馬車裡說,“對駿馬來說,還有什麼比能奮蹄馳騁的草原更能讓它們魂牽夢繞呢!還有'風雷''電策'它們,也在今天才恢復一點神氣,它們也不屬於這裡啊!” 不屬於這裡的何止這些牲畜,有些人,也不屬於這裡。 “呱呱”,幾隻黑漆漆的烏鴉聒噪著飛過頭頂,驚惶地飛向遠方的樹林。一個衣冠襤褸的老農,扛著一架紡車哼著小曲慢慢地走過,佝僂的後背抖出一團團勞累的熱氣。他一定也在回家,家裡也許有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子在等著他,他就屬於這片土地,死也寧肯埋在自己撒過汗水的田埂旁,那是怎樣入土為安的幸福。

而我願意埋骨蔥嶺麼?要是母親在身邊,她會把自己埋在哪裡?想到母親,李天郎心裡酸楚更甚,母親是永遠也見不到了,這位驕傲剛強的徐家後人,真正李衛公的血脈,注定要埋骨異鄉,相比之下,我的歸宿已經是上天垂愛了。李天郎低下頭,拍拍颯赤的脖子,讓它安靜下來。 見李天郎沒有回應自己的話,阿米麗雅輕輕地嘆口氣說:“中原富甲天下,人傑地靈,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大千世界,每一寸土地上都滋長著雍容華貴和繁榮昌盛,猶如嬌豔的牡丹。也難怪那麼多域外胡人沉溺於中原的浮華,就連我,也羨慕不已,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自己別忘記這是充滿蠱惑的長安。但是,這裡到底不是家鄉,我呼吸不到清醇自由的空氣,也無法展喉歌唱,我覺得自己就像折翅的小鳥,鬱鬱壓抑。長安雖好,培育得出牡丹卻長不出雪蓮。你看這天,沒有西域那麼藍,那麼高;這陣陣寒風,也顯得濃厚而慵懶,哪有朔風飛揚的西域那樣雄渾剛烈;甚至連壺中的酒,也少了點什麼味道。”公主的話,不斷地撥動著李天郎的心弦,是啊,安西,安西,那浸透鮮血和剽悍的雪山、戈壁和草原,無時無刻不在他心底深處深情呼喚,天意!天意!

李天郎挺直腰板,抬首極目四望,光禿禿的麥田裡有間或露出割過的麥茬,毛乎乎的巨獒拱起一堆堆積雪,驚得一群群麻雀喳喳亂飛。不遠處的終南山上積雪皚皚,綠色的松柏在大雪中搖曳著傲立的枝丫,幾隻鷂鷹在山頭高高低低地盤旋。現在的安西,也是冰雪的世界,那樣遼闊平整的積雪,從巍巍蔥嶺傾瀉而下,將所有的一切都厚厚裹蓋,杳無人蹟的大地,似乎在懨懨地沉睡,直到春天來臨叩響她的大門。 “勇士們騎著駿馬,穿行在茫茫雪原,他們潔白的披風喲,繡有美麗的雪蓮,那一針一線的刺繡啊,來自心上的姑娘,勇士風霜磨礪的臉喲,留有情人熱吻的芳香……”阿米麗雅的歌聲婉轉動聽,撲面而來的是西域特有的奔放情調。連趕車的馬夫也聽得出神,忘了揚鞭,馬兒鬃毛聳動,和著歌兒的節拍嘚嘚前行。

“官爺,風林坳到了!”馬夫指指前方一座秀麗的村莊,數股裊裊的炊煙匯集在一起,將安寧祥和的村莊輕輕籠罩,“方老先生的私塾就在村東頭。” 李天郎聞言不由得激動起來,就要見到親人了!他在村頭跳下馬,虔敬地沿著村間的小路往東緩行,馬車夫見狀也勒緊了韁繩,放慢了拉車挽馬的腳步。幾隻咯咯驚叫的雞慌慌張張地從“風雷”“電策”眼前飛過,看家的黃狗剛衝到門口便渾身篩起糠來,趕緊將自己的尾巴夾在屁股下。還好,差不多是晚飯時間,各家院子裡比較冷清,只是從初亮燈火的窗口里傳來陣陣合家歡樂的喧鬧,沒有頑皮的孩子出現在巨獒面前,否則很容易引得它們狂性大發。 “好香啊!這是什麼香味啊?”愛花如命的阿米麗雅驚喜地叫起來,“多淡雅的香味!寒冬臘月中原也有盛開的鮮花嗎?”

