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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葛邏祿人突然反水,唐軍腹背受敵大崩潰

盛唐領土爭奪戰3 贺磊 16684 2018-03-13
天亮了,怛羅斯荒原出現了難得的寂靜。只有擁搶死去牲畜腐肉的禿鷲和烏鴉,在森森白骨間喧鬧。 一隊長行坊慢吞吞地從怛羅斯河邊的唐軍營地走向烈日下的怛羅斯城,押隊的杜環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水,這些震天雷一直讓他提心吊膽,在這樣炎熱的天氣裡,只要一丁點火星,就可以把震天雷引燃,從而引發可怕的災難。因此,把它們運進怛羅斯城的地窖保管,是最為周全的。幾天來,為解決投石機所用的石塊問題,杜環和袁德抓破了頭皮,怛羅斯方圓上百里沒有大山,荒漠裡都是沙土,沒有可供投擲的石料。杜環急中生智,想起了兒時玩耍的泥丸,即刻想到用牲畜毛髮、草料和河邊的泥土混合製作大泥彈,曬乾後就成了堅硬的投擲兵器,雖然比石塊的威力差點,但對人畜仍舊具有令人滿意的殺傷力。

杜環回到大營,喜滋滋地向高大將軍禀報,得到大力褒揚。回頭在安排運送震天雷的長行坊時,杜環和久違的李天郎匆匆見了一面,李天郎叫他帶了一包金創藥給在岸邊營地的阿史摩烏古斯。看李天郎匆忙準備的樣子,似乎要立刻遠行,軍中幾乎所有的駱駝都被李天郎率領的側戎軍調用了。杜環欣慰地看到,那些駱駝身上的馱架都是他在番兵營時一手設計和監造的,看來,李天郎沒有忘記他的好喲! 為了攜帶充足的糧秣和飲水,李天郎的確申請調用了所有的駱駝。高仙芝的命令不容違抗,再說,他也希望能通過突襲一舉結束這漫長艱辛的戰鬥。儘管悟明將親自帶路並信誓旦旦地稱記得一路上所有的水源,李天郎依舊攜帶了足夠三天的給養,他仔細地計算過,如果省著用,足可以堅持七天。

在沙漠裡,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除了挑選健壯的牲畜,對參戰士卒,李天郎也精心做了安排。鐵鷂子重騎進行這樣的跋涉顯然是浪費,伊質泥師都團散漫的風格也不適合這樣艱苦的行軍,剽野團被虎賁營要走就再也沒有歸還的意思。因此,只有雕翎、西涼、橫野、飛鶻四團人馬出征。各團折損人員可在其餘兩團中抽調人員彌補,最後有整整一千兩百名精銳戰士隨行,這可是李天郎壓箱底的所有本錢。在將軍幕僚中,只有副將李嗣業,別將段秀實以及岑參知道這個機密的進軍計劃。而側戎軍只有軍使李天郎一人知道,所以,當一千兩百人馬在清晨悄悄出發時,全軍絕大多數人還渾然不覺。李天郎甚至沒有通知在河那邊葛邏祿人營地的阿史摩烏古斯。 “雅羅珊李不見了,走了,可能是撤軍了!”謀剌處羅對他的首領說,“我親自去察看過,他們的營地只剩下傷兵了,大隊人馬包括雅羅珊李都不見了!”

“真的?你沒有四處查探一下?是不是高仙芝搞的詭計?”謀剌騰咄將信將疑,對叛唐舉事,他最忌憚的就是背後駐紮的李天郎和他的側戎軍。 “再好好去查探一下,這可是事關我等性命的大事!” 謀剌處羅急切地說道:“從上午到現在,我已經打探整整一天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看見,只是看見有往河上游行軍的痕跡。派出去跟踪的哨騎現在雖然還沒回來,但是至少可以肯定,雅羅珊不在!” “弓仁,你覺得怎樣?”謀剌騰咄問一邊的踏實力弓仁,他一直對反唐持保留態度。 “我們和雅羅珊可是兄弟……”踏實力弓仁遲疑地說,“背叛他,總有些……” “我們哪裡是背叛他,我們是背叛高仙芝這個老匹夫!再說現在他走也走了,你那個趙兄弟也跟他去了,我們更說不上背叛兄弟了!”謀剌處羅瞪起了眼睛,“想想看吧,我們再也不用乞求別人的施捨,再也不寄人籬下,我們將有自己的草原!我們馬蹄所到的地方,不管是唐人、大食人還是粟特人,都會忌憚三分,這是何等恢弘的事業,子孫萬代都將傳誦我們的英雄故事!”

“處羅說得沒錯,要不是高仙芝,我也不會失去我的兒子!”謀剌騰咄接著說,“他根本沒把我們當作兄弟,我們甚至連拔漢那雜種都不如,哼,比起大食人的慷慨來,他的那些小恩小惠簡直是對我們的一種侮辱!看看我們今天的浴血奮戰換來的是什麼!包括我們英勇無敵的雅羅珊李,那樣的英雄,又從他那裡得到了什麼!我們就是卑微的狗,也不找這樣的主子!幹!即刻告訴大食密使,擇機開戰!” 踏實力弓仁還想再說什麼,身後馬厩傳來的嘶鳴聲使密謀的三人同時驚悚回望。一匹沒有鞍轡的光背戰馬突然暴起,高揚起四蹄,從三人眼前飛躍而過。 “我的騰格里!是阿史摩烏古斯!”謀剌騰咄閃避的時候已經看清了緊緊貼在馬背上的阿史摩烏古斯,“抓住他,不,殺了他,他肯定聽見了我們的談話!”

