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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高仙芝掛帥,出兵怛羅斯

盛唐領土爭奪戰3 贺磊 9708 2018-03-13
趙淳之又見到了李天郎,自從白草灘一戰後,他已經大半年沒見過這位令他感覺複雜的師範楷模了。高仙芝對初戰便表現傑出的趙淳之非常賞識,授予他校尉之職,將他留在了身邊。而李天郎則依舊率兵駐紮疏勒,繼續招募胡勇漢將,為新建立的側戎軍勞碌奔波。因此,趙淳之只在龜茲匆匆見過傳說中李天郎的胡妻,還有他那個胡漢混血的孩子。他們將龜茲城中的家當,連同幾株臘梅都搬回了疏勒,那些臘梅,也許正是迸香吐蕊之時吧。 張達恭、席元慶等一干將領和李天郎親熱寒暄,趙淳之雖然隱在眾人身後,卻仍注意到李天郎沖他微一頷首,他趕緊彎腰施禮。此時,他真切地感到了李天郎在他心中沉甸甸的地位。如今的李天郎,身兼側戎軍副軍使,赤風亭府折衝,已經是安西四鎮眾所矚目的將星,麾下三千番漢兵馬,威名後來居上,不在安西軍四營漢軍之下。

高大將軍要繼平石國之後,再出師征伐烏滸河,討平大食,徹底解除大唐西陲之憂。此次在大都護府齊招諸將商議的,就是遠征大計。趙淳之得高仙芝恩准,可在節堂聽議,原以為遠征怛羅斯會得到連勝恃驕的將領們一致的擁護,沒想到商議一開始,就有人公然唱起了反調。 如果說畢深思、程千里等人出言反對,尚可以舊臣嫉恨釋之的話,那段秀實、張達恭等高部心腹也持異議就令人驚訝了。這些人可是剛剛從征伐中得到巨大好處的,怎麼也畏縮膽怯起來。誠然,欲破敵,必深入敵境數百里,此舉雖確有以勞擊逸之缺,然高大將軍收小勃律,滅朅師,平石國,哪一次不是長途奔襲,大破敵軍?區區數百里,完全可以如李將軍那般以勁騎急行,像剿滅突騎施人那樣,一鼓作氣……

節堂裡論辯之聲漸盛,意見相左的兩派涇渭分明:反對出兵者以程千里、段秀實為首,贊成出兵者以田珍、席元慶為首,互不相讓。而文官們則三緘其口,個個都裝出若有所思,高深莫測的樣子。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場合沒有他們說話的份兒,不過底下做的功夫,文官們可是各顯神通。畢竟官場之道,他們可比那些直腸子的武將更加嫻熟。 趙淳之注意到,在大都護府裡說話極具分量的李嗣業和封常清也都一直未表態,難道……他不由抬眼往高仙芝望去。 高仙芝神情似乎很專注,他握拳托腮,聽著段秀實力陳緩兵之理。 “孫子云: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自天寶六載以來,戰事頻頻,彈丸安西之精華可謂耗盡。已成久暴師而國用不足,鈍兵挫銳,屈力殫貨之相。現大食內亂,無力東侵,實乃休養生息之天賜良機!不如藉此厲兵秣馬,待我元氣大復,自可一舉拔之……”

“段將軍此言又差矣!我安西兵精糧足,又乃不敗之師,士氣旺盛,軍心思戰,此為連勝之相也!何謂鈍兵挫銳,屈力殫貨?光平石國之獲,便可養軍數年!”田珍不待段秀實說完便反駁起來,哼,你要說孫子,我也用孫子,“孫子亦云: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此高大將軍用兵神速,速戰速決之本也,如今銀庫充盈,軍械無憂,正為索戰之時耳!” “戰事頻頻卻又怎的,前幾日隴右道老友高秀岩修書與某,言'安西四鎮是無日不戰,將士中封侯拜將,紫袍金帶比比皆是,隴右常年無戰事,是為碌碌無功也'。段將軍要休養生息自去,下面盼功兒郎數不勝數,他們可容不得勞什子休養生息!”席元慶是高部屬將中最好戰的,自然極力鼓吹出兵。

