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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大食總督約戰高仙芝

盛唐領土爭奪戰3 贺磊 13688 2018-03-13
“嗚呼——” “嗚呼——” 賀邏施那傑羞愧難當,他的五千兵馬不僅坐視盟軍被殲,還在敵我雙方放肆的恥笑聲中狼狽退出了戰場。還好,跟隨他敗退的,還有比他更慘的米國人和康國人。在與血戰得存的哈米德會合後,賀邏施那傑勉強替自己找到了理由:連強悍的大食人都吃了敗仗,更何況自己呢,豈不是飛蛾撲火麼。還是先行後撤,待各路大軍到齊後再報血仇吧。 “嗚呼——” “嗚呼——” 遠處傳來一陣陣的渾厚吶喊,那是唐人大軍在猛攻怛羅斯城,驚慌失措的米、康敗兵縮著脖子在吶喊聲中發抖。怛羅斯城裡還有石國人和部分康國人,那個烏芝那好像也逃進去了。塔立丹肯定在裡面,事到如今,誰也幫不了他,他們還是向騰格里乞求幫助吧!

突騎施人和倖存的大食戰士一起向吶喊聲處眺望,那邊已經升起了沖天火柱,沉悶的巨響一浪接著一浪,大地驚悚的顫動一直蔓延到所有人的腳下。可以想見,怛羅斯城在遭受著怎樣的蹂躪。賀邏施那傑看了看受傷的哈米德,哈米德也凝神向怛羅斯眺望,嘴裡喃喃念著什麼。塔立丹他們決然堅持不了多久! 突然,轟的一聲暴響,蓋住了所有的聲音。 “城牆倒塌的聲音,”哈米德咬了咬牙,“城牆這麼快就塌了!” 賀邏施那傑沒聽見哈米德說什麼,只是張大嘴驚懼地向響聲處呆呆張望。 “嗚呼!嗚呼!” 唐人的吶喊聲驟然高亢,猶如天崩地裂。 高聳的拋石機不過搭起了三架,李天郎就知道怛羅斯城破只是旦夕之間的事。在此之前,還沒有哪座西域的城池能夠抵擋得住這種威力巨大的重型武器。夯土而成的怛羅斯城牆雖然也算高大——尤其是南邊,高近四丈,但在拋石機面前,不過是一堆豆腐渣。而且還沒加上那駭人的震天雷。

“徹底拆了那破牆”——高仙芝的命令必須得到最堅決的執行。 和大食勁騎的交鋒使鐵鷂子和飛鶻團銳氣大挫,西涼團也折損不小。因此,李天郎很不情願自己的人馬投入費時費力的攻城戰。但是軍令就是軍令,再說,這個時候表露對統帥指揮的不滿不僅愚蠢,而且非常危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袁德匠兵營的遠射武器,在發起衝鋒前盡可能地削弱守軍的防禦。還有就是,他以練兵為名,將不擅步戰的伊質泥師都突厥兵推上了一線,強令他們和西涼團並肩作戰。是排除異己的惡毒,還是保存實力的私心,李天郎沒去多想。當接受這個命令時,阿史那沙藍那怨毒的眼神,倒是歷歷在目。 頭一批震天雷落入了怛羅斯城,轟轟著響,不知引燃了什麼,城中很快便升起了好幾道滾黑的煙柱。

一百張車弩一起集中發射的時候,扯起的陰風甚至可以揚起煙塵。 三座尖頭木驢在周圍密密麻麻的盾牌簇擁下,直指怛羅斯城南門——高仙芝就是要挑城牆最高的那面發起主攻。它們的後面是緩緩推進的牌車,又大又厚的盾牌後面,排列著肩扛雲梯繩索準備衝鋒的跳盪兵。他們中的弓箭手在牌車掩護下不斷放箭壓制城頭上的守軍。城牆上絡繹的人群箭石齊落,拼命阻止唐軍靠近。 車弩長箭已經將土牆射成了針包,深深扎入牆裡的箭鏃成為跳盪兵絕佳的攀登踏點。有勇敢的守衛者探出頭來,冒著腦門中箭的危險甩著套上石頭的繩索拉扯這些沉重的長箭。與此同時,尖頭木驢撞擊城門的悶聲響了起來。 以南門為界,左邊攻城歸安西軍虎賁營,右邊則是側戎軍李天郎部。高仙芝玩的,又是龍爭虎鬥的激勵之計。

“叫馬鐧到我這裡來!”注意到牌車後面飄揚的紅色鶡鳥旗,李天郎心頭一緊,“阿史摩烏古斯!你立刻將馬鐧帶到我這裡來!” 阿史摩烏古斯應了一聲,飛馬而去。 後隊隱約傳來歡呼聲,是壓陣的隊伍也趕到了戰場。他們的到來令操作拋石機的匠兵們尤其興奮。因為他們帶來的輜重中,有滿滿五大車石塊,這使一直在附近找不到合適石彈的他們終於可以一展身手。 “都瞄好了,集中打城樓右邊的那塊牆,”袁德騎著馬在自己地盤上來回奔馳,發號施令,好不威風,“省著點用,這可是弟兄們從四十里外辛苦拉來的!” 大的石頭直接發射,小的石頭用網兜裹了,造成更大的石彈。 趁拋石機間歇之機,守軍紛紛在女牆後面站起身來,用更加密集的箭矢攻擊靠近城牆的唐軍。唐軍在加緊破門的同時,也以密集的箭雨還以顏色。

“將軍,馬鐧說什麼也不來,”氣喘吁籲的阿史摩烏古斯在李天郎面前勒住馬,“他說他拿下怛羅斯再帶功前來面見你!” 李天郎咬咬嘴唇,無奈地吐口氣:馬大元的兒子就是馬大元的兒子! “嘭!嘭!嘭!嘭嘭嘭!” 一連串的石彈擊中箭痕累累的城牆,整座牆連同城樓開始篩糠似的顫抖。有一彈射得很高,直接命中了城頭,在飛散的煙塵和屍首中,齊整的城牙子被打出一個齜牙咧嘴的豁口。 唐軍的吶喊和金鼓聲達到了頂峰。 第三輪打擊只進行了一半,怛羅斯南牆就在一聲痛苦的崩裂聲中倒塌了! 中軍皂旗揮動,鼓聲大噪。 跳盪兵閃出牌車的掩護,刀槍並舉,在各自隊旗帶領下向豁口處蜂擁而去…… “本城旦夕不保,殿下你率軍突圍吧,我這些勇士,會捨命保護你!”烏芝那和塔立丹緊緊擁抱,“我領軍拖住唐人,別忘了給我們報仇!”

