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7章 第七章慈寧諫諍

……此番李蓮英隨行,非但有違家法,且以刑餘之輩廁乎其間,只恐唐監軍之禍復現於我大清。奴才懇請老佛爺依我朝家法,重處閹宦李蓮英! 又是一年一度的冬至。往年此時的北京城皆是紅火熱鬧開鍋稀粥一般。但今年恰遇嚴寒多雪,似乎十一月以來天便沒怎麼晴過,只苦了一些買賣人家,街上連個鬼影也無,又哪來的生意?悶坐在暖烘烘的轎子裡,伯彥訥謨祜直覺著心裡塞了團破棉絮般挑不清理不開。一連多日,他都被這種莫名的惆悵困擾著,他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些什麼。 “老爺,到了。”不知什麼時候,轎子停止了晃動。伯彥訥謨祜愣怔了下掀轎帘出來,仰臉長吸了口凜冽的空氣,自懷裡摸出懷錶看時,卻已近巳時,忙不迭遞牌子進了大內。至養心殿外,恰見王福躡手躡腳自殿內出來,伯彥訥謨祜忙輕步上前,嘴唇翕動著剛開口喚了聲:“總管——”卻聽里間光緒已開口問道:“外間什麼人?!”

“臣伯彥訥謨祜恭請聖安!” “外邊候著。” 聽著光緒冷冰冰的話語,伯彥訥謨祜只覺著心裡揣了個小鹿一般,隔窗偷眼望時,卻見光緒盤膝坐在東暖閣大炕上,臉色陰沉。下邊孫毓汶、翁同龢眾人皆直挺挺地站著,也是一語不發。一時間,養心殿里外靜寂得便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殿角罘罳旁的鐵馬被風吹得叮叮作響。 “就只因為兩個護軍一時失職,便釀成這麼大的禍事?”良久,光緒方抬眼掃了下眾人。 “確是那兩個奴才在貞度門值守時,將燈籠掛在柱子上,結果蠟燭烤燃了柱子所致。”孫毓汶輕咳了聲,小心回道。 “你們議著此事怎生處置?” “將那兩個奴才判了斬監候,待秋後處決。”說著,孫毓汶偷眼掃了下光緒,“另外,皇上大婚在即,而想要重修太和門,沒有幾年光景是斷不可能完工的,所以奴才們議著,現下便趕緊清理火場,然後再找些能工巧匠,搭建一座臨時的彩棚。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但只處置那兩個奴才,太輕了!回頭擬道旨意,內務府大臣、步兵統領等相關人員皆降級罰俸。至於臨時搭建彩棚,朕意可行。”光緒端杯啜了口奶子嚥下,“對了,可有醇王爺的消息?” “回皇上,據李鴻章電,醇王爺一行已在返京途中,約摸這幾日便可回京。”孫毓汶正自愣怔間,忙躬身道。 “嗯。”光緒輕輕點了點頭,呷口茶接著道,“老佛爺方傳旨,要朕率你們隨她去鐘粹宮進香,你們看——”孫毓汶、剛毅齊聲道:“臣恭領聖命。”只翁同龢對這檔子事打心眼兒裡不贊成,躊躇了下,開口道:“臣今兒當差,臨時進來奏事,皇上沒有別的旨意,臣還得回去,不敢誤了國事。” “朕不強人所難。你既當值,朕也好向她老人家交代了。孫毓汶,你先過去,告訴老佛爺朕立馬過來。”說著,光緒移眸掃了眼窗外。窗外,灰茫茫的蒼穹中雪花在哨風的吹拂下無力地飛舞著,彷彿在向凝視它的主人乞求著什麼,“順便讓伯彥訥謨祜進來吧。”

“嗻。” 伯彥訥謨祜進宮後便一直在殿外候著,這種情形以往可從沒有過的。兀自心裡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時,聽得宣召,忙強自定神進殿來,跪地叩頭道:“臣伯彥訥謨祜給皇上請安。” “嗯。”光緒冷哼一聲,端起案上的奶壺自斟自飲了杯方移眼瞥了下伯彥訥謨祜,“你可知道,那爾蘇那奴才經常坐運水車裡混進后宮!” “臣……臣不知。”寥寥數字,卻無異于晴天霹靂,伯彥訥謨祜驚恐得睜大了眼,翕動著嘴唇。 “你敢說不知?!” “皇上明鑑,臣真的不……不知道此事。” “如此朕便信你這次。”光緒掃了眼伯彥訥謨祜,長長吁了口氣,道,“你父僧格林沁轉戰大半生,方為你等掙得今日這點家業,須得好好珍惜才是!”

