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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首戰大食精銳,高仙芝險些喪命

盛唐領土爭奪戰3 贺磊 15819 2018-03-13
唐人西征大軍前進的速度並不快,大批重載的長行坊嚴重遲滯了行軍速度。高仙芝為這次前所未有的遠征儲備了驚人的輜重,遠遠超出了眾人的想像。光車弩就準備了兩百張之多,此外還有八十萬支不同規格的羽箭,二十架投石機,可做十架尖頭木驢和攻城頭車的材料,三百多枚震天雷,以及無法計量的糧秣、器仗。習慣輕騎突襲的側戎軍對笨重遲緩的行軍非常不習慣,嗷嗷叫的好戰士卒兩個多月無仗可打。好不容易碰到零散的敵人,遠遠看見旗號就發足狂奔開去。 趙陵、馬麟等人天天在李天郎處唉聲嘆氣,抱怨沒有撈到前鋒的美差。李天郎倒是一點也不急,他知道,大軍已深入敵境六百里,大食和反叛的昭武九姓胡國有充足時間予以防備。既然如此,大舉奇襲就沒有什麼必要了。兩萬四千安西精銳悉數而出,這是十年來未有的,高仙芝到底下了血本,對此戰是志在必得。高大將軍顯然也做好了野戰,甚至攻堅的準備。他採取的策略是不管對手以怎樣的方式應戰,大唐雄師都有對策從容面對,務必一戰殲其主力,徹底平定烏滸水和藥殺水流域。

以上種種,與方天敬生前所料不差分毫,李天郎每想及此,敬佩之餘,也不禁寒意陣陣:但願情勢發展的後半段,不是恩師所憂慮的結果。他實在不願意,也無法接受那樣的結果。不僅他,所有參戰的唐軍將士,乃至大唐都無法承受。事到如今,已然沒有了什麼退路,作為大唐戍邊之將,唯有全力以赴,死而後已! 戰前發出的徵兵檄文只得到葛邏祿和拔汗那兩部的響應,一向站在大唐這邊的康、安、米、史、曹、何、火尋、石汗那等諸國不僅沒有聽命派兵跟隨討賊,反而和黑衣大食聯合起來與大唐作對。聽細作(暗探)報告,他們糾集了近十萬大軍,正陸續往怛羅斯匯集。這不是個好的開頭,歷來抗拒大食的他們如今卻和宿敵打得火熱,令唐人頗有失道寡助之感。看來,方老夫子揪心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

當李天郎率軍越過春寒料峭的蔥嶺時,碰上了謀剌騰咄帶來的六千葛邏祿精騎。結義兄弟相見,自然格外親熱,當下就在大帳裡喝個昏天黑地。更巧的是,阿史摩烏古斯在葛邏祿軍中碰到了失散多年的堂兄弟踏實力獵羯,好不興奮,一連幾天都和堂兄粘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你是來監視我的,是吧,”李天郎緊盯著阿史那沙藍的眼睛,“是阿史那龍支都尉的密令呢,還是高大將軍授意?” 阿史那沙藍的眼角抽動一下,兩撇神氣的小鬍子無力地耷拉下來,“我不能說,也不敢說。” “那麼,真是來監視某家的?”李天郎瞇著眼睛笑了,他伸手想拍拍對方的肩膀,但卻令阿史那沙藍不自覺地往後一縮。 “無妨,你監視你的罷,不過,”李天郎收回自己的手,攤在膝前低頭看了看,“草原上諺語說:撒謊的人最可惡,沙藍校尉應該不是那種人吧?”

“我看到什麼就說什麼!你可以找藉口殺了我!可我還是要看,看到了也要說!”阿史那沙藍臉色雖然有些發白,但是依舊梗著脖子說話。 “我從來不平白無故殺人!不管他是敵人還是朋友!”李天郎徹底地笑了起來,“再說,殺了你,我到哪裡去找這樣誠實的告密者。不過,”李天郎又突然收斂了笑容,“你應該知道我帶兵之道,要是你衝鋒陷陣的時候還惦記著那勞什子密令,誤了大事,那就休怪我不講情面!” 阿史那沙藍抿緊了嘴唇,咬著牙關說道:“沙藍不會讓將軍有這樣的機會!” “如此甚好!來!喝酒!”李天郎重新笑了起來,衝阿史那沙藍一端酒杯,“乾了!” 沒有和李天郎碰杯,阿史那沙藍猛地一仰脖子,將酒喝個精光,酒液順著他的小鬍子滴落到他刺有狼頭的胸膛上。

酒宴雖然簡陋,但氣氛歡娛。酒酣耳熱的人中,只有兩個人注意到了李天郎和阿史那沙藍的對話,一個是坐在近處的謀剌騰咄,一個是一直滴酒未沾的趙淳之。 謀剌騰咄的漢話雖然不太好,但還是聽懂了十之七八。居然有人敢監視雅羅珊!這令他非常驚訝,而雅羅珊明明知道卻任由其監視,這更令他疑懼。是什麼人有這麼大膽子,這麼大的權力?可以讓雅羅珊都畏懼三分?那個突厥傻瓜顯然不過供人驅使的奴才,支使他的人才是厲害角色。是誰?高仙芝!高大將軍!謀剌騰咄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心裡有些發緊,連雅羅珊都不放心要派人監視,那我呢?在與唐軍會師時,高仙芝雖然也對自己大大褒獎了一番,但是相比起拔汗那人來,信任顯然少了很多。哼,拔汗那遣兵不過四千,居然也趾高氣揚,儼然以天朝嫡係自居。不過就討了個大唐冊封的公主,信不信老子一把就搶過來,誰他娘的不服,就拿刀砍他奶奶的!

