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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再見了,大唐!

盛唐領土爭奪戰3 贺磊 8757 2018-03-13
當劫後餘生的四千安西敗軍到達疏勒時,怛羅斯慘敗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西域。無論胡商還是漢民,都被這場令安西精銳盡失的敗仗深深震撼。對他們每個人來說,如擎天巨柱般的大唐居然也會被擊敗,而且會敗得如此之慘,實在是不可思議。 精疲力竭的高仙芝,未等在疏勒軍府裡睡個覺,便被邊令誠攪得心力交瘁。這個死宦官在征戰時安居疏勒觀戰,此時卻急不可耐地跳將出來,擺出一副公正無私的樣子質問高仙芝“何以報天子”,全然不記得平日里得了多少好處。程千里、畢思琛等也趁火打劫,不僅早就擬好了黨伐的奏疏,還夥同不少失勢的安西舊臣和民間士紳,一起發難,要求嚴懲戰敗者,以上复天子之重托,下償將士之亡魂。雖未明言,但矛頭直指高仙芝。而背負戰敗之恥的高仙芝,饒有百舌,也難辯一言,只得閉門不出,以避抨擊。一時間,安西諸將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

“邊令誠之意,是找一個替罪羊罷了,絕非有意針對將軍,”封常清在高仙芝面前依舊坐得筆直,在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要知道,他可是剛從數百里外的龜茲星夜趕來的。 “怛羅斯戰敗,且不論其他,邊中使敢說他無半點過失?將軍統軍安西,邊中使可謂力荐,如此種種,朝廷若要追究,他作為安西監軍豈有置身事外之理?” 高仙芝的眼睛佈滿血絲,他哼了一聲,舉起酒杯示意封常清繼續往下說。 “正如長安街頭無賴小兒言,如今將軍與邊中使正如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得誰!監軍不過色厲內荏,力求自己擺脫干係而已,與程千里、畢思琛等趨炎附勢之徒不可混為一談。”封常清的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語調也很平緩,但在趙淳之聽來,卻猶如一把把冰冷的鋼刀,從容不迫地插進自己內心深處。和封常清一樣,他也是風塵僕僕剛剛趕到疏勒,不過他是奉李天郎之命回來向高仙芝禀報軍情的,同時索要側戎軍急需的馬匹糧秣。而李天郎和他那百餘人鬼不分的殘兵敗將,如今正艱難跋涉在東歸的漫漫長路上。可是現在主將關心的,卻不是這些九死一生將士的死活,而是官場的傾軋和爭鬥。一切都顯得那麼詭異,那麼齷齪,甚至商議的地點,也不是在軍府,而是蓮香樓這樣的青樓女肆!

不知為什麼,如此機密的商議,高、封二人絲毫沒有避諱臉色慘白的趙淳之。 “怛羅斯之敗,敗於失天時地利人和,將軍先能重創賊軍,後即受挫也能威懾賊子,保我軍從容退之,其能不在衛青霍去病李衛公之下也!”封常清替高仙芝重新斟上酒,看瞭如坐針氈的趙淳之一眼,繼續說道,“如非葛邏祿胡賊臨陣作亂,將軍至少可與大食旗鼓相當……可惜,可惜,淳之以為如何?” 趙淳之訥訥道:“確如封使君言,我等與敵接戰五日,雖有折損,然賊死傷數倍與我,李將軍之側戎鐵騎屢敗敵軍引以自傲之勁騎,大食人實也岌岌可危也!可恨那葛邏祿胡賊……” “李將軍?哼,如若沒遇上龍風,想必李天郎之精騎是不是還能扭轉乾坤啊?”封常清的鬍子突然神經質地抽動起來,“好個李天郎啊!”

