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9章 第九章醋海揚波

眼見光緒雙臂緊緊將珍妃擁在懷中,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靜芬心裡一股子醋意不覺湧到了喉頭…… 古老的北京城內彩燈高照,一派喜氣景象。 眼見得已是入夜時分,大街小巷卻依舊人流湧動。因著心里高興,李端棻也沒打轎,出奕譞府便獨自一人在茫茫人海中聽天由命地擠著,待至前門“怡趣樓”時,已是滿頭的熱汗珠兒直往下淌。站樓前階上抬袖拭了把汗,复留戀不捨般環視了眼周匝,李端棻方自抬腳進去。 “哎呀呀,爺兒們沒瞅著那陣勢,可真夠氣派的。”一個三十上下的漢子,前額油亮亮的、酒壇子價放著光,指手畫腳兀自說得唾沫星四濺,“打頭的是五十四頂華蓋,四頂明黃九龍曲柄蓋,緊接著二十四頂直柄九龍蓋,浩浩蕩盪直能排出里許來地呢。這不說了,就隨後那——”

“行了。渾小子,那都是萬歲爺的排場。”一老者捋鬚笑著插口道。 “大爺您不信?我可親眼瞅著的呢。” “你小子,扯謊也不揀個地兒,那會兒你在哪兒?你喝得死豬價躺我這店裡呢!”掌櫃的一身靛青布棉袍,起身猛拍了下那漢子油光發亮的腦門,笑著道了句,不無得意地掃眼眾人,徐徐問道,“不是我誇口,你們哪個見過皇后娘娘?” “掌櫃的,莫不是你——” “快說說,掌櫃的,皇后娘娘究竟長的什麼樣?” “臭小子,那還用說?自然天上仙女一般人物。”掌櫃的不屑地掃眼那漢子,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你們不曉得吧,皇后娘娘呀,是太后老佛爺的親侄女。她呀,最愛吃的便是咱店裡做的元宵,想想那還是——對了,是前年這個日子……”兀自說著,忽覺得有人拍自己膀子,不回頭便道,“沒瞅我這正忙著嗎?要什麼自己儘管取去。”

“我要你這店鋪,捨得嗎?”李端棻打趣道。 “你——”掌櫃的怔了下,回過神來轉臉看時,忙打千兒滿臉堆笑道,“哎喲,原來是李大——”見李端棻遞眼色過來,掌櫃的遂改了口,“李大爺,您甚時來的?怎也不喊小的一聲?”李端棻點頭笑道:“你這嘴張開了便沒個歇的時候,我能插得上嘴?好了,壽公子在哪兒?” “在樓上地字房,就靠窗的那間,小的這便引爺過去。” “不用了,你還接著侃吧。我自個上去就是了。”李端棻說罷,擠身出來便上了樓,推門進去,卻見壽富正自與一人把酒暢談,看那人時:圓顱寬下巴,一雙深沉固執眼,兩撇落拓八字須,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甩於腦後,直垂至地,卻不識得是何許人物。 “苾園兄,快,快過來。”見他進來,壽富忙起身笑道,“我與二位介紹。這位是李端棻李大人。”

“先時聽伯茀兄提起大人,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那人說著一個千兒打將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李端棻拱手還禮,“伯茀,這位莫不就是──” “康南海!” 李端棻目瞪口呆,望著康有為喃喃道:“你……你就是康有為?”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竟會是那曾引起朝野轟動的康有為! 康有為見李端棻那般神態,忍不住“扑哧”一聲笑出了聲:“依大人意思,康南海應該是怎樣個人?青面獠牙,頭上長——”“不敢不敢。”李端棻回過神來,失笑拱手道,“本官一時失態,還望南海先生莫要在意。”壽富擺手示意二人坐了,吩咐句“伙計,再來壺酒”,問道:“苾園兄差事可都了結了?”李端棻油光水滑的長辮甩了椅後,自斟杯酒飲了,方道:“了結了,就等著過陣子南下了。今晚咱便好好聚他一夜。對了,伯父身體一向可好?”

“托福,尚好。”見康有為神情拘謹,壽富遂笑道:“南海兄,苾園兄雖做著官,卻也是個隨意人,你就放開著些。”說罷復向著李端棻道,“苾園兄,相信今夜一晤,兄長定會對南海兄有相見恨晚之感的。”“愚兄先時聽您提及,可說早就有這種感觸了的?”李端棻淡淡一笑道句,轉臉望著康有為,道,“先生大名,苾園早已是如雷貫耳,還望先生日後不吝賜教。” “大人言語真令長素汗顏。”康有為一躬身說道,“長素鄉試不中,十足一個背時之人,何談賜教?倒是聽伯茀兄言及大人少年登科,甚令長素欽佩不已,不知大人於治學有何獨到之處,可否賜教一二?”李端棻兩手把玩著酒杯道:“賜教不敢當的,隨便說說,尚望先生莫要見笑才是。”他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侃侃道,“苾園之所以能僥倖中舉步入仕途,在外人看來多以為我於八股文章頗有研究,其實我是最討厭此道的,只為著應舉方稍研究了番。中了八股之毒,不亞於服食鴉片,一輩子昏昏沉沉、志氣萎靡,如此還談什麼抱負?”說著,他轉了口氣,“不過,但凡想顯門庭、遂心志者,於此還是不能完全拋棄的。先生學富五車,卻鄉試不中,苾園尋思便是因著這個吧。”

“大人一語中的,長素佩服。”康有為點頭道句,一臉正色接著道,“隻大人言語長素卻不敢苟同。誠如大人所說,一個人若中了八股之毒,因循守舊再容不得半點學問。我輩既已知此,便當全力摒棄之,豈可遷就、容忍它?”說罷起身踱至窗前。樓下街上焰火直映得四下五彩繽紛,好不炫目,李端棻怔怔地望著,銀輝灑在他的臉上,漆黑的眉毛已是微微皺起:“先生言辭激昂,實讓本官惶愧。只想問先生句,先生鴻鵠之志以何成為現實?靠上書嗎?” 康有為沈吟著,閉目仰臉長吁口氣,開口說道:“大人言語長素不敢妄加揣摩。隻長素看來,上書亦不失為一策。前次長素上書天庭,若皇上真能目睹,若皇上真有重振我大清之志,變法除弊,推行新法,則朝廷上下精神當可為之一振,不出二三十年,我大清必可收復失地而一雪國恥!”