一半竹編的籬笆,一半土夯的外牆隔出了一個小小的院落,一叢叢的紅梅花、臘梅花從牆里和籬笆縫隙處探出來,猶如擋不住的無限春色。簡樸的木門上方有一個模糊的太極圖案,有些褪色的門柱上有兩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居斗室縱橫天下,舞清袖瀟灑乾坤。看到這兩行熟悉字體,李天郎心中一熱,眼眶不由得紅了,嘴裡喃喃念道:“恩師……” 輕叩柴扉,一溜小跑的腳步聲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童應聲問道:“誰呀?” “啊,這位小哥,煩你通報一聲,說學生李天郎拜見恩師方老先生……” “你也是方先生的弟子?”小童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看到李天郎身後站立的阿米麗雅,不由好奇地上下打量,“先生說,但有客來,自管去後院找他,不用我等通報了!再說,”小童一舉袖子捋得高高的雙手,“我正在幫黃老爹推磨準備做元宵呢!沒有空啊!”

李天郎一笑,只好自己進門來,將馬匹係於廊下,又回首叫車夫把行李搬下,放於前廳。 “走過那小門就是後院,先生正在寫字哩,我要去幫黃老爹的忙了!”小童說完不待李天郎答謝,一扭身,往冒煙的廚房跑去了。 “這位小哥,真是性急!”車夫放下行李,回頭已看不見李天郎,“官爺……” “你的車錢,拿好。”看著李天郎兩眼發直地走向小門,阿米麗雅攔住了焦急的車夫,“快去找地方打尖吃飯吧,你也累大半天了。別忘了三日後來接。” “謝小娘子!”興高采烈的車夫手捧錢幣連連應諾,顯然沒想到會有這麼豐厚的報酬,“小的一定準時來!” 後院還真不小,在西南一隅,有兩棵高大的桂花樹,斜依著桂花樹,是一座草廬般的涼亭,一個身材消瘦的老者正在伏案揮毫。聽見腳步聲,老者頭也沒回,呵呵一笑,提筆揚聲說道:“醉貓子,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我這篇狂草與張旭如何?”

看見親人,李天郎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兩腿一曲,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哽咽輕呼:“師尊在上,不肖弟子李天郎叩見!” 老者聞言身體不由一抖,他緩緩轉過身來,一把花白的鬍子唆唆亂顫,“天郎,真是你麼?” “正是弟子!恩師一向可好?”阿米麗雅也在李天郎身後盈盈拜倒,她聽到有眼淚滴落的聲音,自然是前面拜伏不起的李天郎,只有她,能夠靠心而不是耳朵,聽見這細微的脆響。 方天敬老了很多,但鬍子跟以前一樣修剪得整整齊齊,鑲嵌在重重皺紋下的一雙眼睛,依舊神采飛揚,銳利如鋒。只是乾淨利落的衣衫胸前,星星點點濺了不少墨跡,手裡一支蘸滿墨汁的狼毫,兀自飛飛灑灑。 “郎兒!快起來!”喜形於色的方天敬伸手往李天郎腋下一托,“這麼大個男人了,還在女人面前跪這麼久做甚!”