謀剌騰咄也曾向大唐求親,可是朝廷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據說那奏疏連安西府都沒出得去,哪裡會輪得到他!哼,分明是小瞧我葛邏祿!在大唐天子那裡,我等仍不過還是一群未開化的胡蠻,永遠拜服在你們腳下!可我們葛邏祿是草原的雄鷹,有鋒利的爪子和健壯的翅膀,絕不會像籠子裡的草雀一樣為主人歌唱。是雄鷹就會翱翔,除了高高在上的騰格里,我們誰也不拜!天可汗再高,也高不過騰格里!想當年,突騎施可汗蘇祿曾與大唐天可汗平起平坐,那是何等快意啊!就像那個大食密使說的……謀剌騰咄陡然寒毛倒豎,大食密使!那個到處佈滿眼線的高仙芝會不會……糟糕!謀剌騰咄端起酒碗遮住眾人的視線,回頭衝謀剌處羅使了個眼色。 帳篷裡的氣氛好不熱鬧:僕固薩爾、趙陵,還有踏實力弓仁盡興而歌,野利飛獠擊盞為其和;馬麟和謀剌處羅之子年紀相仿,兩人正在比誰的腿毛長,以此較酒。喧鬧聲使趙淳之沒有聽清李、阿兩人過多的言談,但是沙藍變幻的神情已然令他猜到些什麼。在出征之前,他曾和執意調回匠兵營的杜環面談過一次。雖然杜環閃爍其詞,但是他也聽出了不少玄機,也讓他更加迷惑。因此他下了決心自己尋找答案,主動懇請高大將軍派他至李天郎帳下,以補白孝德抽兵之缺。伊質泥師都是阿史那龍支心愛的附離團隊,輕易不可許人,可這次居然那麼爽快地就答應劃至李部,本來就蹊蹺得很。這到底算什麼!又是為什麼!趙淳之想得腦袋都發疼,他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案幾下的大腿,氣惱地抓起了酒碗。

“他奶奶的,腳板泡都長幾層了,還不曾見賊子半根毫毛,當真憋煞人也!”趙陵將碗中之酒一飲而盡,“斥候前出六十里都沒找到半個人影!我呸!賊毛們跑到哪裡去啦?” “不要著急!”李天郎環視了一下他的部將們,正色道,“明日即可到達怛羅斯河,石國有怛羅斯城,控東西之要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會戰決當於此!” “還以為在千泉山會遇到賊子呢!”趙陵憤憤然地說,“結果也沒有半個鬼影!害我等往深山里查探了三日!” “這正說明賊軍已全力匯集,決戰之日不久矣!”李天郎端起了酒碗,“來!幹最後一杯,今晚之後,沾酒者斬!” 不出李天郎所料,就在第二天,在距離怛羅斯三十里處,發生了激烈的前哨戰。 漢名遠恩的石國王子塔立丹親率兩千兵馬駐守怛羅斯城,經過他的努力,原本只能容納勝兵五百的小城怛羅斯如今卻囤積了大量軍械糧草,儼然成為河中諸國聯軍的大本營。先期趕到的康、米兩國和黑姓突騎施兩萬大軍已經圍繞怛羅斯紮下營來。預計在七日之內,還會有安、史、曹、何、火尋、石汗那、伐地、訛答刺等國軍隊陸續到達。承蒙上天的垂愛,各國都誠心助戰,盡遣本國精銳,史、安等國甚至是國王親征。加上即將到來的大食軍隊,和唐軍對壘的,將是十餘萬虎狼之師,人數數倍於唐,高仙芝再能耐,再是“山地之王”,要想取勝,也沒那麼容易!呸,呸!什麼取勝,哪還有機會取勝!塔立丹在怛羅斯城頭上眺望著東方,握緊了拳頭。

“王子殿下!殿下!”一名面嫩的石國小將匆匆跨上樓來,邊跑邊慌張地叫喊著,“王子殿下!緊急軍情!” 塔立丹皺了皺眉頭,緊接著無奈地嘆了口氣。高仙芝的大軍,完全將石國都城柘折城夷為平地,除了僥倖隨他逃脫的散兵游勇外,石國所有的精兵強將都淪為唐人之虜。因此,他不得不強徵殘餘的所有男丁,不管是白髮老者還是垂髫少年,只要拿得動刀劍,都拉入了軍隊,這樣才勉強拼湊了兩千人馬。他心裡明白,這樣的軍隊,根本不夠唐朝雄師的下飯菜。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國破家亡,血海深仇…… 小將身後還跟來幾個全身披掛的戰士,看裝束,是康國人。 “殿下,康國將軍說他們遭遇了唐人,急需支援!”小將連禮都忘了行,急急忙忙向塔立丹禀報,“烏芝那將軍請求殿下迅速集結友軍全力馳援!”

率領康國軍隊的烏芝那將軍是塔立丹的姐夫,也是諸國里出兵最積極的人,他的八千人馬是昭武九姓軍隊裡戰鬥力最強的。雖然知道交戰是遲早的事,但真正發生時,塔立丹還是有些發慌,但這絕對不能讓旁人看出。 怛羅斯城必須重兵留守,兩千石國軍隊能幹的也就這麼點事。那能馳援的也就是突騎施人和米國人了,但是現在大食人和其他聯軍尚在途中,己方這點兵力恐怕擋不住唐人,萬一唐人掩殺過來,怛羅斯哪裡守得住?塔立丹心亂如麻,但兀自強裝鎮定,他喝令全城戒備,又派人去通知米國和突騎施人。石國不出一兵一卒顯然也是不合適的,塔立丹邊下樓邊盤算,不然怎麼表示大家同仇敵愾,生死與共呢!那就派一半吧,他想,自己親自領軍去!但是怛羅斯誰來留守?不如這樣,交人馬與康國人吧,自己留守?不行,那會讓眾人恥笑的,還是自己去,不過要在其他人後面。自己要有個三長兩短,石國就沒有希望了!