塔立丹涕淚橫流,“不,親愛的姐夫,怛羅斯是我的城池,我將與之共存亡!你比我會打仗,他日復仇,用處比我大!你自突圍去,我來掩護你!” “混賬,你可是王室最後的血脈!”烏芝那的聲音在唐軍進攻的怒潮中時斷時續,“快往北門走,速與大食聯軍會合!哼,別再信任突騎施人!” “嘩啦!”南門破碎了!第一股唐軍衝了進來。 “走!快走!否則大家一起葬身此處!”烏芝那狠狠推了塔立丹一把,轉身高呼,“勇士們,隨我來!” “姐夫!姐夫!”塔立丹被隨從扯住。城內堆積如山的輜重燃起了大火,滾滾濃煙遮住了他的視線…… “燒了!把所有的一切都燒了!”塔立丹像瘋子一樣叫喊起來,“讓整個怛羅斯化為灰燼!”

背插白旗的斥候帶來了最新的消息:大食人的大軍已距此不過二十里,其行軍隊伍綿延數十里。昭武胡人的旗號夾雜其間,人數當近十萬,聲勢甚為浩大。 高仙芝聽了只是咧了咧嘴。 眾將知道決戰在即,都屏息聽他號令。 “那就不追擊逃出城的賊軍了,鳴金收兵!”高仙芝習慣性地去扶腰間的佩刀,卻落了個空,不由皺皺眉頭,哼了一聲。 “保大軍抽八百士卒並軍械糧秣交田珍領,留守怛羅斯,其餘各部退河右岸紮營結陣!” 眾將行禮應命而去。 待眾人散去,高仙芝才取了空空刀鞘,往身後別奏手裡一扔,“取本使的寶刀來!”一把新的橫刀遞了過來,兵器用麻布加塗漆做成的外弢包裹得很好,但看得出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了。高仙芝拆了外弢,將橫刀掂了掂,三下兩下系在腰間,長長舒了口氣。 “傳令李天郎,結營後立刻將那個大食俘虜送來中軍大帳!”

“留八百孤軍於怛羅斯,大將軍有何用意?”李嗣業忍不住出言問道,“對方大軍轉瞬即到,區區八百人……” 雖然高仙芝不會向對待別人那樣拿眼睛瞪李嗣業,但如果他睬也不睬你,那還是知趣收聲為妙。於是李嗣業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默默跟在高仙芝的後面退過河去。損失的大纛還沒來得及補上,高仙芝的四周少了很多鮮明的色彩,彷彿鳳凰被拔了最美麗的羽毛,節度使的威風也因此消減不少。 頗有點鎩羽而歸的意味,李嗣業想。 “叫你送老父返家你偷回,令你帳前聽令你當耳旁風,連本軍使的令都不聽,好大的膽!”李天郎聲色俱厲地呵斥渾身血蹟的馬鐧,“想得魚袋紫袍?哼哼,信不信先砍了你腦袋!” 馬鐧低頭跪在地下,噝噝吸了吸鼻子,一句話不敢說。他的腿邊,擺著三顆血肉模糊的首級。和他一塊兒的一隊弟兄,頭一批登上了怛羅斯城頭。

“傷到哪裡沒有?”李天郎揪住馬鐧的紅抹額,低聲問道,“怎的不戴頭盔?” “仰攻城頭,頭盔礙事,小的給了別人了!”馬鐧怯生生地回答,“就傷了手臂皮肉,已然包紮……” “到長騎隊來吧,留在我身邊,”抓起馬鐧受傷的手看了看,李天郎鬆了口氣,“我另派人接替你隊正之位。” “謝將軍厚意,但某曾誓言與隊裡弟兄生死與共!望將軍成全!”馬鐧倔強的神情與其父如出一轍,“此乃家父言傳身教,囑某萬萬牢記之鐵律!” 李天郎將馬鐧的頭往後一扯,雙目直直盯住,“你再說一遍!” “誓言與隊裡弟兄生死與共,此乃家父諄諄教導,聽聞承自將軍本人也!”馬鐧頭皮吃痛,但聲音卻是愈發高亢,“某決死不敢忘!”李天郎背過身,半晌才揮揮手,“滾吧!”