“這個怪物怎麼會躲在那個角落裡偷聽!”謀剌處羅彎腰一看,馬厩裡還有一堆紛亂的草窩,旁邊胡亂扔著酒囊和衣物。 “該死的,我怎麼忘記了這個怪物要裹著氈毯睡在馬厩裡才能睡著!” “來人,上馬,追上他,殺了他!”謀剌騰咄冒出了冷汗,眼睜睜地看著光著膀子的阿史摩烏古斯策馬撞翻門口的衛兵,全速向河邊奔去。 “弓仁,快去,用你的神箭取了他性命,否則我們全完蛋!” 話音未落,三支利箭疾射而至,只有箭術最為精湛的射雕者,才能在沒有鞍轡的顛簸馬背上回身射出這樣的穿雲連珠箭!謀剌騰咄“哎喲”一聲胳膊中箭,另兩箭落空。到底還是沒在馬鞍和馬鐙上射得穩健準確。踏實力弓仁鐵青了臉,翻身上了馬,不遠處又有一名追擊的騎手中箭落馬。

當阿史摩烏古斯第四次回身射箭時,發現箭囊已經空了,匆匆挎在背後的箭囊在慌亂的奔跑中將箭矢散落了!沒有弓箭在手的射雕者,就像一隻被拔去利爪的鷹,比老母雞差不了多少。阿史摩烏古斯看著漸漸逼近的葛邏祿人,咬了咬參差不齊的牙齒,將大弓往地下一扔,狠命揪住坐騎的鬃毛,伏身拼命往怛羅斯河奔馳。此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過河去,將聽到的一切告訴主人!主人雅羅珊李!只要他在,就可以拯救一切,包括那些準備反叛的族人! 一簇簇羽箭追了上來,當戰馬跑至河邊時,屁股上已經插了四支箭。負痛的戰馬將阿史摩烏古斯狠狠摔進了河裡,未等他從水花中站起來,葛邏祿人的利箭便蜂擁而至,水花頓時染上了鮮血的赤紅! 踏實力弓仁一箭射中了河中掙扎的阿史摩烏古斯,已經身中數箭的他發出了最後的吼叫,猶如一隻垂死的野狼。鋒利的箭鏃穿透了他的腦門,大團的血污蒙住了他的臉。草原最怪異、最強悍的射雕者向天空揮舞著雙手,似乎奮力想抓住什麼,最後他敦實的軀體徹底癱軟下去,重重地倒在了河水里……

踏實力弓仁在河邊勒住馬,心情沉痛地看著阿史摩烏古斯插滿羽箭的屍身順水漂流而下。無論怎樣,這個死在自己族人箭下的怪物可是葛邏祿人中最厲害的射雕者,也是雅羅珊李最忠心的獵犬,同為射雕者的踏實力弓仁,不知道自己今後會不會遭遇同樣的下場。但現在他清楚地知道,不管他願不願意,當他彎弓射出致命的那一箭時,他自己和決意反唐的謀剌騰咄們已經緊緊捆在了一起,騰格里啊,這真是你的旨意麼? 沒有阿史摩烏古斯,李天郎居然還真不習慣。這個葛邏祿忠僕總會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不用他開口,便將他最需要的東西遞到他手邊。李天郎輕笑了一聲,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需要別人照顧的嬌氣之人了?他鬆開了拿水囊的手,打消了喝上一口的念頭。

天空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還可以見到烏雲翻滾,但是艱苦跋涉的側戎軍將士再也不會傻乎乎地等著下雨了。昨日也是如此,滿心歡喜地等著雨水下來,可最後丁點未落,讓人空歡喜一場。聽那帶路的和尚說,雨是下了,但還沒有落地,便被熱氣蒸乾了!這個天殺的和尚!說認識所有的路,可大傢伙入磧已經兩天了,連綿的沙漠依舊看不到盡頭。耳邊除了呼呼的風聲,自己的喘息聲和腳步聲,除此以外,什麼也聽不到;滿眼看見的,總是赤黃的沙丘,沙丘,一直連到碧藍的天邊,見不到一棵草,一隻螞蟻! 千百年暴烈的炙熱狂風堆砌起高低起伏、蜿蜒無垠的茫茫沙海,那些優美的沙丘勾勒出風的曲線。它們看似雜亂無章,但彼此連接得又非常和諧,彷彿一首悠揚不息的牧歌,一直唱到天地的盡頭。沒有人有閒情雅緻來欣賞這樣的風景,因為在這裡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那麼艱難,沒及腳踝的浮沙盡情地吞噬著你幾乎被熱浪烤乾的體力,使你很快就腳軟筋麻;到達任何一個目標都需要走多出幾倍的路——你只有選擇沙丘山脊延伸的路線,轉著圈兒曲折到達;還有白天要命的酷熱,夜晚難熬的冰涼刺骨;還有缺水、少糧、流沙……更痛苦的是,你不知道你邁出的步子,是走向令人驚喜的希望,還是稀里糊塗邁向死亡。

“我的天啊,我寧可戰死在怛羅斯,也不願意再走了,”趙淳之看著雨雲緩緩飄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心裡有些絕望,“好歹遇到個人啊,死人都行,不,還是不要死人,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不是人,都行。哪怕他是來拼命的大食賊人也好!這樣在烈日下疲於奔命的日子,還要多久啊!”趙淳之回頭看看沿著山脊伸到視線盡處的足跡,那種森然的綺麗帶給他莫名的恐懼,他不由得重重地嘆了口氣。 烈日當空的沙漠,本來應該在清晨和黃昏才能行軍,但高仙芝沒有給李天郎和他的側戎軍那麼多時間。雖然明知白晝行軍的凶險,李天郎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採取這種飲鴆止渴的行軍方式。他唯一祈禱的,是悟明能夠在整支人馬被拖垮前將所有人帶出沙漠。 但很快,厄運便光顧了這支不顧死活意圖逆天而行的孤軍。