“兵者,國之大事,怎可以索功名利祿而興兵!”段秀實怒道,“席將軍也太兒戲了罷!此誤國誤軍之言!” “大丈夫為國效力,求取功名,天經地義!”席元慶毫不示弱,嗓門可比段秀實高多了,“你功名既得,無心出戰倒也罷了,居然敢出言譏諷某家,好個'射不穿扎'果毅,自回家抱婆娘便了!”在安西諸將中,段秀實以儒雅博學著稱,長於詩文而與安西四鎮錄事參軍岑參並稱“輪台雙學士”,多謀善斷但略遜騎射,軍中戲稱“射不穿扎”果毅。席元慶以此諷他,哽得段秀實幾乎背過氣去。 “軍國大事,國之安危,人人可暢所欲言,全為忠心一片!席將軍動輒出口傷人,實在有失體面!”程千里冷笑道,“如此舉動,與街市匹夫何異!”

席元慶大怒,旁邊的李嗣業沖他一瞪眼睛,做個噤聲手勢。席元慶看看上座的高仙芝也露不悅之色,只得嘀咕一聲,罵罵咧咧收了聲。 見場面上火,劉單趕緊打起了圓場:“段將軍所言不無道理。如段將軍私己,何以有討護密,滅石國之功。席將軍委實有些孟浪了!”席元慶立刻又衝劉單怒目而視,劉單身側的岑參見他青筋暴露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來,莽夫就是莽夫!劉單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勞師襲遠,雖有違兵法,然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如若一味照搬,何以有用兵如神之說?我安西軍乃百戰之師,三年來徵小勃律,滅朅師,破石國,剿突騎施,哪一次不是孤軍犯險,虎口拔牙。如依紙上談兵,當無勝算,卻又常勝不敗,其意所在,盡在高大將軍帷幄耳!”高仙芝微微一笑,不知道是讚許劉單乖巧,還是聽進了奉承。

趙淳之著意看了看後排的李天郎,自進得堂來,李天郎就一直默不作聲,倒是望著窗外吐芽的花木多些。是故示老練,還是遲疑難決?不,哪一種都不是李天郎的風格。只是,這個敢在邊令誠刀下諫言抗爭的硬漢,怎的變得如此沉默寡言?趙淳之不禁想起李天郎靜立真珠河邊的沉默,敢面對數千突騎施鐵騎而傲然挑戰的大槍頹然垂落於地,只有呼呼吹動的河風,掀動著李天郎沉默的黑色大氅。沉默之後,李天郎將他斷刃的“潑風”佩刀扔進了滔滔真珠河;在面對那個叫馬大元的老卒時,李天郎依舊沉默,沉默之後,李天郎將裝有老卒兒子骨灰的包袱遞與老卒,兩人一起沉默,一起喝乾了半囊陳酒;還有得知自己榮陞側戎軍副使後的沉默,以及沉默之後李天郎那一聲輕輕的長嘆……

今日的商議不過是讓高仙芝活動活動腦子而已,他召集眾將前來,只有兩個目的:一是視眾人意見而遣眾人遠征之責;二是商議遠征剿敵細節。至於是否討賊,早就蓋棺定論了。安西軍擴兵,保大軍重建,側戎軍新編,西域諸羈縻州府也已分得發兵檄文,這一切都說明遠征已是箭在弦上,豈是容眾人商議的?那是高大將軍決定的事!段秀實等跟隨高仙芝多年,居然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還不如那個粟特商人胡拉克,早就做好了隨軍發財的準備。 李天郎從屋簷喜鵲處收回目光,有些憐憫地一掃慷慨陳詞的段秀實。雖然段秀實一直因胡漢高劣之爭與己有隙,但他的人品學識、赤膽勇謀,確是安西官場中極為難得的。不像程千里,他佯似義正詞嚴地反對,內裡卻帶上了過多的楊國忠色彩,失了夫蒙靈察這個靠山,他倒轉得快……