“臣曉得。” “好了,你跪安吧。” “嗻。” 望著伯彥訥謨祜顫巍巍的背影,光緒只覺著心中塞了團破棉絮般挑不開理不清。抬眼望瞭望殿角的大自鳴鐘,卻已近午時,遂披了外衣,徑奔慈寧宮而去。 守門太監望見光緒過來,忙飛奔進去與慈禧太后傳信。慶郡王奕劻、貝勒載漪等一干文武百官、王公貴戚早已等在門口,見光緒過來忙不迭跪下請安。 “罷了吧。大冷的天也難為你們了。”光緒虛抬了下手,說道,“有差事的回去當差,沒差事的隨朕過去就可以了。”說罷舉步進了倒廈大門。至西廂房廊下,凝神細聽,卻鴉雀無聲,光緒眉頭微皺,輕聲道,“兒臣恭請親爸爸聖安。” “進來吧。” 抬腳進屋,卻見慈禧太后臉色陰鬱地斜倚在大迎枕上,靜芬偏坐一邊,輕輕與她拿捏著雙腿;太妃烏雅氏、郭絡羅氏、七格格、葉赫那拉氏皆廟中泥胎似呆坐一旁、動也不動,光緒心下不由一緊,凝神正欲行禮請安,只聽慈禧太后已開口道:“行了!你也不看看都甚光景了,還曉得過來?!”她臉上像掛了層霜,語氣也似枯柴一樣乾巴。

“奴才們奏呈太和門失火一事,故兒臣耽誤了下。”光緒躬身小心道,“兒臣意思,那兩個犯事的奴才,依例處以斬監候。相關職司人員皆降級罰俸。不知親爸爸意下如何?” 慈禧太后冷哼了聲,道:“你這不都處置過了嗎,還說這些做甚?!”光緒猶豫了下,道:“親爸爸,兒臣……還有件事,近來蒙自、阿迷等處相繼發生疫災,兒臣意思——” “夠了!我看你壓根便不歡喜陪我禮佛!”慈禧太后說著坐直了身子。光緒身子一顫,道:“親爸爸,兒臣怎敢有這種心思,實在是——” “行了,你去忙你的事,免得在我面前礙手礙腳!” “這——” “道乏吧!” “嗻。”光緒低應一聲轉身出屋,仰臉望天,這方發覺雪花雖仍自飄著,卻已較先時小了許多,似有放晴的跡象,只哨風依舊吹個不停。

回到養心殿,獨自一人坐在空落落的大殿裡,一種莫名的惆悵然忽襲上心頭。窗外倒捲風不時撲進來,封得嚴嚴實實的雙層窗紙不時一鼓一吸,居然也會有涼絲絲的風吹進來。光緒起身踱了幾步,至炕前躺了,扯過案上幾份奏章,卻都是告緊求銀子的,心裡更塞了團破棉絮般堵得慌,遂撂了一邊,靜靜躺著凝視殿頂,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又似乎在側耳傾聽外邊微嘯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殿角人許來高的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噹噹連撞了兩聲,彷彿四周都在呼應。 “王福嗎?”聽屋內響起輕手輕腳的聲音,光緒張口道,“給朕斟碗參湯。”沒有聲響,只輕微的腳步聲去了又來,光緒伸手接過碗,轉身時方發覺卻原來是長敘的女兒他他拉氏:粉瑩瑩的瓜子臉,懸膽膩脂一樣的鼻子下一張櫻桃小口緊緊抿著,一雙如月明眸卻已桃兒般紅腫,兀自幽幽地望著自己。光緒“嗖”地坐直了身子,道:“怎的了?誰欺負你了?快告訴朕!”

“沒……沒那回事。”他他拉氏秋波淡淡地向光緒身上一掃,“萬歲爺,奴婢想……想求您件事兒……”說著,她低下了頭。 “什麼事?” “奴婢求……求萬歲爺讓奴婢出宮去吧。”他他拉氏的眼睛又不自禁濕潤了,長長的睫毛像是不勝負擔太多的悲傷,沉重地合了起來。 光緒伸手拉過他他拉氏,她如雲的秀發在他寬闊的胸膛上起伏著,就像是平靜的湖泊中溫柔的波浪似的。他輕輕撫摸著這溫柔的波浪,天地間的一切,此時都像是已經靜止了下來,他感覺到了她心跳的聲音,但卻似乎是那麼遙遠:“可是老佛爺——” “不……不是。”他他拉氏抬起頭望眼光緒,見光緒兩眼閃著光亮兀自凝視著自己,忙又低下了頭。這一望的感覺是文人騷客費盡心機都無法吟詠出來的,因為世間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和文字能描繪出這一眼的深意!

光緒輕輕抬起他他拉氏的面頰,拭了拭那晶瑩的淚花,喉頭哽咽道:“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朕的不是。你……你想哭便哭出來吧,那樣許會好受些。”他他拉氏強忍著的抽泣終於化成失聲的痛哭,鬱積著的悲哀,也隨著這失聲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洩。但光緒的心情,卻沉重了起來。望著外頭似陰似晴的天,怔怔地,彷彿在傾訴,又像是自言自語,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為什麼?朕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他他拉氏身子雷轟電擊般顫了下,抬起頭,垂下;垂下,复抬起,心房的跳動混合了悲夢的初醒,在這剎那,她似已忘記了自己所有的悲哀。她不安地坐直腰身,幽幽長嘆一聲,張了張嘴唇,眨了眨眼睛,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良久,方輕呼了聲:“萬歲爺。”