趙淳之喉嚨驟然苦水氾濫,不由得住了嘴,他隱隱感覺到,今日商議的關鍵,終於浮出了水面,他不禁打了個寒噤。對面高仙芝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直直地落在趙淳之臉上,如一把無形的手,猛然掐緊了他的咽喉。 “違抗將令,擅攻敵陣者是他;結交葛邏祿胡賊,混淆胡漢者是他;有辱將軍奇襲之重托,喪兵沙海者還是他!”趙淳之似乎聽見封常清的牙齒咬得格格直響,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封常清口沫橫飛,甚至激憤地拍案而起。 “歷數種種,怛羅斯之敗居然離不得李天郎!本判官細察多日,諸般蹊蹺,與李天郎絕非巧合,某以為,若論怛羅斯敗績第一罪人,當屬李天郎!” 趙淳之不僅驚駭,而且完全糊塗了。 李天郎是怛羅斯敗績的第一罪人,這這這,簡直是……

“但若大唐護無可護,天子毋庸你護,你便若何?”李天郎話中的深意,趙淳之一下子明白了不少,但是他帶著一絲僥倖,將目光投向高仙芝,他絕望地發現,高仙芝瞇了眼睛,正在微微頷首,趙淳之幾乎發起抖來,腦子裡嗡嗡亂叫,封常清後來說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雪玉儿看到趙淳之踉蹌著從屋裡走了出來,她笑著迎上去請安,而這個平日瀟灑英武的少年卻只是目光呆滯地看了她一眼,像丟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地跑開了。端著酒具的雪玉儿向虛掩的門看了看,跳動的燭火中,封常清正向高仙芝遞上一卷文書,低聲說著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將趙郎君嚇成那樣?憑直覺,雪玉儿知道肯定發生了非同小可的大事。 “好個李天郎!好啊,居然短短時間便將此少年浸淫若斯,你注意到趙淳之的眼神麼,他真的被你嚇到了。”高仙芝的話幽幽然飄了出來,雪玉儿別的沒怎麼聽清,李天郎三字卻聽得真切,不由一愣。把門的牙兵將她攔住,一邊裝模作樣地檢查,一邊順手在她身上捏了兩下。雪玉儿看著這些毛手毛腳的牙兵,心中暗笑,索性媚眼如絲,蠻腰輕搖,三下五除二,疏勒第一胡姬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幾個牙兵弄得神魂顛倒,哪裡還有心思查她。游刃有餘應付牙兵的同時,雪玉儿一雙耳朵卻支得老高,直往內廳去。

“將軍讓趙淳之擔當此任,是否……” “常清當了一回誹謗小人,可覺內疚?”高仙芝沒有回答封常清的疑慮,他垂眼看著手裡的文書,那是封常清擬好的歸罪李天郎的長篇大論。 “可否想到此舉在安西將造成怎樣的軒然大波?淳之之駭,不過皮毛。” “封某對不起李天郎,然對得起大唐!大唐可以沒有李天郎,卻不能沒了將軍!大唐雖名將如雲,然通曉安西軍政,精熟西域事者,唯將軍一人!如今雖有怛羅斯初敗,我安西元氣未傷,假以時日,必重振雄風。屆時率軍反攻,討平大食,一洗前恥而治安西者,非將軍莫屬,此所謂大唐萬世基業也!”封常清的神情還是那麼平靜若水,“李天郎非某有意中傷,而是大唐需要,無李天郎之罪,無以救將軍,無以撫安西,無以安大唐!比起這些,封某蒙宵小之苦,李天郎受叛賊之冤,猶如泰山之比沙礫,浩海之比水滴也!”