討伐大食不僅是高仙芝夢寐以求的,也是遙領安西大都護的李林甫蓄謀已久的。高仙芝想通過此戰贏得高官厚祿,以便名垂青史,而李林甫則想藉此博取皇帝歡心,權壓朝堂新貴楊國忠。個中撲朔迷離,豈是趙淳之、段秀實等能夠明了的! “李天郎李將軍連敗胡賊,其用兵之妙,皆在長途奔襲,制敵先機,動輒疾馳數百里。區區怛羅斯,更不在話下!不如讓他評評,這遠征七百里,有無勝算!”劉單見眾文官都呈觀望之色,也急於脫身,一把將李天郎推了出來。 眾人的目光,包括高仙芝、封常清和李嗣業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了李天郎的身上。趙淳之甚至還注意到高仙芝和封常清還有意無意地對視了一眼。什麼意思?高仙芝的手指輕輕拂在了膝蓋上,這讓趙淳之突然覺得毛骨悚然……

“卑職近來一直忙於編募人馬,為我安西編練一支無敵鐵騎,以遂大將軍願,使之可勝強悍的大食賊騎。將軍遠慮,屬下眾人盡力,略有小成。”李天郎的發言似乎文不對題,眾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個個面面相覷。性急的席元慶不耐煩地叫道:“李將軍練兵一絕,安西世人皆知,說這做甚,現在是在論討伐怛羅斯……”很多人都衝席元慶瞪起了眼睛,田珍捅了他后腰一下,才令他戛然住口。 李天郎沒有理會席元慶,繼續說道:“得知安西都護府整軍,疏勒胡漢之民均挾弓跨馬踴躍而來,然皆問一事……” “何事?”高仙芝跟往常一樣瞇起了眼睛。 “皆言照草原風俗,進入帳篷者皆為客人,可以與其共享豐美草原,但若燒殺劫掠,欲奪己草原者方為仇敵,誓與其死戰。所謂欲取我草原者,以血沃我草原也。我大唐草原萬里,可用千年萬年,何用跋涉萬里而逐之?若強敵犯,自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將之埋葬草原,使之永不敢犯可也。然大軍屢屢長途跋涉,取他族之地,既非做客之禮,也令將士血灑異疆,頗為不值。所謂名不正言不順……”

“好了,李都尉繞了半天舌,原來就是反對兩字麼!”高仙芝眼中閃過一絲森然,但只是那麼一絲,轉瞬即逝。除了在他旁邊一直注視他的趙淳之,沒有人發覺他的手狠狠地抓緊了膝蓋。 “胡人之言你倒記得清楚!” 眾人一片沉寂,傻瓜也聽得出高仙芝的怒氣。李天郎的態度,不僅令主戰派詫異,也出乎段秀實等意料。 高仙芝的語氣突然和緩下來,“大食覬覦我大唐,非旦夕之功!我若不先發製人,必制於人也!這個淺顯的道理,難道要我給眾人細說!”眾人凜然,也覺高仙芝之見,並非毫無道理。 “胡人眼狹,只見糊口草原,哪知角逐天下!此亦為大唐得安西而胡人歸順之根本!”高仙芝似乎開起了李天郎的玩笑,“李都尉和胡人混跡太久了罷?怎的也同樣眼狹起來?不是胡兒卻更似胡兒,想安西漢將也就你一人!來來來,和阿史那龍支比比,是否似了起來?” 節堂裡響起了笑聲,李天郎笑得最大聲,連聲道:“大將軍教訓得是,先不比眼睛,末將和阿史那將軍先從鼻子比起罷!” 哄堂大笑中,節堂的氣氛為之一緩。 岑參道:“李將軍之意,也是誘敵深入,以逸待勞之說,和大將軍平滅大食之圖,殊途同歸而已。” 