“結果呢?”李端棻至桌前,邊斟酒邊道。 “這——”康有為臉上掠過一絲窘色,只轉眼間便已斂得無影無踪,語音嘶啞,咬牙道,“只可恨那些昏庸懦弱、無知自大之輩,只知保一己之榮華富貴,非但不與代遞,反誣我為棄祖滅法之瘋癲狂人!國事如斯而人心僵死,真可悲可恨!”說到這裡,他眼眶熱淚再也忍不住泉湧般淌了出來。 見他這般神色,李端棻滿滿一杯酒端著足怔了袋煙工夫,方自開口問道:“依先生之意,當務之急是——”“是喚醒尚自沉睡的國人。”康有為抬袖揩了把臉,眼睛閃著光亮道,“要他們曉得如任目下局面發展下去,則不長日子個個便將淪為亡國奴!只要做到了這一步,其他事做起來都將事半功倍,便有宵小之徒恣意阻撓,又怎抵得住成千成萬蒼生的呼聲?!”他說著眼神忽地黯淡了下來,“只可惜此事說來容易,真要使那些兀自沉睡了這麼多年的人們振作起來,卻絕非易事呀。”

“南海兄不必擔憂。”壽富神情激動,插口道,“現下雖只你我寥寥幾人孤軍奮戰,然普天下憂國憂民之士絕非少數,只要你我堅持不懈,相信不久的將來便會有一大批志同道合之士與你我並肩戰鬥,匯成一股滾滾洪流!” “對,我李端棻便是一個!”李端棻放杯兩手一拍。 “大人——” “先生是不相信苾園,抑或是不歡迎?” “不不不。”康有為失笑,連聲道,“長素豈止相信,更是歡迎之至。長素恨不得滿朝文武皆似大人一樣,如此豈不省事?” “苾園為官多年,先生心思雖早已有之,卻只不知從何做起,今日聞先生言語,茅塞頓開,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 康有為連連擺手:“大人這般說,長素真是惶愧之至。無知書生狂言亂語,大人莫要見笑才是。”“苾園字字句句皆發自肺腑,絕無半句虛言。”說話間李端棻一個千兒打了下去。

“大人,您這——長素如何受得起?”康有為忙不迭打千兒回禮道,翕動嘴唇還欲言語,只一側壽富已自開了口:“都坐著吧,如此豈不生分?”他量小,此時已是滿臉緋紅,“皇上大婚,老佛爺撤簾。南海兄,你我盼望的日子不會遠了。來,為這一天早日來臨,咱幹……乾了這杯。”“還喝?再喝怕你要躺這了。”康有為臉頰熟透了的柿子一般,簇青額頭在月光下油光閃亮,笑道了句,兩眼望著李端棻問道,“大人意下以為怎樣?” “先生呢?”李端棻反問道。 “老佛爺雖名義上撤簾,朝中大員任免之權卻仍攬於手中,便榮祿這等人亦已再掌朝柄,看來她——”康有為頓了一下,嘆口氣道,“長素以為時局並不容樂觀的。”“是啊。”李端棻點了點頭,掃眼四周低聲道,“老佛爺掌了幾十年的權,怎捨得放下?不說榮祿,便皇后又何嘗不是她棋譜上的一顆子?”說著他語氣一轉,“不過,皇上終主了位子,情形雖不會有大的改觀,但必會較前強些。假以時日,相信定會遂願的。對了,科考日子定下來了,不知你備得怎樣?我意思,趁著這般日子,你便將八股文章先拾了起來——”

“不,自接觸西學,長素便誓不再拾八股。” “對,什麼……什麼八股九股,都……都讓它見鬼去吧。”壽富搖了搖頭。 “這——”李端棻猶豫了下,開口道,“先生志向遠大,只要付諸實現,還須由上及下。若先生能……能謀個官職,行事豈不方便些?”“大人好意,長素心領。只……”康有為沈吟著接著道,“只目下以喚起民眾為第一要務。長素便真能謀個一官半職,而民眾卻仍自沉淪,又有何用?” “但皇上採納先生主張,推行新法,蒼生睹其益處,豈有不受之之理?”李端棻沉吟了下,“皇上睿智,又立志創一世太平景象,先生若得以進天庭親與之言,不比上書強過百倍?須知幾千甚或上萬字的上書未必便能將心中所想盡數表達出來的。”“長素中夜夢迴,每欲親睹龍顏,將心中救國之策和盤托出,只——”康有為頓了下,若有所思似仰臉望著天際皎潔的明月,感慨道,“目下還不到時候吶。”

李端棻凝視著康有為:“先生此語頗令苾園費解,不知從何說起?” “苾園兄真不明白?”一股涼風透過門窗縫隙吹將進來,壽富身子一個哆嗦,踉蹌起身似笑非笑地開了口,“皇上那怎樣咱暫且不說,便皇上真的銳意變革,老佛爺能應允嗎?那些頑固守舊的官員能應允嗎?這可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呀!皇上身邊寥寥數人,能抵得住他們?”李端棻深思著點了點頭,將目光復投向了康有為。 “眼見國事日趨頹廢,長素真恨不能立馬便將其扭轉了過來。只百般弊端早已根深蒂固,又豈是一朝一夕所能變更得過來的?長素想了,與其急而無功,倒不如踏踏實實做些實事兒。大人以為如何?” “慚愧、慚愧。苾園素來自以為才智雖不及大智之人,卻也非常人所能及,今日卻方知原為井底之蛙。”李端棻說著斂了臉上愧意,一臉正色道,“不知先生目下打算如何?若有用得上苾園之處,望直言相告,苾園定當鼎力相助。”見他如此坦誠,康有為直覺著一股暖流湧上心田,起身深深一躬道:“大人厚意,長素這裡先謝過了。長素尋思著擇日便回返南方,一來想著辦個草堂,以宣講維新變法主張,二來呢,想抽時間寫些書。” “寫書?” “對,寫書。”康有為神色不無激動,侃侃道。 “我尋思著將頑固守舊勢力用來反對變法改革的古文經書推翻。一旦能證明古文經書都是假的不可信的,那麼這些頑固守舊勢力就沒了立足之地。”李端棻兩掌一合:“好,太好了。先生這書一旦傳出去,相信定會驚醒大批夢中之人,只先生書稿寫成,莫忘了先與苾園看看,好讓苾園一睹為快,如何?” “一定一定,大人便不說,長素也會登門獻醜的,只到時大人可要不吝賜教才是。”兀自說話間,房門“吱──”一聲響,踱進一人來,細望時卻見那人三十上下,清瘦的臉龐上八字眉兩邊分開,一對黑漆漆的瞳仁透著對什麼都看得穿的神氣,康有為不由怔住:“這位仁兄不知——”“次亮兄!”李端棻轉臉望眼,卻是剛擢為戶部主事的陳熾。 “來來來,看看可識得此人?他可是個曾經名噪一時的人物!”見康有為嘴唇翕動著,李端棻忙丟眼色止住。 “他……名噪一時……”陳熾,字次亮,江西瑞金人。詩文俱佳,自號瑤林館主,其父陳斌是同治年間舉人,以廉善著稱於世。聽李端棻言語,陳熾喃喃自語著凝視康有為,深思片刻,忽兩眼一亮,“他可是那康有為?” “康有為見過——” “戶部主事陳熾陳大人。”李端棻笑著道。 “見過陳大人。”康有為說著深深躬下身來。 “先生快快請起。”陳熾雙手攙了康有為起來,道,“早聞先生大名,只恨無緣相識。今日此間相逢,真是可喜可賀呀。” “那還說什麼?”李端棻笑著端壺斟酒道,“來,先罰酒三杯。”“這——好,罰酒、罰酒。”陳熾說罷,端杯一一飲了,揩嘴向康有為道,“苾園兄說與我介紹個人兒,只萬萬沒想到便是先生。這本當與先生把酒徹夜長談,只可惜在下正當著差,明兒丑時——不,申時,在下於此間敬候先生大駕,尚望移駕一晤。” “一定一定。” “你這傢伙,剛來便要走呀!”因著與陳熾私交甚稔,李端棻也無顧忌,張口便道。 “我這還急著要與皇上回話的。若不是你一再派人告訴我,要與我介紹個人兒,我哪敢耽擱?你呀,也別樂著了。萬歲爺意思,讓你先幫著翁大人處理下園子那邊的事,完事了再去南邊。” “這我也不懂呀,怎生處理?”李端棻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緊攢著,掃眼屋角自鳴鐘,嘆氣道。 “一切有翁大人在,你操的什麼心?放心,李鴻藻已遞滾單進來,說這幾日便可返京。到時你便想再做這差事,也沒你份兒了。” “那邊事了了?” “說是了了的。”見李端棻嘴唇翕動著仍自想言語,陳熾笑道,“行了,有甚話兒明兒個再說,現下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吧。”說罷,向著眾人拱手施禮,便自腳步橐橐踱了出去。 花開千朵,各表一枝。卻說陳熾出“怡趣樓”打轎進西華門遞牌子進宮,恰更響兩下,忙不迭加緊步子,至乾清門廣場,卻見一人迎面過來,藉著燭火的微光細望,卻原來是寇連材,遂問道:“寇公公,皇上可已去了主子娘娘那邊?”“喲,原來是陳大人呀。真嚇咱家一跳。”寇連材怔了下上前打千兒笑道,“萬歲爺這會兒正在軍機房等你回話呢。大人怎一去便這多光景兒,萬歲爺打老佛爺那出來便——” 不待他話音落地,陳熾已急急奔了軍機房。雖隻箭許來地,只陳熾額頭上已是細汗直流,仰臉深呼吸了下,正欲開口請安覲見,只屋裡已傳來光緒聲音:“陳熾嗎?進來吧。”陳熾答應一聲掀簾進去,也不仰臉叩頭便道:“奴才陳熾給皇上請安。” “你也不瞅瞅甚光景了?!”孫毓汶許是心中不快沒個發洩的地兒,見陳熾進來鐵青著臉便道,“似你這樣子做差,能行嗎?” “卑職——” “罷了,起來坐著說話吧。”光緒盤膝坐在炕上,雖說是大喜的日子,只他臉上卻絲毫看不出喜意。輕抬下手,說道,“連材,端碗奶子與這奴才。”陳熾滿臉惶恐神色,猶豫了下躬身謝恩方拿捏著身子坐了一側,偷瞥眼光緒,卻見光緒滿是詢問的目光正自望著自己,忙輕咳兩聲道:“皇上放心,七爺身子骨已沒大恙。” “太醫怎生說法?” “說是飲酒過多。”見光緒仍自攢眉蹙額,陳熾復道了句,“奴才去時,七爺正和福晉們賞月呢。”“那就好。”光緒挪了下身子,籲口氣道:“都是那些不長眼的奴才,瞎湊熱鬧。好在沒事,若今兒個真弄出點事來,看朕輕饒得了?!”說著,光緒下意識地掃了眼孫毓汶。眼瞅得孫毓汶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著腦袋,陳熾心中這方明白了過來。 “見著李端棻了?” “見著了。”陳熾接過奶子正欲飲,聞聽忙回道,“奴才已依皇上意思交代他了。”光緒點了點頭,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只屋角自鳴鐘卻已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三下,猶豫了下趿鞋下炕。寇連材見狀忙從屋角衣架上取袍子上前輕輕披了,光緒自係了帶子便向外踱去。只這時忽聽外間“咚”一聲響,光緒眉頭微皺,喝句:“什麼人?!”跨步出了屋。 “奴才李蓮英給萬歲爺請安。” “你來做甚?!規矩又忘了不成?!”光緒腮邊肌肉抽搐著。 “奴才不敢。是——”李蓮英賊眼滴溜溜轉著,仰臉道,“是老佛爺因著主子娘娘那邊沒萬歲爺影子,讓奴才過來瞧瞧,告訴萬歲爺早點過去。” “親爸爸還沒歇著?” “正和七格格聊興頭上呢。” “知道了。” “嗻。” 夜靜更深,風冷星寒。望著李蓮英那模糊的影子消逝得沒了踪跡,光緒似要用清冽的寒氣驅散堆積在胸中的鬱悶似深深吸口氣抬腳上了暖轎。自打睜開眼,他這一天便沒一刻閒著:臨朝、祭祖、完婚……一樁樁一件件直累得他頭昏眼花、腳步蹣跚,他很想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可是,偌大個紫禁城卻沒有他去的地方。養心殿,今夜是不能回的;靜芬那裡,那是他今夜歇息的地方,可他不願去,因為他不想良宵之夜與一個自己不歡喜的人在一起;珍妃(他他拉氏)那裡,那是他想去的地方,然而他卻不能去,他不願奴才們說三道四瞎議論,也怕這一去會給她帶來說不盡的煩與愁! “萬歲爺,咱這是——”寇連材臉蛋凍得緋紅,嘴唇哆嗦著道。 “還去皇后那吧。”光緒仰臉長長透了口氣。 “嗻。” 穿堂風習習吹來,光緒感到了一絲微寒,嘴唇翕動著欲言語時,隻大轎已穩穩地落在了地上,猶豫了下呵腰出轎。守門的太監老遠瞅著,早三步併兩步進去傳話,及光緒至後殿時,皇后葉赫那拉氏(即靜芬)業已候在了殿外階側。 “臣妾恭請萬歲爺聖安。” “安!”光緒擺了下手,抬腳徑自踱了進去。屋內紅燭高燃,一派春意融融景象。光緒沒言語,褪鞋仰臉便躺在了炕上。靜芬兩眼腫得桃兒一般,怔怔地望著。良晌,方斟了杯鹽水親手遞了過去:“皇上。” “嗯?不必了。”光緒移目掃了眼,淡淡道,“怎麼,哭了?” “沒……沒什麼,高興的。” 光緒嘴唇翕動了下,猶豫著終忍住,徑自伸手扯被蓋了:“不早了,歇息吧。”靜芬凝視著光緒,許久,慢慢轉過身去,扯過帕子悄悄拭了拭臉上淚水。 淡淡的月光撒落下來,射進屋內,照在光緒那清秀的面孔上,靜芬怔怔地望著,一語不發,只淚水泉湧般向外淌著。良晌,只見她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徑自褪了衣衫,靜靜躺在了光緒身側,猶豫著輕輕將身子慢慢挪了過去。 “朕乏透了,早些歇息吧。”一股暖流直襲脊背,光緒身子電擊般顫抖了下,轉身道。 “皇上——”靜芬兀自止住的淚水復奪眶而出,“臣妾知道自己不及珍妃妹子聰慧,會討皇上歡心,臣妾——” “她不是會討朕歡心!”光緒說著轉身盯著靜芬,“她是打心眼裡歡喜朕,愛朕!” “臣妾也從心底里——” “歡喜朕?愛朕?”光緒冷哼了句。 “臣妾知道皇上對我不待見,可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姓葉赫那拉,我做老佛爺侄女,這都由得了臣妾嗎?”靜芬身子似哨風中的嫩枝般抖著。一股風透過窗戶縫隙吹進來,光緒不由打了個寒戰,掃眼靜芬,卻竟是渾然不覺。光緒細碎白牙咬著嘴唇,彷彿發洩胸中鬱悶似長吁了口氣,開口道:“行了,睡吧。” …… 見她兀自怔怔發呆,光緒嘆口氣伸手拉了她躺在自己懷中,平滑的胴體寒鐵價冷,想抽身只猶豫下止住。靜芬滿是欣喜的目光望著光緒:“皇上,臣妾——” “什麼都不要說了。你是朕的皇后,咱大清的一國之母,日後要時時處處記著自己的身份。”靜芬嘴唇翕動著,只光緒已伸手掩了她的口,“好了,別胡思亂想了,睡吧。”靜芬笑著點了點頭,依偎在光緒懷中睡了過去。 望著嘴角兀自掛著絲笑意的靜芬,光緒腦海中不由得泛起珍妃的影子,一種莫名的惆悵頓時襲上心頭,再也靜不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亮窗下的金自鳴鐘無比響亮地連撞了六聲,光緒嘆了口氣坐直了身子,見靜芬一彎雪臂露在被外,甜甜地睡著,眼角兀自掛著淚痕,輕輕替她掩了掩被角便踱了出來。幾個宮女、太監正自輕手輕腳忙著差事,見狀忙不迭叩頭請安,光緒擺手揮了下:“皇后尚睡著,莫吵醒了她。差事兒都先不要做了。” “嗻。” 