前哨戰的起因非常簡單。 康國軍隊駐紮在怛羅斯城以北平坦的河岸上,而河對岸才有豐美的牧草,因此,每天康國軍隊的大批戰馬都要趟過怛羅斯河去放牧。席元慶率領的唐軍前鋒很快發現了這塊到嘴邊的肥肉,不顧鞍馬勞頓,立刻發起了進攻。倉促應戰的小股康軍哪裡是如狼似虎的唐軍對手,短暫交鋒後即刻逃散。輕易得了馬匹的唐軍停下腳步,一邊忙於分賬,一邊等待大隊的到來。這給了康國人喘息的機會。 康國將軍烏芝那可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將,他很快從驚愕中冷靜下來,迅速調集了兵力,慾和唐軍一戰。他當然不會傻到用自己的八千人馬去和數万唐軍對抗,而是他已經發現,奪他軍馬的,不過是唐軍的前鋒,人數不到三千人。於是他繼續示弱,在正面只派出少許人馬佯動,自己親率主力繞道上游,突然對懈怠的唐人發起了兇猛的反攻。

烏芝那沒犯什麼錯誤,只是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席元慶的兩千七百人是唐軍裡的精華,豈是那麼好一口吞掉的!見敵來勢兇猛,唐軍騎兵立刻換騎反擊,雖然沒有擋住勢大的敵人,但是也為穩住陣腳贏得了寶貴的時間。餘下唐軍抓緊時機,旗號不亂,依次從容集中,以車仗戰馬結陣,先以強弓硬弩挫敵鋒芒,然後以陌刀長槍出擊。幾輪較量下來,康國人雖然佔了上風,但卻無法突破唐軍戰陣,戰鬥一時僵持起來。烏芝那沒想到掂到這麼一塊硬骨頭,要退已然不可能,只有硬拼。他看得出,己方的實力被高估了,要想殲滅這支唐軍,只有趕緊去招援軍,刻不容緩! 怛羅斯河岸,殺聲震天,兩軍混戰。一方人數眾多,佔了先機;一方老練頑強,死纏爛打,雙方都急切地盼望援軍的到來。 傻瓜都知道,現在最關鍵的,就是誰的援軍先到! 照理說,應該是康國人的援軍先到,但是,混亂的號令,各部集中的拖延,以及相互觀望的遲疑,使昭武聯軍失去了寶貴的戰機。相比之下,唐軍的反應就迅速得多,百戰精兵,自非浪得虛名。 李天郎沒有料到高仙芝會親自率軍增援,更沒料到他會毫不猶豫地選中自己的人馬。當他急忙披掛停當出現在高仙芝面前時,看到高大將軍異常滿意的神情。 “都說側戎軍精騎威若雷霆,動若風發,勢如閃電,今日一見,倒也名副其實!”高仙芝讚許地看了李天郎一眼,注意到雕翎團已經整隊先發。集簇在騎射手背後的潔白雕翎彷彿湧動的浮雲,齊齊向遠方飄去,只是這美麗的浮雲下,隱藏著森然殺機! “那可是神箭手之軍?” “回將軍,正是!其部歷來最先發兵,是為前鋒也!”李天郎拱手道,“待號角起,全軍已齊裝待發,且聽大將軍令!” 高仙芝翻眼看看天,“離天黑還早,兩個時辰之內,結束戰鬥,天黑之前,大軍要圍至怛羅斯城下!出發!” 高仙芝的命令簡短鏗鏘,似乎不屑於考慮對手有多大的力量。反正在兩個時辰後,唐軍就應該擊潰賊軍,推至怛羅斯城下。這就是高仙芝! 李天郎應了一聲,乾淨利落地衝大角手揮揮手,號角長鳴,側戎軍快馬加鞭,直撲怛羅斯。除了不折不扣地執行命令,李天郎想不出還能做什麼。 “讓本使瞧瞧你的這支鐵騎是怎樣作戰的,”高仙芝翹起了下巴,又沖一旁隨行的岑參一努嘴,“岑參可是把側戎健兒誇得跟花兒似的,指不定還會詩性大發呢!你全權指揮吧,我袖手旁觀,權當一次看客罷!” 儘管千不願萬不願,賀邏施那傑還是一眼就看清了那刺眼的鶡鳥軍旗! “我的騰格里!是雅羅珊李!”他聽見旁邊的石阿失畢聲音在發抖,雅羅珊李!賀邏施那傑夾緊了雙腿,免得它們公然哆嗦。沒想到一上陣就碰上了老冤家,而且這麼快就又碰上了! “大梅錄!是雅羅珊李!”石阿失畢神經質地一遍遍重複,“是雅羅珊李!” “我看見了!”賀邏施那傑咬緊了牙關,狠狠地說,“放慢行軍速度,讓米國人和石國人先上!” 不用他下令,所有的突騎施人都遲緩了腳步,這些戰士,都參加過慘烈的白草灘大戰,對雅羅珊李,對他手下強悍的精兵,對狂傲的鶡鳥軍旗,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慘痛回憶。作為劫後餘生的倖存者,他們實在不想重蹈覆轍。 眼巴巴看著突騎施人渡河來援,烏芝那的喜悅卻轉瞬即逝。因為,他同時發現,唐人的援軍也接踵而至。烏芝那心裡暗暗叫苦,他很想溜之大吉,但當前的戰局已令他無法抽身。被包圍的唐軍前鋒彷彿一桶左奔右突的滾油,一旦失去束縛,必將釋放可怕的力量。可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唐人援軍包抄自己的側翼和後路,那也是死路一條啊!混蛋的塔立丹,如果你再不盡全力一搏,大家都會完蛋的!天殺的突騎施人,怎的裹足不前?騎虎難下的烏芝那破口大罵起來,在他氣急敗壞的時候,性情暴烈的席元慶親自率隊沖鋒,將康軍的包圍撕裂了。正如烏芝那擔心的,滾油驟然爆裂了!更為狠毒的是那些疾馳而來的唐人援軍,他們根本沒有直接來給同伴解圍,而是匯成一股,長矛般穿透了康軍戰陣,兵鋒直指怛羅斯河。好大的胃口,他們不僅企圖抄大軍的後路,還要擊殺半渡的己方援軍!該死的突騎施人,明明最先過河,卻慢吞吞地撤向南邊,分明是怯戰!塔立丹這個扶不起的蠢材,渡個河居然都不戰自亂。 高仙芝帶著五十餘名親隨,立在河岸的一處矮丘上,優哉游哉,彷彿在看一出熱鬧的好戲。 “直搗黃龍,李天郎好厲害的招法!”岑參手搭涼棚,興致勃勃地看著側戎軍的騎隊直直地撕開康軍陣形,將渡河的昭武援軍迎頭截住,一陣痛打。 “也不怕那邊的突騎施人嗎?” “李天郎不是傻瓜,他早已看出康國人抵擋不住席元慶的突圍,但敵人到底勢大,要是數股匯流,仍舊不可小覷。