進入沙漠第三天,隊伍開始出現損耗,已經有十多個士卒掉隊,等待他們的只有死亡。有近二十匹戰馬因缺水少糧而引發各種病症或倒斃或不得不丟棄,大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怨言也開始出現。悟明頓時成為眾矢之的,士卒們看他的眼光變得不那麼友善了。 其實悟明比誰都心焦,為尋找道路他幾乎夜不能寐,沙漠地形的變化太劇烈了,他盡了所有的努力還是一次次地誤入歧途。所以他不能責怪士卒們對他喪失信任,有好幾次悟明自己都決定放棄,但李天郎告訴他,開弓沒有回頭箭,怛羅斯數万將士都在等待他們奇襲成功的消息,逼得他硬著頭皮咬牙西行,一直向西。 沙漠裡沒有一絲風,更顯得死氣沉沉,烈日穿過毫無雲彩遮攔的天空,火辣辣地落在乾澀的沙丘上,每個沙礫的縫隙似乎都在張大鼻孔噴出熱氣。有乾渴難耐的士卒滾下沙丘,他的同伴們驚慌地呼喊著,紛紛跑下陡峭的山坡去營救他。悟明抬頭看看天,奪目的陽光使他眼睛陣陣發黑。滲進鼻孔的細小沙粒同樣傳導著沙海的肆虐,牲畜們連噴響鼻的興致都沒有了,個個都張大嘴喘氣,嘴邊的涎水很快就像汗液一樣干成白色的小碎塊。 奇怪,剛才還有雨雲,怎的現在卻一絲風都沒有。 “還有多遠?”李天郎低聲問道,“這已經是第三天了,該到了吧?” “我不知道,將軍,我真的不知道!”悟明將自己的臉隱沒在斗笠的陰影裡,光腦門上汗如雨下,“我只能說我們的方向沒有錯!” 李天郎點點頭,鼓勵道:“只要方向沒錯,我們遲早會走出這沙漠的!” 悟明苦笑了一下,木然跟著點點頭,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傳令下去,就地尋陰涼處歇息一下,”李天郎回頭對趙陵說,“叫他們汗收了再喝水,每人三口!” 趙陵應命揚起馬鞭,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將他的聲音放大得震耳欲聾:“就地歇息!汗收後飲水三口!” “師父你也歇歇吧。”李天郎邊下馬邊說,發現悟明伸長脖子向天邊眺望,臉上的肉開始抽動。 “怎麼了,看見什麼了?” 悟明沒有回答,只是抬手一指,李天郎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不由臉色慘變! 那邊有一條黑線,正在迅速地膨脹,原本寧靜乾澀的沙漠驟然有了某種騷動。不知從哪裡竄出的陣陣勁風揚著沙粒迎面吹襲,似乎在警示著什麼。 “也許不是我們這個方向?”李天郎希望有那麼一線僥倖。 悟明苦笑道:“就是路過我們也情勢不妙,叫大夥趕攏牲畜,在避風處圍成一圈!佛祖啊,希望來得及!” 已經有士卒發現了天邊的異常,驚異地張望。 李天郎他們遭遇的,不是一般的大風沙,而是近似“沙塵暴”的可怕天氣! 隊伍一片忙亂,人喊馬嘶。風越來越強勁,牲畜們驚恐地大叫,動物對大自然災害的本能預感使它們比人更能體會到那可怕的力量。駱駝在外圍跪坐下來,馬匹置於中央,隊正們在大風中扯直嗓子指揮部下。每個人都明白,情勢凶險,逃無可逃,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蒙頭趴在駱駝肚子邊聽天由命。 李天郎站在沙丘高處,死死盯住風暴來襲的方向,上天難道這麼無情,非要以這種殘忍的方式來考驗我和我的部下?趙陵和趙淳之站在李天郎身邊,以同樣的表情注視著飛速挺進的風暴。那邊,天完全暗了下來,狂風蠻橫的嘶吼呼嘯已經清晰可聞。 “我的天啊,好像幾百萬鐵騎一起衝鋒!”趙淳之喃喃地說,渾身被巨大的恐懼所籠罩。 “就是讓大唐所有的兵馬一起射箭,也不抵此萬一,真可怕!”趙陵縮了縮脖子,往山坡下大隊所在的地方邁了一步,“將軍,我們下去吧。” “將軍,快回來!”馬鐧在馬麟身邊使勁揮舞著紅色鶡鳥旗,“龍風馬上就到了!”李天郎握緊了“羽浪”橫刀的刀把,迎風猛吸一口氣,大量的沙塵嗆入他的胸腔,狠毒地捏緊了他的肺。來吧,既然遇上了,那就拼一下吧,生死由命! 風越刮越大,飛沙走石,人根本無法站立,細小的沙粒借助風威,變成一隻只鋒利的箭鏃,打在人身上生痛。耀眼的陽光瞬間沒了踪影,天地間凝結著沉重的黑暗,似乎馬上就要砸落下來。 “看哪,看哪!”有人在驚呼。 天哪,一堵遮天蔽日的沙牆,無邊無際,彷彿整個沙漠都被大風拋到天空,粗暴地推搡著,踉蹌著狂奔向前。沒有什麼言語能形容它的威力和殘暴。那在天空和大地之間豎起的移動沙牆,高達幾百丈,裹脅著如山的沙塵,扯著黑色的旗幟,以不可擋之勢席捲而來,摧枯拉朽般吞沒了它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那驚天動地的威勢足以叫最勇敢的人也膽戰心驚。 “黑風暴!龍風!它來了!”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嘶叫,很快便被肆虐的狂風扯得氣若游絲。大地顫抖了,撲面的勁風夾雜著粗大的沙礫,敲得甲胄盾牌嘚嘚直響,它來了!它來了!人們蒙頭閉眼,任由這個惡魔肆意擺佈…… 三天停戰期過去了,大食軍隊不斷出擊,圍攻怛羅斯城,河邊的前哨營地也頻頻告急。高仙芝此時顯得非常有耐心,他令各軍輪番出戰,以守為攻,憑藉營壘發揮唐軍強弓硬弩的遠射威力,一次次挫敗大食軍隊的猛烈進攻。高仙芝在等待時機,他還沒有得到李天郎部的消息,儘管他也做了失敗的打算,但是內心裡,他充滿期待。其實真正焦急的是葛邏祿人,謀剌騰咄一直沒有得到阿布·穆斯里姆的舉事信號,在他看來,多耽誤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凶險,因此他天天是如坐針氈。 其實阿布·穆斯里姆比他更焦急,這位埃米爾想盡各種辦法想誘使唐軍主力像三天前一樣渡過怛羅斯河與之決戰,這樣內應的葛邏祿人就能和大食軍隊前後夾擊,徹底擊敗唐人大軍。可是,兩天過去,高仙芝卻巋然不動,難道這個老奸巨猾的山地之王察覺到了什麼?他又在等待什麼呢? “大將軍,已經五天了,如果李天郎他們成功,無論如何應該有消息了。”李嗣業憂心忡忡地說,“現在一直杳無音訊,某擔心……” “我軍日日堅守耗戰,雖殺敵甚眾,然銳氣日衰,戰力漸靡,加之路途遙遠,糧秣輸送短缺,對峙彌久恐軍心不定。”田珍早就對這種消極打法極不耐煩,而高仙芝對李天郎寄予過高希望也令他頗有微詞,“不如趁賊鬆懈、戰久疲憊之際奮力一擊,不信取勝不得!” “是啊,將軍,索性殺個痛快!”