馬鐧歡天喜地叩首,跳將起來,又聽得李天郎喝一聲“慢著!”趕緊又跪下。 “烏古斯,把我那套鎖子甲給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李天郎走開了,“穿在裡面,外面再套鎧甲,別忘了,狗東西!否則打斷你的腿!” 趙淳之掩埋好大食人的屍體,回來向李天郎復命。正好看見馬鐧扛了一掛鎖帷子擦著眼淚過來,看見趙淳之,馬鐧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忙腳亂地跳上馬,禮也忘了行,飛般跑了開去。尾塵中飄來一段蒼勁的《朔風曲》: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 朔風飛揚兮,蒼穹飛雪。 旌甲蔽日兮,笑與君決。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賊子兮,覓個封侯! 嘿呀!覓個封侯! “善哉,善哉。”趙淳之聞聲看看,是方才被自己弟兄抓住的一個漢人和尚。一個和尚單人獨騎地出現在大食人控制的河中,兩軍交戰的戰場,自然極有奸細的嫌疑。 “此歌雖慷慨激烈,然殺孽太重,你殺我殺,殺個沒完,以臭皮囊換臭名利,阿彌陀佛!輪迴輪迴!” “你個臭和尚,聒噪個啥?”押解他的士卒推搡他一把,“我看你就像奸細,待會看將軍怎麼處置你!” 和尚也不爭辯,搖搖頭,不再說話。 抓住他的時候,這個和尚居然還不忘為掩埋的屍首念經超度。除了一匹老駱駝,搜了他的身,只有一包經書口糧,別無長物,似乎真的是個以玄奘大師為楷模的修行者。 和尚的眼光似乎被什麼吸引,趙淳之循之望去,原來是那個被俘的大食人。李天郎居然叫人鬆了他的綁,讓他跪地向西方做奇怪的禱告。 “伊斯蘭,穆斯林。”和尚收回了目光,喃喃念道,低頭合十,神色凝重,不知想到了什麼。 大食人虔誠地以頭叩地,嘴裡同樣喃喃念誦。夕陽最後的餘暉落在他的臉上,襯出他輪廓分明的面龐,那雙深深眉骨下的眼睛,放射出聖潔堅定的光芒。叩首完畢,大食人直起身,向西邊好一陣呆望,是在和他們的神靈交流麼? 趙淳之知道李天郎歷來尊重本營各胡族士卒的信仰習俗,允許薩滿巫師和占卜在軍中隱蔽做法。雖然這些神鬼靈變之舉被嚴格限於誓師、送葬和療傷,但這已經是違反大唐軍紀的行為。照大唐軍律之十七條五十四斬第七雲: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託夢寐,大肆邪說,蠱惑軍士,此謂淫軍,犯者斬之。可李天郎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這件事上妥協了自己一貫堅持的軍紀,有時候甚至自己也參與到各種神鬼儀式上去。就算是鼓舞士氣,他也太冒險了,趙淳之一直不能理解。你看,現在居然同意敵人當著眾士卒的面做禱告,真是…… 做完禮拜的大食人慢慢站起來,神情又恢復了漠然和冷傲,他面帶輕蔑地將手往呂烏鐔面前一伸,滿不在乎地讓罵罵咧咧的呂烏鐔重新將自己捆起來。眼光只是向已轉身走開的李天郎處掃了掃,輕輕點了一下頭,但是李天郎沒有看見。 趙淳之注意到這幕,心裡一動,似乎悟到什麼,但又理不清楚,和李天郎在一起,經常有這種似有所悟,但又不明就裡的感覺。見李天郎往自己處來,趙淳之趕緊下馬,站好挺挺腰桿,行了禮。 “本部亡者,屍身可都運回?”李天郎問道,“大食人的屍體可盡皆安葬?” “皆按將軍令妥善安置。”趙淳之拱手應道,“吾部戰歿之二百六十一人,屍身已運回。另收得大食人屍身六百一十三具,皆葬於河邊高處,立白石為記。” “好,”李天郎喃喃道,“戰士就應該埋身於生前鏖戰之沙場……大食人篤信異教,死必土葬,我等雖為敵手,但應尊其信仰。” “將軍仁義,功德無量。”這是趙淳之的真心話,看著黯然沉思的李天郎,他莫名地感動起來。 “怎的多個和尚?”李天郎注意到後面合十不言的僧人。 趙淳之將情形說了一遍。 李天郎點點頭,溫言道:“請問師父法號?從哪裡來?又怎的在這裡?” 和尚抬眼一見李天郎,微微一愣。李天郎也覺此人面熟,好像在哪見過。 “小僧悟明,秉承佛祖旨意,往河中重布我佛信念……” 悟明?李天郎歪頭想了想,也甚耳熟。 “將軍可曾與小僧在交河有一面之緣?那位精通佉盧文的女施主可還與將軍一起?當日幸得她指點迷津,小僧沒齒難忘……” 哦,是那個誤取經書的悟明!李天郎展顏一笑,這麼久能在這麼遠的地方遇到故人,委實是緣份。 “交河匆匆一別,居然四年有餘,虧大師還記得!大師這是往哪裡去,怎會在此凶險之地?” “小僧誤取真經,無顏回寺,便自罰遠走河外,宣揚佛法,普度眾生。