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8章 第八章天理昭彰

火燃起來了,灰煙迷漫中一陣陣燒焦皮肉的煳臭味濃烈得嗆人……“狂徒,拖下去與本官重重地打!”翁同龢咬牙吩咐句,接著道,“吳忠,你與本官細細說來!” 眼瞅著朱啟消失在暮色之中,慈禧太后心裡直堵了團爛棉絮般挑不開理不清,遂趿鞋下炕來回踱了起來。光緒心中兀自惴惴不安,見她這般神色,更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兩眼忽東忽西凝視了良久,方忍不住小心開口道:“親爸爸,那……那奴才秉性浮躁,口沒遮攔,與他置氣,犯不著的——” “唔?唔。”慈禧太后似乎這方察覺光緒尚在屋中,怔了下說道,“他那點子秉性,我心裡清楚,也不怪罪他。只他不察內情胡言亂語,傳出去實在不好收拾,給他那處分也為的堵堵下邊口舌。”說著,慈禧太后嘆了口氣,“做官這麼多年,他清得一汪水似的,想來也沒甚積蓄,回頭你與他二百兩銀子吧。”光緒怔了陣,回神過來忙躬身打千兒笑道:“親爸爸聖明,兒臣代那奴才謝親爸爸洪恩。”慈禧太后兩眼凝視著窗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淡淡道:“我也乏透了,沒事你道乏吧。”

“嗻。”光緒深深躬了下身,道句“兒臣告退”便退了出去。崔玉貴捧著銀條盤進來多時,這方忍不住開口道:“老佛爺,那奴——”話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子陰森著臉開了口:“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些不該外頭知道的事都傳了出去!蓮英去天津籌銀子,就這幾個人曉得,朱啟又怎生會曉得?!” “老佛爺明鑑,這可不關奴才事的。”崔玉貴滿臉惶恐神色,“奴才是老佛爺一手使出來的人,曉得老佛爺規矩,怎麼敢在外邊犯老婆子舌頭?這事……這事從萬歲爺那邊洩出去,也……也說不定的。” “回頭告訴底下奴才,沒事少吹牛犯舌頭,若再有這等事兒,我決不輕饒!” 崔玉貴暗籲了口氣,連聲道:“是是,奴才一會兒就告訴他們,誰敢再亂嚼舌根,定抽了篾條趕出去!”

“洩露宮闈秘事,我是一定要他命的!”慈禧太后咬緊牙關,語氣重得直讓人喘不過氣來,“便你與蓮英也不例外!”因見李蓮蕪端著奶子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外楹柱旁,遂擺手喚她進來。抿了口奶子,慈禧太后只覺著心裡舒暢了許多,望著李蓮蕪道,“蓮英出去了?” “回老佛爺話,奴婢哥哥早些時已出去了。”李蓮蕪蹲萬福道了句,掃眼崔玉貴道,“如今有些事很怪,撲朔迷離,周密一點斷沒錯的,隻老佛爺是包容天地的主兒,也不必為這些閒言碎語煩惱。” 慈禧太后似笑非笑了下,她這幾十年來,何種大風大浪不曾經過?只這事愈是咀嚼,後味卻愈是不佳。文武百官之間傳播,可以召集起來痛加訓斥,可以捉拿下獄、流放殺頭,而百姓們傳謠,卻是最最可怕的!更況目下有屢禁不止嘯聚鬧事的,若為此類匪人利用作難,只怕——慈禧太后端起奶子呷著,出了半晌神,說道:“你太輕看這件事了。謠言,小則傷人,大則亡國!我遇這種事從來不肯輕易放過的。”說著,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移眼盯著崔玉貴道,“你這便出去告訴蓮英,將那奴才——”她沒有說下去,只抬手重重向下一揮。崔玉貴頓時明白過來,忙叩頭道聲:“嗻。”便爬起身來。正欲抬腳出門,聲音又傳了過來:“手腳利落點,若是出了差錯,你們這陽壽可就到頭了!知道嗎?!”

“奴才曉得,奴才曉得。” 朱啟滿腹惆悵,直更響三聲才矇矓睡去,遠遠聽得雄雞一聲長鳴,心知已近寅正時分,遂穿衣洗漱一番,喚醒了小廝李慶。 自朝陽門出城折而北上,因著積雪凍得路面光滑無比,及近午時,二人方趕至距京城二十里地的張家堡。說是堡,其實也只十多戶人家,朱啟本待接著趕路,只李慶已是氣喘吁籲、腳底打岔,因讓他放了行李去尋個歇腳的地兒。 李慶連敲了幾家門,裡頭都沒人答應,好不容易瞅著個人,卻急忙忙回家關門閉戶。李慶嘴裡嘟噥了句,近前敲門說話,里間人沒有開門,只道了句東頭有客棧便再不言語。李慶迴轉來皺眉道:“怪事,你就開開門說幾句話兒,又能少了什麼?”“局勢動盪,也怨不得人家。既然有店,不就行了?”朱啟淡淡一笑道了句,徑自舉步向東。

店老闆似早已料著他們會來,兀自守在門口,二人尚未進前已自迎了上去,笑著打千兒道:“爺辛苦了!快裡邊歇著。不知爺要點什麼?”跋涉了半日的朱啟這方覺肚中已是咕咕作響,遂淡淡一笑道:“半斤牛肉,兩斤餑餑,外帶一壺燒刀子。” “好的,爺您先歇著,立馬便上來。”店老闆說著高聲吆喝道,“老三,半斤牛肉、兩斤餑餑外加一壺燒刀子!快點,莫讓爺候久了!”抹把臉門口處坐了。朱啟掃眼四周,卻見酒肆裡除了自己與李慶,西邊牆角桌上早已坐著二人,一個穿天青風毛底綢夾袍,一個穿絳紫棉袍,雖背對著看不清面孔,只看身形,朱啟便想起一人來。他的心陡得一跳,漆黑眉毛不由攢成了“八”字。 “爺您怎的了?”李慶詫異地望著朱啟,“可是受了風寒,身子骨不舒坦?”朱啟淡淡笑著收了目光,搖搖頭正欲言語,卻見店老闆鬼頭鬼腦兀自與一麻臉伙計嘟噥著什麼,心下更是犯疑,擠眼色示意李慶,道:“沒事的。將東西包了,咱邊吃邊趕路。”說著,自懷中掏了塊碎銀放桌上便站起了身。

“哎。爺,您這怎的要走?”店老闆見狀,急步上前攔了,笑道,“酒還不曾上來呢。”朱啟審視了眼店老闆,道:“出來大半年日子,眼瞅著年關已至,還是早些趕回家的好。” “急也不在這片刻光景。爺您便不憐惜自己,也該為這位小爺想想呀。大冷的天兒,可真難為他了。”店老闆說著,轉臉向著里間大聲罵道,“老三,你他奶奶的手底下能不能快點?!”見李慶業已包好餑餑、牛肉,朱啟拉了李慶的手,道句:“多謝美意,只在下思家之心甚切。來春在下北上,定來貴店多盤纏幾日。”便欲出去。 “爺您這不看不起敝店嗎?要讓他人曉得,還不以為咱這店虧了主顧?” “掌櫃的如此不是有些強人所難嗎?!”朱啟說著推把店老闆,奪門便出。角落處二人見狀,“嗖”地站起身,騰身一躍便追了出去。

“阿敏阿,你卻要怎樣?!”朱啟嘴角肌肉抽動了下,“莫忘了這可是皇城重地,天子腳下!”阿敏阿冷笑著甩手將辮子拋了腦後:“朱大人不說強人所難嗎?” “怎講?” “我欲取你性命,你可願意?”阿敏阿跨前一步,“這難道不是強人所難嗎?”說罷,他仰臉“哈哈”大笑起來。朱啟身上汗毛一乍,轉身欲跑,只那身穿絳紫棉袍的漢子早已堵住了去路,遂復折身定神道:“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你為何如此?!” “告訴你又何妨?”阿敏阿笑著,“這可是李大總管的意思。” “他?”朱啟此時已完全鎮靜下來,心知此一劫是萬萬避不過去的,遂假咳一聲丟眼色與李慶,拉著李慶的手亦已鬆開。阿敏阿點頭道:“不錯。誰要你好好的官不做,偏要去摸老虎屁股?”說話間阿敏阿搖了搖頭,“看你可憐,本想讓你舒舒服服地上路,殊想你卻這般警覺,如此只怕要受點苦了。”

“在下認命了。只這孩子年紀小,求二位與他條生路如何?”朱啟說著躬下了身,忽地,只見他雙手一伸,死死抓住了阿敏阿雙腳:“慶兒快跑!快跑!”阿敏阿不防他有此一招,直氣得黃板牙咬得咯咯作響,彎腰伸出蒲扇般大手向著朱啟頸部便砍了下去。朱啟悶哼一聲,只兩手仍自死死抓著阿敏阿,任阿敏阿使出吃奶力氣卻愣是分不開他雙手,眼見李慶已奔出二十米開外,急道:“吳忠!快把那兔崽子抓回來!” 李慶兀自向前跑著,忽聽身後一聲悶哼,腦子頓時漲得老大,不由轉過身,卻見阿敏阿的徒弟吳忠正自奔了過來,心下不由又是一陣恐懼,復轉身欲再逃時,腳底下一滑便跌倒在地上。 “兔崽子!”吳忠伸出大手,扯衣領將李慶拖了起來,“看你往哪兒逃?!”李慶情急間亂踢亂抓,口中大喊著:“救命呀!救命呀!”