賀婁餘潤挽袖喝道,“我等鐵騎休憩幾日,元氣大復,當可一戰!” 高仙芝點點頭,轉身負手看看地圖,垂首思慮片刻,沉聲道:“再等一天,如無消息則全力出戰!” 被風沙掩埋的李天郎最先被“風雷”“電策”發現,兩隻獒犬吐著舌頭,瘋狂地刨著沙土,直到楊進諾和趙陵合力將李天郎挖出來。 “將軍!醒醒,將軍!”趙陵急得差點發狂,用手清理著李天郎臉上的沙塵,拍著他的臉,又伏身聽他心跳。 “水,快拿水來!快!” 楊進諾遞上自己的水囊,清涼的水滴進了李天郎的嘴唇,他的眼皮翕動起來,猛地睜開。 “醒了,將軍醒了!”楊進諾大喜過望,失聲歡呼,“將軍,太好了,你還活著!” “弟、弟兄們怎樣?都好麼?”李天郎使勁眨巴著眼,咳出嘴里和鼻腔的沙粒,“悟明師父好麼?” 楊進諾和趙陵對望一眼,沉痛地低下了頭。李天郎悚然一驚,翻身站了起來,眼前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整個沙漠完全改變了模樣,大隊避風的坳谷聳立著一座猙獰的沙丘,在周圍高低起伏的沙地上,散落著破爛的軍械和輜重。零零落落的幾十個倖存者,在面目全非的沙地上拼命挖掘,尋找自己的戰友。 天哪,一千兩百精兵猛將啊!整整一千兩百身經百戰、九死一生、千錘百煉的大唐悍兵啊!也許世間沒有哪支軍隊能夠戰勝他們,如今卻輕易葬身沙海!死得無聲無息,屍骨不存!李天郎大張著手臂,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個圈,落入眼簾的都是一樣的蒼涼淒景,他瞪大眼睛,實在不敢相信這一切,十多年的辛勞,在老天爺那裡卻如敝屣,輕輕拂指就煙消雲散,飛灰湮滅了! 趙淳之挖掘的手指碰到了柔軟的肌膚,他不顧十指已經鮮血淋淋,加快了挖掘的速度。他已經找不到僕固薩爾和馬麟,而露出地面的長旄表明這下面埋著人。很快,馬鐧失去鮮活的臉出現在流沙裡,趙淳之伸手探探他的鼻息,頹然坐倒在地。一直到死,馬鐧都將紅色鶡鳥旗牢牢摟在懷裡。趙淳之捶地號啕起來,可是擠不出半點眼淚,他拼命捶打沙地,發出一陣陣刀劍磨礪般的干嚎。 “將軍!將軍!我們……”趙陵看著發楞的李天郎,伸手要攙扶,卻又不敢。 “倉啷!”李天郎突然拔出橫刀迎著太陽猛跑上沙丘高處,趙陵和楊進諾駭然跟隨。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李天郎怒吼著,衝著天空高揚起閃亮的橫刀。 “嗚——”他用盡渾身力氣,將橫刀狠狠擲向天空,橫刀在天際劃過一道弧線,帶著李天郎滿腔的悲憤和怨恨,“喀嚓”一聲直貫入沙土,在陽光下變成遠方一個躍動的亮點。 上百顆震天雷群起爆炸的聲音彷彿耳邊的驚雷,沖天的濃煙和火焰將唐軍後軍完全吞沒了。高高聳立的投石機化作幾個巨大的火炬,將河岸照得通亮,渾身火焰的匠兵們慘叫著往怛羅斯河裡扑騰。 火光中,暴起發難的葛邏祿人躍馬揚刀從後軍的匠兵營開始,橫掃了唐軍後路,整個大營都燃燒起來。正在與大食激戰的唐軍前軍見後路被抄,驚惶後撤,中軍緊急收攏兵力企圖穩住陣腳。但是一切都晚了,已經鏖戰一天的唐軍在前後夾擊之下陣腳大亂,高仙芝縱有驚艷絕才也是回天無術,在混亂的黑夜中,他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阿布·穆斯里姆精心選擇的進攻時間和葛邏祿人的內應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它們巨大的合力撕碎了唐軍堅不可摧的“六花陣”。 大食重騎和戰車對潰退唐軍的打擊是致命的,數以萬計的輕騎隔斷了唐軍兩翼騎兵對步兵的掩護,滾滾挺進的步兵突入缺口,包圍了唐軍前軍。唐軍六花中有四朵花完全崩潰了。但是中央的牙兵營和虎賁營在這危機關頭表現出了令人震駭的鎮定,在高仙芝親自指揮下,他們交叉掩護,且戰且退,阻止了大食軍隊進一步擴大戰果,還趁機收攏了兩翼敗退下來的部分騎兵。 火光映紅了怛羅斯河,鮮血染透了河水。 大食人彪悍的衝鋒吶喊使整個怛羅斯為之戰栗。黑暗中,數不清的唐軍士卒孤身奮戰,直到身首異處。儘管被沖得七零八落,這些倔強的大唐戰士卻背靠背拼死作戰,刀槍斷了,箭囊空了,就用拳頭!用牙齒!佔盡上風的大食人實在不能理解這些唐人為什麼明知失敗還要做無謂的戰鬥,除了遲滯安拉軍隊進軍的步伐,讓自己死得更快,這些垂死掙紮根本就是毫無意義。但這些冥頑不化的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在血泊中戰鬥到死,說什麼也不棄械投降。被殊死抵抗激怒的大食戰士毫不留情地粉碎唐人的掙扎,於是,唐人團聚的抵抗被大食鐵騎的洪流一個個吞噬了,熊熊的烈火燒光了怛羅斯河岸最後的灌木。 阿布·穆斯里姆悠然抖著坐騎的韁繩,在鐵騎護衛下緩緩向前。戰馬小心地在密布屍體的地面落下蹄子,扔在地下的火把劈啪燃燒。 “埃米爾!萬能的真主啊,我們勝了!大獲全勝!”齊雅德因空前的勝利而興奮得幾乎發狂,他劫後餘生的兒子奧查爾緊跟在他後面,“請允許我追擊敵人,把他們斬盡殺絕,讓他們永遠記住我們的厲害!” “高仙芝死了嗎?”阿布·穆斯里姆最關心的還是這個。 “不知道,埃米爾,不過有數千唐人突破了我們的包圍,正往東退卻,要是高仙芝還活著,應該在裡面。”齊雅德將佩刀拔出刀鞘,“請埃米爾將最後的榮譽賜予我!” “夠啦,夠啦,你的榮譽夠多了!”阿布·穆斯里姆斜瞥了一眼身邊的伯克爾,“讓點給年輕人吧,伯克爾,交給你三千勇士,連同騎馬的突騎施人,一起去追擊塔特人吧。那個高仙芝,還有那個神乎其神的雅羅珊李,能捉活的更好,沒活的死的也行!”聽到這席話,伯克爾差點被巨大的幸福所擊倒,感謝真主,感謝埃米爾,自己辛苦的努力沒有白費,終於等來了這名垂青史的一天! “埃米爾,請讓我也去吧!我要用唐人的血洗刷我的恥辱!”奧查爾急切地叫了起來,“請您無論如何答應我!” “好,去吧,年輕的雄獅!