數年來,猶如漂泊之風吹趕的空果殼,風塵僕僕,終日跋涉,隨遇而安,不敢說修行煉法,但求以心報佛……” 悟明說得很平靜,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孤身一人遊歷荒漠雪原,是何等艱苦卓絕!真是難以想像他還能活到現在。 “河外原乃佛法崇聖之地,只是大食東侵方才凋零,小僧立志讓此地眾生重信我佛,使此佛光普照……” “大師當真好志向,好毅力!”李天郎讚道,“當真生死置之度外,佛祖當知大師誠心!” 悟明苦笑一下,合十行禮,道聲“過獎。” “大師先且回吾營歇息,待某忙完軍務再與大師盤桓。”李天郎還要說什麼,匆匆趕來的虞侯帶來了高仙芝中軍帳集合的命令。 “去紮營吧,叫將士們好好休息,該記該賞的功勞,先且記下吧。”李天郎有些疲憊地躍上戰馬,低頭囑咐趙淳之,“還有更大的仗呢,今天僅僅是個開始。” 不遠處,衣甲鮮明的八百保大軍正在入城,怛羅斯城裡的硝煙還未散盡…… 身材偉岸的曼蘇爾像一桿標槍,直挺挺地站在高仙芝的面前,鷹隼般的目光挨個掃過一班唐軍將領。那神情彷彿他並不是戰俘,而是高高在上的閱兵統帥。剛才好幾個牙兵想將他摁倒叩首都沒有成功,引來諸將一片憤怒的喊殺聲。倒是高仙芝,很寬宏地制止了惱羞成怒的牙兵,任由他高聳聳地站在中央。 可惡,原來上座的那個就是唐軍最大的官,自己差點就砍了他的頭! 曼蘇爾根本不怕死,為安拉的聖戰而死是大食人最美好的歸宿,我的靈魂將在天國享受無上的榮光! 不少唐軍將領也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食戰俘,評頭論足、竊竊私語者甚眾。 “真他娘的想打斷他的那條長腿!”席元慶狠聲道,“死獠賊到了這裡還如此猖狂!” “是個壯士!”張達恭悄聲道,“骨頭倒也硬朗,看大將軍如何消其氣焰!” “好大個子,比崑崙奴還高,抓回長安為奴肯定搶眼,”賀婁餘潤上下打量,已將曼蘇爾看作了圈中的牲口,“明日交戰我也多抓幾個!” 高仙芝很有點不習慣仰著頭看這個身高近七尺的巨人,他特地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 “叫什麼名字?是何官職?哪里人氏?” 杜環的大食話不佳,勉強傳譯過去。 晚到的李天郎溜邊進來,要彎腰行禮,高仙芝看見了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先行落座。曼蘇爾耳朵一抖,轉身看見了,眼神一凜,聲音沙啞地說了一句什麼,杜環愣了愣,曼蘇爾瞟了一眼緊張口吃的他,又用另一種語言說了一遍,重新註目站在一邊的李天郎。 “賊人問剛才進來的是誰?”杜環譯道,“此人會說波斯語。” “好賊子,不答大將軍話,倒先詰問起來,好生無禮!”李嗣業皺緊了眉頭,“要先重重責罰,滅了他的戾氣再說!” 高仙芝冷笑一聲道:“不必,蠻荒野人,知道什麼禮數;敗軍之將,此時呈勇又有何用!杜環,告訴他吧!” 聽完杜環傳譯,曼蘇爾似乎想抬手行禮,但被繩索捆個結實,只是手臂動了動,他撇撇嘴,鷹鉤鼻子兩側的褶皺更深了。 又是一長串波斯語,曼蘇爾說得很快,杜環有些應接不暇,只斷斷續續翻譯說:“此人說李將軍不僅是他碰到的最厲害的戰士,也是最有氣度的將軍,確實無愧于雅羅珊之號。他輸得無話可說,他將牢牢記住李將軍的名字,直到他進入天國,下輩子投胎再和李將軍較量。他還說即使是李將軍這樣的勇士,也快投胎了,因為偉大的阿布·穆斯里姆埃米爾將很快率大軍把我們所有的人都送進地獄……還有什麼的,小的聽不懂。” “聽不懂就滾下去!”高仙芝有些惱火地喝道,“不是說精通胡語麼,此時卻張口結舌起來!” 杜環嚇得臉色發白,縮首退立一邊。 “李天郎,你手下不是有波斯人麼,叫幾個來!”高仙芝不耐煩地叫道,“如聽天書般,急煞人也!以後滅了大食,得叫所有的賊人都學中土之語,學不會就宰了他們!” “末將轄下旅帥白蘇畢、瑪納朵矢兄弟正在帳外聽令。”李天郎顯然已事先知道俘虜的來頭,這又令高仙芝挑了挑眉毛,但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頭道:“快傳爾等進來!” 頭一次進得中軍大帳,白蘇畢、瑪納朵矢兄弟有些緊張,他們先後施禮,最後都惡狠狠瞪著曼蘇爾。作為波斯薩珊王朝的後裔,他們對背叛波斯同族有比其他人更強烈的仇恨。 “聽著,叛徒!最好老老實實回答大將軍的話,否則把你生生地拿去餵狗!”白蘇畢的聲音又尖又膩,要不是在中軍帳,他不知還要說出怎樣惡毒的詛咒來。 “你聽見沒有,該死的雜碎!”瑪納朵矢真想直接殺了這個翻著眼珠藐視他們的波斯叛逆。 “兩條沒了主子的喪家之犬,居然還有資格在這裡狂吠,要做給你們的新主子看嗎?”曼蘇爾輕蔑地回罵他們,“你們還沒有被埋葬在泰西豐嗎?要不是安拉可憐你們,你們早就跟你們的勃善活一起粉身碎骨了!哈哈!” 白蘇畢、瑪納朵矢兄弟氣得渾身發抖,兩人對望一眼,一起跪地奏道:“大將軍,待會問完話,請將此人交我兄弟處置!我等感激不盡!” 高仙芝捋捋鬍子,搖頭道:“如此稀罕的物件,還暫時不能讓你們隨意處置,不過本使答應你們,再有俘獲波斯叛賊,悉數交你兄弟二人處置!好了,先傳譯吧。”白蘇畢、瑪納朵矢兄弟謝了,兩雙噴射怒火的眼睛恨不得將曼蘇爾燒個乾淨。曼蘇爾用阿拉伯語高頌《可蘭經》,毫不畏懼地與兩人正面對視。 有了兩個波斯傳譯,問話通暢許多。 “送我們下地獄,好大的口氣!”高仙芝冷笑著說,“看到今天昭武胡人的下場了麼?你們大食那些人馬,強得了多少?大唐雄師,無敵天下,豈是你等蠻夷所能想像的!” “我大食大軍席捲西方,征服河中,所佔的土地,臣服的各族,囊括了整個世界!要不是內亂,你們漢人哈里發也會拜服在安拉使者的腳下!”曼蘇爾笑道,“我們大食戰士豈是那些河中第赫幹的草包軍隊所能比擬的!當年偉大的戰士'安拉之劍'哈立德率領五百人就懾服了整個沙姆(今敘利亞),猛將歐格白同樣率五百人就橫行馬格里布,驍勇的塔里克僅率七千人就掃平安達盧西亞(今西班牙),大食戰士到底有多強,不再需要我多費口舌,你們很快就會知道!” “是嗎,你參加過多少陣?”高仙芝瞇起了眼睛,“小小一個百夫長,能知道多少?千軍萬馬的交鋒,恐怕別說見,就是聽也未聽說吧!” “哼,本人征戰十餘年,馬蹄不僅踏遍整個呼羅珊和河中,還遠至漢志、埃及和努比亞!和第赫干人、埃及人,拜占庭人作過戰!千軍萬馬的戰鬥,不知參加了多少!” 曼蘇爾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大食軍隊征服世界的輝煌戰績,從東方的呼羅珊講到西方的安達盧西亞;從穆罕默德的“壕溝之戰”講到“卡迪西亞大勝”;從征討拜占庭到剿滅薩珊波斯。高仙芝不斷打斷他的話,故意以質疑的口氣誘引他說戰鬥的細節。心直口快的曼蘇爾渾不自覺,興之所至,連大食擅長的“五肢陣”都不經意冒了出來。 “以安拉的名義,大食的利劍將粉碎一切抵抗,偉大的戰士將用鮮血鑄就名垂青史的傑哈德!”曼蘇爾舔舔講得口乾舌燥的嘴唇,環視了唐軍諸將,“你們遲早會拜服在安拉的腳下!” 高仙芝率先笑了起來,顯得樂不可支,唐軍將領們也跟著哄笑起來。確實,什麼壕溝戰役,什麼卡迪西亞大勝,在滅國無數的大唐軍隊眼裡,分明就是譁眾取寵,夜郎自大。大食兩次與大唐交手,還連同吐蕃助勢,都是損兵折將。安西居然連漢軍都未出動,光派些番國旁軍就打得大食丟盔棄甲。更別說什麼“渴水日慘敗”了,連突騎施蘇祿都打不過的傢伙居然還言之煌煌地說如此大話,怎不叫人笑掉大牙?因此,高仙芝大笑,席元慶更是笑出了眼淚。 “既然你們那麼厲害,那你怎的在這裡?”高仙芝一番反駁說得曼蘇爾一時無語,“你是被誰打敗的?當時你人多還是我人多?像李將軍這樣傑出的將士,大唐數不勝數,殺你一個小小百夫長跟殺雞一般,罷了,說多了量你一介魯莽小吏也是不懂,還是回去唸你的經吧!呵呵,那個什麼埃米爾,叫什麼來著?” “阿布·穆斯里姆。”杜環忙道。 高仙芝舒服地重新落座,不再仰頭視之:“大唐雄師,會教會你們如何臣服!” 眾將齊聲大笑。 李天郎沒笑,他緊盯著昂頭站立的曼蘇爾,心裡清楚地知道,對方說的話一點沒錯,大食軍隊,確實是迄今為止唐軍遭遇的最強悍的對手。他也清楚地知道,高仙芝同樣對此洞若觀火。在曼蘇爾不自覺的講述中,狡詐的高仙芝不知獲得了多少有用的情報。 七月的大漠,白天驕陽似火,熱浪灼人。 遠處大食軍隊連綿的帳篷在蒸騰的空氣中變形流動,彷彿一條飄逸的白色河流。有乾澀的煙柱從遠方那個叫阿克拉克荷的小村莊升起,斥候說,那個破敗的小村子已經成為大食軍隊的中軍指揮所在。 怛羅斯城頭,大唐旌旗垂落,一動不動。 女牆後面可憐的陰影中,值更的士卒躲在裡面,無聊地打著呵欠。幾個精神好的小頭目,一邊喝著涼茶,一邊玩著猜子兒的遊戲。 這樣的酷熱,沒有人會傻到來搦戰,可能走到半路就被曬乾了。 因此,兩軍陣前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負責瞭望的士卒,頂盔戴甲站在高處,在大汗淋漓中忍受著強光和燥熱。他們的睫毛,都滴滿了汗珠。腋下也早被汗水濕透,就是鎧甲的縫隙,也積出一斑斑灰白的汗漬。 “那是什麼!”有士卒驚叫起來,“是人是鬼?” “大白天的,哪來的鬼!”他的伙長罵罵咧咧地直起身看了看,“呵,他娘的,真是怪事!快去通報田將軍!” 