“唔?”光緒怔了下,回過神來徑自抽手拭了拭濕潤的面頰,見他他拉氏欲縮手,忙不迭又緊緊抓住,語聲中竟似帶著顫音,“不要離開朕,好嗎?”“奴婢也……也捨不得萬歲爺您的。”他他拉氏說著眼中的淚花撲簌簌滾落了出來。 “自園子相見,奴婢心里便沒一日不想著念著萬歲爺,只——”光緒既像是在踏破鐵鞋的搜尋中突然發現了自己所要尋找的東西,又像是濃霧中迷失的航船陡然找著了航行的方向,不及他他拉氏話音落地,一把將她攬了過去,輕輕吻著她的前額、臉頰和溫熱的嘴唇,吻著她那帶著澀味的淚水,嘴裡喃喃道:“夠了,只此便夠了。” “萬歲爺……”他他拉氏一陣眩暈,癱在了光緒的懷抱裡,“奴婢心裡真是又苦、又甜,又愁、又喜。奴婢生就副賤命,便死亦不足惜的。只……只奴婢怕……怕會累了萬歲爺您。若……若那樣奴婢罪過可就大了。”

“不要說了。你都不憐惜自己,朕又豈能——” “奴婢賤人一個,萬歲爺是皇上,是真龍天子——”正說著,王福端著銀條盤進來,他他拉氏掙了一下想脫開身,卻被光緒按住了:“咱們都是人,沒有區別的。只要你心裡真喜歡朕,便什麼也不用擔心。” “只是——”他他拉氏猶豫了下。 “放心。不會有事的。” 正說著,寇連材急匆匆進來,打千兒道:“萬歲爺,芬主子來……來了。”他他拉氏似被蛇蠍噬了一口,身子猛地一顫,一把推開光緒,垂手側立一旁:“萬歲爺,奴婢該告退了。” “怕她什麼?!”光緒冷哼了句,拉住他他拉氏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笑道,“有朕呢,什麼也不用怕的。”他他拉氏又急又怕,想離去隻小手卻被光緒緊緊抓住。正在此時,卻聽外邊廊下傳來王福公鴨子般的聲音:“奴才給主子請安。不知主子有什麼事?” “沒甚事。老佛爺讓我過來告訴萬歲爺句話。”一邊說一邊已走了進來,見光緒手拉他他拉氏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靜芬頓時釘子價怔在當地,進也不是退也不能,俊秀的面孔變得緋紅! 光緒鬆開握住他他拉氏的手,端杯呷了口茶細細品著,半晌方嚥下淡淡道:“你不陪著老佛爺嗎?怎的,不放心朕?” “是……不是……”靜芬從未見過光緒這樣的眼神,慌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半晌方語帶顫音回道,“奴婢不知道妹妹在。奴婢只是奉老佛爺旨意,過來告訴萬歲爺聲,萬歲爺方才所請老佛爺都恩准了的。” “真是這樣?” “真……真的。” “你敢騙朕?!”光緒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眼中閃著綠幽幽的寒光直直盯著靜芬,“她好端端的為何被老佛爺訓斥?嗯?!”靜芬身子瑟縮了下,臉已變得窗戶紙般煞白:“這……這不是奴婢的錯,是李蓮蕪說……說妹妹無視宮裡的規矩——” “夠了!”光緒怒喝一聲站起了身子。 靜芬聽著這沉重的、透著巨大壓力的話,低下了頭,半晌忽鼓起了勇氣般抬起頭望著光緒,道:“話說到這了,奴婢便斗膽向萬歲爺進一言。不管怎樣,皇上還不曾大婚。宮裡現下已有風言風語,說萬歲爺和妹妹——這種事傳出去,皇上面上不好看不說,便老佛爺臉上亦沒光彩——” “你想得可太周全了!朕日後能有你這麼個皇后,可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吶!”光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臉上已掛了層霜般冷峻,“你敢說你心里便沒私意嗎?!” “奴婢——” “你怎樣?不敢說是嗎?!”光緒說罷來回踱著步子。半晌,倏然止步道,“虧老佛爺說你知書達理、德性好!” 靜芬似乎不堪光緒目光的重壓低下了頭。見她紅著臉,低著頭搓弄衣帶,光緒似動了憐愛之情,放緩口氣道:“你雖沒與朕行大禮,卻已是定了的皇后,可她卻連個名分也沒有,怎麼還要妒忌呢?朕識她在先,與她亦有情,難不成連說說話也不成嗎?別忘了,妒忌也在七出之條呢!”他看了看垂頭默不作聲的靜芬,語氣又變得嚴峻起來,“有些事你身不由己,朕心裡亮堂,也不說你;有些事怪你,朕念你入宮時日不久,亦不說你,殊料你竟越發不可收拾!奴才們說'閒話',這'閒話'又從哪兒來的?還不是你們這些做主子說的?你說,是你有罪還是朕有過?” 長篇累牘、振振有詞,直壓得靜芬透不過氣來,懵懂了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是奴婢有罪,求萬歲爺責罰。”“知道有罪,朕便不怪你。”光緒复踱回炕前坐了,接杯呷口茶說道,“你是未來的皇后,一言一行都要多想想。皇后,聽著名分是不錯的,但要想做個好皇后,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哎。” “跪安吧。” 靜芬輕應一聲,起身蹲個萬福,腳似灌了鉛般沉重地躑躅出了養心殿。望著她漸趨模糊的身影,他他拉氏輕輕嘆了口氣:“萬歲爺,其實想想,她……她也挺可憐的。您——” “她可憐?難道你便不可憐嗎?”光緒踱至窗前,輕輕摩挲著他他拉氏的秀發,口中道,“世上可憐的人太多太多了,朕又何嘗不是一個?有時候事情並不能隨你心意去做的。”窗外,天色已晴朗了許多,只冷風掠過,依舊是那麼強勁,光緒凝神向外注視著,似乎要穿透千層萬疊的宮牆。 出養心殿,仰臉吸了口清冽的寒氣,靜芬惴惴不安的心方稍稍定了下來。抬腳欲去鐘粹宮,只天色已近未時,遂復折往了慈寧宮。