李天郎胸口一滯,幾乎喘不過氣來,身體不由自主要往上抬起。方老夫子好厲害的修為,如果不是自己親身經歷,李天郎怎麼也不敢相信天下既有這般渾厚雄霸的武功。在日本,方天敬總要在各種出乎意料的場合考較李天郎苦練的功夫,那時的他,手底下似乎還沒有如此精純的內力,難道所謂“內力”真的可以練到這種“無形勝有形”的地步麼?李天郎出於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雙肩先微微輕聳,隨即內收一沉,身體晃了一晃,重又跪了下去。方天敬叫了一聲“好!”收回了手,哈哈笑道:“還以為在軍旅中亡命數年,會荒廢了好不容易練來的基本功,今日看來,你自己倒悟到不少!長進良多啊,為師眼光沒錯,沒白教你!來來來!起來推推手!” 李天郎再行大禮,剛剛立身站穩,方天敬已經連手帶筆呼嘯而來。他連忙舉手一搭,剛觸及對方手臂,卻感覺無勁可抵,不由吃驚,立刻收勢回防。方天敬點點頭,翻手下壓,李天郎貼著老師的胳膊往兩旁一順,引得方天敬脫口喝聲:“好!”語氣頗為驚喜。一老一少像兩個小孩一般奇怪地互相你進我退地推起手來,站立一旁的阿米麗雅先是覺得好笑,接著驚訝,最後終於看出了一些端倪。儘管她對武學並不精通也毫無興趣,但李天郎和方老夫子看似簡單的推推搡搡,其中肯定包含著中土最上乘的武學。

只見李天郎反守為攻,伸手往前一擠,老夫子嘿嘿一化,將勁道盡皆化去。原本透進老夫子空門的雙手彷彿碰到銅牆鐵壁一般,硬生生地往回收,反而讓老夫子得了先機,順勢就往李天郎腰上一攏。任何練武的人都知道,要是腰給對手製住,只有死路一條,要在平日,這可是足以令人起殺機的! 李天郎處變不驚,待老師的身勢徹底攻近來才提氣左輕右重採他一邊,招式沉穩,極為規矩。見勁鋒被引,方老夫子立刻變招,踮半步進身改托李天郎的雙肘,端住架勢就要將他托起來。雙腿是根,離地便成朽木,這樣的武學道理,李天郎怎會不懂。但恩師攻勢凌厲,竟然和以前一樣不給遠道而來的自己半點餘地,無奈之下,只得踮腳後退。 方天敬凝神借勢進半步,鋪天蓋地的勁道如冰山雪崩般壓了下來。李天郎來不及發勁,又不敢硬丟,一丟就會被打趴下,只有一咬牙狠心又退了半步,彎腰準備發力對拼。自己雖處劣勢但好歹也當壯年,恩師再怎樣也是年過八旬,死命硬格至少能夠自保。哪知方天敬像知道李天郎想法一般,突然雙臂一擰,拉住李天郎手臂一按,拉著他便轉。

李天郎覺得自己如車輪般聽憑方天敬擺佈,騰雲駕霧圍著他轉圈。一口氣怎麼也提不上來,幾次準備沉步落氣都被對方發力打亂。如此霍霍走了幾圈,李天郎變成了負重老牛,雖是數九寒冬,那額頭上的汗水也像三伏酷暑樣淋漓而下。 正當他喘不過氣來幾乎憋悶栽倒時,方天敬哈哈一笑,李天郎身體頓時一鬆,終於勻過氣來。 “師、師傅好厲害的勁道!弟子委實五體投地!”李天郎呼呼喘氣,抬手擦腮邊的汗水!他這麼說可不是恭維,沒想到自己多年不懈的苦練在方天敬手里便如兒戲!確實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沒完!看招!”滿臉興奮之色的方天敬突然將手裡的毛筆拋出,“出刀!” “嚓啦!”“潑風刀”已經化著一道弧光! “咯!咯!咯!”