因此他自恃馬快,先去擊潰渡河的援軍,使其首尾不得相顧,再回頭和席元慶前後夾擊,賊必大潰!”高仙芝瞇了瞇眼睛,輕笑一聲,“用盡騎兵之所長,審時度勢,熟握戰機,將才也!走,下去看看!” “大將軍,鏖戰正酣,為萬全計,還是就在此觀陣吧!”岑參擔心地攔住高仙芝的馬頭。 高仙芝大笑道:“只有參戰的將軍,哪有觀戰的將軍,現賊旦夕可破,有何擔憂!”說罷一抖馬韁,“索性過河好生看看!” 待速度稍慢的鐵鷂子衝進康軍隊伍,屠殺達到了高潮。沖在最前面的雕翎團和伊質泥師都輕騎已經完全分割了康軍的人馬,其主力迎面將正在渡河的米國人打得落花流水。橫野團和西涼團一左一右,將四散奔逃的康軍趕攏在一起,而飛鶻團則和席元慶的前鋒相向而擊,康軍四面楚歌,只好狗急跳牆,奮力做垂死掙扎。 眼前的敗相使塔立丹不知所措,驚慌後退的米軍將他們後面勉強保持隊形的石國軍一起帶亂。他不得不親手斬殺了幾個膽怯後退的士卒,這才穩住陣腳。怛羅斯河並不寬闊,水也不深,能過河的地方倒是不少。於是,奪命逃跑的米軍紛紛捨了軍械旗仗,不顧一切地跳入河中,連滾帶爬地向西岸狂奔。他們中不斷有人被唐人的飛矢射倒,在河水中激起猩紅的浪花。眾多人腳馬蹄踏在死傷者的軀體上,在哀號聲中濺起沖天的水幕。 一個渾身是血的米國人逃過石軍隊伍,接著是一群米國人,亂哄哄的米國人後面,還有僥倖突圍而出的康國人,他們頭也不回地越過塔立丹的旗幟,往後方拼命奔逃。 “壓住陣腳!準備弓箭!”塔立丹高呼,他必須做點什麼,否則軍心就會徹底渙散。 “後退者斬!”有傻乎乎跟隨逃兵欲退的石國士卒被塔立丹的衛隊驅趕回來。 “別表現得像個懦夫!想想你們慘死的親人吧!他們會為你們感到羞恥!”塔立丹鼓起了勇氣,在河邊高舉戰刀,激勵士氣。 “放箭!放箭!不要讓唐人過河!”急促的箭雨使唐軍兇猛的進攻為之一滯。 “每夥一人牽馬,四人步戰!單號隊櫓盾長槍,結一字長蛇陣!雙號隊引弓疾射!”西涼團的櫓盾重重地插進怛羅斯河岸邊的礫土裡,馬麟在支起的長槍間騎馬穿行,發號施令。 “別讓賊子再有一兵一卒逃過河去!” 趙陵帶十餘騎躍馬入河,手起弦響,對岸石軍旗手倒下一片。唐軍乘勝大呼,石軍箭雨頓挫,不少人駭極而噪。待第二輪雕翎箭至,所有的石軍旗手全部躲進了盾牌後面。依稀可以聽見石軍統帥憤怒的喝令,石軍箭雨稍有恢復,但每一支都顯得膽戰心驚。 “大哥且歇歇,讓兄弟也顯露顯露!”技癢的阿史摩烏古斯催馬大喝,率呂烏鐔等五名長騎搶先沖至河邊,“讓某去取了賊首人頭!” 話音未落,一支重箭徑直貫穿近處一名石軍士卒皮盾,直插入腹! “要去齊去,看誰爭先!”趙陵好勝之心大起,也揚手兩箭,射倒一個驚慌後退的米軍。 “兒郎們,隨我上!別讓長騎小瞧了咱!” 光趙陵、阿史摩烏古斯兩柄硬弓就夠石軍喝一壺的了,再加上十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那些未經戰陣的石國人那裡消受得起? 塔立丹聽得前面“轟”一聲鼓譟,上百士卒雪崩般潰散,以為唐人大軍襲至。但定睛一看,只不過數十騎唐人衝將過來。他不由大怒,區區十餘騎就如此跋扈,不是視我石國無人嗎? ! “來人哪!誰殺了那幾個唐國狂徒,可當國之左將!”塔立丹揮刀大吼道,“賞金五千!前進!前進!殺了他們!” 那早先傳令的面嫩小將大喝一聲,舉了紅色戰旗,吶喊著帶了三十餘騎分開敗退眾人,前往迎戰。到底還是有和自己一樣有血性的石國人啊,我們……一支利箭“嗖”的一聲與塔立丹擦臉而過,驚得他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唐人的箭! 更多唐人的箭! 近處有箭鏃命中的悶響! 塔立丹沒有意識到自己銀光閃閃的鎖帷子使他成為陽光下最醒目的目標。 率先反擊的三十餘騎未等衝到唐人近前便倒下一半,那凶悍小將頭一個被箭射穿咽喉。唐人的馬槊和橫刀徹底破碎了塔立丹的期望,剛剛鼓起勇氣跟隨人流反沖鋒的士卒又掉頭逃跑,不過這次,他們再也無心抽身反擊,不僅如此…… “殿下小心!”一名肩膀已經中箭的衛士張開雙臂,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王子,他後心中箭,翻身跌下馬去。擋不住!根本擋不住!這麼多人都擋不住!唐人的箭轉眼間已經可以射到自己跟前!塔立丹的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一粒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惶然而下! “殿下快退!”有人高喊。丟棄兵器的脆響比急促的馬蹄聲還要密集,失魂喪膽的雜亂腳步聲刺痛了塔立丹的耳膜。 “他們來了!他們衝過來了!唐人衝過來了!” 怛羅斯河水響起一陣“呵呵”的奇怪轟鳴。 從巨大驚駭中醒悟過來的塔立丹在馬上縮了脖子,急急忙忙撥轉馬頭,沙啞地喊了一聲:“撤退!撤回城裡!”用不著他下令,士卒們早就開始抱頭鼠竄。 “呵呵”聲更大了,沸騰飛濺的浪花激起又落下,落下又激起。彷彿有一條蛟龍,正在淺灘裡撲轉翻騰。一支濕漉漉的托黑魯爾旗穿過重重水花,最先出現在嚇呆的石軍士卒面前,接著是從天而降的連枷、柯斧、流星錘和狼牙棒。 鐵鷂子來了! 本來沒想衝過河去,李天郎並不知道河那邊敵軍的虛實,再說,還有在側翼按兵不動的突騎施人,貿然過河實在不明智。他急令傳正在前方拼殺的趙陵和阿史摩烏古斯歸隊,但高仙芝突如其來的舉動使李天郎不得不改變主意。 “主上,你看那邊!”