“叫!讓你叫!”吳忠說著扯衣襟欲堵李慶嘴,不防李慶嘴一張,卻將他手下死力咬住。 “啊——你這兔崽子,屬狗的呀?!”說著,抓住李慶衣領的手不由鬆開。李慶見狀,抬腳照著吳忠襠部猛揣了下轉身便跑。 阿敏阿好不容易掰開朱啟雙手,一閃眼見李慶撒腿狂奔,直氣得臉色鐵青,如香灰一般,抬手從袖中掏出飛鏢擲了出去。聞聽腦後生風,李慶忙不迭轉臉,卻見一物事閃著寒光如疾電般向自己襲來,欲躲時哪裡還來得及?撲通一聲,身子如麥垛子似倒在了地上。 “好,太棒了!”見此情景,麻臉伙計老三竟拍手喝起彩來。 “好你個頭!”阿敏阿怒斥道,“你們兩個,去將那二人拖進來。”說著,徑自移腳進屋,揀門口處凳子上坐了。不大工夫,店老闆並著伙計將朱啟主僕二人拖了進來。

“爺,事兒也搞定了。”店老闆拍了拍手,一個千兒打到地,滿臉堆笑道,“您看這銀子是不是——”“怎的?還想要銀子?!”阿敏阿彈彈身上泥水,端壺猛飲了口酒冷聲道。店老闆身子一個激靈,忙不迭道:“不不,小的怎還敢存這個念頭?”猶豫了下,店老闆咬著嘴唇小心接著道,“只……爺,您看這二人行李可……可不可以送與小的?” “給你,都給你。” “如此小的多謝爺了。”店老闆說著暗暗鬆了口氣。阿敏阿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殺氣,待店老闆欲轉身時,忽地,只見他舉手重重砸在了店老闆頭上。 “爺,您……您……”麻臉老三兩腳扭麻花似的瑟瑟抖著,連退幾步跪倒在地。 “小的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不知道。只求大爺您放……放小的一條生路。”阿敏阿站起身,嘿嘿冷笑道:“你還有生路可走嗎?”說著,撿起酒杯照著老三額頭便擲了過去。殷紅的鮮血順著臉頰向下淌著,老三雙目圓睜,似驚似恨地凝視著阿敏阿,身子似秋風中的枯葉抖了兩下,倒在地上。

阿敏阿舒了一口氣,徐步出來,陽光映射下,神態安詳得像剛睡醒的孩子。他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去,將門封上!” “這怎麼辦?”吳忠似猶未完全從疼痛中清醒過來。 “燒!燒個乾乾淨淨!” 火燃起來了,灰煙迷漫中一陣陣燒焦皮肉的煳臭味濃烈得嗆人。連一生殺人越貨、巧取豪奪的吳忠亦被這般毀屍滅蹟的慘象唬得目瞪口呆。許久,方喃喃自語道:“這……這也太……” “哼!”阿敏阿渾身沐浴在血紅色的火光裡,鐵鑄也似一動不動。看了一眼神情癡呆的吳忠,冷哼一聲獰笑著說道,“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歡?你日後可要好生記著這一幕!”吳忠身子電擊般顫抖了下,低聲顫抖道:“是,徒兒一定記——”話未落地,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傳了過來,阿敏阿眉頭微皺,手搭涼棚眺望,只甚也看不真切,遂道:“快牽馬過來,咱們走!” 甫一退朝,不待用膳,光緒帝便打轎徑奔了醇親王府邸。 打入冬以來,天便難得好生晴過,眼見得陽光融融,紅男綠女扶老攜幼紛紛湧上街頭,好不熱鬧。只坐在暖轎內的光緒卻滿腹心事、充耳不聞,手撫著前額只是沉思。不知過了多久,暖轎穩穩地落在地上。 “萬歲爺,”王福往前一步,打千兒小心翼翼道,“到地方了。” “唔。”光緒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呵腰出轎,仰臉吸一口清冽的空氣,命暖轎在外候著,便帶了王福、寇連材進了大門。沿抄手游廊迤邐進來,直奔後院書房,拾級而上,只聽得里間傳出李鴻章聲音。光緒猶豫了下,輕手輕腳行至亮窗下,往裡瞧,只見李鴻章滿臉尷尬神色地望著奕譞,奕譞閉目仰躺在炕上,面色緋紅、一語不發,旁邊杌子上一三十左右青年,似乎心事重重,俊秀的面孔上一對濃重的臥蠶眉緊緊蹙著,一條又粗又黑的長辮直垂到腰下,顯得又英武又灑脫。 “七爺。”李鴻章似乎耐不住這等寂寞,嘴唇翕動著喃喃開了口,“這……這都是卑職做事不周,以致讓那奴才鑽了空子。卑職——”“好了,不說這事了。”奕譞徐徐睜開眼,望著他嘆口氣道,“這都是天意,都是注定了的。” “王爺,”那青年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忍不住站起身上前打千兒道,“此事不可就此作罷呀。” “閉嘴!”李鴻章皺眉低斥了句。 “你是鄧世昌,對嗎?”奕譞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鄧世昌,字正卿,廣東廣州人。福州船政學堂首屆畢業生。精於測量、駕駛,曾任南洋水師船隻管帶,後調入北洋水師,時下以總兵職兼致遠艦管帶。聽得奕譞言語,鄧世昌點頭嘴唇翕動著便欲開口,只奕譞已自接著道,“你能有如此心思,甚是可嘉,隻時事絕非你所想像的那般。積弊已久,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變得過來的——”說著,奕譞猛咳了兩聲,臉已漲得通紅。 “七爺!” “沒事的,沒事的。”奕譞似笑非笑,“欲速則不達,懂嗎?”“標下曉得。”鄧世昌緊蹙著眉頭猶豫著,“只……只據袁慰亭電,朝鮮境內目下民怨沸騰,變故只在朝夕之間。若真遇變,他必求於我朝,到時我朝何以自處?應其邀出兵,日本國必定插手,形勢如何將很難預料;不允其所請,外間則會笑我煌煌天朝竟無力護一屬國,朝廷顏面將損之殆盡。王爺,人無遠慮則必有近憂——” “混賬!”李鴻章皺眉瞅著鄧世昌,低斥道,“這話也是你說得的?!” “標下——” “不要怪他,這些話便一般人還不敢說出口呢。”奕譞隨口道了句,卻已羞得李鴻章老臉泛起紅暈。 “少荃,這些可是真的?”李鴻章兀自發楞,聞聽忙定神躬身奏道:“回七爺話,朝境今年遭逢旱災,百姓顆粒無收,朝廷內部又烏煙瘴氣、追名逐利,不以民生為念,只怕變故遲早是要發生的。” “怎不早些奏上?”奕譞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只語氣卻依舊如先時般平緩。 “屬下亦昨夜方接袁世凱電文曉得的。” “回頭去電,朝境風吹草動須及時來電告知!還有,要他告訴朝王,速速平息民怨。” “嗻!” “目下欲再行添購艦隻,已是不能。回頭只能加緊訓練以備不虞了。”奕譞兩眼悵然地望著窗外,暖融融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平靜中帶著些許不安。鄧世昌嘴唇翕動還欲言語,卻已被李鴻章怒目止住,轉眼望奕譞時,卻見其已收回目光,抬手伸向枕下,窸窸窣窣摸著什麼。 “七爺,您——” “這是屠仁守的折子,回頭你交與叔平或萊山,讓呈與老佛爺。”奕譞已自枕下摸出道折子,“告訴他們,若還心中有我這個王爺,也照那意思寫個折子一併遞上去。”李鴻章滿腹猶疑地伸手接過,打開欲看猛覺不妥,忙不迭合上。奕譞見狀,淡淡一笑開了口:“看看也好,你也是說話有分量的,我竟忘記了。”李鴻章猶豫了下,終小心打開:奴才屠仁守為宮廷政治,仰乞慈鑑:歸政伊邇,時事孔殷,密摺封奏,請仍書皇太后聖鑒,披覽後施行。 李鴻章看罷,只覺背上又濕又涼,已是汗透內衣。依此下去,大清還有中興之日嗎?思量著,他瞥了一眼奕譞,嘴唇翕動著喃喃道:“七爺,這……這萬不可以的。”奕譞苦笑著,兩行淚水已順眼眶淌了出來:“我……我也知道不可以的。這折子本該萊山他們遞進去的。可屠仁守一大早卻送了我這,他難道不知道皇上旨意?這怕是老佛爺做與我看的。再者說來,眼下這等局勢皇上能應付得下來?若萬一有個閃失,只怕後果——”奕譞正自說著忽地頓住,循他目光望去,卻不知何時光緒已進來,李鴻章愣怔了下,忙不迭跪倒在地,叩頭道:“奴才恭請皇上聖安!” “臣奕譞——” 奕譞掙扎著欲起身時,光緒已俯身按住了他:“阿瑪躺著便是了。你倆也起來吧。”見何玉柱捧著茶盤進來,光緒抬手端杯微呷了口,方望著李鴻章道,“拿來朕瞧瞧。”他的面色如止水般平靜,隻黑青的瞳仁熠熠閃光。李鴻章不由低下了頭:“皇上,這……這……” “嗯?!” 李鴻章掃眼奕譞,終遲疑著遞了上去。 光緒靜靜地看著,但臉色卻愈來愈難看,兩排細白的牙咬著嘴,不時顫抖抽搐一下。一時間,屋內靜寂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眼見他這般神態,眾人頓覺一種寒徹骨髓的壓力襲來,心立時冷縮成一團,兀自局促不安間,只聽“啪”地一聲響,光緒拍案站起身來,腮邊肌肉急速抽搐著怒喝道:“天殺的奴才!王福!王福!!” “奴才在。” “喚屠仁守那奴才來見朕!朕看他——” “皇上,不要——”奕譞說著雙手撐炕便欲起身,但手一軟,又歪倒了下去,口中狂噴出一口鮮血。光緒似廟中泥塑佛胎般一動不動,只用驚恐的目光看著奕譞。李鴻章見狀,忙不迭大聲喊:“太醫!快傳太醫!”守在西邊耳房的太醫聞聲,不待傳喚已腳不沾地衝門而入。 “阿瑪……阿瑪……” “七爺!” “皇上……”奕譞半晌方睜開眼睛,見光緒滿臉不安地望著自己,他使勁動彈一下,勉強笑道,“臣……臣又失態了,看來臣這身子骨……”“不……不會的……”光緒臉色慘白地撫著奕譞面頰,眼中已滿是淚水,說道,“阿瑪寬心,朕用最好的太醫,最好的藥材,您一定會好起來的。”他的淚水大滴大滴滾落下來。奕譞淒涼一笑:“托主子的福了,只求皇上——” “不,此事朕萬萬不能再忍讓了。”光緒神色堅定,“阿瑪,您難道忍心看著祖宗打下的江山這般下去?阿瑪顧念朕,朕曉得。只因朕一人而置江山社稷於不顧,阿瑪於心能安嗎?朕什麼也不怕,便這皇上不做也要依自己意願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許是由於激動,說話間他輕咳了兩聲。 “阿瑪可曾想過,此一舉雖可保朕平安,然朕卻無異於一個傀儡,一個依他人意願行事而沒有絲毫自由的傀儡!朕寧可這命不要,也不做那種皇上!”葉赫那拉氏聞訊早已奔了進來,只因光緒一直言語著沒有開口,眼見得奕譞臉色緋紅,呼吸也一粗一細不勻稱,忙不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撞鐘般叩響頭:“皇上,您……您就應允了吧。”她的額頭已殷殷滲出殷紅的鮮血! “額娘,您……快起來。”光緒怔了下,回過神忙伸手欲扶葉赫那拉氏,只她卻動也不動:“皇上若不應允,臣妾便不……不起來。” “夫人,你起來!” “我……我不。”葉赫那拉氏仰臉望著光緒,眼神中的期待、懇求是任何人都一望可知的。饒是光緒鐵石心腸,亦被母親企盼的目光揪得一陣隱隱作痛:“額娘,此事關係匪淺,您就不要……不要難為孩兒了吧。”他沒有稱“朕”,卻用的“孩兒”,葉赫那拉氏聽著,心中直堵了團爛棉絮般不是滋味,望望光緒,复瞅瞅奕譞,隻身子卻一動不動。這時間,只聽門口處傳來聲音:“這是怎的了?”眾人回頭看時,卻竟是慈禧太后! “臣——” “罷了吧。”慈禧太后微擺了下手,花盆底鞋“咚咚”響著至炕前坐了,取指套輕拍著奕譞手道:“他七爺,身子骨可覺著好些?”奕譞電擊般想抽手,卻被慈禧太后緊緊抓住:“奴才看來是要……要隨先皇去了。”“不要瞎……瞎說。”慈禧太后似乎真的動了感情,眼眶中閃著淚花道,“我已下旨召天下名醫進京,定要治好你的病的。”說著,慈禧太后仰臉長長吁了口氣,像是對眾人,又像對自己,喃喃道:“我知道,背地裡說我不是的人多的是,便皇上也和我隔著——” 光緒身子一個激靈:“親爸爸,兒臣不敢有這等心思的。” “不!”慈禧太后語氣沉重,喑啞的嗓音徐徐道,“你有的。我來好一陣子了,你們言語也聽了些。”眾人聽著,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滿是惶恐的目光都投向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啜了口茶,含嘴裡半晌方自咽了接著道,“莫說皇上你不願做傀儡,便我又何嘗想如此?一個淳兒已夠我傷心一輩子了!你們都以為我心硬。我是人,我何嘗不想像一般女人那樣?可我不能呀,我不能看著祖宗打下的江山敗在我手裡,那樣我將來又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下的先帝?!” 貓哭耗子假慈悲!若不是你,我大清江山又何至落得今日如此地步? !思量間,只聽一邊李鴻章乾咳兩聲開了口:“老佛爺心思奴才最清楚不過——” “你清楚又怎樣?”慈禧太后止住李鴻章,陰鬱的眼神掃了眼眾人,“我知道這些年難免有些事不合著下邊意思,可我又能怎樣?不當家不知油鹽貴吶!”慈禧太后說著長嘆了一口氣,盯著光緒道,“皇上,你放心,大婚之後一切事兒都由著你,我回頭便擬道旨意明發了下去。” “老佛爺,此事萬萬不可!”奕譞身上寒毛一乍,相處二十多年,他太了解她的脾性了:越是和顏悅色則心中恨意愈深!聚集著全身氣力滾下炕,連連叩響頭道,“奴才懇請老佛爺收了這心思,皇上年紀還小,他還……還應付不過來的。” “我老了,實在沒那個精力了。你們總不成希望我累死在這位子上吧?”慈禧太后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嘆口氣道。 “行了,這事回頭再說吧。我還有事與你阿瑪議,皇上,你先回宮去吧。少荃,沒事你也回天津去,別在京里久候,正事還等著你處理呢,知道嗎?” “奴才明白,奴才告退。” “兒臣告退。” 