高仙芝深深吸口氣,拿著文書,將身體慢慢向後靠去。整個安西,除了李天郎,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替罪羊。忤逆之後,埋骨蔥嶺的聖命;縱容混於胡人,招惡漢將的不智;得罪宦官,不容胡貴的失算…… “雅羅珊,李天郎,將軍雖惜其勇才,然卻非捨不可,此危亡之時,切不可有半點婦人之仁!”封常清重重地說。 捨了他,可以不驚動朝廷,不開罪漢臣,既安撫了囂鬧之異黨,也順了邊令誠之意。但是,這麼做,就一定能夠讓自己躲過這一劫嗎?對吃敗仗的邊塞大將,不管他以前的功勞有多大,朝廷從來就不會手軟——前有拔齒受辱的黑齒常之,後有落寞憂亡的王忠嗣……高仙芝乾咳了一聲,心裡一寒,封常清,正如他自己所說,和自己才真的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竭力要拋出李天郎,並不完全像他說的,是為什麼大唐,這個封瘸子,把個卑劣之事也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也算一絕!也難怪徹底嚇倒了少不更事的趙淳之,不知道這小子……

“誰?”高仙芝厲聲喝問。 門吱呀一聲,雪玉儿笑面如花,出現在門口,“給兩位使君溫的酒,想必來的正是時候。” “原來是你這妖精,”高仙芝展顏笑道,“來和本使喝上兩杯罷!” “高使君可不是一般的客人,要不奴家再叫上幾個媚麗胡姬,輕歌曼舞,讓兩位使君好好暢飲一番如何?”雪玉儿用酒盤推開案几上的文書,叮啷一聲放好了羊脂白玉的酒具。 “罷了,再美貌的小娘子,也比不得你雪玉儿啊,就你吧。”高仙芝呵呵笑著,順手將文書移到了幾下。 在雪玉儿的嬌笑和歌聲中,三人共飲了幾杯,封常清推說連夜疾行,神勞體乏,草草告辭。而一向極少飲酒的高仙芝今日卻一杯接著一杯,直到喝得爛醉,伏案鼾睡。 “使君,使君?”雪玉儿柔聲喚道,用手推推渾身酒氣的高仙芝,見他未動,便伸手去拿幾下散落的文牒。高仙芝鼾聲突然中斷,雪玉儿嚇得縮回手來,碰倒了桌上的酒杯。酒杯發出一聲悠長的聲響,沿著案幾滾動,殘存的酒液由此劃出一道弧形的曲線。整個房間都為之凝固,直到高仙芝聳了聳肩膀,喃喃咂嘴,鼾聲重又響起。雪玉儿手摀胸口,大氣也不敢出,一抹冷汗刷地沁出額頭。私看官文,本就死罪,更不消說是事關機密的官文了。我為什麼要為他冒性命之險?

雪玉儿腰身慢慢軟了下來,我是他什麼人啊,他不是有那個神花公主麼,人們都說她又美麗又聰慧,是不是把那男人的心都塞得滿滿的?裡面有那麼一丁點地方留給我麼?雪玉儿一時有些呆滯,天藍色的明眸掃過屋子,這裡曾經是她和那個男人的香巢,他們一起在這裡度過了無數美好的時光。是那麼的美好,美好得差點改變了自己的一生!在高仙芝此起彼伏的鼾聲中,雪玉儿閉上了眼,整個兒被回憶濕潤,細長的紅色指甲深深地陷進了緊握的拳頭…… “李天郎”,几案下半展的文書上,這三個字在明亮的燭光裡跳動,彷彿有某種彎曲詭異的靈性。雪玉儿認不得字,更認不得漢文,但唯有“李天郎”三個字,她卻是記得再清楚不過。她最後看了眼高仙芝,咬咬嘴唇,迅速伸手拾起了官文。

“張淮鉅,把那件貂皮毯子拿來,將軍要用!”雪玉儿開門吆喝著,守門的牙兵順勢伸頭看了看醉倒的高仙芝,又看看捧著毛皮來的少年,馬馬虎虎搜了身,讓他自行進去。 雪玉儿誇張地收拾著酒箸桌幾,又服侍高仙芝在榻上躺下。那官文卻已展開在張淮鉅手中。張淮鉅沒看兩行,便“啊”地驚叫出聲,嚇得雪玉儿趕緊摀住他嘴,令他悄聲念與她聽,很快,兩個人的臉都漸漸發起白來。 阿史那龍支的氈帳在城外十里外,那裡躍動的火光依稀可見。拿著高仙芝將令的趙淳之剛出城門便勒住了馬,他喘著粗氣,面容扭曲著向軍營處眺望。高舉火把的白小胡囁嚅一陣,什麼也沒敢問。忽然,趙淳之猛地撥轉了馬頭,一言不發地重又入城,飛馬向疏勒城的西北角疾馳。