落到地下的毛筆被切成整整齊齊的等長三截。 “哈哈哈!天敬有此愛徒,夫復何求!”老頭眉開眼笑,“為師如你般年紀時,造詣可不如你!當時在東瀛初見你,雖覺得你根骨頗佳,臂長腰緊,是難得的練武之才。但所謂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這武學一道,也要講個悟性,隨個機緣的!你根勁紮實,聽力(太極術語)初具,離心神合一不遠矣!妙哉!妙哉!” 李天郎哪裡知道,方天敬隱居山林,終日以研習武藝為樂,幾十年來,內家功夫突飛猛進,早已登峰造極自成一家。山野閒村,哪有什麼練武好手來較技切磋,即使有一兩個會操把式的,又怎會是他的對手。今日能做敵手的李天郎前來,技癢難忍的方天敬無論如何也忍不住,遂放手一擊,不僅欣喜愛徒的進步,也驗證了自己心血耗盡所得的武學精髓,渾身頓時上下痛快之至,豈不喜出望外! 阿米麗雅到底沒有漢家女子那麼多扭捏禁忌,自然地掏出手巾給滿頭大汗的李天郎擦拭。方天敬這才注意到高鼻深目的公主,見兩人情狀親密,不由呵呵一笑,把李天郎臊紅了臉,連忙把阿米麗雅拿手巾的小手握住,“還不見過恩師,他便如我的父母一般。” “罷了!罷了!”方天敬扶住公主,“跪來跪去沒個完了!哈哈,郎兒長大了啊!呵呵,小娘子哪里人氏?” “晚輩乃小勃律王蘇失利之之女,名阿米麗雅,見過前輩。” “哦?也是王室後人,”方天敬笑瞇瞇地打量兩人,似乎看懂什麼地點點頭,“天意!天意!你母親知道,也必然歡喜得緊!” “敢問前輩,方才你和李郎可是在打架?若是打架,卻又怎的不聲不響,也不見殺機重重?天郎那日和大食武士血戰,真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看一眼就讓人魂飛魄散。小女子雖女流,但兩軍廝殺生死相搏的場面可見得不少,哪有這般斯文輕鬆的?彷彿遊戲一般。”阿米麗雅實在好奇,“但若是遊戲,李郎身經百戰,在安西鮮有敵手,在那裡被稱為漢人'雅羅珊'。卻被前輩區區兩圈就弄得汗如雨下……” “天郎一身微末本事,全是恩師所授,此乃深奧晦澀之'太極'功夫,非一言半語……”李天郎怕師父不高興,有意打斷了阿米麗雅的詢問。但方天敬談興甚濃,一擺手侃侃言道:“所謂太極功夫,也源自道家,其精髓內涵與孫子兵法並無二異,世人稱為修身養性之內家武藝也!人生血肉之軀,力不能移山,氣不能吞河,天之高,海之闊,常懷無奈。常人,尤其是本來天生筋骨強健,好勇鬥狠之人,總是急於求成,折騰皮肉,妄圖與天爭勝,好者極盡凡人之極限,練得一身超凡蠻力,終也就超於常人而已;走火入魔者不僅傷筋累骨,還恐畸變心智,頃刻間便成廢人也!而內家拳神色莊嚴、心平氣和,瞪眼間降伏蠻漢靠的不是蠻力,而是應天順時,修身養性,反視內聽,大松大軟,身神合一,養的是真正的神勇。所謂欲煉堅鋼者不得堅鋼,極柔軟者反而極堅鋼!人身是天地中一點靈性種子,力不需大,氣不必壯,只要審時度勢,在恰當的時候做出正確的選擇就能'翻天覆地'。天郎之造詣,雖還未及此,但根勁已通,聽勁初成,棚勁(皆太極術語)有度,幾將潛力盡數發揮,如此苦心研修,必成大器,老夫之衣缽,呵呵!看來非天郎莫屬了!” 一番道之玄妙,玄而又玄,饒是阿米麗雅深詣中原文化,聰慧過人也只聽得一知半解,但個中博大精深卻讓她深深震撼,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嘩嘩的鐵鍊聲響中,夾雜著凶狠的犬吠。 “啊!有人來了!希望他沒有去挑逗'風雷''電策'!”阿米麗雅說,“雖然拴了鍊子……” 幾聲驚恐的尖叫,一個人狼狽不堪地竄進院門,衣角已經沾上不少污跡。 “哪來的厲害畜生!這麼大個!方老夫子!方老夫子!”來人大呼小叫,似乎與方天敬頗為相熟。 “醉貓子,來得正好!”方天敬笑道,“今日可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方老夫子你又在擺什麼玄機!盡騙黃口小兒而已!看我來怎麼拆你的台!”來者撣衣整冠,神情放浪不羈。李天郎應聲看去,是一飄逸瀟灑的白面書生,腰間掛著一把長劍,邊說邊大剌剌地信步走來。 “你個醉貓子!又來討酒喝!等了你半天你倒是真會找時間,專挑吃飯的時候來!”方天敬絲毫不已為忤,指著來者笑罵道,“這等邋遢不恭,被趕出宮闈也不稀奇!會兩句破詩了不得麼!” 書生假意啐了一口,看見李天郎,揚手唱了個諾:“鄙人李白,字太白,遊戲詩書,徜徉美酒,不圖俗名,只求快意!哈哈!哈哈!” 居然是當今振聾發聵的詩仙李太白!李天郎吃驚之餘,趕緊見禮:“安西戍將李天郎。” 未等李天郎說完,李白便一把扯住他袖子大叫:“原來是大名鼎鼎的'磐石將軍'!” 沒等李天郎回答,李白先大驚小怪地說道:“好個老夫子!什麼時候收了這麼些了不得的徒弟!倒是瞞得緊,不如連我一起收了罷!” “你個醉貓!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哪裡敢收你這樣的徒弟!還不如陪我喝兩盅!”方天敬衝外堂叫道:“老黃!多殺隻雞!把那壇冰雪梅花釀也一併開了!” “啊,黃御廚的黃泥烤雞是天下一絕啊!老夫子,今天倒大方!美酒佳餚都捨得了!我李太白今日有口福哉!” “師尊居然有御廚伺候?”阿米麗雅訝然道,“真是深藏不露啊!” “這小娘子心直口快,甚合吾意!”李白擠眉弄眼地揶揄道,“是啊,一介山野狂生,怎麼會有御廚伺候啊?” “老黃本是洛陽大內宮的御廚,尤擅烹飪雞鴨,製作糕點,因得罪宦官,被責打傷殘一臂,流落民間,我偏生對廚藝一竅不通,正好揀個便宜,享享皇帝爺的口福!” 幾人說笑間步入廳堂,那伶俐小童早已將酒菜擺好,雖然只是些普通菜蔬,魚肉之類,但無不濃香撲鼻,色味俱佳,真個使人舌底生津,食慾大增。 家的感覺不僅令李天郎舒心不已,也讓阿米麗雅覺得無比親切溫馨。當用黃泥包裹的烤雞呈上來時,李白全無禮數地搶先動手,就著細嫩美味的雞腿連飲數盃,狂態大發,連呼痛快。 席間李天郎將自己這幾年來的經歷一一細說,引得李白唏噓不已。當講到惡斗大食刀手時,立囑阿米麗雅將那把大食彎刀取來,作為禮物交於方天敬。 “呵呵,到底知道我老頭兒喜歡什麼!”方天敬抽出彎刀細細打量,隨手舞動兩下,嘆道:“果真好刀!如此沉重的兵刃,大食武士單手卻能揮灑自如,也是下了苦功。但手臂氣力再大,大不過虎豹莽牛,再是苦練也有個限度。大食武士彪悍勇健,對手裡的彎刀分量必是能重一分就重一分,以為越重就越顯功夫高,越重威力就會越大。呵呵,如果是一頭猛虎來揮舞這把刀,舉重若輕,收放自如,自然天下無敵。但誰又能練到這種明勁?此彎刀一劈之下,兵器重量加之手臂蠻力,自是威力非凡。但便如決堤洪水可放不可收,用在大軍對陣的衝鋒硬拼尚可,如若遇到東土技巧之高手,難免一敗。天郎能夠以寡破眾,力竭也能殺敵高手,靠的就是太極內功和輕靈快速的刀法,老夫欣慰,有你這般能將日本刀法和中土劍法合二為一的徒弟。要知道,當初老夫曾和伊藤一刀流祖師伊藤風之信深研武學,互有啟發,才有採日本中土之所長,自創新技的想法。呵呵,於是便有了'潑風'橫刀和二十四式單雙手兼備的獨特刀法!但到底能有多大威力,為師自己也沒有把握!沒想到天郎真的集了大成!” “正是師尊所授,天郎才保得性命,建得功業!”李天郎說罷深深一拜,“沒有師尊,沒有李天郎!” 