高仙芝呵呵笑著,隨意點了點頭,膝蓋上的手鬆了下來。趙淳之也隨之鬆了口氣,同時覺得無比失望,他原以為李天郎會慷慨激昂地據理力爭,至少也要堅持己見,沒想到高大將軍稍有怒意他便軟了下來,哪有半分不畏權貴、敢於直言的雄風傲骨?英雄,他到底是不是? 李天郎在笑聲中捏了一把汗,自己到底欠了火候,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非要說出來……阿米麗雅果然見識非凡啊,她居然猜到了這一幕,用封常清的話說,“此女多智近乎妖”。天哪,李天郎驟然出了一身汗,“近乎妖!”這是怎樣的決斷,絕對不是一個好兆頭,加上今天的冒犯……李天郎後悔不迭,少說兩句不好麼!不過想到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想到胡漢百姓的苦難,想到方天敬對大唐社稷的憂心忡忡,想到王忠嗣量力而行,以戰養和的遠慮,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盡力一試,哪怕最後絲毫沒有效果,哪怕自己也會命同王忠嗣,甚至更慘。至少,盡力了,可以問心無愧。 席元慶得到了垂涎已久的前鋒之職,他的麾下集中了安西軍裡最精銳的將士,包括從側戎軍裡抽調來的白孝德所領三百剽野團精銳。他毫不懷疑自己將率先越過蔥嶺,一路西行,輕鬆掃除路上的微弱抵抗,引領整個唐軍的兵鋒直指怛羅斯! 升任右軍總管的李天郎跟隨著高仙芝一併出發了,趙淳之帶三百陌刀手編橫野團,加上從阿史那龍支的突厥軍中撥來的三百騎兵編伊質泥師都團(意即狼之子),充調入李天郎部。突厥兵的領兵校尉也算是老相識——和李天郎比刀的阿史那沙藍。 當行軍隊伍步出疏勒時,絡繹不絕的百姓夾道歡送,各種語言的祝福聲和歌聲此起彼伏。鬚髮灰白的父親擂著兒子們壯實的胸脯,少不了說些期盼愛子建功立業的話;母親們則摟著兒子額頭親了又親,涕淚糊了兒子們一臉;男人們一手抱了妻子,一手摸著幼兒的頭,低聲囑咐幾句;神情黯然的妻子們仔細檢查了親手為丈夫備下的包袱,滿肚子的話如今卻說不出幾個字來。 “師兄,下次出征,無論如何得帶上我!”張淮鉅扶著李天郎的戰馬,挨個撫摸大槍、“羽浪”橫刀和鮮明的鎧甲,滿臉都是仰慕。他央求李天郎很多次,欲隨軍出征,李天郎都以年紀幼小沒有同意。 “好好在家習武修煉,以後有的是機會!”李天郎抱起紗米娜,將她高高拋起又接住,咯咯歡笑的女兒嫩聲大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我不在家,你可要照顧好你師嫂。”李天郎將女兒交還給哥麗,紗米娜不甘心地摟緊父親的脖子,哇哇亂叫,小腳在哥麗衣裙上蹬了不少腳印。 “咦,嫂子怎的沒來送行?她……”張淮鉅猛然意識到什麼,立刻將下半截話咽回了肚子裡。 李天郎苦笑起來。 阿米麗雅毫不諱言地反對李天郎此次的遠征,怒斥這是窮兵黷武,斷無好下場。作為妻子和母親的阿米麗雅對出征幾乎厭惡到極點,眼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遠去,而自己卻只有在家苦盼,那是何等的煎熬。她覺得大唐如此的征戰可謂愚蠢可笑之至,對李天郎無奈的服從也充滿怨恨。長久以來,她一直對此報以理解和容忍——她的丈夫是真正的唐人,他無法迴避他的命運。