未等開門的馬大元說話,似乎渾身都鼓滿氣的趙淳之便將這位老卒彈了開去。當他風風火火推開正廳門,滿頭大汗的張淮鉅正一字不差地將官文最後幾句背完。 見趙淳之冒然闖進,阿米麗雅用眼神止住幾欲發難的馬大元和張淮鉅,面色不改地對趙淳之笑道:“原來是趙郎君深夜造訪,想必有極要緊之事,可乃事關奴家夫君?” 真不愧是神花公主,雅羅珊之妻!公主的鎮定使趙淳之又驚訝又佩服,他定定神,行了個大禮,終於使自己冷靜下來:“這位小哥說的,句句是實,夫人如今能做的,就只有一個字:走!” “走?離開大唐?”阿米麗雅站起身來,裊裊婷婷為趙淳之和張淮鉅分別斟了杯茶,眉間神色凝重起來,“我夫君生是大唐之人,死為大唐之鬼,要他離開大唐,除非太陽西出,江河倒流。” “非李將軍有負大唐,而是大唐容不了李將軍!”趙淳之心裡明白,就是枉死,李天郎也會選擇死在大唐的屠刀下,可是,這樣的死法不應該屬於雅羅珊,大唐的雅羅珊! “請夫人勸將軍忍辱負重,且避一時吧,也唯有夫人,能說服將軍了,也許時過境遷……” “趙郎君真是肝膽相照的好男兒,我夫君也算未看錯,淮鉅,記著,男人就該這麼當!”張淮鉅點點頭,眼睛骨碌碌亂轉,看看趙淳之,看看公主,又看看用獨臂緊張握刀的馬大元。 “說走就走,哪有這般容易,這裡是家啊,”阿米麗雅的聲音低沉下去,“是我和李郎的家。” 儘管對高仙芝和大唐並無太多奢望,但是如此絕情絕義的拋棄還是令阿米麗雅震駭,要不是親耳聽見,加上那墨跡未乾的剿殺將令,她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皎潔的月光下,公主的輕紗顯得非常朦朧。她背過身,仰望窗櫺處那輪皓月,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嘆息。趙淳之知道,這聲嘆息不僅是為公主自己而發,更是為李天郎而發。被自己忠貞和摯愛的大唐所拋棄,那是怎樣的痛苦和淒涼啊!趙淳之捏緊了自己手中那汗涔涔的將令。 擦乾眼角的淚,阿米麗雅回過身來,衝趙淳之深深一禮:“阿米麗雅謝謝郎君了!此大恩大德,奴家連同夫君小兒,永生不忘!郎君為此極冒風險,事已至此,也是仁至義盡,郎君請自去,奴家自會安排。” “夫人這會還說什麼客套話!”趙淳之再次為公主的鎮定從容所折服,“現今唯速速出城,儘早與李將軍匯合。此時已過巳時,四門皆閉,非有軍令不可過,趙某既然決心已下,豈會半途而廢,袖手旁觀!且讓在下送你們平安出城!” 與此同時,雪玉儿正看著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高仙芝,用那卷文書輕敲著案幾,嘴角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笑容,哼著她聽不懂的高麗小調。 睡夢中的紗米娜,被裹得緊緊的,背在張淮鉅身後。阿米麗雅、馬大元、哥麗、查默乾等都著安西軍士裝束,只帶必需之物跟隨趙淳之連夜出城,悄悄往西去。繞過阿史那龍支的突厥軍營,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很快將軍營和燈火拋在了後面。 “郎君,千里相送,終有一別,留步吧。”阿米麗雅掃了一眼酣睡中的女兒,張淮鉅以出乎人意料的老練神態點點頭,示意一切正常,還用胡語低聲和哥麗說了些什麼。阿米麗雅釋然,轉首衝趙淳之繼續說道:“郎君大恩,奴家代夫君小兒謝過,自當永生銘記,我等就此告別吧。” “夫人,你們打算往何處去?”