說話間一股涼風襲來,光緒身子不由打個寒戰,這才想到自己只穿著小衣,轉身進里間時,只見靜芬正自趿鞋下炕,遂道:“昨兒忙碌了一整天,你就多睡會兒吧。” “皇上隆恩,臣妾——”靜芬眼眶帶著黑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嘴唇翕動著只一句完整話兒未說出,滿眼淚花已走線兒般湧了出來。 “大清早的這做甚來?快起來。”光緒說著淡淡一笑,張嘴吩咐宮女們進來侍候更衣。靜芬心裡直覺熱乎乎無比地舒暢,抬手揮退眾人,起身親自與光緒更了衣,上下左右看看,滿意地說道:“皇上您瞧瞧,妥帖不?”說話間,卻發現珍妃兀自站在珠簾前,便笑問,“妹妹幾時進來的,我竟不知道。” 珍妃怔怔地看著二人,聽靜芬問,忙掀簾進來蹲身道了萬福,淡淡笑道:“我剛過來。皇上,該給老佛爺請安去了。”“忙了一天,老佛爺還不定起來了呢。”光緒說著伸手攬了珍妃纖腰,复擁了靜芬在懷,笑道:“瞧瞧你們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過會兒老佛爺不說朕才怪呢。笑笑。” 笑了,她們不約而同地笑了。然而,那笑卻又有著那麼多的不同:葉赫那拉氏的笑是欣喜的發自內心的笑,而珍妃呢?笑中卻帶著絲絲愁緒。光緒渾然不覺,只會心地朗朗笑著,一幅美妙的幻景漸漸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花開花謝間,又是一個寒冬降臨人間。枯黃的樹葉不堪冷意似的在西北風的吹拂下,漫天飛舞,輕飄飄地灑滿了大地。 廣州新會舉子梁啟超便在這個時節輾轉來到了北京城。他自幼聰慧,十二歲便中了秀才,前次鄉試,更以十七年紀高中第八名舉人。正主考李端棻見其文章胸襟開闊,氣勢宏偉,超越群倫,是個可造之才,且年才十七尚未婚娶,便以堂妹李蕙仙相許,梁啟超此次北上,一則為了準備參加會試,二便是至李府相親。 風塵僕僕來到東城椿樹胡同時,梁啟超俊秀面孔已滿是密密的細汗。在一個鐵皮紅漆門前停下來,抬眼觀望,見門邊一個木牌,上面寫著“內寓從二品內閣學士、工部侍郎李諱端棻”,梁啟超略一沉思,便上前叩環敲門。 “你幹嗎?”一個門房開了個門縫兒,上下打量著梁啟超道,“討飯嗎?走後門!” 梁啟超這方低頭打量自己,一身天青寧綢夾袍臟兮兮不說,不知什麼時候還開了幾個眼,腳下的圓口布鞋亦綻開了個洞,實足一副叫花子模樣。梁啟超搖頭苦笑了下,說道:“在下並非討飯的,只路上被竊賊將身上銀兩偷得精光而已。煩勞你進去給李老爺傳個話,便說廣州府新會縣舉子梁啟超求見。” “你……你是梁啟超?”那門房兩眼睜得銅鈴般,上下仔細打量了番梁啟超,不相信般喃喃道。 “難不成梁啟超這賤名也有人冒用?”梁啟超說著自袖中掏出張帖子遞過去,“這是李老爺與在下的帖子,你瞧瞧可有假?”那門房只微微掃了眼,便知是未來的新姑爺無疑,慌不迭打千兒請安道:“小的真是瞎了眼,連姑少爺也不識得。老爺這會兒正與人說著話,姑少爺您先洗洗在簽押房候陣。” 洗澡換了身衣裳,梁啟超獨自一人坐在房裡,抿口茶環視周匝,中間一張公案上放著筆墨紙硯等物,臨窗一個長條桌上疊放著尺許來厚的文書;北邊門角一側支著茶吊子,水汽在炭火中冒著絲絲白煙,其餘別無他物,只南牆上掛著一幅字: 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在這屋裡十分顯眼,梁啟超多少有點忐忑不安的心這方稍安了下來。不大工夫,外邊一陣腳步聲,接著厚重的門簾一響,李端棻滿面笑容地快步進來。梁啟超兀自沉吟,忙起身打千兒道:“門生梁啟超見過──” “別了。”李端棻擺擺手,上前按梁啟超坐了道,“都快一家人了還這般客氣?喚我聲苾園便是了。” “這……這怎麼可以?”梁啟超俊臉微紅。 李端棻禁不住笑出了聲:“這又有甚不可以的?你這般喚我,便家嬸亦不會答應的。”說著,李端棻徑自斟茶呷了口,接著道,“接你來信,我便派人在城外候著了,只總不見影兒。方才聽下人說你甚是狼狽,可是路上遇著麻煩了?” “勞老師……不不不,勞苾園兄如此費心,卓如真是甚感慚愧。”梁啟超改口道了句,抬手摸摸剃得趣青的額頭,訕訕一笑接著道,“也沒什麼麻煩,只路上因著些許私事誤了些時日而已。” 李端棻輕輕點了點頭:“但只沒事便好。走,現下先去見兩個人,回頭再與你接風洗塵。”梁啟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是何人?” “家嬸和蕙仙吶。”李端棻見他那般神態,忍不住笑出了聲,“為兄回京便將賢弟情況禀明了家嬸,庚帖也合過了,只等賢弟來京見過面,便算定下來了。”梁啟超臉上掠過一絲紅暈,旋即斂了定神道:“苾園兄,小弟這幾月來為此事思前慮後,實在是家境貧寒不足以配高門,還請收回成命,以免為小姐終身之累。” “你可是嫌我那妹子長你幾歲?” “不不不,小弟沒這個意思。” “此非兒戲,你怎生想便照直說。” “真的。” “這便好。你風骨傲然,錚錚氣節非他人可比,想也不會拘泥於俗禮。”見梁啟超嘴唇翕動著,李端棻擺手止住,接著道,“貧寒並不是件恥辱的事,家叔不也是寒素起家的嗎?蕙仙出生時家裡境況還不及你呢。雖說如今她過得比一般女子好些,可她卻從未將自己置於她們之上。你只當她是個普通人家女子便是,何必過慮?放心,她能夠吃得苦耐得勞。再說賢弟年紀尚輕,只好好讀書,博個進士出身,出仕為官又有何難?” “苾園說得甚是。窮些又有何妨?”李端棻話音方落地,一六旬老嫗已行了進來,身後一女子,月白夾袍套著蔥綠坎肩,因放了腳,半大不大一雙弓鞋掩在袍下,黑壓壓的鬢角襯著鵝蛋臉、籠煙眉,笑靨生暈、神采照人,恰似一株亭亭玉立的水蒜兒。李端棻起身笑著請安道:“苾園給嬸娘請安。本欲帶著卓如進去的,不想嬸娘卻已出來——” “還不是這丫頭心急嗎?”老夫人話一出口,頓時惹得滿室笑聲繞樑,李蕙仙嬌滴滴地嗔了句:“娘!”便已秀臉漲紅如熟透了的桃兒一般,梁啟超不知怎的心裡一動,竟自紅了臉,兀自胡亂思索間,卻聽老夫人已開口接著道,“你便是卓如吧?” “晚生梁啟超恭請太師母萬福金安!”梁啟超這方覺自己失態,忙暗籲口氣定神躬身請安道。 “安,安。”老夫人眼前一亮,但見面前之人兩目炯炯有神,神清氣朗,昂然挺立,如玉樹臨風,卻又有一股豪放粗獷的凜凜英氣,不由得連連點頭道:“這一路奔波,辛苦了。府上可都安好?” “多謝太師母,寒舍托庇粗安。”梁啟超一邊回答,一邊偷眼打量李蕙仙。李蕙仙已二十出頭了,因自幼受家庭熏陶,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有“才女”之美譽,且性情溫柔與豪放兼而有之,因此擇婿眼界甚高,這些年來雖上門提親的足能踏破門檻,卻沒有一個相中的,故而將青春耽擱。聞聽堂哥李端棻回來將梁啟超說得天花亂墜,遂耐不住性子出來觀望。一見之下,頓時芳心顫動,正是又喜又愛又羞又怯。 見梁啟超那般如醉如痴神態,老夫人會心一笑,開口道:“方才你們言語,我在外間已聽見了。卓如,你也見著我這丫頭了,心裡怎麼想?”梁啟超臉上發熱,低頭羞道:“晚生……晚生……” “我這丫頭都敢出來見你,你堂堂七尺男兒就不敢道個真話嗎?”老夫人嗔怒道。 “晚生願意,只不知小姐——” “這便好,這便好。”老夫人忍俊不禁,笑出了聲,良晌,方撫著胸轉臉望著李蕙仙道,“丫頭,人也見著了,你意下如何?為娘心裡可歡喜的很吶。”李蕙仙羞得直恨不得地上裂個縫兒鑽進去,只兩手反反复复揉搓著衣角。李端棻見狀笑著開了口:“仙妹子便再大膽這話也說不出口的,嬸娘還是別難為——” “我……我中意。”李蕙仙仰臉顫聲應了句,忙不迭又低下了頭。 “好,好,不愧是我的仙妹子。卓如,你日後可要當心吶,我這妹子可——”不及李端棻話音落地,老夫人已笑著道:“行了,你要把仙兒羞跑了不成嗎?這樁親事今天就算定了,以後咱可是一家人了。” “卓如,恭喜了。賢弟該改口重新見禮了吧。”見梁啟超失神,不知所措,李端棻便推了他一把,“發什麼呆?還不快見過你岳母大人?” “岳母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梁啟超說著一個千兒打將及地,一時間,滿室笑意融融,好不愜意。不知什麼時候,管門的堂官急匆匆進來,向著李端棻打千兒道:“老爺,寇總管傳旨來了。” “嗯?”李端棻懵懂了下,回神忙道,“快,請寇總管進來。”老夫人忙帶著眾人進內房迴避。梁啟超又新奇又興奮,隔著窗縫兒張望,只見一太監頭戴藍翎頂子,邁著方步進來,就書案前面立定。李端棻一身便服,忙道:“總管稍候,容本官——” “不必了,一兩句話的事。咱家這還急著過恭王爺那邊呢。”寇連材臉上似毫無表情,淡淡道,“閻中堂今日回籍養病,萬歲爺旨意,讓大人代為前往送行。” “下官遵旨。” 送了寇連材回房,李端棻吩咐下人取了袍子徑自穿上,抬腳已自出屋卻又止住,轉臉道:“卓如,你還是和我一塊兒去吧。”梁啟超不禁一怔:“我……我這不方便吧?” “沒什麼不方便的。我讓你去看看,也還有話要說的。”李端棻邊說邊抬腳前行,梁啟超猶豫了下,忙出屋跟上。 四更天,恭親王奕就起來了。由人服侍著穿了朝服,略用了些點心便打轎直趨皇宮。 朦朧晨色中,幾十個侍衛釘子似站在乾清門前,紋絲不動,營造出一種肅殺的氣氛。奕四下里張望陣徑直奔了養心殿。至殿前廊下透亮窗望去,卻見光緒正自盤膝覽著折子,禮親王世鐸斜簽身子坐在一側。奕上下打量下衣服,“啪啪”一甩馬蹄袖,朗聲道:“臣奕恭請皇上聖安!” “六叔嗎?快進來說話。”光緒仰臉笑著道了句,見奕欲行大禮,伸展了下身子擺手道,“坐著吧。你也上年歲了,身子骨比不得當年了。”奕猶豫下終跪地請了安,道:“這是皇上體恤奴才,只禮數卻萬萬不可廢的,是皇上身子骨兒緊要。”光緒長吁口氣,不無感慨道:“朕天資愚鈍,只好以勤補拙了。”說著,仰臉吩咐,“王福,與你六爺弄碗參湯。” 一碗熱乎乎的參湯喝下去,奕頓覺精神大振,沉吟著欲言語時,只聽光緒業已向世鐸說道:“這些折子朕看了下,御史餘聯沅、屠仁守、洪良品奏疏鐵路不當修一事,下海軍署與軍機大臣議;近畿鬧災,非比尋常,回頭與京師增設粥廠,命發京倉米一萬五千石煮賑。另外,發內帑五萬以充賑需。這事待會兒下去便辦,知道嗎?” “臣謹遵聖諭。” “還有些事兒,你回頭擬個旨意。”光緒呷了口茶,“湖南按察使薛福成賞三品京堂,充出使英法意比大臣。”他頓了下,復道,“對了,太僕寺卿張蔭桓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皇上,這——”世鐸移目望著光緒猶豫道。 “這些都是禀了老佛爺的。”光緒似笑非笑地淡淡應了句,移眼窗外,此時天已透明。他面色平靜,似乎在想著什麼,久久地一動不動。世鐸神色不無緊張地望著,只覺得渾身一陣兒發熱,一陣兒發涼。良晌,方沉吟著開了口:“皇上。” “嗯?” 世鐸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奴才請解軍機大臣一事,不知——” “此事朕已回了親爸爸,只她老人家不應允。你就安心做差吧,真若是身子骨不舒坦,隨時與朕說聲便是了。”說罷,光緒抬腳出了殿。 “嗻。” 忽地,一股風自廊下角落裡吹過來,光緒不由打了個寒戰。奕瞅著,轉身回屋取件袍子輕輕披了他肩上,躬身小心道:“皇上宣奴才進宮,不知——”光緒正自攢眉思索著什麼,聞聲怔了下道:“親爸爸有意讓六叔再次出來,朕想听聽你心裡是怎生想的?” “此事奴才……奴才……” “朕知你心裡有顧忌。隻眼下時局艱難,朕身邊可用之人實在是寥寥無幾,所以朕意你還當以大局為重才是。”光緒說著掏出懷錶看了看,一頭走一頭道:“六叔於眼下情形怎生看?”奕抬眼望著他略顯瘦削的背影,沉吟著說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扭轉目下這等局面,不是一朝一夕便做得到的。” “這要朕等到何年何月呀?瞅瞅眼下這攤子,朕這心裡急吶。”光緒回望一眼奕,“像朱啟一案,明明知道是誰做的,可卻是沒奈何。如此下去——”說話間,他長長透了口氣。 “聖慮高遠,奴才再清楚不過。”奕暗籲了口氣,咬嘴唇道,“只積弊已深,改之非破舊而立新不可。破舊──難,業下由上及下多因循守舊,安於現狀,一旦觸其切身利益,能不群起抗之?皇上雖九五之尊,只怕到時亦——”奕說著,不無惶恐地掃了眼光緒。光緒仰臉長長吁了一口氣,點頭道:“你說得甚是。朕原以為貴為皇上,但想做什麼便沒有做不成的。想想真——”他沒有說下去,只搖頭苦笑了下,接著道,“那立新呢?” 奕膽子似乎大了些,甩手將長辮拋於腦後,望著光緒道:“立新怕更難。” “更難?”光緒滿腹狐疑道。 “乍聽立易,實則不然。”奕點頭道,“立為的實,上立而下虛與委蛇,立又何益?然要實之,卻不比破來得容易。破而不立,徒招混亂,於事無補;立而不破,則形同虛設,此二者相輔相成,唯齊而舉之方有成效。但就眼下弊處縫縫補補——”奕說著望眼光緒,苦笑著搖了搖頭。 “如此說來,又談何容易?”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如今不也進出自如嗎?但皇上定著這心思,終會有那一日的。只此卻萬萬急不得的。俗話說水到渠成,但形勢到了那步了,一切自然皆會順理成章的。” “此話怎講?” 奕心裡雖亮亮堂堂,只怎說得出口?囁嚅著道了句:“這……這奴才也只心裡揣摩著,沒個定譜儿的。”便不再言語,光緒似感覺到他內心的難處,亦是一語不發。一時間鴉雀無聲,只橐橐腳步聲四下里迴響著。 進慈寧宮,恰自鳴鐘連撞了九下,李蓮英忙不迭沿東邊抄手游廊進去。老遠便聽得慈禧太后聲音:“蓮英!” “奴才在!” 李蓮英怔了下,忙不迭高聲應了句奔了過去。進西廂房,卻見七格格、皇后靜芬並著承恩公桂祥正自陪著慈禧太后說笑,李蓮英暗暗籲了口氣,打千兒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不知老佛爺有何吩咐?” “一大早的便跑得沒個影兒,還有沒有點規矩?!”慈禧太后將案上煙槍點了火,深深吸了一口,吐著煙圈道,“昨兒萬歲爺與你珍主子席面上聊起,蓮蕪這年紀也不小了。回頭你告訴她,不用再進宮來了,方才我與桂祥說了——” “老佛爺,這——”李蓮英直雷擊般臉色煞白,望著慈禧太后插口道,“可是這丫頭惹您不快了?