阿米麗雅自己能做的,唯有為丈夫祈禱,為他減輕盡可能多的苦痛,哪怕是為了送他到下一次出征。只要他活著,只要他始終在自己身邊。但是,長久的壓抑並沒有化解,反而越積越深,越壓越重! 佛祖啊,為什麼你總是讓我一味承受,卻又吝嗇賜予我改變這一切的力量,難道我們就只能一直順從麼! 當調皮的紗米娜搖落一地梅花後,一向溫柔嫻靜的阿米麗雅像獅子一樣發怒了,她抓住女兒,狠狠地揚起了手中的竹篾。連痛帶怕,紗米娜的哭聲差點把院子震垮。哥麗和查默幹見到如此場景也是嚇得手足無措,連阿史摩烏古斯也大張著嘴站在一邊,搓著一雙大手不知如何是好。 心痛的李天郎聞聲奪過女兒,見她腿上已是數道血痕,不由大怒,信手一推,阿米麗雅頓時仰身便倒。眾人大驚失色,一齊撲上搶扶。李天郎當即後悔,抱著號哭的女兒走上兩步欲圖緩和。阿米麗雅眼中已溢滿淚水,她倔強地推開所有的手,自己站起來,一拂袖子跑出了家……慌得一干人等滿處去尋,直到華燈初上,阿米麗雅才默默回來,單獨關在廂房裡什麼人都不理。 李天郎在門邊賠盡了不是,阿米麗雅只是關門念經誦佛,始終不發一言。她不再做飯,也不讓哥麗和查默幹生火,弄得李天郎只得往街上買食充飢。 妻子苦啊,李天郎心裡明白,遠離家人,獨自承擔一切,再堅強的女人也有崩潰的一天。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艱難與自己如影隨形,連累了嬌弱的妻子,折磨著全家上下,而自己無力抗爭,唯有借戰鬥來逃避,剩下的一切,都留給阿米麗雅一個人在家承受。家啊,家現在是妻子的一切,她和他都只有這一個家了,即使阿米麗雅負氣出走,她也再無地方可去,只有回家,跟自己一樣,只有回家。 在出征前一晚,廂房裡的燈光亮了一夜,念經聲也悠然響了一夜,李天郎則在屋外站了一夜。 出發的號角聲響了,李天郎扯過坐騎的韁繩,最後回望了一眼。彷彿神奇的感應般,他一眼就看見阿米麗雅在人群外跳下馬,提著包袱急急趕來。阿史摩烏古斯趕緊分開眾人,讓夫妻兩人說上最後幾句話。 包袱散發著溫熱,不用說李天郎也知道是他愛吃的馕,那蜂蜜的香味讓紗米娜舔起了小嘴巴。阿米麗雅把包袱往李天郎手裡一塞,李天郎正要說什麼,臉上卻是一痛,原來挨了一鞭。摀住火辣辣的傷口,李天郎吃驚之餘,居然笑了起來。周圍眾人盡皆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只有人小鬼大的張淮鉅高聲乾咳一聲,假裝沒看見。 阿米麗雅隨後冷哼了一聲,轉身就走。李天郎在笑聲中躍上馬背,沖自己老婆的背影叫道:“又要辛苦你了!我一定早些回來!” 阿史摩烏古斯一聲呼哨,“風雷”“電策”縱身跟上。紗米娜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哇”的大哭起來。 大軍出發了,送行的人群蠕蠕而動,祝福和道別的聲音高亢起來。各種色彩斑斕的旌旗在號角聲中排列停當,各族將士紛紛揮手上路。當號角音畢,大隊已默然無聲,齊齊向北而去,很快和送別的人群拉開了距離。雖然不時還有依依不捨的回首張望,但腳步卻絲毫沒有停滯。 李天郎的腿側感受到鞍袋裡馕的溫熱,他下意識摸摸臉上的鞭痕,不禁啞然失笑。一匹快馬從隊伍一側飛奔而過,李天郎皺起了眉頭,如此冒失的事情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軍中。馬上的騎手匆匆向他行禮,卻沒有停步,直接往前隊去。