這是趙淳之最後問阿米麗雅的話。 “去尋夫君……”看不清公主的神情,但她的聲音驟然變得非常悠遠,彷彿一縷隨意的夜風,“和他生死在一起……” “我是說,你們會在哪里安身?回小勃律麼?”趙淳之實在想不出李天郎能夠去哪裡。 “去哪裡不重要,只要全家在一起,去哪裡都是一樣,”阿米麗雅一定在黑暗中微笑,“西域很大,草原綠洲,戈壁雪山,到處都可以安家。” 趙淳之默然,他向公主施禮告別,眼眶居然陣陣發熱。別了,李天郎,別了,雅羅珊。趙淳之握著高仙芝的將令,看著公主一行逐個消失在黑暗中。 良久,趙淳之才從馬鞍上直起身,公主一行早就不見了踪影。他仰望群星璀璨的夜空,覺得胸中鬱悶無比,一時茫然,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所敬仰、所信仰和所追求的,是否還有意義。旁邊的白小胡忍不住道:“郎君,接下如何是好?” 趙淳之低下頭,一下子萎靡下去,嘴裡喃喃道:“英雄,英雄,大唐萬里疆土,容不下李天郎三尺埋骨之所!悲哉,悲哉!罷了!白小胡,遵高大將軍令,明日卯時,徵突厥兵拿李天郎問罪!” 儘管與李天郎素來有隙,但得知高仙芝派遣自己去捉拿李天郎,阿史那龍支還是一萬個不願意。 倒不僅僅是因為李天郎武藝高強,手下還有一幫萬夫不擋之勇的死士。而是他明白,自己這個惡人做得太大了,得罪的不僅是眾多敬仰李天郎的漢軍將士,連那些胡人同族也必視他為忘恩負義的奸賊。到時候自己的日子將極為難過,一旦犯了眾怒,高使君說不定順帶將自己也一併收拾了滅口。不然,他明明知道趙淳之這個小兔崽子和李天郎是一丘之貉,還叫他來監督執行捉拿李天郎的差事,這不明擺著要我頂缸麼!阿史那龍支偷偷看看身側的趙淳之,趙淳之注意到了,回望一眼,目光一對,兩人各懷鬼胎,又各自尷尬閃開,但不約而同將行軍的步伐緩了下來。 出發後的第五天,趙淳之和阿史那龍支與趙陵帶領的四十餘歸騎遭遇了。涕淚滂沱的趙陵道出了一個令兩人都大鬆一口氣的消息:李天郎白石嶺退敵後,身受重傷,又引發多年舊創,雖極力救治也不得倖免,終在離疏勒百餘里的地方吐血身亡…… 阿米麗雅和李天郎的左手十指緊緊相扣,兩人久久互相凝視,黑色的瞳孔,綠色的瞳孔,在靜靜的氈帳裡交織出外人無法體會的柔情蜜意。這對異族情侶,就以這樣的方式纏綿了一夜,直到啟明星出現在天際。李天郎伸手輕撫熟睡的女兒,連日奔波的勞累和乍見父親的興奮之後,孩子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紗米娜睡得很熟,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一定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阿米麗雅幸福地微笑著,將身子往自己男人胸膛靠了靠,閉上眼呢喃道:“真好,我們一家又團聚了,好險啊,差點我們就咫尺天涯了。” 一縷淒涼的笑容掛在李天郎的嘴角:“娘子有沒有想過,爾等脫險,盡皆高使君之授意與精心安排?否則,縱有淳之捨命相助,爾等也是插翅難飛。” 阿米麗雅身體猛然一個寒戰,她臉色慘白地直起身,驚惶地抱住李天郎肩膀:“怪不得我覺得諸般險境如此順利,原來……天哪!確實過於蹊蹺,過於幸運了!”公主瞪大眼睛,綠色的瞳孔里布滿恐懼,“那我們豈不是難逃厄運!” “厄運?”李天郎消瘦的臉上綻開令人發毛的笑意,阿米麗雅的眼睛驟然凝固起來,她注意到李天郎的整個人都炙熱起來,甚至耳朵根子後面,都泛起了怪異的紅潮。 “厄運?”李天郎重複了一遍,站起身來,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 “不如說是宿命!