回頭奴才定好生管教,隻老佛爺您——”“沒那事兒,這丫頭侍奉我都快趕上你了。”慈禧太后笑道,“是我尋思著皇后進宮後,桂祥府裡沒個得力的人也不行,想讓她過去幫著些。你的意思呢?” “奴才……奴才……”李蓮英心裡直將光緒恨得癢癢。 “怎麼?你不樂意?” “不不不,奴才怎會有這種心思?”眼見已是無可挽回,李蓮英低頭沉吟著,道,“奴才是……是怕蓮蕪辜負了老佛爺的一番美意。”“那此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慈禧太后徑自端杯漱了漱口,道,“桂祥。” “奴才在。”桂祥方襲了承恩公,如今又攀上了李蓮英這棵枝兒,心裡直喝了蜜一般,聲音也不覺響亮了許多,打千兒朗聲道。 “我將蓮蕪這就交了你,回頭若她在你府裡受了半點子委屈,我唯你是問!” “嗻。”桂祥滿臉堆笑地掃眼李蓮英,道,“老佛爺放心,奴才決不會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的。”“行了,你下去吧。”慈禧太后說著挪了下身子,“蓮英,園子那邊備妥帖了沒?” “嗯?”李蓮英心裡正自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聞聲怔了下忙不迭打千兒回道,“回老佛爺,午時一準去得的。” 慈禧太后點了點頭,道:“你去看看奴才們都備好了沒。好了,你們也下去預備著吧。” “嗻。” “老佛爺,奴才——”李蓮英嘴裡嚼了苦瓜似的皺著眉,抬腳行了兩步,尋思著忽又止住,轉身上前打千兒道,“奴才有件事兒,不知——” “說吧。” “嗻。”李蓮英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黃板牙咬著,躬身上前輕咳兩聲,“老佛爺,奴才這陣子聽外邊奴才們議論,說……說……”慈禧太后眉頭微皺,睨眼李蓮英道:“都說什麼來著?!”眼見她臉色陰沉了下來,李蓮英心裡不由一陣竊喜,乾咳兩聲咬嘴唇道:“那些奴才們議論說新委派的那個陝中道台陳之博是……是……” “囉唆個甚?!”慈禧太后掃眼屋角的金自鳴鐘,猶豫下趿鞋下了炕,道,“是什麼快點子說!”“嗻。”李蓮英打千兒回道,“說陳之博那奴才是編修文廷式薦上來的。” “那又怎樣?屁大個事兒也值得咋呼?!”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睃眼李蓮英道,“前陣子讓崔玉貴都叮囑了,卻還敢亂嚼舌根子。回頭好生查查,將那為首的奴才重責四十棍子,趕了皇莊上做苦差!”李蓮英身子哆嗦著囁嚅應聲,只心裡卻怎也咽不下這口氣,一雙三角眼轉悠著小心開口接道:“其實就奴才看,那些奴才們議論的也……也有些理兒的。” “嗯?!” “老佛爺,奴才……”李蓮英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雞啄米般連連叩著響頭哽咽道,“奴才這也都是為著皇后主子和您好的。奴才絕不敢隨著那些奴才——”“行了,起來吧。”慈禧太后擺了擺手,“這話兒從哪兒說起的?怎又為著我與芬兒好?” 李蓮英爬起身打千兒謝了恩,抬袖拭把臉方清清嗓子回道:“老佛爺難不成忘了,那文廷式可是珍主子的師傅呀。”慈禧太后頷首踱了兩步,注目望著李蓮英道:“這又怎樣?”“老佛爺您還不明白?”見她一雙眼時不時瞅著自鳴鐘,李蓮英忙不迭取袍子輕輕與她披了肩上,复攙著梳妝台前坐了,小心翼翼地梳理著那如雲似烏髮,方開口回道,“那些奴才們都議論著萬歲爺歡喜珍主子,但珍主子開口的事兒,萬歲爺便沒有不應允的。那陳之博——”他頓了下,賊眼滴溜溜轉著接著道,“說是文廷式薦的,其實還都是珍主子說的話。還說……還說……” “還說什麼?!”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著,臉上已是掛了層霜。 “奴才們還說珍主子這枝兒硬挺,要想謀個好差使好地位,除了找她任誰也不抵用的。便……便老佛爺與皇后主子的話兒也——” “夠了!”慈禧太后怒吼一聲,臉上帶著股瘆人的冷笑,咬牙道,“一群畜生!我便養條狗,見著我還會搖搖尾巴!回頭將這些東西都交了內務府重重處治,看以後誰還敢背地裡瞎嚷嚷?!”“嗻。”李蓮英躬身應聲,猶豫了下張口接著道,“這幫東西吃飽了撐著,是該好好教訓一下。不過依奴才看,根兒還不在這上頭。”說著,他斟杯釅茶躬身雙手遞上,“老佛爺您消消氣,千萬別氣壞了身子骨。”慈禧太后呷了口茶,籲口氣道:“你是說那狐狸精?” “對呀。”似乎口渴,李蓮英探舌舔舔嘴唇,“老佛爺想想,處置了這幫奴才,他們嘴上雖不敢言語,可心裡怎生想?還不是一樣嗎?奴才尋思著,這幫奴才該責罰,不過珍主子也……也該訓斥幾句才是。這樣才能殺殺她那股子不可一世的傲氣。老佛爺您看呢?”慈禧太后兩手把玩著茶杯,站起身踱步沉吟道:“你說得也有些理兒。只這光景不大合適。再說這事兒也難保便真是她的意思。” “老佛爺——”李蓮英黃板牙緊咬下嘴唇,半晌方翕動著嘴唇開了口,只一句話尚未說完,外間已傳來崔玉貴公鴨嗓子似的聲音:“老佛爺,萬歲爺那邊王福求見。” “甚事?” “說園子已預備妥帖。老佛爺、萬歲爺可起駕了。” “知道了。讓那奴才告訴皇上,立馬便過來。” “嗻。” “老佛爺,這事兒雖說不准,只奴才們心裡已有了定見。這麼長日子了萬歲爺去過皇后主子那邊幾次?奴才們對此可早有了議論,如今若再任它過去,只怕……只怕皇后主子日後受委屈不說,便老佛爺也難保有一日不被她放了眼中。”李蓮英心裡暗罵著王福來得不是光景兒,眼瞅著慈禧太后放杯便欲出去,忙不迭開口道,“老佛爺還不曉得吧,便孫毓汶這使喚了多年的奴才,如今也尋思著另投高枝兒呢。” 慈禧太后方自抬腳,聞聲轉身望著李蓮英道:“是嗎?” “奴才這種事兒怎敢作假?” “可惡!”慈禧太后冷哼著插口道,“想另投枝兒?哼,我便折了這枝兒!去,喚那賤人進來見我!” “嗻。”李蓮英禁不住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笑容,腳步橐橐出屋,扯嗓子便喊道,“老佛爺有旨,宣珍妃娘娘覲見!” “臣妾給老佛爺請安。”珍妃紅潤的櫻桃小口含著微露的玉一般潔白精巧的牙齒,漆黑油亮的一頭濃發綰著個髻兒,直襯得雙頰愈發紅潤嫵媚,兀自與瑾妃說笑打趣兒間,猛聽太監們炸雷般高喊,身子直激靈一個寒戰,懵懂陣忙不迭直奔西廂房。甫一進屋,珍妃便覺著一股莫名的威壓迎面襲了過來,抬頭望眼慈禧太后,兩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 慈禧太后佇立窗前,一雙眼睛閃著幽幽寒光直勾勾地盯著珍妃足袋煙工夫,方不冷不熱地淡淡開口說道:“你長得可真夠俊的,怪不得皇上也被你迷住了。” “老佛爺,臣妾——”珍妃嘴唇翕動著,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不該說些什麼,怔怔地望著慈禧太后正沒做理會處,卻聽慈禧太后輕咳兩聲,踱步接著道:“長得俊是討人喜歡,只自個心裡要有個分寸。