在前面殺得性起的阿史摩烏古斯突然撥回了馬頭,疾步衝至剛剛趕到河邊的李天郎面前,“可是高大將軍?他們自先過河了!” 李天郎定睛一看,真的是高仙芝!他帶著自己的護衛牙兵正在上游處大模大樣地渡河,前面的六面大纛和紅色門旗已經沒入了岸邊的灌木叢中。他想幹什麼!他以為自己是誰!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李天郎十分氣惱,身為一軍之將,如此輕率赴險,實在太過孟浪!就算是膽識過人,悍不畏死,如此行事又有何意?除了顯示高仙芝慣有的倨傲和目空一切外,毫無意義!誰會由此欣賞你?你有閃失,自己死個痛快倒也罷了,旗下數万將士怎辦! “四輪齊射後,讓鐵鷂子和飛鶻團他們衝過去,西涼團隨後跟進!”事到如今,也只有見機行事了。李天郎搖頭嘆氣,回頭讓白奉先給野利飛獠傳令,“把康軍交給席元慶他們去收拾,其餘各部準備對付那邊的突騎施人!” “長騎!隨我來!”李天郎大槍一揚,長纓獵獵,“過河!” 彷彿聽見戰馬剛勁的嘶鳴,李天郎心中驟然脹滿了戰鬥的慾望,對高仙芝的怨憤瞬時拋到了腦後。阿史摩烏古斯一聲呼哨,對胯下坐騎猛抽一鞭,和“風雷”“電策”一起隨李天郎奔去。緊跟其後的是血氣方剛的呂烏鐔,他端平了馬槊,夾緊了圓形騎盾,和他的長騎同伴們依次而進。 “罷了!罷了!敗局已定,趁唐人還無暇對我動手,我們快點退過河去,和塔立丹他們匯合再說吧。”賀邏施那傑搖頭嘆氣,“全軍後退!”自己手裡是黑姓人最後的老本啦,說什麼也不能再有閃失了。 望見掉頭而去的突騎施人,烏芝那差點昏厥過去。米軍潰敗,石軍被阻,要想生還,只有向突騎施人那邊突圍,再怎麼他們也不會見死不救吧。 可等他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意欲與外圍實力尚在的賀邏施那傑合兵一處時,突騎施人卻在這關鍵時刻逃離了戰場。天殺的,居然沒有放一矢一箭,沒有戰一兵一卒!什麼白馬立誓,歃血為盟,都是狗屁! “不要走了賊首!”席元慶遠遠望見死命拼殺的烏芝那,紅著眼睛提刀追殺,全然不顧自己傷痕累累。 “你個奶奶的白孝德,哪有當校尉沖在戰鋒隊前面的,你奶奶的不聽將令!把賊首留給某家!不然某家砍了你腦袋!”正砍翻一個倒地康國騎兵的白孝德沒有聽清席元慶在叫喚什麼,他像一隻輕捷凶狠的靈貓,在刀光劍影中竄進竄出,所到之處,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剽野團三百陌刀手在他的帶領下,率先切入康軍中央,將整個戰陣攪得天翻地覆。殺紅眼的白孝德已經記不得砍倒了多少敵人,嘴裡只是喃喃念叨:“先剁馬蹄子,再砍人脖子!”手底下的陌刀可沒少忙活,雪白的大刀片子車輪般揮灑,殺得康軍哭爹叫娘。 “好一片戰場!好!好!”一走出河岸邊的灌木叢,眼前豁然開朗。平坦的荒漠一直延伸到遠方隱約可見的雪山,沒有山地,沒有溝壑,沒有草木,甚至連大點的石頭,也見不到一塊。只見橫貫東西的驛道,筆直地穿過不遠處的怛羅斯城。高仙芝揚鞭在半空劃了個圈,似乎勾勒出什麼,甚是意氣風發,“正合李衛公之六花陣,好個天造地設的戰場,真乃天助我也!” “怪不得將軍操練良久,原來即為今日之戰啊!”岑參讚許道,“將軍遠慮,真是如神!” 幾股驚慌失措的胡人逃兵飛快地從眼前跑過,當真是跑得腳底生風,草木皆兵。擔任警戒的牙兵大喝兩聲,都有人嚇得跌倒在地。對這些失魂落魄的人,沒有人還有搏殺的興致,牙兵們竊笑著保持隊形,看著這些已經駭破膽的人捲起陣陣煙塵,不要命地逃了開去。 “哈哈,岑夫子也看出來啦?”高仙芝瞧也沒瞧那些敗兵一眼,他興致盎然地用馬鞭敲敲前鞍,“是不是詩興大發啊?” “正是!戰地賦詩,唯邊塞可求也!呃……”岑參理了理被風吹散的鬢髮,皺眉思索片刻,一挺胸脯,搖頭晃腦道,“將軍可聽聽這個,七月天山風似刀,邊城獵馬縮寒毛。將軍縱搏場場胜,賭得單于貂鼠袍。” “好!好個場場胜!”高仙芝仰天大笑,“要勝便勝,哈哈哈!” “大將軍!當心!”一簇箭雨不知從哪裡襲來,兩名牙兵的坐騎驟然中箭,嘶叫著將兩人跌下馬來。 “好大的狗膽!居然敢對本使放冷箭!”高仙芝拔出了佩刀,“看來寶刀今日非飲血不可了!” “大將軍還是暫避,這不像是昭武胡人的箭!”高仙芝手下不乏百戰悍卒,一聽羽箭破空之聲,再見羽箭之形,便可推知個大概,“看那邊煙塵,有新的賊軍來了!” “是啊,將軍,稍退些便是,敵軍雖不足掛齒,但到底人多啊!你看那煙塵大起……”岑參開始緊張起來。又一陣箭雨,這次因為有了準備,沒有人中箭,但是箭的力道明顯強勁了許多,這說明對方正在迅速接近。 “呀,是黑衣大食!黑衣大食的騎兵!” 來的確實是大食呼羅珊大軍的先遣隊。 是由齊雅德的心腹愛將,以殺人如麻凶狠殘暴而令河中諸國聞之色變的猛將——哈米德,以及他率領的一千兩百精銳輕騎。 對狼狽不堪的塔立丹來說,他們可是天上掉下來的救星。 哈米德是興致勃勃地帶著指揮昭武聯軍的號令而來的,他萬萬沒想到一來就見到近三萬聯軍作鳥獸散。人數單薄的唐人是怎麼頃刻之間擊垮數倍於己的敵軍的?是唐人太厲害,還是這些第赫幹們太怯弱?岌岌可危的戰局容不得哈米德多想,他不顧鞍馬勞頓,立刻率領全軍發起了衝擊,迎頭截住了一路飚行的鐵鷂子和飛鶻騎兵。同樣鬥志昂揚,同樣驕橫霸氣,兩支都自詡所向無敵的鐵騎如兩把憤然撞擊的鐵鎚,誰也不甘示弱地正面相碰,頓時金鐵交鳴,火花四濺。一個照面下來,就有上百騎落下馬去,速度、技巧和勇氣的較量,雖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但交戰雙方立刻意識到:對方乃是生平罕見的勁敵! 