把唐人的腦袋都給我收割了來!”阿布·穆斯里姆歡暢地大笑起來,但他的笑聲卻因一支凶狠孤傲的弩箭戛然而止,好險!那支箭掠過伯克爾肩膀,在周圍眾人的驚呼聲中擦著阿布·穆斯里姆的臉頰飛過,鋒利“鬼牙”的寒光一閃而過,帶著尊貴埃米爾臉上的幾縷血絲“嗖”的消失在黑暗中。 屍體堆裡突然跳出一個渾身是血的黑影,他怒吼著把弓弩往地下一砸,拾起一把幾日來令所有大食戰士都聞之色變的那種長柄砍刀,不要命地向阿布·穆斯里姆猛衝過來,全然不顧他周圍密密匝匝的衛兵。又驚又怒的大食衛兵們一擁而上,一把鋒利的施西利彎刀最先抹過踉蹌前行的唐人脖子,幾乎立即將他的腦袋砍飛起來。但是無頭的軀體腳步不停,仍舊舉著砍刀張牙舞爪地衝了過來。緊接著不是一支,而是很多支重騎兵的長矛同時戳中他,既有前面的騎手在馬上搠將出去的,也有後面的騎手投擲而出的,瘋狂的軀體終於停下了腳步,帶著滿身的長矛頹然倒地。幾乎與此同時,無數的刀劍齊下,眨眼工夫便將唐人砍成了碎塊。 “是個回紇野狗,埃米爾,”衛隊長的聲音有些發抖,不知道是驚魂未定還是餘怒未消,“不過他現在再也沒法咬人了!”剽野團押官渾拓的頭顱被切了下來,挑在了一位大食騎士的長矛上。後怕的衛兵們還不放心,將視力所及範圍內所有唐人服飾的屍身都刀砍槍戳,彷彿怕還會有人從地獄門檻衝上來拼命。 阿布·穆斯里姆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低頭看看滿地的屍體,搖了搖頭,揮手道:“還等什麼,快去追啊!” 三萬番漢精銳,僅有四千人逃出生天。這是安西四鎮十年來首嘗敗績,也是最為慘重的一次。 儘管如此,唐軍殘兵並沒有出現大潰退,活著的戰士一邊東撤,一邊迅速重編,做到了敗而不亂,旗號齊整。他們甚至還在半路上成功挫敗了突騎施人的兩次偷襲,救下了狼狽逃跑的拔汗那人。說到拔汗那人,唐軍戰士頗為不屑。他們見勢不妙,立刻掉頭逃走,一路狂奔,跑得比誰都快。對從突騎施人刀下救下他們的友軍連個謝字都沒有,反而撒腿超越唐軍前鋒,轉眼就沒了踪影。 “他們只是暫時退卻,大隊人馬馬上就會追來的,”李嗣業望著遠處高揚的塵煙,咬緊了牙。大食人尾追大軍已經兩天了,看那架勢,想是不趕盡殺絕誓不罷休。 “大將軍,情勢危急,我軍應速退白石嶺,與段將軍會合。” 沒有回答,李嗣業定睛看著高仙芝,這位落敗的安西節度使瞇著眼睛眺望著西方,似乎在想著什麼。 “大將軍?”李嗣業不知道高仙芝在想什麼,不過看那表情,似乎怛羅斯慘敗沒有在他那裡留下什麼痕跡。就這一點,李嗣業是自愧不如,但也提心吊膽。 “想輕易拿下我高仙芝,嘿嘿,時運來了一時巧勝,居然飛揚跋扈要來取我人頭?”高仙芝冷笑兩聲,“索性就在這裡擺開陣勢大家再來較量一番!” 諸將聽聞此言無不駭然變色,高仙芝膽子也太大了,即使新敗,還要亡命反戈一擊!可只有這區區四千殘兵,軍械糧秣所剩無幾,要扳回頹勢,怎麼想也是以卵擊石,結果肯定兇多吉少!神色慘然的將領們面面相覷,誰都無心戀戰,但誰也不敢出言反對。 “怎麼,敗了一仗就沒了膽子了?”高仙芝的聲音像風一樣冷,說得所有人都縮起了脖子。 “將軍,容末將斗膽一言,”李嗣業知道自己再不說話,恐全軍覆滅之時已然不遠,“深入胡地,失去救兵。恐怕全軍覆沒,安西若失將軍,則群龍無首,勢必情勢大亂,豈不叫大食有機可乘!不如馳守白石嶺,走為上策。” 高仙芝沉默了,他再次死盯著西方下墜的夕陽,胸膛起伏,最後閉上眼長嘆一聲,狠狠地一勒韁繩:“走,去白石嶺!” 第二天黃昏,艱難跋涉一天的唐軍終於到達白石嶺,四千人已是人困馬乏。而後面的大食追兵在花了一天半的時間突破阻擊他們的田珍部人馬後,快馬加鞭緊緊追來。斷後的阿史那龍支部勉強應戰,且戰且走。 “怎麼回事!”白石嶺是東歸路上第一道險峻的隘口,以幽長狹窄的谷道而聞名。要是大軍擁堵在這裡,又無法展開應戰,只有任人宰割,死路一條。因此見前鋒擁堵,大軍不得行,心急火燎的李嗣業飛馬上前喝問情況。 “將軍,前面拔汗那人爭道,堵塞了隘口……”有人回答,“我等力勸,爾等仍不讓路!” 李嗣業聞之大怒,追兵近在咫尺,哪容耽誤!他大喝“閃道”,奔至最前,正好見一拔汗那頭領正在路中指揮眾人推一重載的長行坊,將道路塞得滿滿。 “你們聽好,我乃安西副將李嗣業,令你們將長行坊推下山去,閃開大道!” “將軍,車上所載乃我拔汗那國王之物,小的哪敢棄之,望將軍再等片刻……” 李嗣業憋了多日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他不等對方說完便縱馬將其撞倒在地,手中陌刀掄了幾個刀花,車轅頓時支解,驚慌的挽馬揚蹄跑了開去。 “閃開!”李嗣業還算留情,收了陌刀,以半截車轅為棒,怒罵著向堵塞道路的拔汗那人劈頭蓋臉猛砸下去,頓時棒喝出一條通道。而此時,追擊的大食兵馬已經和唐軍後衛接仗,情勢已是萬分危急。 “嘟嘟嘟!” 短促的號角聲!只有唐軍才有的衝鋒信號! 熟悉的衝鋒號角!救兵來了! 一彪人馬斜刺裡衝將出來,截住了追擊的大食軍。 “是雅羅珊李!”鼻青臉腫的拔汗那頭目比李嗣業眼睛還尖,“紅色鶡鳥旗!是雅羅珊李沒錯!” “真的是救兵!是李將軍!”正在苦苦支撐的唐軍士卒士氣大振,“李將軍帶救兵來了!弟兄們殺啊!” 伯克爾非常震驚,他完全沒有想到在自己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又會在這碰見命里克星。前方煙塵滾滾,殺聲震天,本來一馬當先的突騎施人正掉頭回竄,他們的頭領賀邏施那傑跑在最前面。 “雅羅珊李!是雅羅珊李!”他們驚慌地從大食人身邊跑過,頭也不回地逃離了戰場。 “我的真主,真的是他!”曼蘇爾在伯克爾前方看得更清楚,紅色鶡鳥旗下,一人駿馬長槍,左沖右突,所向披靡,不是李天郎是誰!他不是杳無音訊麼,怎的如此神出鬼沒,又出現在這裡! “大人,我得去接應奧查爾,他不是雅羅珊李的對手!” 