在酷熱中昏昏欲睡的田珍被負責瞭望的士卒叫醒,說是在城頭看見一幅奇異的圖畫。昨天黃昏有一隊大食軍隊聯合昭武胡人對怛羅斯實施強攻,結果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不僅在城下丟了幾百具屍體,還被從河那邊大營包抄過來的輕騎稀里嘩啦一通狠揍,夾著尾巴敗下陣去。大熱的天,還要花功夫挖坑掩埋屍體,否則惡臭熏人事小,引發瘟疫就不得了了。 該死的大食人,連個囫圇覺也不讓人睡啦,現在又搞什麼鬼名堂?田珍吐了口痰,嘴裡還是沙滋滋的,他拿過水囊喝了兩口,又往臉上倒了些。這鬼地方,白天熱死人,晚上凍死人,真是個狗屁戰場,早點打完最好,少受兩天罪。 田珍知道,高大將軍之所以在怛羅斯留下他們這股孤軍,就是想以這個橋頭堡為誘餌,讓大食發兵來攻,待他們精疲力竭後,再以主力三麵包抄,予以全殲。喏,就像昨日那樣,大獲全勝。計策好是好,只是,自己這里便成了眾矢之的,弄不好死得慘且不說,誤了高大將軍大計,幾十年積累的英名功勳必皆付之流水! 陽光晃眼,田珍在城樓上伸了個懶腰,手搭涼棚張望。 “將軍,在那邊!”軍士手一指。 是!那邊出現扭曲翻滾的畫面,好像是幾匹怪獸,在騰騰熱氣裡顯得異常高大怪異。 “準備車弩!”田珍擦擦汗水,“管他是什麼,近了射他!” 怪獸走近了,是幾匹駱駝,還有幾個纏滿白色布條的人。 他們舉著飾有新月的旗幟,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似乎沒有敵意。 “來投降的,還是當說客的?”田珍拿手巾不停地抹汗,“先射他一箭!” 嗖!車弩單射出一支長箭,大食人明智地在射程外停下了腳步。 一個大食人跳下駱駝,小跑過來,扯直了嗓子衝城樓上大喊:“大食使節!大食使節求見唐人大將軍!” “原來這般!”田珍不耐煩地走下城樓,“來人!帶他們去大將軍那裡!” 伯克爾在小隊唐軍帶領下踏入了奔流的怛羅斯河,冰涼的河水使胯下的駱駝張大鼻孔,歡快地叫了起來。為了消解跋涉的燥熱和乾渴,駱駝一起放慢了腳步,遲遲在河水里徜徉。帶隊的唐軍士卒不耐煩地催促起來,伯克爾抬起舀水的手,拿腳猛踹駱駝兩腳,收緊了韁繩。駱駝不甘心地咧著嘴,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面飾有飛鳥的軍旗,不止一次見識過它們的伯克爾胃裡泛起一陣酸水:是那個李天郎的軍隊!李天郎! 精明老練的伯克爾小心翼翼地透過插滿旌旗的營牆,窺視著營盤裡的虛實。他看到了拒馬槍、車仗和壕溝,也看到了整齊排列的營帳。偌大的軍營,靜悄悄的,彷彿沒有一個人。但是,他看到了在營盤裡巡邏的士兵,巨大的馬厩,和驚人數量的馬匹。都說唐人進軍神速,宛若疾風,想是和這些數量眾多的馬匹極有關聯。照目力所及的營帳看,唐人至少達到了一人兩馬的水平。原來如此啊! 把守營門的虞侯在喝問口令,幾個當值的士卒好奇地看著伯克爾。 那個年輕虞侯的眼睛非常警惕,他疑惑地看著東張西望的伯克爾,似乎發現了他奸詐的偷窺,大聲地提醒押隊的唐軍頭目。於是立刻有人過來用布蒙住了所有大食人的眼睛。李天郎的兵,哼! 此時李天郎正在營中與悟明一起飲茶。 和四年前比起來,悟明老練了許多,看來數年艱苦的磨礪使他真正體悟到了不少佛學至理,但西域的風霜雪雨也吹散了他當初西行取經時的風發意氣。 四年的跋涉使他的足跡遍布西域,最遠他走到了大食呼羅珊的首府木鹿城,親眼目睹了伊斯蘭教的興盛和藥殺水、烏滸水流域的伊斯蘭化。原來信奉佛祖的河中諸國人等紛紛皈依了安拉,即使是對大食最為抗拒的拔汗那和撒馬爾罕,也僅僅抱怨苛稅太重而已。即使是這種苛稅,對信徒也是全免的。因此,一心想學習玄奘大師的悟明很快意識到,他不可能再在這裡得到玄奘大師西行取經時遇到的擁戴和信仰,甚至不敢輕易暴露自己沙門的身份!如此惡情,除非出現重大轉機,河中諸國將徹底拋棄佛祖。 但是,如果有這種轉機呢? 比如,高大將軍麾下的王師將大食人趕出了河中? 聽說北庭節度使王正見收復碎葉後,頭一件事就是立刻恢復了該地的佛寺。高大將軍應該也會這麼做吧,但如此轉機必以鮮血鋪就,我佛慈悲,普度眾生,怎可因宣教而致使蒼生遭難,生靈塗炭? 矛盾重重的悟明和心事重重的李天郎各自品著釅茶,互相說些經歷逸事,舒緩心中的愁悶。 營門隱隱傳來虞侯軍士的喝問,那是伯克爾的使團正通過側戎軍營盤前去高仙芝的中軍大帳。李天郎從悟明嘴裡知道,名震河中的大食將軍阿布·穆斯里姆已率領一萬生力軍從木鹿城趕到了距怛羅斯不過十來里的小鎮阿克拉克荷,與先期到達的四萬大食軍和五萬昭武九姓軍隊匯合。聯繫到今日平靜的戰事,李天郎不難揣測出對方主帥已經易人。