呵呵,我李某最後一戰,豈可再容你玩弄於股掌之間!”李天郎的表情看上去彷彿就要躍馬挺槍去決戰沙場,“高仙芝啊高仙芝,娘子,高使君之意,還是有意放我自去,以應埋骨蔥嶺之宿命而已!也真虧他處心積慮,機關算盡啊!李天郎怎麼個死法,他居然也如此費心!呵呵,以我李某一人之必死宿命換來安西之復興,眾弟兄之平安,划算,划算,真不知該怎麼謝他才好,不過這次高使君也太聰明了些!” 阿米麗雅抓緊了氈毯,死死地盯住失態的李天郎。 “既然如此,我李天郎偏生不領你這個情,偏就不走,反自回都護府伏誅,看你算不算得到!嘿嘿……”李天郎笑啊笑啊,笑出了眼淚,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公主的臉在笑聲中漸漸變得跟天山冰岩般冰冷堅毅,只是目光落在熟睡的紗米娜粉嫩的小臉上時,閃過一絲痛苦的抽搐。 “將軍,你若枉死,上對不起蒼天之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地下之兄弟亡靈,更別說與你生死與共的部屬和妻兒!將軍之死,換來的不是壯懷激烈,而是遺臭萬年,萬萬不可!”說話的是馬大元,看來他已經在帳外聽了多時。 “將軍要死也可,我等陪著便是!”說罷一撩氈門,外面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士卒。 趙陵刷地拔出橫刀,往脖子上一架,朗聲道:“我等跟隨將軍出生入死,盡為生死之誼,既然立誓同生共死,大丈夫決不食言!” “同生共死,決不食言!”一片利刃出鞘的聲音,側戎軍的將士歷來只會用行動來表示他們的決心和忠誠。上百把橫刀齊刷刷架在肩頭,寒光四射的刀鋒上,是上百顆倔強挺立的熱血頭顱! 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朝霞微綻的黎明頓時猶如冰封之三九。張淮鉅渾身都禁不住發抖,一張臉變得慘白,他真正被這樣悲壯慘烈的場面給嚇到了。 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李天郎幾乎是蹣跚著走出氈帳,他那劈斬過無數頭顱的手同樣在劇烈地顫抖,“各位弟兄,你們在逼我李某麼!”手雖然在抖,但拔刀的速度依舊很快,“不,將軍!”馬大元的獨臂不顧一切地摟緊了李天郎,“撒手!”“不,將軍!”“不,阿大(意即父親)!”憑李天郎矯健無敵的身手,他不可能受制於殘廢的馬大元,但是他真的沒能擺脫,因為,紗米娜不知什麼時候醒來,又不知什麼時候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將軍!”趙陵等眾將士齊聲哀求。 “阿大!”紗米娜的童聲充滿驚恐和依戀。 “夫君!”公主將丈夫和女兒一起抱住。 李天郎的視線漸漸模糊,所有人的面孔,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彷彿飛旋狂舞起來。他很想大聲嘶吼,喉嚨卻哽咽發不出聲;他很想展臂勃發,腰肢卻力道全無。 “騰!”李天郎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一行眼淚也隨之重重地砸進赤黃的安西土地…… 雅羅珊李死了,李天郎死了! 沒有了大唐,他確實死了,失去了大唐的靈魂,不管是雅羅珊李還是安西戎將李天郎都不復存在了。 他死後,必將埋骨蔥嶺! 心若死灰的李天郎剩下的選擇還能是什麼呢,只有遠走西域,不再歸唐。