伯克爾醒悟過來,“啊啊”著點了點頭,心中驀然生出無限恐懼,安拉要奪走我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譽麼? 要不是楊進諾,被龍風吞沒的側戎軍殘部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沙漠。距怛羅斯不過十幾里的三百城,就是楊進諾曾經的家。憑藉對地形的熟悉,楊進諾在幾乎絕望之際發現了那條被沙礫掩蓋的古河道,終於帶領包括李天郎在內的百餘人歷經千辛萬苦,掙扎著走出沙海。剽悍頑強的番漢勇士曾經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和勇氣征服過通天崖,嘯傲過娑夷橋,甚至將不可一世的坦駒嶺也踏在了腳下,他們似乎一次又一次地衝犯天顏,卻又令老天爺奈何他們不得。李天郎也在這樣的勝利中感到搏擊宿命的快意,不由自主漠視了冥冥蒼天的可怕威力。可他沒想到,老天只不過輕輕動了動小指頭,便將這幫狂妄跋扈的冒犯者徹底抹掉!從來不知完敗滋味的李天郎,潛意識裡最後的僥倖心理和抗爭意識,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龍風刮得乾乾淨淨。 不光如此,他們在路上就遭遇了失魂落魄的怛羅斯敗兵,這個慘痛的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將李天郎完全擊垮了。他隱隱意識到,怛羅斯戰敗不僅對他自己,抑或是對高仙芝或者遠在長安的皇帝都具有難以估量的衝擊,同時,正如方天敬所料,這次敗績對安西,對隴右乃至整個大唐也具有深遠的影響。到底是怎樣的影響,李天郎想也不敢想。 在巨大的沮喪和惶恐中,李天郎一路收攏散兵,待至白石嶺時,正遇段秀實率千餘人馬押輜重而至,兩軍合於一處,方得喘息。李天郎審時度勢,勸段秀實駐兵白石嶺,準備接應高仙芝。他憑直覺已經知道,自己最後的沙場絕唱,最後為大唐拼殺效命,最後為安西子弟盡力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果不過半日,營壘未築畢而高仙芝大軍已至,大食追兵亦到。危急之下,李天郎不顧戰力相距懸殊,親率輕騎截擊,以策大軍從容後撤。 幾天來一直高歌猛進的大食軍隊遭到迎頭痛擊,奧查爾率領的前隊繼突騎施人之後潰不成軍。曼蘇爾的援救晚了一步,奧查爾已第二次被李天郎挑落馬下,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次他被大槍徑直穿胸而過,立時喪命。趙陵拈弓搭箭緊緊護衛在疾衝的李天郎身側,這裡原是阿史摩烏古斯的位置,世人皆傳言阿史摩烏古斯跟隨族人一起叛唐造反了,甚至還有人繪聲繪色說親眼看到這個葛邏祿人射殺昔日的同伴。弄得趙陵都有些將信將疑,但李天郎卻對此說法嗤之以鼻,只說了一句“烏古斯既未歸,則必死矣!”趙陵知道,李天郎非常後悔沒有叫上阿史摩烏古斯一起走,他的好心也許真的害死了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射雕者。不過,即使阿史摩烏古斯跟著進了沙漠,說不定也一樣命喪黃泉。唯一不同的,就是如果死在沙漠,他還可以在黃泉路上有很多同行的弟兄,可以沒那麼寂寞…… 五十人的長騎隊,走的走,死的死,現只剩下十九人,不過這似乎絲毫沒有影響他們驚世駭俗的強悍戰力。他們和趙陵一起,在李天郎左右展開,猶如雄鷹的雙翅,一路踏平所有的障礙。李天郎照例身先士卒,衝鋒在前。但是,趙陵已經隱隱覺察到他的反常。雅羅珊李出手異常辛辣,每招皆取人性命,這雖然看上去和平時作戰沒有什麼兩樣,但是總少了往日的雍容大度,而且全然不顧自身的防護。給人的感覺不是雅羅珊在衝鋒陷陣,而是呈匹夫之勇的莽漢在胡亂殺人拼命。 前面李天郎的黑色披風因坐騎的狂奔而扯得筆直,披風每忽閃一下,就會看見有人跌落馬下,發出形形色色的悶哼或尖叫,瞬間消失在亂蹄和塵埃之中。 “將軍!將軍!別追了!前面是賊軍大隊!”趙陵聲嘶力竭地叫道,可李天郎似乎沒有聽見,仍舊不要命地往前衝。趙陵猛踢馬腹,將自己的坐騎催至最快,終於一把逮住了李天郎的馬韁。誰知李天郎的大槍居然呼嘯搠來,趙陵驚駭大呼,往後便倒,槍尖堪堪擦胸而過,槍纓裡叮叮作響的倒曲鋼鉤就在他眼前劃過,把個趙陵嚇得一身冷汗。 “將軍!是我,趙陵!停下!快止步!”冒著送命的危險,趙陵探手抓住了大槍槍桿,槍桿的力道一震,趙陵覺得自己的肩膀幾乎脫臼。 “將軍!求你!停下!”李天郎喉嚨裡發出的吼叫彷彿發狂的野獸,令趙陵頭皮發麻,不由得一鬆手,放了槍桿,沾了滿手的污血。他這才看清李天郎狀如瘋虎的可怕神情,饒是趙陵跟隨李天郎多年,今日見到他如此兇惡的面孔,也不禁毛髮倒豎。 “將軍!將軍,停下!”大食人阻擊的箭雨驟然而至,有長騎在飛濺的血花中連人帶馬翻倒在地。這使李天郎似乎清醒了一點,他一甩大槍,蕩開一簇羽箭,勒馬轉向,往後退了些。趙陵鬆了一口氣,也與長騎隨之稍退,大食人沒有出擊,只是放箭掩護敗退的前軍入陣。 在李天郎身後,可以感受到他渾身蒸騰的殺氣,呼呼的粗重喘息猶如一個大風箱。黑色的披風終於垂落下來,蓋住了坐騎瑟瑟顫抖的臀部。戰馬渾身都是汗水,正順著身上的毛小溪般滴落下來。大張的嘴涎水長流,劇烈起伏的馬腹似乎馬上就要炸裂開來。戰馬幾乎要累死了。趙陵不敢再看李天郎的眼睛,只是默默立在他馬後備好弓箭。身後傳來雷鳴般的腳步聲,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唐軍弟兄們在重新結陣,他們顯然決定不再逃跑,要與敵軍決一死戰! 曼蘇爾好不容易穩住陣腳,避免了潰敗像瘟疫一樣蔓延。他現在才發現,紅色鶡鳥旗下的唐軍並不多,但是原本幾欲崩潰的整支唐軍居然因此重整旗鼓,背依白石嶺隘口結陣而戰,此時要想圍殲之,已無可能。