至西廂房,見慈禧太后尚未回宮,靜芬猶豫了下便呆坐在杌子上愣愣出神。颯颯風響和金自鳴鐘單調的沙沙聲,在她耳畔混合成一種哀傷淒婉的音樂,想想光緒先時言語,靜芬心中只覺混混沌沌一片茫然,但覺自己前途,亦如那哨風中的雪花般搖曳不定。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廊下傳來一陣紛雜的腳步聲,靜芬兀自出神間,忙起身側立一旁,待慈禧太后進屋,遂進屋蹲萬福道:“芬兒給老佛爺請安。” “嗯。”慈禧太后更衣斜倚在大迎枕上,邊吸著長壽膏邊問,“皇上可是與那小狐狸精在一處?”靜芬嘴唇翕動著,低頭回道:“沒……沒有。皇上一個人在殿裡看著奏摺。” “是嗎?”慈禧太后皺眉自言自語了句,吸口煙徐徐吐出。見靜芬眼眶紅潤,遂接著道,“你說謊。可是皇上他責罰你了?”她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一種威壓,靜芬身子不覺一個寒戰,怔了下忙道:“沒有,真的沒有。是沙子吹進了眼睛。” “滿地的雪哪兒來的沙子?!”慈禧太后冷哼了聲,說道,“還沒行禮你便向著他了?!要他陪我他國事一個接著一個,不想卻是這等事兒!小崔子,你去傳我話:皇上明兒起太廟思過七日,那小狐狸精——” 靜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老佛爺,求您免了……免了萬歲爺這回吧。他和他他拉氏只……只是說說話而已。” “不知好歹的東西,我這般做還不是為你好?!去,讓那小狐狸精去浣衣局做一個月的苦差!” “嗻。” 慈禧太后徑自端杯漱了下口,瞅眼兀自伏在地上瑟瑟不已的靜芬說道:“起來吧。記著,在宮裡,有的只是爾虞我詐,不可心存仁慈。你對別人慈悲,換來的只會是自己忍受痛苦的煎熬!那小狐狸精現下已迷得皇上團團轉,以後還不曉得怎樣呢。我在,你自不會有事,若我有朝一日去了,你能應付過來?” “芬兒記著了。”靜芬說著顫顫站起身來,猶豫了下復道,“只……只如此一來,恐萬歲爺心裡更會怨恨芬兒。”“那又怎樣?”慈禧太后冷哼了聲,“他敢奪了你皇后名分不成?” 李蓮蕪細細揣摩著慈禧太后的話,越想越覺著有理,念及自己被趕出養心殿那幕,心中更是又羞又恨,遂將滿腹的怨意撒在了他他拉氏身上:“老佛爺,依奴婢意思,不如將那他他拉氏趕了出去,或永世讓她在浣衣局做苦差,豈不干淨?” “不,那樣太便宜他們了。”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獰笑,微光下似凶神惡煞一般,靜芬身子不由一個激靈,“那小狐狸精可是我棋盤上一個關鍵的棋子。用她時不時給皇上提個醒兒,使他知道還有我這個老佛爺在,不是更好嗎?”說罷,她得意地笑出了聲。 情感上的摧殘百倍於肉體。靜芬深深懂得這一點。望著如醉如痴陶醉在得意之中的姑母,她似覺與往昔陌生了許多。 權勢、感情,孰輕孰重?靜芬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 邁著灌了鉛般沉重的步子迴轉府邸,伯彥訥謨祜便癱了似斜躺在了炕上。短短一夜時間,他竟似蒼老了許多。 “兒那爾蘇給阿瑪、額娘請安。” 伯彥訥謨祜沒有言語,只移眸掃了眼那爾蘇。起身端案上杯子呷了口,許是太涼,伯彥訥謨祜眉頭微皺了下:“你這陣子經常不回府,是嗎?”“兒職責所在,不敢稍有懈怠。”見伯彥訥謨祜目光中露出一股瘆人的寒意,那爾蘇心裡不由得一緊,躬身低語道,“不知阿瑪——” “侍衛們不都輪換著嗎?” 那爾蘇只覺著心跳陡地加快,強自定神回道:“兒是貝勒銜侍衛,自然比其他人責任更重些的。” “職責所在?鑽到運水車裡混進后宮,這也是你的職責所在嗎?!你可曉得你能有今日這等榮耀,咱家能有今日這等威勢,端的為何?” “是……是爺爺浴血奮戰得來的。”那爾蘇低頭囁嚅道。 “虧你還記得!可你那般作為對得起誰?對得起你死去的爺爺嗎?對得起列祖列宗嗎?你……你又讓我這阿瑪如何面對皇上?!”伯彥訥謨祜說著愈來愈激動,端著杯子的手捏得緊緊的,微微發抖。那爾蘇長這麼大,從沒見過父親這般怒不可遏,額頭上頓時佈滿了密密的細汗,語不成聲道:“阿瑪息怒,兒日後一定……一定……” “日後?晚了!” “是老佛爺宣召,兒……兒也沒有辦法的。”那爾蘇彷彿被電擊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去,只覺得胸口憋悶,堵得氣上不來,頭也嗡嗡作響。 “你可曉得,此事一旦洩露,老佛爺會——”伯彥訥謨祜額頭青筋暴突,話未說完一口痰湧上來,臉頓時漲得通紅,吭吭地咳了兩聲,只說不出話來。 “老爺!” “阿瑪!” 福晉奕敏見狀忙替伯彥訥謨祜揉胸搥背。半晌,伯彥訥謨祜才吐出痰,癱軟地倒臥下去。窗外,自東際天穹射出的金芒不知什麼時候已被烏雲完全遮住,一派蒼茫景象,只風兒吹過樹梢,不時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給人一絲活的氣息。良久,伯彥訥謨祜徐徐睜開已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無神地望著屋頂,說道:“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醜事,你……你讓阿瑪該如何是好呀?” “兒……兒……”那爾蘇臉色雪一般煞白。 “你爺爺的忌日也快到了,你這便去告假,阿瑪還送你回草原吧。”伯彥訥謨祜長長透了口氣,“你們兄弟幾個,阿瑪對你關心最少。不過你放心,你但有什麼要求,阿瑪一定會盡量滿足你的。” “阿瑪,兒——”那爾蘇會過意來,身子不由劇烈地抖動著。 “老爺,您……您不能呀。”聽他這番言語,奕敏心裡如刀割了一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拉著伯彥訥謨祜兀自顫抖不已的手淚流滿面道,“您難道忍心看著孩子——”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我能忍心嗎?可我又……又有什麼法子呢?” “這——”奕敏說著,忽然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之光,拉著伯彥訥謨祜的手亦不由得握緊了,急道,“這事現下還沒有人曉得,不如你們都辭了差事,咱們終老草原。老爺,你說這樣好嗎?” 伯彥訥謨祜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輕輕搖搖頭,開口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能瞞得了嗎?”說著,伯彥訥謨祜長吁了口氣,“為了先祖的聲名,為了這府裡上上下下數百口人的性命,我只有捨……捨了他了。” “老爺——” “好了,不要再……再說了。” 依路程本早該返京的,只積雪塞道,醇親王奕譞一行折返京城時已是年關。此時正是三九天氣,北京城內外萬木蕭森,灰暗陰沉的蒼穹沒有半點活氣。服侍奕譞回了府邸,李蓮英便打轎徑奔大內。自西華門遞牌子進了宮,李蓮英一直提著的心方完全放了下來,趾高氣揚地四處轉悠了陣,方移步慈寧宮。守門的太監遠遠瞅著他回來,忙不迭進去禀報。 “奴才李蓮英恭請太后老佛爺聖安。” “起來吧。”慈禧太后點點頭道,“那邊杌子坐著吧。小崔子,端碗參湯與蓮英。” 李蓮英躬身謝恩就茶几旁坐了,接過熱氣騰騰的參湯仰脖便一飲而盡。慈禧太后見他這般樣子,忍俊不禁,笑出了聲:“慢點,別燙著了。瞧你那猴急樣,似八百年沒喝過一般。”說罷,轉臉吩咐崔玉貴再斟碗與李蓮英。 兩碗參湯下肚,李蓮英心底頓時舒暢了許多,抬袖抹了把嘴,道:“老佛爺身子骨不舒坦?”“老毛病了,天一冷便腰酸腳疼,渾身不得勁兒。”慈禧太后說著擺手示意靜芬退下,“說吧,怎麼樣?” “嗻。”李蓮英起身至炕前,輕輕替慈禧太后揉捏著,不無得意地開口道,“老佛爺,不出奴才所料,李鴻章那果有銀子,據奴才估計,數目當不小哩。” “是嗎?”慈禧太后眉頭微皺。 “沒錯。”李蓮英咽了口唾沫,“奴才是從盛宣懷那曉得的,他專門負責海軍衙門銀兩,還會有假?對了,老佛爺,您還不曉得吧,海軍的銀子全都存在洋毛子的銀行里。” “什麼?!” “聽說是洋毛子那利息高。不過奴才尋思,是下邊奴才為了做手腳方便。” 慈禧太后詫異地望著李蓮英:“此話怎講?” “銀子存洋毛子那,便老佛爺您的懿旨,也無法查問到底有多少的,如此他們做手腳豈不方便多了?” 慈禧太后挪了下身子,背對著李蓮英:“泱泱華夏皆我大清所有,難不成他們敢違抗我的旨意?!”李蓮英猶豫了下,小心道:“老佛爺,洋毛子的洋行都建……建在租界裡的,那……那是人家的地盤。”“哼。”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下,“李鴻章那奴才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把咱大清的銀子放洋鬼子那!”“可不是嗎?老佛爺待他恩遇有加,誰想竟背著老佛爺做了這等事來?”李蓮英三角眼滴溜溜轉著,“便這不說,他手頭明明有銀子,卻一再開口與老佛爺要,這不明顯與老佛爺您過不去嗎?” “連這奴才也與我作梗,真是可氣可恨!小崔子,告訴慶王爺,讓他去電天津,命李鴻章那奴才入京——”慈禧太后話音尚未落地,李蓮英插口道:“回老佛爺,他已經在京城了。”“誰准他進的京?!”慈禧太后細碎白牙緊緊咬著,從牙齒縫中一字一字迸道,便李蓮英亦禁不住身子一顫,怔了下忙答道:“七爺身子骨不大好,恐路上有個閃失,故他便隨著來了。奴才想,許是萬歲爺吩咐的吧。方才奴才進宮,他說立馬也進來的。” 見崔玉貴愣愣地站在一旁,慈禧太后怒斥道:“混賬東西,還發什麼呆?去看看他進來沒?”崔玉貴答應一聲火燒屁股般奔了出去。一時間慈寧宮內死一般沉寂,只屋角金自鳴鐘不甘寂寞發出了單調的沙沙聲,一眾太監宮女兀自忙著,見她這般顏色忙垂手側立,廟中泥塑佛像般一動不動。良久,方聽慈禧太后籲口氣道:“海軍情形如何?” “嗯?”李蓮英兀自出神間,怔了下忙躬身道,“哦,海軍大小艦隻已有二十多艘,此次演習彈無虛發,依奴才看,守衛我渤海門戶足矣。” “你七爺什麼意思?” “七爺也這個意思的。” 慈禧太后趿鞋下炕,來回踱了兩圈,許是屋內過於悶熱,徑自於窗前推開了窗,一股冽風迎面襲來,她的身子不由瑟縮了下,遂又關上,沉吟道:“如此說來,將海軍銀兩先撥過來不會有事的了。”“是是。”