昨日那個損兵折將的齊雅德·伊本·薩里懵裡懵懂硬攻怛羅斯,正中高大將軍下懷,自然吃了大虧。對方人數佔優,不這樣消耗對方兵力,挫其銳氣,日後的戰鬥必然多添一份凶險。算上前日初戰,昭武九姓軍隊連敗兩陣,損失極為慘重,他們的態度必將搖擺,聽說岑參已經寫好了動搖軍心的詔書,很快就會送到昔日那些自稱大唐都督、刺史的九姓胡人那裡。但是,對於頑強的大食軍隊,這招不會有什麼作用,李天郎預感到,又一場敵眾我寡的決戰即將拉開序幕。 “有沒有想過如果本將軍戰歿於初陣,後果將會如何?”前幾日在押下大食俘虜後,高仙芝留住了李天郎,突然沒頭沒腦地如此質問。當時李天郎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高仙芝詭異地微笑著,緊緊盯住李天郎的眼睛,“你要是晚來一會兒,本使必死無疑!本使即死,大軍失帥,唯班師也,而賊也無力追我,雙方就此罷兵豈不正合你意?” 李天郎完全愕然,高仙芝是何用意? “如若此,本帥之亡與你全無干系,就算有些干係,以你李天郎之智,量可脫得一干二淨——大將軍肆意涉險,雖急救而不得,呵呵……那麼,一切皆止矣!”高仙芝身體往後一靠,輕鬆地笑了起來。 “大將軍說笑了,安西大唐軍中,以將軍為首,首之安危,系之萬千將士,天郎不過盡本分而已。那日凶險之情勢,只要是大唐將士,敢不決死向前?大將軍化險為夷,也非天郎人力所能,全靠將軍決斷與天意!” “哦?”高仙芝衝著局促不安的李天郎,再次泛出笑意…… “將軍難道忘了天子旨意?”李天郎深吸一口氣,從喉嚨深處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四個字,“埋骨蔥嶺!” 高仙芝驟然斂了笑容,更加專注地盯著李天郎。李天郎迎著他的目光,緩聲道:“天郎運命已定,遲早而已,然將軍非也……” 高仙芝聽完此番話的神情,至今仍在李天郎腦海裡反复閃現。 難道自己真的沒有一絲猶豫,任高仙芝命喪敵手的猶豫?正如高仙芝自己所說,他要死了,“一切皆止”。李天郎喝口茶,皺緊了眉頭,使勁回憶,好像真的猶豫過! 除了五萬金迪納爾,伯克爾還帶來了阿布·穆斯里姆給高仙芝的親筆信。一向高傲的阿布·穆斯里姆在信中的言辭非常懇切,他首先對唐軍按大食風俗土葬大食陣亡將士表示了謝意,稱這是極有騎士風度的高尚行為。同時也高度讚揚了唐軍戰士的勇猛善戰,坦率地承認失去怛羅斯城和前鋒的敗績是技不如人。 “我們知道秦帝國(阿拉伯人時常稱唐為秦帝國)哈里發的將軍都是仁義豪爽的,因此,我以一個戰士的身份,懇請高將軍同意以五萬金迪納爾贖回我被俘的兄弟。因為我們嚴格的飲食禁忌,我想那些可憐的俘虜肯定幾天水米未進了……” 聽到這裡,高仙芝笑了起來,確實,已經有人禀報他,那個被俘的波斯人一直不肯吃東西,整整餓了兩天。看守們以為他是要絕食求死,其實是因為大食的森嚴教規。不過一個人即使死也要堅持自己的信仰和操守,也的確難能可貴。至於土葬大食陣亡士卒而不是燒掉,不過是李天郎一部所做,居然也有說由。李天郎,高仙芝想起這個胡人嘴裡的雅羅珊在自己面前雙鬢沁汗的窘樣,不僅再次莞爾。 注意到高仙芝臉上鬆弛的笑容,伯克爾暗暗鬆了口氣,同時也對阿布·穆斯里姆充滿敬畏。偉大的埃米爾,神機妙算啊! 不過書信接下來的內容就沒有那麼輕鬆了。阿布·穆斯里姆直率地向高仙芝發出了挑戰:“將軍遠赴河中,所求不過與大食一戰。現我大軍匯齊,也欲與你們這些堪稱勇士的塔特人(阿拉伯人對非穆斯林人的稱呼)徹底分個高下。不用再拿怛羅斯來引誘我們,我們願意在任何地方與將軍較量;我們有充足的兵力包抄你們的後路,斷絕你們的糧秣供應;可以對峙到決戰的那一天……因此,作為真正的戰士,我希望高仙芝將軍能在三天之內與我們決戰,讓我們用刀劍、勇氣和智慧一決雌雄!讓神聖的安拉來裁決誰是河中最終的主人!” 不可能不應戰。 高仙芝聽完書信,點頭微笑,示意杜環將信拿上來。他低頭看了看那些彎彎曲曲如蚯蚓般的文字,似乎在想什麼。杜環不明白,那大食文字高仙芝又不懂,能看出什麼呢?下面的伯克爾同樣眨巴著眼,愕然地看著高仙芝。 “是你們的埃米爾自己親筆寫的?”高仙芝突然問。 “千真萬確,將軍!”伯克爾趕緊回答。 高仙芝放信於軍案,提筆寫了幾個字。 “拿去,告訴你們的將軍,三天之內我們戰場上見!” 杜環接過回信遞給伯克爾,眼睛順便一掃,上面四個大字:“要戰便戰!” 伯克爾接過,看看字又看看杜環,杜環先用漢話,後用大食話各說了一遍。伯克爾明白了,鄭重地將信卷好,放入懷中。 根本沒有註意到伯克爾怨毒的目光,李天郎將繳獲的綠色戰旗卷好,親手交還給曼蘇爾,只有戰士才會明白此舉的重要。不僅如此,李天郎還向曼蘇爾指點了他陣亡部下的安葬之處。