熟悉的身影令李天郎愣了愣,凝目望去,只見滿頭大汗的馬鐧不由分說從旗手那里奪過了西涼團的紅色鶡鳥旗,加入到前進的隊列中。怎麼回事,不是叫他送馬大元返鄉了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馬麟!”李天郎喊道,馬麟應聲過來,“馬鐧何時歸隊的?怎的回來如此之快?” “屬下委實給他開了二十五天過所,也不知他怎的五天就回來了。”馬麟應道,“我也是方才才見他歸隊,待屬下前去查問。” “不用了,讓他去吧。”李天郎望著昂然翻捲的紅色鶡鳥旗,心裡嘆了口氣,大元,你想讓我負疚一生麼! 任何人都會說,這是整個呼羅珊最華麗的帳篷。 它曾穿行在布哈拉、撒馬爾罕、拔汗那、赭時、粟特、吉巴勒、古希斯坦、古米斯、泰伯利斯坦、竹爾佔、亞美尼亞甚至遙遠的努比亞。它走到哪裡,哪裡就會升起阿撥斯王朝勝利的旗幟。它獨一無二的波斯裝飾帶來的不僅是驚人的華美,更是長盛不衰的顯赫聲威。 它的主人,呼羅珊埃米爾,阿撥斯王朝的開國重臣,大食最富傳奇色彩的猛將,安拉最優秀最忠誠的波斯裔信徒——阿布德爾·拉赫曼·布·穆斯里姆。 大帳裡流光溢彩,綴滿寶石和金銀的器皿飾物俯仰皆是,醇厚的香料透過精美的絲綢,在艷美的蒙面侍姬曼妙的身形中,釅釅地瀰漫出醉人的氣息。安拉偉大的戰士阿布·穆斯里姆常說:“美酒、音樂和美女,對我來說,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管是議論朝政,還是發兵征戰,皆要以此相伴。”因此,不管他出現在什麼地方,這華麗的大帳,以及大帳裡的一切,都會如影隨形。但如果你以為這些令常人垂涎的美物會迷惑阿布·穆斯里姆的大腦,懈怠他永無止境的野心,會使他在聲色犬馬中喪失一個戰士的智謀和膽識,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伯克爾拜服在他主人的腳下,謙卑地親吻著穆斯里姆的腳背。他剛才的匯報顯然讓埃米爾非常滿意。在連遭敗績之後,伯克爾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河外那些勢利的們,在石國滅亡後,終於意識到自己危險的處境,紛紛表示效忠偉大的安拉和阿撥斯王朝。近日來,伯克爾和石國王子塔立丹風塵僕僕,走遍了河中地區,以石國“老弱盡誅,丁壯皆虜為奴,唐人取金寶瑟瑟駝馬等,國人號哭,並掠王者,獻之於其闕下”的淒慘場面說動了兩河流域所有的君王酋長,得到了他們出兵助戰的承諾。真是時過境遷啊,就在三十多年前,這些第赫幹們還聯合起來對抗安拉,現在他們再次聯合起來,卻調轉矛頭指向東方的大唐。 對部屬的成功,阿布·穆斯里姆從來不吝嗇豐厚的賞賜,成箱的金幣很快就會送到伯克爾的帳篷。 “尊貴的埃米爾啊,感謝您的公正與慷慨,我願意為安拉和您奉獻生命。”伯克爾的感激涕零確實不是裝出來的,他太需要這次聯兵抗唐的外交勝利了。否則,不光是他在呼羅珊難以立足,就是他整個家族,在王朝更迭之際,也難逃厄運。 阿布·穆斯里姆微笑著擺擺手,他也由衷地感到高興。攝取東方利益是安拉的旨意,經過無數安拉忠誠的僕人不懈地努力,河中地區逐漸皈依了偉大的穆聖。但是,那個叫唐帝國的巨人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唐國的哈里發曾修書嚴厲地斥責大食軍隊的東進,雙方流血的戰鬥使原本輕敵的大食人明白,唐帝國是一個比薩珊波斯帝國厲害得多的對手,他們同樣擁有快馬奔跑數月也不到頭的富庶疆土,同樣飽有輝煌的文明和勇猛的戰士。