許是坐得太久,慈禧太后慢慢站起身踱至窗前,透過窗戶望著外面。外邊起了風,湛藍的天穹上不知何時已爬上幾朵灰褐色的雲彩。風兒帶著哨聲吹進院子,便沒了一定方向,捲著地上積雪翩翩起舞。 慈禧太后看得出神,半晌回首望眼奕譞,見其兀自跪在地上愣愣地望著自己,遂道:“不長眼的奴才,還不快扶你七爺炕上躺著?!”崔玉貴侍立一旁,似乎也在想著什麼怔怔出神,聞聽忙不迭打千兒應聲上前,只葉赫那拉氏已攙了奕譞。見慈禧太后不再言語,奕譞咬嘴唇猶豫半晌,小心翼翼開了口:“不知老佛爺有何事差遣?”“也沒什麼事的。”慈禧太后淡淡回了句,复坐了抿口茶沉吟著道,“眼下這局面,雖說有一大班奴才照應著,只說到底也就你和鴻章幾個人為我撐著,如若說鴻章是我左膀,你便是我的右臂,缺一個也不成的。”她說著移目凝視著奕譞,“現下你——我尋思著先找個人出來支應著,只思來慮去,卻沒一個稱心的。依你看誰合適著些呢?” 奕譞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喃喃道:“老佛爺,這事奴才心裡也……也沒個譜儿。” “不會吧。你放心,只要你身子骨硬朗些,這位子還是你坐的。” “奴才沒這個意思的。”奕譞急急道,“奴才這病怎樣,想來老佛爺也清楚的。只此等大事,奴才這心裡實在是——”“不要與我打馬虎眼了。”慈禧太后輕擺了下手,“你心裡沒譜誰心裡有?想著誰照直說,我不會怪罪你的。”奕譞嘴唇翕動著蹙額道:“奕劻是自己人,腦子又活,老佛爺以為呢?” “他腦子是夠活的!”慈禧太后冷哼了聲,“只都活在銀子上了!” “那……那端郡王……” “草包一個!” “這……這……”奕譞緊張得額頭已自滲出密密的細汗,咬唇猶豫了足有袋煙工夫,方定神望著慈禧太后小心道,“那也就只有恭親王了。只他——”他沒有說下去,慈禧太后卻已會過意來,乾咳兩聲道:“我尋思著也是他。眼下局勢許除他沒人應付得來。”她頓了一下,接著道,“當初那事兒,我早已淡忘了。只怕他心裡還記著,不肯再出來為我分憂吶。” “他……他想來不會的。” “他是不敢抗命,可他心思不在這上頭,又有什麼用?我治得住他人,可管不住他心呀。”慈禧太后說著似乎發洩胸中悶氣般長吁了口氣,“他七爺,依你看他是否有出來的意思?”奕譞抬袖拭了下額頭上的汗水,期期艾艾道:“這奴才便不曉得了。” “不會吧?”慈禧太后穩穩地坐在對面,古井一樣的眼睛閃爍著,似笑非笑道,“記著你早先去過他那裡的呀?”奕譞不禁全身一震:自己行事那般謹慎,怎麼會傳到她的耳中?慈禧太后見他滿臉驚恐神色,遂道:“你們自己兄弟,應該多走動走動,這於情於理都沒錯的。國家吏治財政積弊已久,有誌之士應該起而振作,匡扶我大清社稷方為當今第一要務,你說是嗎?” 一陣寒風撲來,窗紙不安地簌簌作響。奕譞不禁打了個寒戰,彷彿不勝其寒地撫了一下肩,聽著屋外瑟瑟的風聲,良久才道:“老佛爺聖明。奴才前次確是去了趟鑑園。只他心裡究竟怎樣想,奴才這也沒個準兒。” “是嗎?這樣吧,回頭他若過來,你與他好聲說說。告訴他,但只他悉心做事,過去的事我是不會再去想的。小崔子,吩咐備轎!”慈禧太后說著站起了身。奕譞見狀掙扎著便欲起身,只被慈禧太后伸手按住,“好生躺著便是了,一家人還要這麼多虛禮做甚?” 送慈禧太后走後回屋,葉赫那拉氏臉色陰鬱,如霜打了的茄子,掃眼奕譞,沏茶上前,不無嗔意道:“老佛爺既已那樣說了,我看王爺就莫要再堅持了。皇上他已夠苦的了,他人倒也罷了,連你也不憐惜他?”“我這正是為皇上著想的。”輕拍了拍葉赫那拉氏,奕譞長吁口氣道,“現下這局面,皇上他應付得來?更何況有日夷窺我大清!老佛爺雖嘴上說著,可她心裡——若皇上有個閃失,她還不落井下石?”說話間他壓低了聲音,“老佛爺已是這般歲數,皇上他日子可還長著呢!” 葉赫那拉氏端杯沉吟著,盞茶工夫,方不無憂慮地望著奕譞喃喃道:“真到那時候,這攤子豈不更難收拾?皇上他——” “但有心思,便沒有做不成的事。”奕譞眼中閃過一絲堅毅的光亮,“當年我八旗就那麼點人,大明呢?咱不也坐穩了這江山嗎?話說回來,攤子愈是難以收拾,則民怨愈大,這不更於皇上有利嗎?”葉赫那拉氏似信非信地嘆了口氣,道:“我一個婦道人家,這些事兒也沒個定見。只我這心裡總覺著不安,老佛爺她……她可不是容易對付的。” 奕譞嘴唇翕動著,只終沒有開口,失神的目光久久凝視著窗外。他的身子顫抖著,他的心也在顫抖著! 自西華門遞牌子進宮,進宮院天井,只院內鴉雀無聲,李蓮英招手喚過一個小太監,一問方知慈禧太后業已回了宮,忙繞過正殿直奔西廂房。透窗紙望去,只見慈禧太后面帶微笑,兀自與七格格、靜芬邊吃邊說著什麼,李蓮英“啪啪”一甩馬蹄袖,進屋叩頭扯嗓子道:“奴才李蓮英給老佛爺請安。” “起來吧。”慈禧太后掃了眼李蓮英,放箸站起身來,崔玉貴見狀,忙不迭遞帕子上去。輕拭了嘴,慈禧太后笑望七格格、靜芬二人,道:“我飽了,你們不必拘禮,儘管用著。”二人早已站起身來,瞅著她還有事,躬身萬福行禮道:“賤妾早已吃得肚皮鼓鼓的,時辰不早了,老佛爺您歇著,賤妾們道乏了。”說罷又道了萬福方退出去。 “事兒怎樣了?”慈禧太后背手輕踱兩步,至炕前坐了,問道。李蓮英暗籲口氣,也不起身,爬上前與慈禧太后褪了鞋,滿臉堆笑道:“老佛爺放心,擺平了。那些奴才們還真會做事,一把火燒得精光,便屁也沒留得一個。”“瞎說些什麼。”慈禧太后笑著仰面躺了,“幫我好生揉捏揉捏,好久不動,這身子骨真不受用。唉,老了,不中用了。”“老佛爺您呀永遠也不會老的。”李蓮英輕輕揉捏著,討好道,“奴才問了白雲觀那老道,他說老佛爺您是天上那王母娘娘下凡——” 慈禧太后忍俊不禁,笑出了聲:“盡瞎扯,照那麼說,我還長生不老了。” “是呀。聽說那老道乃嶗山悟明真人的徒兒,言語可靈驗呢。所以老佛爺您呀,就放寬心吧。”見慈禧太后面帶微笑,一副陶醉的樣子,李蓮英偷嘴兒一笑,乾咳兩聲掩了道,“老佛爺。” “嗯?” “奴才方才回宮遇著了榮六爺,他要奴才代他向老佛爺您問安。” 李蓮英嘴裡的榮六爺即榮祿,字仲華,滿洲正白旗人。辛酉政變前後,榮祿為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所賞識,官至總管內務府大臣。光緒五年,因忤慈禧太后,又被劾納賄,遂被迫告病免職。慈禧太后愣怔下回過神來,冷哼一聲道:“虧他還有臉說!”“是是。”李蓮英滿臉堆笑,“榮六爺他呀,確是不該那麼做的。老佛爺待他恩遇有加,他不尋思著報答老佛爺恩情,反與老佛爺惹來那麼大的麻煩,奴才這心裡也不平著呢。只聽他方才言語,悔恨之意甚深。奴才尋思著,這人嘛,誰還不有個閃失,只要改了不就成了?老佛爺您說呢?” “哼,他可是要你替他說話?” “這——他是有這麼個意思,只奴才回絕了他,他做下那等對不住老佛爺的事兒,奴才怎還敢與他說話?”