哈米德根本沒想到唐人居然會有如此硬朗的騎兵。要知道,自己的一千兩百戰士可都是百里挑一,身經百戰的精銳。他們中資格最老的,可以說除了帝國極西的法蘭克,幾乎征戰了大食帝國所有的地域;就是年紀輕些的,也伴隨自己橫行河中多年。雖然沒有與唐人直接交手的經歷,但哈米德從來沒聽說以步戰強弩擅長的唐人軍隊裡,有這麼一支厲害的騎兵。他仔細看了看對方的旗號,看到了上面的飛鳥圖形,難道就是那支傳說中的雅羅珊軍隊? 對岸突然升溫的激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留守岸邊的西涼團恐前方有失,立刻拔隊過河。長矟櫓盾,如牆而進,不僅穩住了騎兵的後方和側翼,也將穿透已方騎兵隊形的大食騎兵牢牢堵住。不過,由於此時無人看守河岸,大批敗退到河邊的康軍,包括絕望的烏芝那,終於有了活路。在唐軍無情的追擊下,他們手腳並用,逃過怛羅斯河,繞開交戰的雙方,撒開雙腿和脫身的塔立丹一起逃進怛羅斯城內。暴跳如雷的席元慶揮軍截住了後半段,殺得康軍屍塞溝河,流血染坡。 曼蘇爾發現了戰場一側的高仙芝,雖然不清楚那是唐人怎樣的大官,但鮮明華麗的旗幟說明,旗下之人地位非同小可。而且,居然只有孤零零的幾十騎!絕對是一塊鮮美的肥肉! 大食偉大的詩人祖海爾曾在先知穆罕默德面前做長詩《蘇爾妲離去了》,由此曾得過先知的斗篷。 “使者是光明一片,照亮人間;是安拉抽出的一把鋒利寶劍”如今就繪在曼蘇爾騎隊的戰旗上,這是無數功勳和輝煌戰績贏來的至高榮譽,這樣的旗幟,整個前鋒隊伍裡唯此一面! 真主必定與我們同在,就像這美麗的詩句所說,我的這一百勇士,就是安拉抽出的一把鋒利寶劍!我們將用生命和鮮血回報真主的恩賜!消滅我們的敵人,完成神聖的“傑哈德”! “全隊隨我來!傑哈德!傑哈德!”曼蘇爾揚起彎刀,向飄揚各色旗幟的唐軍小隊伍一指,“衝啊,真主偉大!” “真主偉大!真主偉大!”一百勇士緊隨其後,向高仙芝處猛撲了過去。 “大將軍,先後退吧!”岑參臉色不可避免地發白了,“不然來不及了!” “本使可以叫死人站起來前進,卻不會令自己後退,”高仙芝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神色依舊沉靜若水,“嘿嘿,上次後退,是什麼時候啦?某家都忘了,竇金住,本將軍上次令爾等撤退是什麼時候啦?” “回大將軍,”回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臉大漢,他嘴裡咬著弓弦一頭,正在給剛從弓韜裡抽出的硬弓上弦,因此說話有些含混,“小的腦筋死板,唯記得自隨將軍來,從來沒聽將軍下過後退之令。” 高仙芝輕笑了一聲,低聲罵道:“好個死腦筋!”隨即又高聲喝道:“眾兒郎!隨本將軍應戰!” “呵!”五十人一起暴喝應命,各自拈弓搭箭,抖開了陣勢。 “岑典史,”高仙芝優雅地取出自己的長弓,往手掌裡哈口氣,“此時可有吟詩作賦的雅興?” 話音未落,高仙芝已經“嗖”一箭射出,前方一名大食騎兵翻身墜地! “好,好箭法!”岑參嘴皮都開始發白,說話自然哆嗦,他真的沒有看清楚高仙芝是怎麼拉弓,怎麼瞄準,又怎麼放箭命中目標的。 牙兵們也連發三矢,敵十餘騎應弦落馬。相距二十步,牙兵們棄弓舉槊,迎來了大食勁騎的第一擊。 敵方的綠色新月旗變得碩大無比,上面如蚯蚓般彎曲的奇怪文字歷歷可見,敵騎近在咫尺了!牙兵們的馬槊直直地指向了滾滾而來的大食彎刀! “殺!殺!”他們繃緊了渾身的肌肉,發出了應戰的吶喊。 強勁的馬蹄聲和賊子的咆哮隨疾風而至,岑參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 作為一個文官,他從來沒有如今之近地感受沙場濺血! 砰! 兩雄相遇了! 岑參的每根毛髮都在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悚立起來,他的耳朵裡湧進了一片雜亂的轟鳴:有戰馬的嘶鳴,刀槍的格擊,肢體的撕裂,垂死的慘號!在那後來的一段時間裡,岑參甚至喪失了意識,他彷彿旋轉著掉進了一口海底的枯井,除了轟轟聲,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直到有一汪熱乎乎的液體飛濺到他臉上。 岑參奮力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片割裂的血紅,一片凌亂的血肉橫飛! 還有一把高懸在自己頭上的大食彎刀! 岑參嚇得靈魂出竅,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擋,沒有想到自己這樣是何等可笑。 駭人的大彎刀沒有落下來,因為一支箭鏃突然從對方眼眶裡突將出來。身材高大的大食騎手山一般倒下,彎刀掠過岑參頭頂,飛出去老遠。即便如此,也把岑大詩人駭得跌下馬來! 落馬的岑參抱頭連滾,許是祖墳冒煙,昏天黑地滿地亂滾的他,居然沒有被紛亂交戰的戰馬踏到。被胳膊遮擋的視線穿過煙塵騰騰的馬蹄,閃過最後幾幕清醒的畫面:一張倒立的血臉,一柄折斷的馬槊,一塊黃色的馬臀,而岑參最後看見的,則是李天郎的大槍! 有救了! 岑參無聲地大叫,有救了! 他隨即撅著屁股,徹底暈了過去。 彎刀將對方的旗桿連同半邊身體一起劈開,殘破的旗幟像天使的長袖一樣飛舞起來,兜住了半空中噴起的血柱。好一個勇士!曼蘇爾禁不住向那依舊保持戰鬥姿勢的半截軀體行了個注目禮。