莫忘了這不是在自個家,是在皇宮!” “臣妾謹遵慈訓。” “是嗎?你眼裡還有我這個老佛爺?!”慈禧太后冷哼一聲道,“太監、后妃不得乾政,這規矩你可還記得?”珍妃電擊般身子瑟縮了下,紅潤的面頰已如月光下的窗戶紙般蒼白,強自定住心神回道:“臣妾時刻都記在心上的。” “記得便好!陳之博補了陝中道台,這事你可曉得?” “臣妾不曉得。”珍妃滿是惶恐詫異地望著慈禧太后,“臣妾壓根便不識得甚陳之博。” 慈禧太后仰臉大笑:“不識得?好個不識得。”突然,只見她猛地止住,盯著珍妃陰森森道,“陳之博不識得,那文廷式呢?你總該識得吧!”珍妃直白日里撞著惡鬼一般,怔怔地望著慈禧太后良晌方顫顫回道:“臣妾識……識得。” “那陳之博便是他薦了上來的!怎麼,你還說不曉得這事?!” “老佛爺明鑑,臣妾真不曉得這事兒的。”珍妃頓時醒過神來,急急叩頭道,“臣妾方進宮,老佛爺便告不得插手政事,臣妾——”“夠了!假惺惺做與誰看?!”慈禧太后厲聲喝道,“你長著耳朵,外邊奴才們議論些什麼聽不見?!” “老佛爺,臣妾沒有——”珍妃眼中淚花閃著,走線兒般淌了下來,“這事兒臣妾真一點也不曉得呀。”“如此說來,倒是我冤枉了你不成?!”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著冷哼了句,忽然大聲吩咐道,“蓮英,取家法來!看她日後還敢不敢胡作非為?!” “嗻!” “啪……啪……”清脆的篾條抽打聲在靜寂的宮裡是那般地響亮,直驚得眾人膽戰心驚。望著那抽搐的嬌弱身軀,李蓮英得意地笑了…… “回頭將這賤人先送了佛堂,讓她好生靜靜!”說話間,屋外傳來崔玉貴的聲音,慈禧太后不再猶豫,邊起身邊道,“知道了,吩咐起駕。”崔玉貴沒有應聲,猶豫著道:“老佛爺,七爺那邊奴才何玉柱進來,說……說……” “說什麼?”慈禧太后出屋道。 “說七爺怕……怕是不行了。” “真晦氣!”慈禧太后低聲嘟囔句出了西廂房,掃眼兀自滿院候著的妃嬪命婦,沉吟片刻揮了揮手,“起駕,醇王府!” 天色陰晦,雖只申牌時分,蒼穹上已是黑糊糊一片。養心殿內,光緒仰躺龍床之上,神色淒然,任淚水順眼角肆意淌著,一動不動。一眾宮女、太監怔怔地望著他,大氣亦不敢出!這種有人的沉寂,象徵著權威,意味著尊貴。當前陣子正襟危坐於御座,接受百官朝賀,享受那種特殊的靜寂時,他興奮、歡喜,他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著!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卻忽然厭倦了,孤獨、痛苦似萬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他掃了眼眾人,閉著眼睛輕輕抬了下手:“退下,都退下吧。” “嗻。” 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屋內,光緒紛亂如麻的心緒方漸漸靜了下來。他哭過,他暗地裡不知流過多少淚,因為他早早便失去了父愛母愛,失去了最值得留戀的歡樂時光。然而,他也慶幸,他慶幸阿瑪將他送進了這幽深的皇宮並做了大清國的真龍天子,使得他有機會也能像祖輩那般大展宏圖、名載史冊。他幻想著,幻想著父子攜手,共創一番輝煌偉績,只他最信得過的阿瑪如今卻撒手離他去了。 “萬歲爺,您進些膳食吧。”寇連材端盤進來,道。 “不用了,朕不餓。” “萬歲爺,”王福瞅眼寇連材,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頭道,“龍體要緊,您就體諒奴才,好歹進些吧。若您——奴才可怎生交代?”說著,淚水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那就放這吧。” “嗻──” 寂靜中只聽一陣腳步聲傳來,移目望時,慈禧太后已經進來,還有七格格、靜芬、瑾妃並著幾個宮女依次跟著,王福、寇連材怔了下忙不迭膝行一側叩頭請安。光緒手撐床正欲起身,只慈禧太后已開口道:“別動,好生躺著。”說著於炕邊斜身坐了,抬手摸摸光緒額頭,掃眼王福、寇連材冷聲道,“你們倆做的好差使!還不快吩咐太醫煎藥?!” “嗻!” 待二人躬身退出,慈禧太后方移眼望著光緒,伸手握住他灼燙的手道:“這麼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憐惜自己?”見靜芬擰毛巾上前,慈禧太后親自接了輕輕敷在光緒額頭上,接著道,“凡食五穀者又孰人能逃了這遭兒?你就想開些吧。方才我打那邊回來已傳了旨意:鎮國公載灃即日襲王爵;奕譞稱號定為'皇帝本生考',至於諡號,我尋思著還是'賢'字合適,你覺著呢?” “就依親爸爸意思辦吧。”光緒兩眼茫然地望著殿頂承塵,淡淡道。 漆黑的天地間勁風挾著雪花四下紛飛,撲打在窗戶紙上沙沙作響。慈禧太后久久凝視著他那靜如止水、讓人揣摩不透的面龐,忽地,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卻又說不清因何會產生這種莫名其妙的驚悸。良晌,只聽她喃喃自語道:“大了……大了……” “親爸爸,您——” “沒什麼,沒什麼。”慈禧太后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掩飾道,“好了,明兒還少不得忙碌,早點歇息吧。芬兒,你留著侍候皇上吧。” “親爸爸,不用了,有奴才們就行了。” “那怎成?這些子奴才,我看平日里太寵著些了,差事是越做越回去。”說著,慈禧太后站起身,見光緒掙扎著欲起來,伸手按住道了聲“躺著吧”,抬腳便出了屋。 望著那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背影,光緒久久地一動不動。他與她相處了十多年光陰,然而他卻捉摸不透她究竟是怎生個人:時而溫存慈愛如慈母,時而凶狠暴戾似惡鬼!靜芬怔怔地望著光緒,直王福捧著冰毛巾進來方醒過神來,輕步上前欲給光緒去掉額上的毛巾,只卻被他止住:“你下去歇著吧。這兒不用你了。” “皇上,老佛爺吩咐——” “朕說了不用!”光緒冷聲道了句,見靜芬一臉尷尬局促神色,似有不忍,輕咳一聲接著道,“明兒事還多著,你早些回去歇著,朕想一個人靜會兒。”靜芬望眼光緒,蹲身道萬福,一步一回頭依依不捨地出了屋。花盆底鞋踩在金磚地上叮叮作響,光緒靜靜地聽著,忽然想起了什麼,劍眉微皺,開口道:“對了,王福,你珍主子呢?” “還……還在佛堂呢。” 光緒沉吟著起身,趿鞋下炕便欲出屋。王福見狀,忙打千兒怯怯道:“萬歲爺,這大冷的天兒,您這身子骨——”話未說完,只光緒已自出門而去。王福忙不迭丟眼色給寇連材,扯件袍子腳底生風似奔了出去。 耳聽得鐘響六下,佛堂幾個掌事的忙督率眾人做晚課,見光緒忽然駕臨,頓時慌了手腳,放下魚磬便就地兒跪了請安。 “你珍主子呢?” “在……在後廂房呢。”一個掌事的低頭顫顫回道。 “帶朕過去。” “皇上,老佛爺有旨,任誰也不能——” 光緒臉色陰沉,冷哼一聲:“嗯?!”那掌事的猶豫了下,起身端油燈頭前帶路。後廂房內,一盞青油燈幽幽放著冷森森的光,哨風透過敞開的門窗吹進來,滲骨地冷。光緒打了個寒戰,循昏暗燭光搜索良晌,這才見珍妃身子瑟縮著蜷伏在窗下角落裡,滿腔的抑鬱苦悶再也忍不住噴將出來,甩手“啪”地一記耳光,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你好大的膽!莫說她沒犯甚過失,便真犯了,但沒朕旨意奪了她的位子,便仍舊是你主子,你竟如此作踐她?!” “皇上恕罪,賤婢便天大的膽儿也不敢做這等事的。”那掌事的手中油燈也未放,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雞啄米價連連叩響頭道,“這……這都是老佛爺的意思,賤妾也沒法兒的。”“好,很好。”光緒冷笑著於齒縫中迸道。看他這般神色,便王福亦不自禁打了個寒戰,局促不安地正不知如何自處,只聽光緒喝道:“還不快扶了前邊歇著!” “嗻。” 王福答應著,急步上前與那掌事的七手八腳將珍妃抬到前殿耳房炕上。撬開珍妃緊咬的牙關一碗熱黃酒灌下,再摸脈搏,似緊似慢地跳動,臉色也漸漸迴轉過來,只是極蒼白,兀自躺在炕上昏迷不醒。光緒眼中淚花閃爍著,凝視著珍妃,殷紅的火苗映著他蒼白的面孔,只見滿臉焦慮神色。忽地,只見他腮邊肌肉抽搐著,撲到窗戶旁狂躁地一把撕去窗紙,炯炯的目光彷彿要穿透外面無邊的暗夜。 壓抑,一種寒徹骨髓的壓抑襲來,眾人的心立時凍縮成一團。不知過了多久,珍妃已是半僵的身子抽動了下。 “萬歲爺,珍主子她……她動了……” 光緒身子顫了下,轉身一個箭步近前,只聽珍妃正自呻吟道:“冷……冷……”“快將外間爐子搬進來!王福,弄碗參湯過來!”光緒說著抬手將珍妃緊緊摟在自己懷中。一小口一小口餵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參湯,珍妃終於醒了過來,趣青的臉上泛起絲絲紅暈,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慢慢睜開,在光緒焦慮的面孔上掃過,訥訥說道:“皇上,幾個時辰不……不見,您……您怎就憔悴成這樣?王爺他——” “他去了。”光緒一直默默地凝視著她,聽此言語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都怪朕……竟忽略了你……” 珍妃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艱難地抬手拭著光緒頰上淚水,說道:“臣妾這不好好的嗎?皇上,是老佛爺讓您——”“不要說了!”光緒眼中閃著怨恨,喊道,“若不是她,你怎會這樣?!”“皇上,您——”珍妃滿臉惶恐地掃眼王福眾人,王福忙丟眼色,眾人躬身打千兒退了出去。 “您不該這樣說的,若傳了老佛爺曉得,怎生是好?”“那又怎樣?!”光緒額頭青筋暴凸,冷哼道,“大不了她廢了朕!” “不,不。皇上如此,臣妾還有何顏面苟活人間?”珍妃急道,“皇上一國之君,怎可為臣妾而置國事於不顧?要知道天下億萬蒼生盼星星盼月亮方有得今日,他們期待著您重振咱大清社稷呢。”“你受這般苦痛卻仍只念著朕。可朕呢?雖為皇上,卻連你也庇護不了。”光緒苦笑著道,“朕這心裡——”珍妃伸手堵了他嘴,“皇上只心裡有臣妾,臣妾已知足了。即便受再大的責罰,臣妾也願意。”她頓了下,接著道,“只皇上萬不能為著臣妾——” “為什麼?!”光緒緊握著珍妃的小手,插口道,“朕也愛你,朕不願你受一丁點兒委屈,你知道嗎?” 珍妃點了點頭:“因為您是皇上。”似乎怕光緒聽不真切,她將“皇上”二字咬得很重。光緒仰臉長吁口氣,淚眼模糊,久久沒有言語,良晌,方喃喃說道:“皇上……皇上也有七情六欲吶……”兀自說著,王福匆匆進來,低頭打千兒禀道:“萬歲爺,皇后娘娘過來了,奴才——” 珍妃聽著,直驚得渾身一抖。光緒伸手拍了拍她肩頭,冷笑著吩咐道:“她倒來得挺及時的。喚進來便是了。”“皇上,”珍妃不無惶恐地望著光緒,“您……您千萬忍著點,就……就算是為著臣妾,好嗎?” “奴才給皇后娘娘請安。”不大工夫,小佛堂外頭傳來王福的聲音,“萬歲爺在西耳房,奴才這便帶您進去。” “是嗎?”靜芬語氣淡淡的,“這早晚皇上還過來,這份虔心只怕佛祖也會感動的。”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來。眼見光緒雙臂緊緊將珍妃擁在懷中,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靜芬心裡一股子醋意不覺湧到了喉頭,“臣妾這裡有禮了。”嘴裡說著,隻身子骨卻動也不動。 光緒腮邊肌肉抽動了下,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直直盯著她。珍妃打心底深處泛起一股寒意,嘴唇翕動著欲開口,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伸手不易察覺地捅了下光緒,明亮的雙眼閃著企求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他。光緒暗籲了口氣,輕輕將珍妃放了炕上,耐著性子乾咳兩聲道:“你還不早點歇著,有事嗎?” 珍妃掙扎著坐直身子,欲下炕行禮,隻身子動了下复倒在炕上,無奈,就炕上施禮道:“臣妾給皇后請安。”“別,我可受不起你如此大禮!”靜芬冷冷回了聲,移目望著光緒,“皇上不也沒歇著嗎?皇上說要清靜,卻怎大冷的天兒奔了這裡?難道在這方能清靜嗎?” “你眼裡還有朕嗎?”光緒早時泛起的絲縷好感此時已是蕩然無存。 “臣妾怎敢呢?”靜芬兩眼直視光緒,反唇相譏,“倒是皇上心裡可還有王爺?他是皇上生父,如今方歸了天,皇上卻在這里和——”“閉嘴!”光緒細碎白牙緊咬著道,“虧得朕過來,不然只怕她這命便丟了這裡!” “是嗎?她這不好端端的嗎?”靜芬睃眼珍妃,冷哼道,“便真下人們侍奉不周,皇上打發奴才過來吩咐句不就成了,又何必親自跑一趟?我看吶,皇上這心裡頭還是為著這賤婢癢得慌呢。”“你說什麼?!”光緒起身踱著急步,喝道,“朕是皇上,做什麼難不成還要先向你說一聲?!你也不掂掂自己夠不夠分量?!”屋里屋外一干太監、侍女見狀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眼瞅著眾人皆望著自己,靜芬秀臉頓時漲得通紅,直恨不得地上裂條縫鑽進去,怔了下,忽地只見她仰起頭顱,臉上窘色卻已蕩然無存:“臣妾位卑,但老佛爺呢?皇上居喪不孝,便自個不怕下邊議論,也該為老佛爺她老人家想想!” “你……你……”光緒胸脯因憤怒急促地起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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