李蓮英沉吟著道,“不過,榮六爺確也是有本事的人兒。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放著他不用實在可惜。便六爺老佛爺都尋思著請了出來,更何況老佛爺您一手使喚出來的奴才?奴才尋思,就恕了他這遭,好歹他將來也能……能牽制一下六爺,老佛爺您說呢?” 慈禧太后眉棱骨抖了下,沉吟片刻開口道:“你說得也在理。不過,眼下也沒缺讓他補,你讓他候陣。告訴他,安安生生地待著,別四處亂走動,若再與我惹出麻煩,我決不輕饒了他!” “奴才記著了,老佛爺放心。”許是坐得太久,李蓮英說著輕輕挪了下屁股,抬眼間卻見李蓮蕪一臉惶恐神色,隔窗戶向自己連連招手,李蓮英眉頭不由皺成了“八”字。 “你怎的了?” “奴才內……內急。” “去吧。” “嗻。”李蓮英答應聲輕步出來,見李蓮蕪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忙擺手止住,拉至抄手游廊盡頭,方問道,“怎的,有甚急事?”許是趕得急,李蓮蕪臉頰上香汗淋淋,邊抬袖拭著邊開口道:“我方去養心殿,聽翁相爺告訴萬歲爺說有個什麼朱大人死了,還說是哥哥你做的手腳。萬歲爺龍顏大怒,正朝這邊來呢。哥哥,這事可是真的?” 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血,李蓮英臉色又青又黃,身子瑟瑟抖著自言自語道:“這……這不可能……這萬萬不可能的。” “哥哥!” “嗯?”李蓮英夢境中驚醒般身子猛地一顫,已自回過神來,滿是惶恐的目光望著李蓮蕪,“這可是真的?你沒聽錯?”“沒有。”李蓮蕪亦滿臉焦急神色,“翁相爺說話時我就在殿外廊下——”說話間,忽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李蓮蕪忙噤聲拉了李蓮英就院中假山處藏了身子。不大工夫,只見光緒面色鐵青,額頭青筋暴突,行了過來。 “哥哥。”待光緒身影進了西廂房,李蓮蕪方暗籲了口氣,“這……這該怎生是好?你快想個法子呀。” “我這會兒又有甚法子可想?”李蓮英鬥敗的公雞般長嘆了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走一步看一步吧。”此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無際的天穹上點星亦無,風捲著牆角雪粒子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疼,只李蓮英卻石做的佛像般渾然不覺,他在等待著,等待著一場暴風雨的到來! 忽地,一聲怒喝劃破靜寂的夜空傳了過來:“李蓮英!”李蓮英似被蛇猛噬了一口,身子顫抖了下,邊應聲“奴才在”,邊邁著灌了鉛似的雙腳蹣跚向西廂房行去。進屋來,但見慈禧太后、光緒皆兩眼閃著寒光盯著自己,李蓮英兩腳一軟叩倒在地,叩頭顫聲道:“老佛爺傳喚奴才,不知——” “睜開你那狗眼好生看看!”慈禧太后說著抓起案上折子擲了過去。 顫抖著雙手撿起奏摺,李蓮英只覺託了座山般沉重,微掃了幾眼,腦子已“嗡”的一聲漲得老大。正沒做理會處,卻聽慈禧太后厲聲道:“你怎說?!”一字一字從牙縫中迸將出來,似乎千斤重錘砸在李蓮英心上,身子哆嗦了下,忙不迭磕頭如搗蒜般顫聲道:“老佛爺,此……此事不……不可能的,阿……阿敏阿……” “那上邊說的是你,不是甚阿敏阿!”慈禧太后忙不迭插口喝道,“看清楚了再說!” 一陣嘯風吹過,掀得屋頂承塵都在不安地翕動,李蓮英彷彿被人打了一悶棍,只覺得心猛地往下落,良晌回過神來,忙不迭道:“老佛爺,奴才冤枉……真的冤枉呀。求老佛爺與奴才做主。”慈禧太后臉上掛了層霜般冷峻,喝道:“照你說來,那上邊都是妄言了?!” “不……是的。”李蓮英懵懂間回過神來,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奴才先時成親,朱大人上章彈劾奴才,那是他盡他的職事。奴才從沒放在心上的。如今他去了,定是有人想藉此誣陷奴才,奴才宮裡侍奉老佛爺,除前次奉旨出京,不曾離得半步——” “誰又說你出京了?”光緒腮邊肌肉抽搐著,反問,“你那能耐朕不曉得?只你恨著什麼人,甭說出京,便不出宮你也做得到的!” “萬歲爺,您這——奴才真是冤枉呀。此事若真是奴才作為,奴才願……願遭天打五雷轟。”李蓮英涕淚交加,爬行至炕前抱著慈禧太后雙腿,哀求道,“老佛爺,您與奴才說句話兒,奴才——” “閉嘴!”慈禧太后僵直著身子,死盯著李蓮英厲聲道,“天打五雷轟?!我看還輕了些!平日寵著你,你卻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出來,這會兒莫說求我,便求老天也不頂用的!”李蓮英滿是惶恐詫異的目光望著慈禧太后,袋煙工夫,似從夢中醒轉過來,叩響頭昂首道:“此事若真是奴才作為,奴才斷不敢求老佛爺的。只奴才確實是冤枉的,還請老佛爺看在奴才侍奉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明察此事。奴才便做鬼,也要做個明明白白、亮亮堂堂的鬼!” “真的?” “奴才絕不敢欺瞞老佛爺!” “若真查明是你所為,那——” “奴才願領凌遲之罪!”李蓮英語氣堅定,似真沒事兒人一般,“只若非奴才所為,還請老佛爺做主,還奴才一個清白。” “皇上,看這奴才神色,此事可能真非其所為,你看如何處置呢?” “嗯?”光緒怔了下,回過神來乾咳兩聲道,“親爸爸,這奴才生性狡詐,只觀其神色便以其無罪,恐下邊奴才說三道四,這於親爸爸面上——兒臣尋思,身正不怕影子歪,不如讓這奴才隨堂候審,也好堵堵下邊口舌,不知親爸爸意下如何?” “時局不穩,流言飛語不可不顧及,只讓這奴才當堂候審,便沒事也會傳出事兒來的。說到底於咱天家顏面究無益處。”慈禧太后嘴角閃過一絲獰笑,說道,“我看呢,就將阿敏阿與他那甚徒兒交刑部審問,這奴才就暫留宮裡由我看管著。”見光緒嘴唇翕動著欲言語,慈禧太后接著道,“你放心,若真連著這奴才,我決不會庇護他的,該論什麼罪便是什麼罪。你難不成還信不過我嗎?” “不,不是。”光緒猶豫著開口道,“只……只是……” “你是不放心萊山和麟書吧?那這樣,讓叔平也過去。此事明兒一早便過堂,省得又添什麼亂子。”她頓了下,似乎在思索,“順便告訴你一聲,我老了,也沒那麼多精力了,什麼訓政就免了吧。總不成你老靠我這老婆子為你撐著吧?”光緒聽著,臉上掠過一絲欣喜神色,卻這時,只聽慈禧太后起身背手踱步,接著道,“這麼大的局面,靠人主一人萬萬不中的。說到底,靠的還是下邊那些奴才。只要使喚的奴才得力,甚事也都好辦。