李蓮英連連點頭應道,“眼下天下太平,莫說不會有事,便有事,以咱海軍現下的力量,亦足以應付得下來。” “可曾打聽到他那究竟有多少銀子?” “這個——”李蓮英抬手摸了摸剃得趣青的額頭,“先時有多少,奴才不……不曉得,盛宣懷那奴才口風甚緊。只聽說各地餉銀正陸續送抵——”正此時,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 “臣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恭見老佛爺。” “進來吧。” 李鴻章輕應聲進屋,向著慈禧太后的背影刷刷一甩雪白的馬蹄袖,跪地叩頭道:“臣李鴻章給老佛爺請安。”一月不見,他似乎蒼老了許多,鬢髮雪一般白,清癯的臉上刀刻般滿佈皺紋。慈禧太后沒有轉身,只冷冷道:“誰讓你回京了?!” “奴才因七爺身子骨不適,恐——” “是嗎?”慈禧太后說著忽地轉過身,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著李鴻章,“可奉有旨意?” “奴才——” “身為封疆大吏,未奉聖旨擅自進京,該當何罪你可知道?!” “奴才知道。”李鴻章的臉變得香灰一樣又青又暗,“奴才是……是奉了皇上旨意的。”“皇上?如今誰主著位子?!你能有今日這般地位,靠的又是誰?!我還沒去呢,你便急著另換門庭了?!”慈禧太后語氣似枯柴一般乾巴,來回踱著快步,花盆底鞋踩在金磚地上發出“咯咯”聲響,似千斤重錘般敲擊著李鴻章的心,“給你些好處,你索性便連我也不放眼裡了嗎?!”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都已做了還說?!”李鴻章魂不附體,渾身木頭似的不知疼癢,哪還回得話來?正沒做理會處,但聽慈禧太后已接著道,“說,海軍銀兩一向放哪兒?!” “回老佛爺,放……放在匯豐洋行和怡和洋行,有時也放在太古洋行不定的。”李鴻章頭伏在地上,身子抖了下道。 “那可都是洋鬼子開的?!” “是。他們那……那利息高。另外,咱買他們艦隻,銀兩劃撥也方便些。” “是嗎?”慈禧太后冷哼了聲,“聽說便我的旨意也不能查問究竟有多少數目,可是?”李鴻章好容易才恢復了一點神智,偷眼瞥了下李蓮英,卻見他正一臉奸笑地望著自己,心裡直恨不得將其撕開吃了,強自凝神道:“是……是的。洋行都那個規矩,為的是保護客戶利益。” “保護你的利益,對嗎?!”慈禧太后臉上掛了層霜般冷峻,“莫忘了那都是朝廷的銀子!老實告訴我,你在那究竟放了多少銀子?!” “回老佛爺,目下只……只剩五十多萬。” “你敢騙我?!” “奴才不敢欺瞞老佛爺,前次存的銀子都購了艦船。這五十萬,還是洋行資金周轉困難,當時沒支付的。”說話間,李鴻章抬袖偷拭了下簇青額頭上密密的細汗。 “各地支付海軍的餉銀呢?” “大多還沒運抵。奴才來時只兩廣送了五十萬過來。” 無力的陽光透過重重雲層斜射進來,照在慈禧太后的臉上,似茫然又似悵然。盞茶工夫,但聽她長吁了口氣:“園子那邊已有一個多月未動工了,我尋思著將你那的銀子先挪過來用用。另外,你和那些洋鬼子熟絡,先從他們那邊借點過來。你看呢?” “老佛爺吩咐,奴才豈敢不遵?奴才回頭立馬便與他們商洽。”李鴻章心裡直叫苦不迭,沉吟片刻回道,“只……只海軍銀兩,奴才斗膽,請老佛爺萬萬不可——” “嗯?!” “老佛爺息怒,容奴才細細禀奏。”李鴻章身子一個激靈,定神叩頭道,“目下我海軍雖已初具規模,終究實力仍不敵諸列強。時局風雲莫測,奴才意思還是小心為上。”他頓了一下,接著道,“近年便日本國亦大肆擴軍,從其插手朝鮮事務看,野心端的不小,如此時抽走海軍銀子,奴才恐事端突起,難以應付得下來。” “我煌煌天朝豈懼了他彈丸小國?!”慈禧太后至炕前盤膝坐了,端杯抿茶開口道,“便他心懷歹意,蓄意挑釁,不還有英法俄德諸強嗎?他們能眼瞅著小日本侵咱大清不管嗎?”李鴻章低頭苦笑了下,复抬頭望著慈禧太后小心道:“英法諸強利益受損,自不會不過問的。只將希望寄在他們身上,實在——老佛爺還不曉得嗎,這些洋鬼子可狡詐著呢!” “你說來道去不外一個意思,你那兒的銀子我一分一厘也別想動!是嗎?”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嘴唇翕動著欲駁兩句,卻又一時想不出說些什麼,遂復拉下臉冷冷道。 “是……不是,奴才怎敢有那份心思?”李鴻章怔了下,滿臉賠笑道,“銀子雖在奴才那,可不還都是老佛爺您的嗎?老佛爺旨意一下,奴才豈敢違抗?實在是眼下時局複雜。老佛爺信任奴才,將京畿門戶交與奴才,奴才不悉心用命,萬一有個閃失,奴才這命賠了是小,我大清江山社稷是大呀。奴才這點子心思,還望老佛爺明鑑。” “大人言重了吧。”見慈禧太后凝眉沉思,李蓮英插口笑道,“眼下一派太平景象,又怎會說有事便有事?老佛爺為咱大清操勞了一輩子,就這麼一點心願,大人也好意思拒絕?”“你──”李鴻章氣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話沒出口旋即便斂了。他知道,這個閹宦可是萬萬得罪不起的!李鴻章強擠出絲笑色望著李蓮英,開口道:“總管如此言語,本官可怎受得起吶,本官有今日,還不都是老佛爺恩遇?莫說老佛爺讓本官做差,便老佛爺要本官這命,本官也心甘情願的。只本官確有難處——”“行了,你的心思我還不清楚?”