而險峻之白石嶺上隱約可見唐軍旗幟,再要尾追,恐怕得不償失。 紅色鶡鳥旗有很多地方已經殘破,但是旗下的猛將依然神威凜凜,注意到了對手熟悉的面孔,李天郎勒住汗淋淋的戰馬,似乎點了點頭。曼蘇爾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抬手點額,還了個禮。奪命無數的大槍抖擻一振,往曼蘇爾處一指,接著向上一挑,這顯然是公然的挑戰。所有的唐軍將士瞧得真切,無不血脈賁張,群情激昂,金鼓頓時大振,“大唐”的吶喊聲吼得驚天動地。 “真主啊,別上他當!別去!”趕上來的伯克爾不等人馬列隊完畢便跑來勸阻欲拔刀應戰的曼蘇爾,他已經失去了爭功的信心,只想平安撤退,指揮軍馬非他所長,要是曼蘇爾再死,就無人統兵了。 “撤吧,我們已經創造了帝國的奇蹟,這裡已經是大食戰士到過的最東方!” 曼蘇爾緩緩放鬆了身體,將抽出一半的戰刀重新還鞘,他悄悄在大腿側擦擦手心的汗水,低聲說:“好,就放他們一馬吧。”伯克爾鬆了口氣,回頭細看他的冤家對頭——李天郎沒戴頭盔,不知是故意扔了還是激戰中被打掉了,一頭漆黑的長發在暮風中飛揚,遮住了背光的臉,令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身上的鎧甲已經被濃黑的污血染透,閃不出什麼光芒,但是,所有的大食戰士都覺得,雅羅珊李整個人都發出一種凜然奪目、威風森森的氣勢,沒有人願意和這樣的對手交戰。曼蘇爾身後的數千將士都屏息靜氣,默默地和李天郎以及在他旗幟下擺開陣勢的部下對峙。曼蘇爾身後一個弓箭手剛抬起弓,對面便飛來一箭,正中面門,將他射下馬去。對峙雙方頓時都出現一陣騷動,戰馬焦躁地刨蹄,粗重地打著響鼻,騎士們也壓低嗓門短促呼喝。趙陵呸地吐出嘴裡的一口血痰,惡狠狠地搭上第二支箭。 “都住手!住手!”曼蘇爾揚手大喝,扯動肩膀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前隊改後隊,撤!撤!後退!後退!” 已經撤至高處的高仙芝遠遠目睹了這一切,氣勢洶洶的大食追兵退潮般往西撤去。開始移動很慢,待拉開一段距離後,加快了速度,很快追隨天邊的夕陽而去了。高仙芝一動不動地註視了西方很久,直到所有的一切沒入漸濃的夜幕中…… “幸虧李天郎及時趕到,否則我軍危矣!”連續幾日的奔逃使文弱的岑參眼窩深陷,但此時既已安全,神采自是恢復幾分,“方才聽段將軍言,李天郎部遭遇龍風,大半葬身沙海,沒想到還能在這裡力挽狂瀾,此般忠勇矯健之士,應該重賞,以勵士氣!” “重賞,重賞,何以為賞?”高仙芝瞄了岑參一眼,苦笑了一下,再沒有說話。 岑參想是脫離險境後心曠神怡,沒有察覺高仙芝陰晦的神情,兀自感慨道:“此次西征,本勝券在握,唯葛邏祿人背信棄義,李天郎遭遇天災,致使功虧一簣。然將軍以寡擊眾,雖失利而殺敵過萬,大食人由此曉我大唐雄師厲害,量也不敢輕啟戰端。以我安西之力,加之有大將軍您統帥,輔之以百戰驍勇之士,嘿,不出半年,即可恢復元氣,一洗怛羅斯戰敗之恥也!大將軍,您……” 一回頭,岑參已不見了高仙芝身影。 “大將軍,大將軍。”他一邊喚著一邊慌慌張張跟了過去。 “怛羅斯之後,高仙芝非舊日之高仙芝,而此李天郎亦非彼李天郎!”岑參順風隱隱聽見高仙芝的喃喃自語,不由得呆住了。 回到龜茲的高仙芝在急擬戰報之時確實沒有忘記為李天郎備下一份厚重的賞賜,但是他卻沒有等到李天郎前來領取。帶著僅存的四十餘騎歸來的趙陵和趙淳之,道出了令人沮喪的消息:李天郎白石嶺退敵後,身受重傷,又引發多年舊創,雖極力救治也不得倖免,終在離疏勒百餘里的地方吐血身亡。臨死前要求將屍身火化,一半撒在怛羅斯,一半交歸親人,趙陵等一一照辦。四十餘人,眾口一詞,嚴絲合縫,毫無破綻。 李天郎似乎真的死了。 很多人真的相信了。 視李天郎為知己的岑參提筆寫下: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猶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切切痛惜,拳拳哀思,終不得明說,寫罷岑參擲筆大哭三天,說再也不寫金戈鐵馬、萬丈雄心的邊塞絕句了。 “朔風曲從此絕矣!”岑參涕呼,李嗣業、段秀實等也嗟嘆不已,深感天妒英才,安西痛失一擎天悍將。 但還是有人根本不信。比如封常清,他得知李天郎身亡的消息後,立刻百里加急派人去疏勒李天郎家,以弔唁為名以探虛實。果然,李天郎宅邸早就空無一人,連那個在雪玉儿處當小廝的張淮鉅也突然不見了踪影。只有幾株枯萎凋零的臘梅,在空落的府院一隅瑟縮。事感蹊蹺的封常清將此重大疑惑禀報高仙芝,並請求挨個嚴審單獨回來的趙陵等人。因為他還發現,至少在白石嶺李天郎最後一戰時,身邊還有一百一十二人,就算有所折損,也不至於才回來四十餘人。而且,細心的封常清發現,上報戰歿的這六十多個人中,雖番漢皆有,但居然同為孑然一身之輩,如此種種,讓封常清覺得李天郎故去的消息十有八九有詐。 “就算有詐,你想怎的?”沒想到高仙芝對此非常漠然,這可不像精明過人的安西節度使,“上報朝廷?忘了天子'書中永不見此人之名'的旨意啦?難道還有上次李大郎筆誤之計?罷了,李相的朱筆點批已經嚇過你一次,還想再來?” 封常清啞然片刻,依舊喃喃道:“就這般算了?恐怕……” “李天郎已遵天子之旨埋骨蔥嶺,我等何必自尋煩惱,還是想想怎麼寫奏疏向朝廷請罪吧。”高仙芝揮手不願再談,“以後的事,讓以後的節度使君處置吧。” 封常清嘆口氣,悟到什麼似的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高仙芝前幾日將趙陵在私邸灌醉,連哄帶詐已經套出了李天郎消失的最後一幕。 李天郎白石嶺擊退大食追兵後,為萬全計,又率部逐出六十餘里,確信敵軍已然遠去後,方才折返。