這幾年你覽折閱章,也積了不少處事的經驗,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奴才的任用。我看呢,其他事兒還是你拿主意,回我聲就行了,這事兒呢,關係甚大,還是我替你照應著。你看怎樣?” “兒臣謹遵慈諭。” “那回頭就照這意思另擬個旨發出去。用廷寄,不要明發,知道嗎?” “嗻。” “道乏吧。” “嗻。兒臣告退。”光緒躬身道安,抬腳出屋而去。慈禧太后掃眼李蓮英,徑自案上端杯呷了口,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直直盯著李蓮英一語不發。李蓮英彷彿電擊了般身子顫抖了下,低頭良晌方期期艾艾道:“老佛爺,這事兒……奴才……” “事兒你都擺平了,不是嗎?”慈禧太后不冷不熱地道了句。只在李蓮英聽來,卻無異於萬箭穿心!他彷彿不堪重負般兩手緊緊貼在地上,嚇得氣也透不過來。極力抑制著心跳,木然道:“老佛爺息怒,奴才也……也沒想著會這樣……都是阿敏阿那廝……” “放屁!”慈禧太后“啪”地擊案而起,額頭青筋已是暴突,“我將這差事交與誰了?是他嗎?!” 李蓮英的心彷彿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無底的恐怖深淵裡,此刻屋裡空氣緊張得一個火星兒就能熊熊燃燒起來! “是……是奴才放屁……奴才做事不周,求……求老佛爺……”李蓮英語不成聲,像秋風裡的樹葉瑟瑟顫抖著道。 “求什麼?!求我饒了你?沒那麼便宜事兒!”慈禧太后腮上肌肉抽搐了兩下,“便這一夜時辰,你如將這事搞不妥帖,你的壽限便到頭了!” …… “滾!” 李蓮英“嗻──”地答應一聲,聚力兒顫抖著站起來,也忘了道安忙喪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雖離著報辰正時牌還有個把鐘頭,只刑部衙門前卻已圍了上千的人,隔著半里地便聽得人聲嗡嗡好不熱鬧。 “紀家客棧”掌櫃紀正並著順義、小六子二人抬了李慶遠遠聽著,心裡直尋思著如此聲勢於李慶怎般的有利,只近前時卻不由叫苦不迭:人山人海的甭說抬轎子進去,便只進個人兒也是登天價難。一步一步往裡挪時,紀正頭上已是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李爺!李爺!幫個忙!” “喲,掌櫃的。”那姓李的衙役常去紀正店裡吃酒,與他已極是熟絡,聞聲趕過來,斥退眾人幫了紀正出來,笑道,“怎的,掌櫃的生意也不做了來瞅熱鬧?” “我帶這孩子來告狀的。”紀正大口大口喘著氣,低頭就袖上拭了把汗。 “還往裡擠?!往後站!”那姓李的衙役揮棍叱了下擁擠的人群,道,“掌櫃的您湊甚熱鬧?要告狀也該去順天府,這今兒是上邊旨意專審阿敏阿殺害朱啟朱大人一案的,您不曉得?” “曉得。我就為這才來的。這孩子便是朱大人的長隨李慶,是來——” “他……他是……” “一點不假。”紀正點頭道,“這孩子渾身燒得都是泡兒,李爺可否行個方便,找地兒與他先養養神兒。”那衙役猶豫了片刻,嘴唇翕動著正欲言語,只聽得里間傳來一聲高吼:“升堂嘍──” 隨著“咚咚咚”三聲乾澀沉悶的砲響,刑部衙門的正堂門吱呀而開。眼瞅著孫毓汶、翁同龢、剛毅三人自後堂迤邐出來,幾十個手執水火大棍的衙役一聲遞一聲威嚴的堂威便傳了出來:“威武──” 所有嘈雜的人聲立刻停止,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紀正活這麼大歲數卻也是頭一回見如此陣仗,一顆心頓時揣了個鹿兒般怦怦直跳,扭頭看李慶,臉上一絲惶恐神色亦無,心裡方稍稍定了下來。 “二位請坐。”孫毓汶一臉愁色,強自擠出絲笑容向著翁同龢、剛毅拱手道了句,徑自居中在“明鏡高懸”匾下就座。見二人撩袍坐了,孫毓汶“啪”地一拍響木,“帶人犯!”他聲音低沉,外間圍觀的人聽不真切,頓時哄聲一片,足足袋煙工夫方漸漸平息了下來。 “嗻!” 幾個衙役答應著出去,頃刻間便帶著阿敏阿師徒二人進來。二人聞訊本欲出逃,只不想光緒早已下旨九門提督捉人。自昨夜裡拘了進來,因有著李蓮英疏通,衙役們非只不敢得罪,反好吃好睡侍候著,此刻看去,精氣神似較孫毓汶諸人尚要強些,只吳忠臉上微微帶著些許蒼白顏色。許是怕圍觀人們再次起哄,孫毓汶不覺間抬高了嗓門:“下跪何人?!” “草民阿敏阿。” “草民吳忠。” 孫毓汶輕咳了聲,問道:“阿敏阿,你可知為何將你二人連夜抓進大牢?”“草民不知。”阿敏阿神色鎮定,朗聲道,“草民一貫奉公守法——”他的話音尚未落地,外間已是一片嘩然。 “肅靜!”孫毓汶抓起響木重重一拍,“本官等奉旨審案。若再敢喧囂公堂,本官定依例重處!” “吳忠!”見四下恢復靜寂,翁同龢乾咳一聲喝道,“你抬起頭來!”吳忠身子電擊般瑟縮了下,抬頭看了威然而坐的翁同龢一眼,忙又低下了頭。 “你怎生說?!” “草民不……不知道。” “你若真不曉得,何以不敢面視本官?!”翁同龢厲聲道,“說!昨日你師徒都做了些什麼?!” “草民昨日一直和……和師傅待在院子裡。” “何人可作證?” …… 眼見得素日里膽大妄為的吳忠如今卻紙紮人兒似搖搖欲墜,孫毓汶心下直氣得熱鍋上螞蟻一般,嘴唇翕動著正欲言語,只翁同龢已將響木猛然拍下喝道:“大膽狂徒,刑部大堂亦敢妄言狡辯!從實招來,昨日你師徒二人可於京郊二十里外之張家堡——” “沒有……草民真的沒有……” “沒有什麼?是沒有去過張家堡還是朱啟朱大人的人命案非你所為?說!” “那事兒不……草民不……不曾去過……” “狂徒,不與你番懲戒,你是不會招的!來呀,夾棍伺候!”眾衙役“嗻”地答應一聲便欲上前,麟書忙不迭開口道:“慢著。”說著,兩眼掃下翁同龢,低聲道,“翁大人,此事萬萬不可草率行事。若屈打成招,老佛爺那如何交代?孫相爺,您說呢?” “芝庵兄言之有理。此事還是慎重些好。”孫毓汶輕咳一聲道了句,偷遞個眼色與阿敏阿,道,“阿敏阿,公堂之上容不得半句假話,你可曉得?!” “草民知道。”阿敏阿惡狠狠地盯眼吳忠,仰臉道。 “知道便好。你說,昨日都做了些什麼?” “草民昨日一整天都在自個院子裡做事。”阿敏阿腮邊肌肉抽搐著,“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到草民院子隨便找人問——”翁同龢面色鐵青地插了口:“那皆是你的奴才,怎保他們不曾被你收買?!”阿敏阿面無懼色,冷笑道:“大人既如此,不妨將昨兒的客人喚來,他們都可與草民作證的。”話音一落地,堂外已是一陣嘩然大笑。 “阿敏阿,你要曉得這是刑部大堂,休得放肆。”孫毓汶乾咳兩聲斂了臉上笑色。 “草民不敢。草民開著那鋪兒,來往的就那些人兒。翁大人要草民找證人,草民豈敢不遵?”