就是這個唐人,高摯著鋒利的旗尖一連挑翻了三個大食戰士,直到血污沁透了白旄。他怎麼做到的?又一個殺氣騰騰的唐軍騎士橫槊攔住了去路,滴血的槍尖凶狠地刺向曼蘇爾的胸膛,迫使他收刀格架。旁邊的老伴當,波斯勇士蘇富揚·本·拉希德舒展腰肢,以幾乎完美的姿勢及時投出了標槍,出眾的臂力加上迅疾的戰馬衝勢,賦予了標槍驚人的穿透力。唐人騎士的盾牌被扎穿,餘勢未消的標槍繼續穿行,直到穿透對方的後背!漂亮!漂亮至極!曼蘇爾回首正要讚揚拉希德,看到的卻是他咽喉中箭,一聲不吭地栽下馬去。憤怒的曼蘇爾很快找到了發箭者,正是那位頭盔上插滿孔雀羽毛的唐軍大將!他怒吼著催馬衝擊,對方扔了弓,正在飛快地拔出佩刀,來吧,來受死!帶血的刀鋒挾雷霆萬鈞之勢,砍向那位舉刀相格的唐人大將。曼蘇爾對自己的刀法和臂力充滿自信,對方輕薄的長刀絕對抵擋不住。果然,兩刀相交,對方臉色一震,直刀一彎,勉強架住。看你還能吃幾下!曼蘇爾一個迴旋,將刀一掄,反手一削,對方卻奮力縱馬一躍,堪堪躲過。以真主的名義,我一定要讓你命喪我的刀下!曼蘇爾一夾馬腹,刀鋒再次逼近高仙芝的後背,但是他感到身形一滯,坐騎似乎被什麼力量往後一拽! 是竇金住! 為保護主帥,背插大食長矛的竇金住以驚人的力量從地上站起,把自己手中的橫刀狠狠貫入曼蘇爾的坐騎,直至沒柄!戰馬倒下的同時,竇金住也口吐鮮血倒下!騎術精湛的曼蘇爾飛身彈下,彎刀一掃,高仙芝的坐騎後腿齊斷! 高仙芝一個踉蹌,滾下馬來! 此時的曼蘇爾,眼睛裡只有衣甲鮮明的高仙芝,沒有註意到李天郎和他馳援的長騎。 李天郎抄了曼蘇爾騎隊的後路,這樣不管人數還是戰力,大食人都失去了原有的優勢。騎兵之間的戰鬥短促而激烈,但分出勝負也就是那關鍵的頭幾擊。疲憊的大食良駒吐著口沫翻倒在地,它們和它們的主人都盡了全力,真主給了他們千載難逢的機會,但卻沒有繼續賜予他們贏得最終勝利的榮譽。 “真主偉大!真主偉大!”沒有一個大食人投降或者逃跑,他們全部高呼著口號拼死戰鬥,直到倒下。由於李天郎的及時趕到,命懸一線的高仙芝立時轉危為安。只是五十精悍牙兵,僅十人倖存;將軍大纛盡皆損毀,唯剩兩面紅色門旗。 三支羽箭接踵而至,倉促落地的曼蘇爾不得不連劈帶閃,將這股危機先行化解。箭桿在刀鋒上嚓嚓斷成兩截,可以感覺到這三支箭勁道一支比一支犀利。唐人的箭,果然名不虛傳!曼蘇爾長吁一口氣,定睛看到一個唐人騎兵在不遠處翻身下馬,將地下的唐人大將攙扶起來。唐人大將鮮豔飄舞的孔雀羽毛再次刺激了他,不,絕不能讓到手的奇功輕易溜掉,那是安拉的旨意!曼蘇爾大喝一聲,揮刀搶身而上,委實快如閃電,猛如悶雷。與此同時,阿史摩烏古斯的另外三箭嘚嘚嘚接連落在曼蘇爾剛剛提起的腳印上。 李天郎的大槍一伸,槍尖直取曼蘇爾手腕。曼蘇爾右臂一沉,槍尖撲空,長纓的鋼鉤在手臂上劃出一道血痕。槍桿變刺為掃,當胸橫擊,雖然掛彩,曼蘇爾仍舊敏捷如豹,肘部一縮一翻,重又格住。 “好身手!”李天郎由衷地讚了一句,這已是他第二次和大食好手過招了,能把沉重碩長的彎刀耍得這麼順溜的,沒見過幾個。 “再來!” 見高仙芝已經跨上了自己的坐騎,李天郎放心大半,頓時將槍一收,順勢一抖,槍花朵朵,分取曼蘇爾上下三路。曼蘇爾幾時見過這樣的兵器,不由暗暗吃驚,不知哪一槍是實,只得連退幾步,以觀虛實。 李天郎哪裡會讓他有喘息之機,“呼”的一槍直刺對方前胸。曼蘇爾不敢怠慢,彎刀飛快地在胸前揮個斜十字,封住了槍尖,隨即往前反勾,企圖砍斷槍桿。 “好!”李天郎又讚了一聲,右掌一轉,大槍前半段劃個圈,閃過彎刀。 沒想到對方的長槍居然是軟的,可以在直行的過程中反彈,剛猛的彎刀根本搭不上力。曼蘇爾嘿了一聲,身體一旋,左右揮刀狂舞,居然貼著槍桿進逼上來,看來抱定了魚死網破,同歸於盡的決心。 面巾下的鷹鉤鼻子看起來和大食彎刀一樣猙獰。李天郎並沒有收槍,而是往旁縱身一躍,同時槍一橫,力沿著橫走的槍桿一順,大槍攔住瘋狂攻近的曼蘇爾,貼著他的小腹急速橫向一扯。曼蘇爾的鎧甲是由鱗甲和鎖帷子組合而成的,自然存在不少孔隙,長纓裡的鋼鉤一劃,頓時將曼蘇爾的護甲鉤住。曼蘇爾急忙停步欲轉身擺脫,哪知那長槍一別,自己居然收勢不住,就要往前撲倒。情急之下,曼蘇爾左手一把抓住鉤住自己的長槍,右手彎刀往前面的地下一插,居然穩住了身形。 “好!”“好!”李天郎第三次喝彩,連一旁的高仙芝都忍不住叫起好來。 喝彩歸喝彩,李天郎手底下可沒有絲毫放鬆,他索性棄了大槍,“羽浪”刷地出手,刀脊狠狠砸在曼蘇爾後腦上。 “當”的一聲,棗核形的波斯頭盔飛了出去,曼蘇爾只覺得嗡一聲,立刻喪失了知覺。 戰鬥結束了,不僅是這裡的戰鬥,河邊的激戰也見了分曉。由於西涼團的及時參戰,哈米德的戰士再驍勇也無法招架,而塔立丹已經逃入城內,如果繼續纏鬥,大食前鋒有被唐軍包圍全殲之虞。 只短短幾個回合的短兵相接,這支縱橫河中、所向無敵的大食精銳遭到前所未有的慘重損失,一半人橫屍河灘,活著的也渾身掛彩,甚至哈米德本人,也在血戰中肩胛中箭,險些落馬被俘。因此,儘管眾多戰士心有不甘,還欲復仇決戰,但哈米德仍舊明智地揮軍後撤。同樣付出沉重代價的側戎軍也是精疲力竭,加之擔心城中敵軍和後邊的突騎施人趁機反擊,因此也整軍歸隊,與席元慶部匯合,緩緩圍住怛羅斯城。 高仙芝將佩刀緩緩入鞘,試了幾次都沒有插進去,他低頭皺眉一看,精製的玉纏橫刀居然卷刃變形,自然插不進去。環顧四周,一地的屍首,一地的鮮血,不久前還生龍活虎的一干漢子,現在卻已成為一縷遊魂。高仙芝有些黯然,五十多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牙兵,一役便拼個乾淨,著實令人心痛不已。 