本著現實審慎的態度,在阿布·穆斯里姆接任呼羅珊埃米爾後,他將精力主要放在了鞏固河中和剿滅倭馬亞家族勢力上,對東方的擴張,由此暫時停歇下來。 但是,那並不意味著大食的利劍就此止步。只是,需要時間和時機。 “繼續發揮你巧舌如簧的本領吧,更多的功勳和賞賜在等待著你。”阿布·穆斯里姆遞給伯克爾一張羊皮卷,“這是我寫給葛邏祿人的信件,拿著它,去和他們談論他們的未來吧。” 伯克爾愕然,他實在不想重蹈出使突騎施的覆轍,但他卻不敢明言。兩個身材姣好的侍女捧著酒具經過他的身旁,感覺到這個男人的恐懼,面紗後面的兩雙妙目不由相視一笑,輕蔑之意溢於言表。只是伯克爾只顧滿頭冒汗,哪裡會留意她們的嘲諷之色。 “你需要的東西,我都會為你備下,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阿布·穆斯里姆看穿了伯克爾的恐懼,言辭十分嚴厲,“能夠參與安拉偉大的聖戰,是你無上的榮耀!你應當知道你此行的重要性,好了,去吧,願安拉與你同在!” 看著阿布·穆斯里姆撫摸座邊的皮革,伯克爾的五臟一起收縮起來。他唯唯諾諾地行了禮,逃似的退出了那宮殿般的大帳。 “拿紙筆來!”阿布·穆斯里姆有些疲倦,到底是四十二歲的人了,歲月不饒人,長途奔波有些吃不消,有侍女捧來了盛奶的金杯,他勉強喝了一口就揮手令她下去。 書記官一聲不響地跪在一邊,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阿布·穆斯里姆低頭沉吟了一會,用虔誠渾厚的悠長聲音慢慢口述起書信的內容來。 向偉大、光榮的信仰與正義保護者,艾卜·阿拔斯·阿卜杜拉·本·穆罕默德·本·阿里·本·阿卜杜拉·本·阿拔斯致敬!願安拉保護您的統治,各清真寺全體伊瑪目每日五次向主掌一切的最高之主祈禱,願真主使你國祚綿延,保您戰勝所有的敵人。 對河中戰事,您忠實的僕人阿布·穆斯里姆以萬分的誠意向您禀報如下:正如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到抗戰的許可,因為他們已經被戕害了,安拉對於援助他們,確是萬能的。在安拉的感召下,河中的第赫幹們已經站在我們一邊……我將於一個月後由巴里黑抵達木鹿,屆時,大食大軍將與來犯的唐人決一死戰! 比起長途奔襲的唐軍,大食軍隊更有充足的時間備戰。當伯克爾一行使團秘密從木鹿城出發時,大批呼羅珊軍隊正迅速向東,向南開拔。他們要和南下的齊雅德的軍隊匯合,以穩定河中粟特軍隊脆弱的防禦。那些第赫幹雖然集中了近十萬大軍,但絕對不能指望他們那些烏合之眾能和呼羅珊戰士相提並論。最後解決問題的,只能是真主的戰士。伯克爾看得出,阿布·穆斯里姆已經動員了呼羅珊所有的精銳力量,對唐人的進犯,顯然沒有等閒視之。但是,能取勝嗎?伯克爾想起了白草灘,不由打了個寒噤。那個高仙芝,還有那個李天郎,都會來嗎?安拉保佑! 木鹿城高聳的尖塔在夕陽中熠熠生輝,軍隊捲起的尾塵在它俯視下裊裊散開。方形的,三角形的,或者長旒的戰旗上新月飛揚,旗幟上的聖言無不昭示著大食戰士輝煌的戰績。伯克爾抖擻了精神,在馬背上挺起了腰。萬能的真主,請賜予我力量。即使死,也讓我死得光榮。 高塔上傳來阿訇高亢的念誦聲,那聲音如天籟美樂,在大地上悠悠迴盪。