將士們都願隨他去,但李天郎稱有家室者必回,大唐可以不歸而家不能不回,大唐也許不可保而家則必衛。 趙陵將補好的紅色鶡鳥軍旗跪送李天郎。 “將軍既去,此旗失魂,留者無用,不如永隨將軍!” 李天郎迎風展旗,兩行熱淚,潸然而下。突然他暴喝一聲,將旗幟重重往地下一扔,撥馬掉頭而去。倒是獨臂的馬大元和張淮鉅忙不迭地跳下馬來,重新將旗拾起,仔細卷好由張淮鉅緊緊抱在懷裡。馬大元的臉佈滿滄桑和老邁,他眼角濕潤,和趙陵等一一點頭示別,隨李天郎而去。 遠處,一架馬車和馬車中的阿米麗雅也衝跪立一片的側戎軍將士揮手告別。再見了,雅羅珊的勇士們,再見了,大唐! “我等送將軍!”趙陵嘶聲吼道,淚水模糊了錚錚鐵漢的雙眼,“弟兄們,唱朔風飛揚曲!”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 朔風飛揚兮,蒼穹飛雪。 旌甲蔽日兮,笑與君決。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賊子兮,覓個封侯! 歌聲直衝九霄,壯懷激烈,巍巍群山呼應,天地不絕。 西域之秋,荒原肅殺,烈日吐箭,朔風飛揚。只見李天郎那隊渺小的人馬捲起漫天黃塵,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大漠深處。 朝廷的詔書很快下來了,天子對怛羅斯戰敗雖然極為不悅,但是也沒有過多責怪高仙芝。還同意了他的舉薦,讓封常清繼任安西節度使。帶著俘虜和虜獲歸朝的高仙芝不知用什麼辦法又讓皇上龍顏大悅,讓他官拜開府儀同三司,尋除武威太守、河西節度使,代安思順。但安思順急奏群胡割耳捴(zong)面請留,監察御史裴周南等明里暗裡上奏撮合,使安思順得以留任,而只扔給高仙芝一個右羽林大將軍的虛職。直到安史之亂起,已在長安城裡過了將近四年安逸奢華卻又寂寥平淡生活的高仙芝重新被朝廷啟用,帶著數万臨時招募的市井之徒趕往危在旦夕的潼關戰場。不過這一次,他敗得比怛羅斯還慘,不僅失了潼關,還和老搭檔封常清一起,被監軍邊令誠用縱橫安西的陌刀砍了腦袋。 如此結局恐怕是這位威震西域,決死效命唐帝國的高麗將領做夢也想不到的。而最後的安西精兵,為勤王分赴中原,他們的到來,曾為因漁陽鼙鼓而岌岌可危的平亂戰事帶來某種希望。著名詩人杜甫在《觀安西兵過赴關中待命二首》中欣欣然道: 四鎮富精銳,摧鋒皆絕倫。 還聞獻士卒,足以靜風塵。 老馬夜知道,蒼鷹飢著人。 臨危經久戰,用急始如神。 奇兵不在眾,萬馬救中原。 談笑無河北,心肝奉至尊。 孤云隨殺氣,飛鳥避轅門。 竟日留歡樂,城池未覺喧。 只可惜安西精兵也沒有能夠挽救盛極必衰的大唐帝國,隨著李嗣業戰死疆場,安西軍也在內亂中消耗殆盡,埋沒在了浩瀚的歷史塵煙裡。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歷史往往不過是強權者手中的玩物。齊雅德將軍打了大勝仗,歡天喜地當了外烏滸河總督,卻為其頂頭上司阿布·穆斯里姆所殺。阿布·穆斯里姆自己也沒得到好結果,他為推翻倭馬亞王朝,建立阿拔斯王朝所立下的功勳已經足以招致嫉妒,終也逃不過被殺的命運。倒是在怛羅斯被俘淪為大食人奴隸的杜環,鬼使神差,居然在周遊了大唐鮮有人至的西方後,能夠活著回到大唐,著書立說,講述他離奇的歷險故事,細數大唐給西方帶去的造紙術、火藥…… 而當年威震西域的李天郎,更是早就在朔風飛揚之中蒸發,被人世遺忘,徹底地遺忘……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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