方天敬一擺手:“郎兒過謙了!師尊最大之心願乃是後輩能夠勝前人!日人自詡已得'劍道'真傳,豈不知也是一知半解,誤入歧途。雖有伊藤風之信這樣的武學奇才,也少了中土數千年的底蘊。今日中土之武學,乃是千萬武者長江後浪推前浪,日積月累所得,其中精髓真諦,又怎麼會是日人所能輕易悟得的。彼人以為自得之劍道,乃純粹之中原根源。日人自傲,委實牽強!” 李白笑道:“中土先人牙慧,日人不僅奉為至寶,且自貼金面!難怪爾等武學造詣,不過爾爾!” “非也!日本劍道雖與中土擊劍一脈相通,但卻也自成一家。日人寡居海外,貧瘠苦寒,憂患意識遠超中土膏腴之民,其人唯知同舟共濟,發憤圖強才能奪立錐之地。因而人皆勤勉好學,懂得博採眾長,為己所用。日本劍道之簡潔凶悍,使其一刀便有摧枯拉朽之威勢……呵呵!個中精妙瑕疵,天郎最為清楚!老夫再說就有賣弄之嫌了!”方天敬翻眼斜睨痛飲冰雪梅花釀的李白,“太白兄自十五歲便沉迷劍術,想是很有心得。如今大夫庶人盡擊劍成風,頗有春秋荊楚之氣,不知真正得道之人又有幾何?怕都是斐旻、公孫之徒吧?” 劍器子斐旻和公孫大娘長於劍舞,與李白之詩、張旭之草書號稱三絕,此乃天下皆知之事。方天敬偏生出言擠兌,顯是頗為不屑。李白聞言也不生氣,一抹嘴巴哈哈一笑:“吃你老夫子一頓飯就要受你幾番揶揄,罷了罷了!你若如此不屑,又怎的痴迷張某草書,還天天臨摹苦練,可笑!可笑!” 方天敬一愣,也笑道:“醉貓還沒醉啊,張旭草書,風流倜儻,天馬行空,和你太白醉後絕句如出一轍,確為當世絕品。但書法絕句畢竟是安詳之物,無非激情感慨,激揚文字,悅人娛己而已。怎比得比武競技,沙場殺敵?屆時成敗生死懸於一線,無不是性命相搏、抽腸濺血,何來閒情逸致?又怎麼能有那麼多瀟灑隨意?張旭可從斐旻公孫之劍舞中悟得書法,那是因為劍舞非相搏之武學,重飄逸好看,雖有勢卻無實,要是張旭懂得殺人之劍意,恐怕再也寫不出飛揚之草書也!嘿嘿,太白諷我書法,也緣由此,拿殺人利劍的手,再怎麼邯鄲學步,也寫不出張旭之神韻啊!” 一席話,聽得包括阿米麗雅在內的眾人都頻頻點頭。 “因而日人之劍法,重實用而輕虛浮,有其獨到之處。其承中土劍法持短入長,倏忽縱橫之優絕,棄後世中土劍法徒支虛架,以圖人前美觀之流弊,得技法樸實嚴整、勁力充實流暢之劍法。尤其是日人善於因勢利導,充分利用不同之地形、空間以發揮人自為戰之潛力,自創了一套變換極其迅速靈活的步伐,把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殺,合之以進退輕捷。在對戰中,為了甚便旋轉跳躍,用短制長,甚至不著甲胄,裸形赴鬥。加上器械精良,使武藝與兵器相得益彰。與中土當世擊劍而言,確有後來居上之勢!” 李天郎嘆道,“昨日在鴻臚寺與日人雖未動手,但從身形看日人中不乏高手,其領悟劍道真傳的程度,已突飛猛進!弟子臆測,不久日人將為中土武學勁敵!” “廬原武直?”方天敬筷子一頓,“他在長安?”見李天郎點頭不語,方天敬話鋒一轉:“中土劍法源遠流長,但靜心研習的不多,就是有,也成了斐旻公孫之流,實為可嘆!想中土之劍初現西周,盛於春秋戰國,春秋之劍短,戰國之劍長,長短的變化幾成倍數,然有長鋏之稱也!荊楚地區乃長劍發源地,自古就出勇士奇才劍客。荊楚劍長柄長,方有以擊為主,以剌為輔的雙手劍法,古代高手歷盡心血,創出雙手劍之格、洗、擊、刺四法。格、洗為防守,擊、剌是為進攻,精妙無比,紮實堪用。日人學得意猶未盡,而中原卻棄之如弊履! 老夫劍法,承自漢之劍俠王越,自此代代傳承,輩輩精進,自前隋才略有小成。父輩中人,多為太宗千人劍士營之中堅,在太宗為秦王時便效命軍前,隨太宗東征西討,所向披靡……後為北衙七營精銳,宿衛京師,名震玄武門。 ”說到這,方天敬端起酒杯嘆了口氣,低聲吟道:“玄武門,玄武門,成也玄武門,敗也玄武門! ……” 眾人似乎都忌諱玄武門,場面一下凝重起來。阿米麗雅見狀起身道:“小女子身無長物,今初見至親長輩,無以為禮,且歌舞一曲,席間助興如何?” 李白首先大喜,表示願吟詩相合。他舉箸擊碗,朗聲歌道: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玉溪上,忽复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阿米麗雅略一思索,揚袖飛舞,演出一段龜茲風格的妙舞,以灑脫直白之舞姿,隨詩句沉挪跌宕,盡顯磅礴風發之氣。 一詩念完,方天敬李天郎齊聲叫好。李白鞋都未穿地跳下炕來,居然恭恭敬敬地對阿米麗雅施了一禮,阿米麗雅愕然還禮,李白道:“雖無樂器,小娘子卻能擊節而舞,盡現吾詩之神,比文字尤勝,太白又得遇一知音也!失態!失態!快哉!快哉!” “聽太白絕句,似乎愁思重重,有懷才不遇、報國無門之恨。平日價聽得你憤世嫉俗、藐視權貴,視官場如糞土,寧可放浪形骸而不肯唯唯入仕。今日看來,太白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方天敬給李白斟酒,“皇帝不是很看重你的文采麼?許你翰林供奉,連賞花都一定叫你去,怎麼不乘機一展抱負?” 李白苦笑道:“'吟詩作賦北窗裡,萬言不值一杯水',在世人眼裡,李某那些微末詞句,不過是消遣娛樂之戲耳,唉!不說也罷!我李太白乃堂堂七尺男兒,當如大丈夫精忠報國、操勞社稷,豈可裊裊婷婷,做魚蝦之戲?唉!如今內有高力士權傾宮闈,外有李林甫一手遮天,哪有我等的出頭之日!高力士以脫靴之恥記恨於我,頃刻間令我落魄宮掖;李林甫嫉賢妒能,阻塞言路,肆無忌憚!'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一代文才杜子美,一腔'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雄心壯志,生生地破碎在李林甫把持的製科考試上,同樣下場的,還有元結等諸公!更何況我等!唉!所謂'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意鳴春風'!自開元二十二年李林甫拜相,埋沒了多少仁人誌士,陷害了多少忠臣良將!連名滿天下的王忠嗣也……” “可是為石堡城戰敗之事?”李天郎這幾日也聽說了這震驚長安朝野的事件,聽得李白說起,不由出言問詢,“因戰敗而責良將,朝廷也太草率!再說,此役由董延光率軍前去,就算責罰,也非王使君全責之過啊!” “只因戰敗?沒那麼簡單!”李白冷哼一聲,狠狠地干了口酒,“還不是李林甫那廝!……” “太白兄言過了!李林甫此人嫉賢妒能不假,但也稱不得奸詐小人!”方天敬微微笑道,“開元天寶之盛世,當有其一份功勞!” “老夫子又在裝神弄鬼,今日怎的,處處與李某作對?”李白一把扯住方天敬,不依不饒,“那李林甫口蜜腹劍,用心狠毒,害人無數,大唐人人皆知,只是懾於其淫威,敢怒不敢言而已!最近他向天子進言,以'寒族無黨'之名建議提拔番將擔任邊疆大吏,還虛情假意讓出了自己朔方節度使之位。哼,其真正用心,不過是怕人威脅他宰相之位!以退為進,當真惡毒!” 方天敬點點頭,說道:“自開元以來,張嘉貞、王鉷、張說、蕭蒿、杜暹皆以節度使入知政事,由將入相,由此漸成定例。李林甫以不善漢文之胡人擔任節度使,倒真可以做到未雨綢繆啊!即此可見,此公堪稱人傑!明皇之大治,歷任為相者功不可沒!