而此時,高仙芝已連夜領大軍東歸,白石嶺上,驟然冷清,連個人影也看不見。疲憊的側戎軍殘部實在走不動了,即在大軍撤走的營盤駐紮下來。 “也他娘的太不仗義了。我等苦戰未歸,他們卻溜之大吉!”有士卒實在忍不住,大聲斥罵起來,“連頂帳篷都沒留,真當我們死光了麼!” “每每凶險艱難之任,便交於我等,落好處的時候卻是他輩爭先,想來真令人齒冷!”連沉默寡言的白奉先都出聲抱怨,“這倒罷了,咱也不稀罕勞什子錢財賞賜,流血送命總要賺個正眼吧,誰知……唉!” “就是,咱李將軍功勞那麼大,你看不一樣被人丟在後面?反正我等在高大將軍那裡,都是後娘養的!”楊進諾氣憤地踢飛大隊留下的篝火灰燼,“回回出生入死,為的什麼!” 趙淳之喉頭哆嗦幾下,還是忍住了。奇怪,要是往日,聽到這些怨言,李天郎一定會厲聲制止,怎的此時……他望望在不遠處靠石塊閉目歇息的李天郎,他不會沒有聽見吧? “好了,別說了,但求問心無愧吧!”趙淳之安撫群怨沸騰的士卒們說,“比起葬身沙海的弟兄,我們已經很幸運了!” “老天爺他奶奶的不是東西,偏要跟我們作對,要不我們肯定會高歌凱旋!”趙陵咬牙道,“哼,這下定會有人竊笑,說不定還會遷怒李將軍!” “是啊,這次回去,不知道將軍會受怎樣的處罰!”白奉先說,“等著看將軍倒霉的人多著呢!” 趙淳之嘆口氣,確實,戰敗之後,必有人要充當替罪羊,以李天郎的處境,他當這個角色的可能很大,誰叫他和反叛的葛邏祿人關係密切,甚至身邊的親隨都是其族人?誰叫他奔赴沙海,葬送了實力?誰叫他禮待對手,授人口實?誰叫他威名遠播,功高震主?誰叫他是……忤逆之後?趙淳之越想越驚懼,越想越煩躁,越想越糊塗,這就是英雄落寞的下場麼?李天郎會落得這樣的結果麼? “好啦,楊進諾,你把這柴禾和酒給將軍送去,千萬別提這些,唉,李將軍心裡恐怕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難受,讓他先寬寬心吧。”趙陵心痛地看看身心俱疲的李天郎,“烏古斯要是在就好了!大家都去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呢!” 眾人一時黯然,紛紛低頭散開,不一會兒,人群中傳出壓抑的啜泣聲。 李天郎正在慢慢地脫卸鎧甲,受傷的右手妨礙了他的動作,左手去解束甲絆到底有些彆扭。平日,他只要聳聳肩膀,阿史摩烏古斯就會利落地為他辦好一切。忠誠淳厚的阿史摩烏古斯,掌旗奔馳的馬鐧,躍馬揚刀的馬麟,耿直豪爽的僕固薩爾,一心復國的瑪納朵矢兄弟……還有千千萬萬為國奮戰,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大唐男兒!如今都已成為異鄉孤魂,他們熟悉的面孔在李天郎眼前一一浮現,在他心裡刻下一刀又一刀,幾乎使他痛得呻吟起來。 楊進諾放下手裡的雜物,急急忙忙伸手幫李天郎卸甲。鎧甲上不僅佈滿累累利器創痕,還沾滿了血污,有些地方已經和皮襯牢牢粘連,甚至最裡面的布衫,都和身體板結在了一起。天哪,那麼多的傷口,有些地方舊傷新傷交結在一起,簡直是找不到完整的肌膚!楊進諾眼眶發熱,他用牙咬開金創藥葫蘆的塞子,一邊小心翼翼地扯開那些與傷口淤結在一起的衣衫,一邊往傷口上撒藥。甲片一件件地卸了下來,李天郎像褪去背殼的蝸牛,軟軟地癱坐在火堆邊,輕微的濃煙嗆得他連連咳嗽。楊進諾將氈毯蓋在他身上,轉身流下了眼淚,要是沒人,他一定會大哭一場。 抖抖嗦嗦的篝火忽明忽暗,烤在火上的馕透出誘人的金黃光澤,蜂蜜和牛奶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被飢餓和疲勞折磨一天的戰士們圍坐在火堆邊,默默地分享著勉強果腹的食物。李天郎接過趙淳之遞來的半塊馕,勉強笑笑,撕下一點細細咀嚼起來。這是阿米麗雅出征時給他親手做的,因為捨不得,一直沒怎麼吃,現在卻成了所有側戎軍倖存者的救命糧。 看著沉默的李天郎,趙淳之和趙陵也不知說什麼好,三個死裡逃生的將領呆坐在火堆邊,各自心不在焉地嚼著食物。 “死了那麼多弟兄,你們覺得我還能當你們的將軍麼?”李天郎突然出聲,“那些生死與共的大唐男兒,可都是某親手送進閻王殿的。” “將軍哪裡話來?此乃天意,怎怪得將軍!”趙陵道,“將軍滅敵之能,為我欽佩;將軍陷陣之勇,為我楷模;將軍為國之忠,為我敬仰;能隨將軍征戰沙場,乃我趙陵生平之榮幸……” “不光趙校尉,某也如此,不僅我等二人,想必全軍將士,無論死活,皆是如此!”趙淳之接著說,“將軍也曾嘗敗績,世間更無常勝將軍,怛羅斯戰敗,也非將軍一人之力可挽,將軍不必太自責!” 李天郎搖搖頭,“淳之,我並不如你心目中的英雄,也非能承此重任之人!吾非戰敗而氣餒,而是深感宿命之不可違啊!” 趙淳之一愣,李天郎沖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什麼。 “大元說得好,”提到馬大元,李天郎語氣一落,如今這位老卒的兩個兒子都死在軍中了,死得一個比一個慘,家中已經沒有什麼人了。 “大元說得好啊,護衛大唐既為護己之土!護衛天子既為護己之家!但若大唐護無可護,天子毋庸你護,你便若何?” 眾人默然。 令側戎精兵葬身沙海的龍風,似乎是老天爺在嚴厲警告李天郎不屈埋骨蔥嶺的宿命。身心俱瘁的李天郎感到自己完全被拋棄,全然不可與天抗爭。 哀莫大於心死。他不想抗爭了,老天既然已經安排,那就按自己注定的宿命走下去吧。不過李天郎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甚至連隨波逐流的機會都已經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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