看著孫毓汶亦為自己言語,阿敏阿膽子更壯了些,兩眼直視翁同龢說道,“腦袋掉了亦只碗大個疤兒一個,草民也是刀尖上趟過的,於生死並不放心上,只草民要的是心服口服。翁大人若說甚朱啟人命案是草民師徒所為,不知可有人證、物證?” “看你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好,本官這便與你證人!”翁同龢冷笑了聲,“來呀,傳證人!” “傳證人──” “草民朱大人侍僕李慶見過青天大老爺。”李慶被吳忠打昏後,本沒有生的機會。只恰逢著王五一眾折返京師,遂得以活命替主申冤。當下強忍著疼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叩頭道。翁同龢起身離座踱步道:“這是公堂,你要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本官才好為你做主,知道嗎?” “草民知道。”見翁同龢一臉嚴肅,李慶臉上不由掠過一絲惶恐神色,“不要怕。你只管如實講來便是。”翁同龢笑著道了句,旋即輕咳兩聲斂了道,“你可識得害你家主人那兇徒?”“識得。他便燒成灰草民也識得!”李慶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就是他倆!是他倆害死我家老爺的!” “你可看清楚了?!” “草民看得真真切切。” 翁同龢有意無意地掃了眼孫毓汶、麟書二人,說道:“好,你將昨日所發生的事兒細細道與本官聽來。”“哎。”李慶答應著咽了一口唾沫,“草民昨日一早隨我家老爺返籍,行至京郊張家堡時,因草民人小體弱,不堪跋涉,我家老爺便吩咐……”他淚流滿面,抽泣著足足道了盞茶工夫方自止住。眾人聽罷,皆將目光投向了阿敏阿師徒。吳忠彷彿被迎頭打了一悶棍,腦子“嗡”的一下漲得老大,他有點不安似的環顧了下四周,將目光投向了阿敏阿。 “放屁!”阿敏阿低著頭,似乎在深思著什麼,半晌,陰冷的目光盯著李慶,吼道,“你這個狗雜種,大爺我怎生與你不是了,竟敢如此血口噴人?!” 翁同龢冷笑著喝道:“你給本官住嘴!問到你再說!”說罷,兩眼望著李慶問道,“你所言可都屬實?” “草民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假話,草民願——”翁同龢擺手止住李慶,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住阿敏阿師徒,冷笑道:“你有何話可說?!”凝視著孫毓汶,少頃,阿敏阿開口說道:“此皆一派胡言。大人若依此便斷定那案子是草民師徒所為,草民便死亦不服!”“本官何曾斷定是你師徒所為?”翁同龢冷哼一聲,“你有甚不服,說來本官聽聽。” “草民是走鏢的出身,手腳功夫雖不敢自言高強,只要對付他主僕,便十個八個亦不在話下。”阿敏阿沉吟著侃侃道,“若草民真欲取他二人性命,又豈有這小雜種逃命之理?此等事兒大人想來不會否認吧?” “不會。”翁同龢點點頭道了句,臉上掠過一絲冷笑接著道,“不過,有句俗話你可記得?” “不知大人指的什麼?”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翁同龢咬牙道,“正因為你自信武功足以置他主僕二人於死地,又復縱火毀屍滅跡,便大羅神仙亦斷無生理,方使得這孩子於滅頂之禍中得以逃生!” “不,不是。”阿敏阿臉上掠過一絲惶恐神色,“大人怎可只聽他片面之詞?如此證人,草民出去隨意便可找來十個八個。此定是有人心恨草民,方唆使他構陷草民的。” “如此說來你倒是清白的了?”翁同龢暗哼了聲,移目望著吳忠,“吳忠,你有何辯處?” “冤枉。”吳忠訥訥說道,“大人,這都是那孩子受人指使的,求大人明察。” “是嗎?”翁同龢說著上前一步,面孔幾乎貼在吳忠臉上,語氣帶著股威壓道,“那你說與本官,又是何人指使那孩子來的?” “是……是……” “是王五!一定是他!”阿敏阿急道,“這廝多年來與草民多有怨恨,前次他——” “但憑'怨恨'二字,就能斷定是王五嗎?!你不講證據嗎?拿證據來!” “他──昨日草民師徒返京,曾與朝陽門外遇著──”阿敏阿陡覺失口,忙不迭止住。只翁同龢已聽得真切,冷笑著喝道:“大膽狂徒,方才還與本官言語你昨日不曾離開京城,如今卻自食其言,你究的是何目的?嗯?!” “草民……草民昨日確出了趟京城,是……是因著草民手頭緊,故出城做了些事。草民怕受牢獄之苦,故不敢——” “狡辯!不與你些厲害,看來是不會招的。”翁同龢說著仰臉便欲吩咐大刑伺候,只這時間,一直默不作聲的孫毓汶開了口:“阿敏阿,看你剛才神色,此案十有八九是你二人所為!你據實招來,本官看剛大人面上,於老佛爺處還可與你進言一二。否則,你死罪非只難逃,便活罪也有好受的!”說著,他暗丟了個眼色過去。阿敏阿心領神會價輕點了下頭:“草民對天可表,斷沒有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還請大人明鑑。大人試想,那朱啟一與草民無冤無仇,二又貧寒如洗,草民犯得著為他——” “是你,就是你!”李慶額上青筋暴突,腮邊肌肉抽搐著喊道,“昨日我家老爺認出你來,你說是因為我家老爺得罪了——” “閉嘴!”孫毓汶冷哼一聲傲然歸坐,兩眼閃著寒光盯著李慶,道,“念你年少無知,此番本官不與責罰。若敢再咆哮公堂,定大刑伺候!”說著,孫毓汶輕咳了兩聲,沉吟著問道,“你說殺你主僕之人是他二人,可還有人見著?” “有。那店裡的掌櫃、伙計便親眼看見的。” “那二人早已死去,何以為證?!” “這——” “可有物證?” …… 孫毓汶冷笑著厲聲道:“小小年紀,心思卻如此詭詐!還不從實招來,究竟受何人指使?!”“草民……”李慶情急間忽地眼睛一亮,“草民有物證!” “拿來本官驗看。”孫毓汶聽著,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猶豫著道。李慶掃了眼吳忠,仰臉道:“大人,這廝昨日抓草民時,草民曾與他胳膊上咬了一口。請大人查驗。”翁同龢滿臉欣喜神色,心中冷哼一聲開口便道:“來呀!” “在!” “查驗!” “嗻!” 幾個衙役答應一聲奔過去,此時偌大個堂上鴉雀無聲,都把目光射向了吳忠這兒。稍刻,一個衙役上前躬身道:“回大人,右臂確有兩排牙印。”翁同龢點了點頭,卻是一語不發,只將頭昂得高高的,兩眼直直地看著孫毓汶。孫毓汶兀自瞅著他,忙不迭低下了頭。良久,方抬臉乾咳兩聲,道:“吳忠,你有何辯處?”吳忠目眩神搖、惝恍迷離,訥訥道:“大人,這是昨兒讓……讓翠兒咬……咬的。” “她又是何人?” “是——” “還敢狡辯?!”