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止住李鴻章,說道,“海軍一事關係重大,自是馬虎不得的,這我有分寸。聽蓮英方才說,以海軍現下實力,守護渤海門戶綽綽有餘,可是這麼回事?” 是也難,非也難。饒是李鴻章辦差這麼多年,經過的場合數不勝數,亦不禁犯了難,沉吟了足足半晌工夫,方小心道:“我海軍大小艦隻二十餘艘,守渤海門戶勉強可以,只倘若——”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自開了口:“如此便是了。回頭將你那銀子先劃過來,放心,來年倒騰開了自會還與你的。” “奴才……奴才……”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血,李鴻章的臉變得又青又黃,支吾半晌,方道,“老佛爺明鑑,購置槍彈亦需銀子的。奴才懇請……奴才懇請老佛爺留點與海軍吧。” “混賬東西!與你好生商量,你便越發上臉了!”慈禧太后怒喝了句,端杯便向李鴻章摜了過去。一時間眾人都嚇蒙了,驚呆了,一個個臉色蒼白、面面相覷,正沒做理會處,卻聽慈禧太后陰森著臉接著道,“張口洋務閉口洋務,辦了這麼多年連個槍彈還須向洋鬼子買,虧你說得出口!” “老佛爺隆恩高厚,奴才奉職無狀,實感愧疚萬分。”許是被茶水潑醒了頭腦,李鴻章反較先時鎮定了許多,“懇請老佛爺開去奴才一切差使,以警臣下怠忽公務之心。”慈禧太后冷笑了聲,道:“想讓奴才們背地裡議論我的不是?你安的什麼心思?!” “奴才不敢,實在是奴才年邁,恐誤了差使的。” “你老了,我不老嗎?我現下也撂挑子,行嗎?!”慈禧太后兩眼直直地盯著李鴻章,“現下還沒人可以頂你的缺,以後有合適的奴才,我會先想著你的!” “嗻。” “給你半月時間,將這差使辦妥。記著,這事不可張揚!跪安吧。” “嗻。”李鴻章答應一聲,叩頭顫顫地退了出去。 是時已近酉時,長長的永巷中靜悄悄闃無人聲。李鴻章腳似灌了鉛般沉重,舉步躑躅前行,此刻他幾乎已忘了一切,腦中混混沌沌的。 “大人。”寇連材奉旨早已候在隆宗門外,遠遠見李鴻章過來,一路小跑著迎上前躬身打了個千兒,“瞧大人臉色,敢情身子不適?” “嗯?哦,不不。本官只是一時走了神罷了。”李鴻章怔了下,略拱了下手,道,“公公此去是——” “咱家專門在這候大人呢。”寇連材笑道,“萬歲爺聞得大人您進宮了,讓過去趟。”李鴻章身子哆嗦下,旋即苦笑了下道:“既是皇上傳喚,煩勞公公前頭帶路吧。”進東暖閣,隔窗望去,但見光緒兀自與內閣學士李端棻、庶吉士王仁堪說著什麼,李鴻章猶豫了下,道聲“臣李鴻章參見皇上”,便抬腳進去。正欲叩頭請安,卻聽光緒已開了口:“免了。你先坐那邊杌子上。”說罷,將目光轉向李端棻,笑道,“先時那李朝儀聽說是——” 李端棻剃得簇青的額頭上許是由於緊張,此刻已滿是密密的細汗,聞聲怔了下,忙道:“回皇上,那是奴才堂叔。” “嗯。”光緒略一沉吟,道,“他官聲不錯,做順天府尹說來還真有些屈了他。聽說百姓還給他立了座祠,有這事嗎?”李端棻不想光緒還記得數年前的事兒,激動得臉色緋紅,連連叩頭道:“奴才代先堂叔謝皇上褒獎。那都是百姓父老的錯愛,其實——” “官做得好,百姓自然會愛你、敬你。”光緒說著,轉臉對著王仁堪道,“你可是三年丁丑科中的狀元?” “正是。” “向例委了鄉試主考的,都不見駕。”光緒呷了一口茶,慢慢嚼著茶葉,良久方說道,“但如今世事日艱,正是用人之時,少不得叮嚀你們幾句。你們兩個,一個世宦門第,一個清流世家,對你們的人品朕不清楚,但既是翁師傅薦的,想亦不會有錯。掄才大典要公平取士,不可心懷偏私,明白嗎?” “臣明白。” “明白便好。”光緒掃了二人一眼,道,“所謂'公',並非只是不受賄,有一些人,取士不看文章好歹,只揀著貧寒的取,這也是心存偏私!”光緒說著將杯子向案上一放,“該怎生做,你們自己揣摩。但出了紕漏,莫怨朕不看情面。” “臣定不負皇上重托。” “好,君臣無戲語。你們這便跪安吧。”許是坐得太久,光緒挪動了下身子,移眸李鴻章道,“你七爺不曾進來嗎?” “回皇上。”見光緒嘴努炕側繡花瓷墩,李鴻章躬身謝恩斜簽身子坐了,“王爺身子不適,不曾進宮見駕。回頭會有折子呈進來的。”光緒劍眉緊鎖:“情形如何?” 似乎有些不安,李鴻章挪動了下屁股,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猶猶豫豫道:“七爺閱了海軍後偶感風寒,奴才們雖悉心照料,只燒卻總也退不下來。如今情形看起來不……不大好。”聞聽此言,光緒像是被一個巨大的霹靂當頭轟了一下,神智竟全都凝住了。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他喃喃道:“可……可是真的?”“奴才不……不敢欺瞞皇上。”李鴻章似亦被他感動,語聲嘶啞道。懵懂了半晌,光緒忽地手握拳重重地砸在案上,腮邊肌肉抽搐著厲聲道:“李玉和呢?他做甚吃的?!連風寒小疾也醫不好嗎?!寇連材!寇連材!” “奴才在。”寇連材兀自忙著吩咐備膳,聞聽忙不迭跑了進來。 “宣李玉和見朕!” “嗻。” “公公且慢。”李鴻章猶豫了下,喃喃開了口,“皇上,那奴才自覺有負皇上重托,回京途中已……已懸樑自盡了。” 靜,死一般的寂靜!