城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連行軍的隊伍也應聲停了下來,甚至街邊衣冠襤褸的乞丐,也虔誠地拜服在地。向偉大真主禮拜的時間到了。 一隊彪悍的騎兵整齊地在伯克爾身側跪了下來,一身的鎧甲嘩嘩直響。領頭的那個嘎伊德(大食軍隊官職,相當於隊長)是個身材極其魁梧的波斯人,他小心地在膝下舖好小方毯,一臉肅穆地面朝聖地麥加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看看吧,過去那些信奉異教的波斯人,和大食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是多麼忠實的信徒啊,真主偉大!誰都不會懷疑萬能的真主將把所有的人都感召到他的麾下!那是怎樣的胸懷,怎樣的氣魄,怎樣的睿智啊! “能夠參與安拉偉大的聖戰,是你無上的榮耀”,埃米爾的話在耳邊迴響,是啊,安拉不僅用劍,還用心、用口、用手征服了萬里疆域,千萬眾生。自己雖仗劍無功,但是,一樣不是在用口,用手,用心秉承安拉“傑哈德”的使命麼?既然安拉給了我這樣的機會,誰說不是名垂青史的契機?比起這些拿刀劍的武士,自己似乎更顯高貴和榮耀,能有什麼比征服他人的心更艱難,更可貴的? 偉大的安拉,你將我們降臨在這個時代,也許就注定了我們的使命,我們無法迴避的使命!伯克爾心中湧動著巨大的暖流,那高聳的尖塔,彷彿凝聚著神奇的力量。伯克爾歷來自認為不是個狂熱的信徒,但是在這一刻,他真切地感到了安拉的無所不在,他真心誠意地拜服在安拉腳下,用心聆聽著真主的教誨。 除獨一的安拉外,別無主宰。 敬事安拉,勿以任何物比擬他。 勿信二主,安拉唯一。 安拉確是使穀粒和果核綻開的,他從無生物中造出生物,從生物中造出無生物。這是安拉,你們怎麼能悖謬呢! 安拉,除他之外絕無應受崇拜者。他是永生不滅的,是維護萬物的……他的知覺,包羅天地。天地的維持,不能使他疲倦,他確是至尊至大的。 天地萬物,都讚頌安拉超絕萬物,他確是萬能的,確是至睿的。 伯克爾在心中默默跟念,感動處禁不住淚流滿面,旁邊的嘎伊德都被他的至誠所打動。 “我叫曼蘇爾,”嘎伊德結束禮拜,對伯克爾行禮,“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護送您一程。”漆黑的鐵片鱗甲,漆黑的斗篷,裹緊頭盔的漆黑頭巾,還有腳下漆黑的靴子,就連戰馬,也是一身漆黑,只有兩排整齊的牙齒,卻是出奇的潔白。 伯克爾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溫文爾雅的波斯人,他用手指輕輕碰著額頭行禮,注意到對方尖利的鷹鉤鼻子。鼻子很囂張地從面頰上突兀出來,彷彿是一記兇猛的勾拳,以至於在鼻翼兩側帶出兩道很深的皺褶,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不勝感激,”他說,“有曼蘇爾同行,諒是一路安全的。”(曼蘇爾,意即常勝者) 曼蘇爾笑了,臉上的褶皺也更深了,看起來猶如一隻抖動羽毛的碩大禿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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