感激不盡的曼蘇爾以大食最莊重的禮節向李天郎表示謝意。 “你是一個節操高尚的戰士,雖然你是塔特人,我仍以一顆真誠的心對你說一句:願安拉保佑你!” 李天郎和他握握手,目送著這個堅強的大食戰士拖著虛弱的身體勉強爬上了駱駝背,懷裡緊緊抱著自己的戰旗。 “瓦爾來庫姆色倆!(願安拉也賜給你安寧)”大食的語言,李天郎也只會這一句。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他們都沒有機會享受安寧了。 幾隊唐軍輕騎越過伯克爾一行,徑直渡河往怛羅斯方向去。看旗號,是袁德的匠兵,他們還帶著勘測地形的器械。李天郎心裡一動:高仙芝要動手了!在龜茲操習“六花陣”時,匠兵們事先都要丈量戰場,標出各營結陣的位置。大食使節一行必然送來了戰書,而且高仙芝肯定也答應了。 李天郎抬頭看看身後大營的瞭望台,十有八九,高仙芝此時就在那上面。 李天郎猜得一點都沒錯,高仙芝在高高的瞭望塔上目睹了一切,對與李天郎等辭行的伯克爾一干人,他只是掃了兩眼。他的目光,已經隨著四散的匠兵投向了廣袤的怛羅斯荒原——即將到來的戰場所在!靜立在高仙芝背後的李嗣業沒有去打攪他,高大將軍背負的右手握著馬鞭,似乎是很無趣地敲打著垂落的甲裙,嘚嘚直響。所有的三萬大軍全部到齊,從俱蘭城和稅建城剛剛運來了大批軍械輜重,足夠放手大打一番了。這些李嗣業還沒來得及一一禀報,不過看高大將軍此時的心境和神情,還是待他主動問及時再說吧。 小股唐軍冒著酷熱行動的奇怪舉動引起了大食軍隊的注意,他們也派出斥候遠遠地監視匠兵們,並將此情飛報給統帥阿布·穆斯里姆。 作為呼羅珊的埃米爾,阿布·穆斯里姆是阿拔斯王朝堅定的支持者。當初阿拔斯將他這個波斯人派到呼羅珊做埃米爾,不僅出於對他和他能力的信任,更是為推翻倭馬亞王朝埋下伏筆。誰都知道,秉承波斯遺風的呼羅珊,這片“太陽升起的地方”,孕育了光輝燦爛的文明和驍勇善戰的戰士。除了呼羅珊,帝國還有哪個地方更能勝任反抗大本營的重任? 作為波斯裔的信徒,呼羅珊人原來希望皈依伊斯蘭教後,可以獲得與其他信徒同等的地位。然而倭馬亞王朝是“真正的大食帝國”,因為他的統治者全部來自清一色的人。呼羅珊人的願望就像夢想一樣難以實現,他們只落得個順民的地位。呼羅珊人以高度文明和古老文化的代表者自居,不願甘居人下,呼羅珊人說,“從現在開始,我們開始信奉伊斯蘭教,我們要求像所有大食人一樣擁有權利”。於是乎,什葉派、阿撥斯派和呼羅珊人聯合了起來,共同敲響了倭馬亞王朝的喪鐘。 阿布·穆斯里姆看著帳外白晃晃的陽光,用帶著碩大寶石戒指的手指捋捋鬍鬚。以安拉的名義起誓,呼羅珊人能夠創造奇蹟,如今得來不易的一切任何人都別想拿走。聽聲音,是那些第赫干人被衛兵攔在了帳外,哼,這些騎牆的懦夫,根本指望不上! 五萬戰士,這幾乎是現在整個呼羅珊所有的兵力。可惜,大部分精銳都遠在西方,否則,我阿布·穆斯里姆也不會如此謹慎行事。大食人也好,第赫干人也好,都不擅長集中大軍作戰。近十萬大軍的協調指揮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大食銳騎之所以戰無不勝,快捷精悍是關鍵之一。據阿布·穆斯里姆所知,迄今為止,大食帝國集中兩萬人以上的大戰屈指可數。不管是他本人還是他手下的戰士,都沒有會同近十萬大軍協同戰鬥的經驗。更別說那些草包一樣的第赫干人軍隊了,他們除了嚷嚷著要吃要喝,幹不了別的。原本打算讓他們迂迴到唐人後方,但看他們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令人擔憂,一旦放他們走,就算不作鳥獸散,也會嚴重動搖聯盟,指不定還會反戈一擊。因此,只得牢牢看住他們,至少可以壯壯聲勢,但是對峙時間一拖久,難保不會出問題。必須盡快決戰! 門外的喧嘩聲響了起來,是伯克爾他們回來了。 阿布·穆斯里姆站起來踱出門去,所有的人立刻彎下腰,安靜了下來。伯克爾呈上了高仙芝的回信,清晰地翻譯了漢字的意思。阿布·穆斯里姆的鬍鬚翕動了幾下,點點頭,他掃了周圍諸人一眼,朗聲說道:“穆聖說,對於敵人,一讓兵,二讓言,三讓錢,三讓而不遜,我們就可以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齊雅德·伊本·薩里頭一個發出戰鬥的吶喊,接著所有的人都開始彈動舌頭髮出囉囉囉的呼喊,決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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