翁同龢知道這樣攪下去,難免又生許多波折,遂喝道,“你一五一十招來,一則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二來嘛,似你這等人物,也不會是主角兒,或可有條生路走。如若肆意狡辯、一意孤行,則唯有死路一條!知道嗎?!” “草民明……明白。”吳忠渾身瑟縮著,低頭猶豫了片刻,方顫顫道,“回老爺話,此事……此事確是草民師徒……” “狗東西,還不住嘴!”阿敏阿情急失態,跳起身嚷著便欲撲向吳忠,只早被幾個衙役扭胳膊壓腿死死按住。 “狂徒,拖下去與本官重重地打!”翁同龢咬牙吩咐句,接著道,“吳忠,你與本官細細說來!” “哎。”吳忠直待阿敏阿被拖將出去,方仰臉應了聲,道,“此事確是草民師徒所為。昨兒個早起草民在熟睡中被師傅喚起,說與他出去做趟活兒。草民本不想……不想去的,只他硬是……到張家堡時,草民方曉得怎生回事兒。” “你事先不知曉真相?” “真的,草民真的不知道。”吳忠急道,“便動手也沒草民的份兒。朱老爺主僕二人,還有那掌櫃的、伙計,都是師傅一人所為,青天大老爺明鑑,草民真是被師傅迫著去的,求老爺饒草民一命。”他說著,雞啄米價連連叩著響頭。孫毓汶直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外強中乾的畜生,厲聲道:“這會兒想活命,晚了!” “大人——” “真是豬狗不如的畜生!”不待吳忠話音落地,孫毓汶已開了口,“來呀,將這廝打入死囚牢!”說罷,抓起響木便欲退堂,翁同龢見狀,忙道:“孫相且慢,此案至此尚不算水落石出呢。孫相莫不忘了上邊交代?” “這——不敢。”孫毓汶咬著嘴唇,道,“依叔平兄意思,又待如何?” “提審阿敏阿,如今不怕這廝不據實招來!” “這……這陣兒提審,怕不妥吧。”孫毓汶抬手抹了把臉,“叔平兄,本官看還是私下里審了……”說話間,一衙役從後堂出來,打千兒躬身道:“大人,那廝昏厥過去了。您看——”孫毓汶擺了擺手,望著翁同龢。翁同龢猶豫下點了點頭。 “退堂!” “退堂──” 在衙役們扯嗓子的吼聲中,三人徐步退出,至後堂兀自坐了,孫毓汶心裡直堵了團爛棉絮般不是滋味:一頭老佛爺,一頭萬歲爺,任哪邊他也得罪不起的!麟書急得熱鍋上螞蟻般沒個理會處,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一時間,屋內空氣壓得緊緊的。翁同龢見狀似笑非笑道:“二位這是怎的了?案子總算有了些眉目,該高興才是呀。” “是,是該高興。”孫毓汶怔了下,尷尬一笑道,“不過,該如何向上邊交代呢?”他說著長長嘆了口氣。翁同龢徑自從爐上拎壺斟杯茶呷了一口,望眼孫毓汶道:“此事究的怎樣,這不還沒出來嗎?依叔平意思,先提審阿敏阿,然後再說這些吧。”翁同龢兩手把玩著茶杯,似笑非笑地掃眼二人,道,“來人!” “在!” “將阿敏阿帶上來!” “嗻!” “大人……大人……”屋內人尚未退下,一個衙役已腳不沾地奔了進來,“阿敏阿師徒死……死了……”一語落地,卻無異于晴空忽地一聲炸雷,翁同龢頓如廟中泥胎般目瞪口呆!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下,翁同龢身子抖了下,滿是猶疑的目光掃向了麟書:“芝庵兄,此事做何解釋?” “這——”麟書心知李蓮英做了手腳,只望著翁同龢咄咄逼人的目光,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方期期艾艾道,“只怕是二人不堪刑罰,畏罪自……自殺吧。” “只怕沒那麼簡單吧!” “叔平兄這是疑心下官——”麟書身子抖了下,旋即便定下神來,“我怎會——唉,發生如此之事,在下自難避嫌疑,只拖累了二位大人,在下這心裡——”說著,望眼孫毓汶,“萊山兄,此事你看——” “事已至此,還能怎樣?我意思——”孫毓汶乾咳了兩聲,望著翁同龢道,“叔平兄,我意思就由芝庵兄出頭寫個折子,說阿敏阿師徒畏罪自盡,此案業已真相大白,你看可否?”“現下說這些還早呢。”翁同龢長長吁了口氣,“阿敏阿師徒究的怎樣,我意思先過去瞧瞧,免得出了紕漏。”說罷,抬腳徑自出了屋。 至大牢,早有獄卒們瞅著上前打千兒請安,麟書擺了擺手,道:“那二人關在什麼地方?”“回大人,關在天字號房。”那為首的獄卒討好似滿臉堆笑道,“怕大人們來瞧,卑職早吩咐他們——”不待他話音落地,麟書已自腳步橐橐進去。 “二位大人請進。” 翁同龢掃眼麟書,跨步進去,俯身探二人鼻息,早已斷了氣。 “叔平兄,怎樣?”孫毓汶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是不是可以離——”“不急。”翁同龢說著仰臉大聲吩咐,“傳仵作!” “嗻。” 片刻工夫,一五十開外仵作奔了進來,繞圈子打千兒請了安,向著麟書問道:“大人,不知——”“你過來!”翁同龢厲聲道,“告訴本官,你做這差事多長時間了?”“回大人話。”那仵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惴惴不安地上前一個千兒打到地,語帶顫音道,“小的做……做這差事少說也有三十多個年頭了。”翁同龢點了點頭,放緩語氣道:“如此也算得上老仵作了。你可能據中毒症狀斷出中的甚毒?” “這小人沒把握。”那仵作回神沉吟道,“天下毒藥種類繁多,有服了立馬斷氣的,有服了兩三日甚或——”“行了。”翁同龢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瞧瞧這二人中的何毒?” 那仵作掃眼阿敏阿師徒二人,答應一聲從袖中取袋銀針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銀針插入吳忠口中,又取一根插在咽喉間,少頃,將兩根銀針輕輕拔出來。對著光亮處看了片刻,那仵作自懷中取粒丸藥含於口中,探舌在那銀針上輕舔了下。 “怎樣?”翁同龢耐不住開口問道。 “這——”那仵作眉頭深皺成“三”字,支吾著掃了眼麟書。 “嗯?!” “大人,是……是鶴頂紅。” “芝庵兄,你可聽得清楚?是鶴頂紅!”說罷,不待二人反應過來,翁同龢已自腳步橐橐踱了出去。 “叔平兄!叔平兄!” 孫毓汶愣怔下回過神來,忙不迭喊著追將出去,只翁同龢業已打馬揚鞭去得踪影亦無。 “孫相。”麟書此時亦趕了出來,“您看此事——”“唔?”孫毓汶怔了下,回過神來沉吟道,“阿敏阿師徒已死,他又能怎樣?此事應該算是了結了吧。這樣,我這便跟了過去。你立馬也進宮,奏明了老佛爺。”說罷,仰臉高聲吩咐道,“快,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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