白奉先將那面帶血的綠色新月旗拿在手裡,展開看了看,不屑地哼了一聲,揚手扔給了後面的楊進諾。楊進諾也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咕噥一句:“寫的什麼鬼東西。”將戰旗捲了起來。白奉先挨個踢踢橫陳的屍首,發現動彈的,就伸手去摸鼻息。一陣哼哼唧唧的呻吟引起了白奉先的注意,“是岑典史!”他認出了這位一手譜寫《朔風曲》的大詩人,“還活著,快!拿水來!”幾個長騎匆匆提了水囊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施救。 在他們不遠處,呂烏鐔殘忍地用手裡的馬槊撥弄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大食傷兵,自從兄長呂烏甘咄陣亡之後,呂烏鐔就變成了一頭嗜血的野獸,他將自己的性命都視如草芥,更不用說別人的。傷重的大食人仰望著天空,泛著血泡的嘴裡喃喃念著什麼,隨即輕蔑地掃了驚愕的呂烏鐔一眼,快速拔出了胸前的小彎刀抹過自己的脖子!已經沒有多少血可以流了,大食人立刻死去。不甘心的呂烏鐔頓足大罵,一把扯住對方的頭髮,揚手一刀切下了他的首級。 與此同時,李天郎的大槍槍桿重重落在呂烏鐔的腰肌骨上,未等這個殺人狂徒呼痛叫罵,第二下、第三下又接連擊在他的左右膝蓋上。呂烏鐔只覺得每一下都痛入骨髓,饒是他皮厚肉粗也幾乎閉過氣去。 “咚”的一記悶響,呂烏鐔敦實的身體已撲地跌倒,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有機會勻過氣痛哼一聲。 “你奶……”罵聲未出口嘴巴便又多了條血痕,門牙差點被打飛,但是呂烏鐔這次再也不敢哼半聲了,他望著在自己鼻樑處顫動的槍尖,咧開沁血的嘴巴討好地笑了。呂烏鐔閻王爺都不怕,就怕大槍的主人。 看著呂烏鐔滿嘴參差不齊的牙齒,李天郎不由生出一股厭惡。這就是沙場磨練出的精銳麼?這就是大唐需要的將士麼?眼前這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兇漢,無論如何與那個雙頰泛紅,靦腆淳和的吐谷渾少年對不上號。不要以為他的兇性來自吐谷渾的蠻夷血統,呂烏鐔自出生便在中原,受的可是地道的漢家禮教,與馬鋌、馬鐧沒什麼兩樣。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是李天郎一起給他們改的。當他搓著寬厚的手掌羞澀地請李天郎為他改個漢家味的名字時,是何等憨厚朴實啊,與漢家田舍少年何異!不,甚至比漢家少年還多了一份謙和與善良。可如今,他卻成了不折不扣的屠戮狂魔,哪裡還有當初的半分影子。也許,呂烏鐔不該像他哥哥一樣,帶著無數的憧憬來到軍中。如果他待在家裡,也許更應該是一個牧馬行家,或者是鋤禾好手。可現在他手裡只有刀,心中只有憤怒和仇恨。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又是誰的錯呢? “沒教過你要尊重死者麼?”李天郎鐵青著臉,厲聲斥道,“再說,這個大食人是個值得尊敬的戰士!” 呂烏鐔繼續傻笑著,訕訕地從地上爬起來,兩條腿兀自還痛得直打哆嗦。只有這個時候,那乾枯的笑容裡,還隱隱透出些兒時的純良。 “書都白念了!”李天郎暗暗嘆口氣,心裡突地一軟,能怪呂烏鐔自己嗎,不,根本不能怪他。無論什麼種子,落在戰場上,只能在鮮血和死亡的澆灌下,長出這樣怪異的猙獰之花。 “剛才那個大食人,只是昏厥,把他擒住,押往大將軍處審訊,”李天郎用槍桿一戳呂烏鐔,語氣松緩下來,“讓他好好活著,少根毫毛,新舊責罰一起算,活扒了你的皮!” 呂烏鐔嘿嘿傻笑兩聲,從腰間取了套索,手腳麻利地將癱軟的曼蘇爾七捆八繞地綁了個結實。 “奶奶的,這麼大個子,繩索差點不夠用!”嘴裡說著,呂烏鐔偷望走遠的李天郎一眼,順手給了曼蘇爾兩記耳光,“奶奶的,還睡,醒了!” “大將軍,無恙吧?”李天郎快步走到高仙芝馬前提槍施禮,“請大將軍收隊歸營。” 高仙芝頓了半晌,方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李將軍怎的如此有暇?本使不是令你指揮作戰麼?現賊軍敗退,正是追擊之時,你不乘勝殺敵,卻到這裡做甚?” 李天郎愣了,好個高仙芝啊,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有什麼錯。 “末將見大將軍身先士卒,深入敵後,想必自有破敵妙計。天郎不及將軍深慮,唯將軍馬首是瞻,自欲追隨學之,沒想到居然忘了本職之責,貽誤戰機,請將軍降罪責罰!” 高仙芝乾咳一聲,衝李天郎冷冷一點頭,“那你還在這裡做甚?別忘了,兩個時辰之限,怛羅斯城……” “末將明白!末將現在就去!”李天郎重重施禮,回頭呼哨一聲,阿史摩烏古斯牽了戰馬,應聲急急趕來。長騎們也紛紛上馬,向李天郎處聚攏。 待李天郎率隊遠去,高仙芝又低頭看手裡彎曲的佩刀,他開始看得很慢,由刀尖到刀柄,眼光越來越快,最後由平靜轉為凶狠。 “哼!”高仙芝突然狠狠地將刀往地上扔去,嚇得剛剛幽幽醒轉的岑參生生將一聲叫喚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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