姚崇、盧懷慎造大治之構架;宋璟、蘇頲推大治之進程;張嘉貞、源乾曜護大治之格局;張說、源乾曜添大治之內容;李元纮、杜暹撐大治之門面;蕭嵩、宇文融譜大治之新章;裴光庭、張九齡注大治之活力。若與同朝為相的張九齡相比,九齡更適合做一道學家,而李林甫是繼韓非之後真正集法家之大成者。” “當今大唐官場,文氣過重,所謂飽學之士,只知書齋中悶頭學問,於世政絲毫無用!酸儒們動輒搬出聖人教誨,所作所為不切時務,只道合乎聖賢,爭執所謂合情合理,卻不管是否有違法度,常為成就一己名節而不顧社稷大利,為意氣之爭黨同伐異,貪圖近利,而乏高屋建瓴。正因如此,明皇才用鼓吹吏治,堅拒文人亂法的李林甫為相,以期繁華奢侈、浪漫橫溢的開元盛世能以法制之規得以長存。” “李林甫為相十四年來,不負厚望,凡事勤謹,條理公務,增修綱紀,各有法度,引番邦屬國爭相仿效。開元以來,授田匱乏,租庸苛重,百姓不堪其苦,棄田逃亡者日眾。李林甫審時度勢,徹底修改稅制和地方雜費之規,使得國庫充盈,民負稍輕。而對於安祿山、楊國忠等跋扈權臣,李林甫能因人所宜,以法治之,以術馭之、以勢制之,以宰相之位總攝百官,震攝朝廷,成為朝堂不可撼動之巨石也!” 李白聽畢,思之良久,忽然呵呵大笑道:“方老夫子整日閒居山野,沒想到對時政之精,不讓古之鬼穀子也!太白佩服!” “太白說笑了!所謂霧裡看花,世外看世,老夫旦夕無聊,不找些趣事研想,豈不早已呆痴?這世上之事,世上之人,哪有那麼多黑白分明,忠奸兩立!唉!”方天敬看看皺眉沉思的李天郎,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慰藉,“同樣一個李林甫,十四年來把持大權,口蜜腹劍剪除異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使天下人仰其鼻息,噤若寒蟬;還是這樣一個李林甫,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公然挑動對太子的攻擊,陷害皇室的王子,使三個王子一朝蒙難,做下了開元盛世權臣絕無僅有之逆行;仍然是這樣一個李林甫,倒行逆施,指鹿為馬,杖殺海內宗仰的一代文宗李邕,致使四海鼎沸,人怨遮天;依舊是這樣一個李林甫,杜絕文士進身之路,操縱科場,把持吏政,使天寶年間才俊之士望闕興嘆,投告無門。文人豈是可以輕易得罪的,呵呵,今後的史家,恐怕要將李林甫碎史萬段、銼骨揚灰啊!” “那倒霉的王忠嗣,非石堡城戰敗獲罪,乃犯'欲奉太子'之禁忌也!玄武門之變,從武德年間始,至景龍四年,已歷四次,最後一次之叱吒風云者,乃當今聖上是也!李林甫用心之精,即以'欲奉太子'之引,燃玄武門瘡疤之火!聖上心疾,林甫想必刻骨銘心!” 李白和李天郎相視愕然,方天敬所說絲絲入扣、句句合理,既令人醍醐灌頂,也使人膽戰心驚。宦海風雲、宮闕詭異,當真血淋淋、陰森森啊! “可惜了忠嗣啊!當朝第一名將,原可比肩李衛公,如今卻……”方天敬連聲嘆氣,“石堡城之陣,聖上詔忠嗣出兵接應。他按兵不動,並對李光弼雲:'今爭一城,得之未制敵,不得未害於國,忠嗣豈以數万人之命易一官哉!假如明主見責,豈失一金吾羽林將軍?'呵,名將風範,古今可數!此孫子云:上智之將,勝於易勝,因此無智名,無勇功是也!功勳滔天不抵一役之敗,虧得忠嗣以為不過貶為羽林,嗚呼!忠嗣可敬,忠嗣可嘆,忠嗣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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