銀色的月光從南邊一溜亮窗灑落進來,照在光緒的臉上,似紙一般煞白。他怔怔地望著,久久地一動不動。沙沙一陣響,殿角的金自鳴鐘連撞了六下,已報酉正時牌。光緒似夢中驚醒般身子顫了下,抬眼瞅了下表,長吁口氣道:“連材,拿一百兩銀子與他家人吧。” “嗻。” “對了,順便將張之洞呈的那些東西帶些與醇王爺,告訴他好生歇息,朕過陣子去看他。”說罷,光緒移眼望著李鴻章。 “皇上,”不待光緒開口,李鴻章徑自起身打千兒道,“奴才業已盡了力,只王爺——” “朕知道,不要再說了。”光緒神色黯然,“你那情形怎樣?” 李鴻章心裡像被錐子刺了一下,思量著開口道:“回皇上,奴才那一切尚……尚好。”他說著頓了下,“只奴才防範不周,以致洩密於李總管。奴才有負皇上旨意,但請皇上責罰。”說罷,李鴻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起來吧。其實這事朕也已料到了。”光緒淡淡道了句,趿鞋下了炕。李鴻章沒有起身,只仰臉詫異地望著光緒喃喃道:“皇上已……已料到了?” “嗯。”光緒輕輕點了點頭,“你雖為官幾十載,卻萬萬不是那奴才對手的。天意如此,也怨不得你。” “皇上,奴才——”李鴻章眼眶有些濕潤。 “現下再說什麼也沒用了。要想的只是以後該怎麼辦。”光緒說著复抬眼望了下表,“現下除兩廣、湖廣,沒一處不開口向朝廷要銀子的,要想指望這一年半年撥銀子與你,是不可能的。購船一事,就暫緩些時日,心思只放在現下這點船隻和將弁身上吧。你那還能剩多少銀子?” “回皇上,”李鴻章苦笑了下,道,“奴才那原有五十萬,剛全被老佛爺挪了去。現下便將弁餉銀,奴才這心裡也犯難的。” “朕已令張之洞籌些銀子與你了。這些年朕也積了些銀子,回頭你也拿去吧——” “皇上,此事萬萬不可。” “有甚不可的?朕也用不著的。”光緒望著李鴻章,淡淡一笑道,“能與你的也就這些了,仔細點用。朕將海軍全託與你了,希望你這巧婦能與朕做出那無米之炊出來。” “奴才定鞠躬盡瘁,以期不負皇上重托。”李鴻章喉頭哽咽,兩行熱淚頓時禁不住奪眶而出,伏地叩著響頭應道。 “不是期望,是一定!”光緒語聲堅定,“好了,朕還要與老佛爺請安,你道乏吧。”李鴻章嘴唇翕動著正欲開口,只外邊已傳來言語:“臣翁同龢恭見皇上。”光緒眉頭微皺,道:“進來吧。” “臣翁同龢給皇上請安。”翁同龢環視周匝,開口道了句便欲行大禮,卻已被光緒擺手止住:“什麼事?”翁同龢沒有言語,只掃了眼李鴻章,李鴻章見狀,躬身道安退了出去。翁同龢這方開口道:“回皇上,御史朱啟就李蓮英巡閱海軍一事有本奏上。”說著,徑自袖中取出一道奏摺雙手呈上。光緒遲疑下伸手接了,邊看邊點頭道:“家有諍子不敗其家,國有諍臣不亡其國!如若個個皆像他這般,那就好了。”說著,他喟然長嘆一聲,“你告訴他,折子朕已看過了。”翁同龢咬著嘴唇,說道:“他在軍機房候著,說是……說是……” “說什麼?” “說皇上若不給他個回話,他便去見老佛爺。奴才好說歹說,他只是不應允。” 光緒沉吟片刻,輕輕搖了搖頭:“你告訴他,朕的意思,此事就算了吧,要他切不可魯莽行事!”說罷,光緒抬腳出屋,奔慈寧宮而去。 雖說清廷祖制太監不得出京,隻時局已遠非往昔,故朱啟聞得李蓮英出京隨行閱軍消息,幾欲上折彈劾都每每忍將下去。只聽聞李蓮英此行卻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遂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聽得屋外腳步聲橐橐,朱啟忙自起身掀簾迎了出去:“中堂,可曾見過皇上?”邊說邊隨著翁同龢進了屋。 屋里大熏籠內炭火熊熊,甫一進來,翁同龢便覺一股熱浪襲來,許是心煩,抑或是覺著悶熱難耐,翁同龢徑自褪了外面袍服,褪鞋上炕盤膝坐了,抿了口猶自冒著熱氣的茶水,方開口說道:“方才本官已將你的奏摺轉呈皇上。皇上意思,此事既已過去,就算了吧。” “什麼?算了?”朱啟臉上滿是詫異之色,“他此去打的可是海軍的主意呀,難道皇上不知道嗎?” “此事皇上亦後來方曉得的。”翁同龢嘆了口氣,說道,“皇上要本官告訴你,切莫魯莽行事。依本官意思,你還是——” “不!”朱啟語氣斬釘截鐵,“下官定要向老佛爺討個說法!” “老佛爺脾性你不清楚?你這般作為,非但於事無補,只怕會丟了差使的。”翁同龢說著壓低了聲音,“大人忠君報國之心,本官清楚。隻眼下不是蠻幹的時候。皇上入主大位指日可待,你不妨便忍下這口氣,要知道皇上身邊缺的便是你這等人物。若你為此無補之事落得丟官奪印,實在是因小失大呀。” 朱啟起身踱了兩圈,神情不無激動:“中堂盛情,下官心領。只中堂言語下官卻不敢苟同。我朝業已千瘡百孔,還經得起如此折騰嗎?!當今局勢,要想屹立世界之林,不為外夷所侵,靠的只有一點:實力!我朝怎樣?八旗官兵只知飲酒作樂、醉生夢死,綠營將士但曉腐敗墮落、唯利是圖,唯一一線希望便是海軍。可如今它剛剛有了些眉目便——中堂難道認為這也是小事嗎?” “你……你所言甚是。”翁同龢頓了下,沉吟著開口說道,“只那奴才雖懷著此種心思,究竟得未得逞尚不清楚。大人不妨過些時候再說吧。” “若果讓那奴才得逞,豈不為時已晚?下官身為御史,職責所關,不能置若罔聞。”翁同龢仍自希圖做些努力:“以你之力能挽回此局面嗎?本官望你萬萬三思而後行,莫要負了皇上的一片苦心才是。” “下官無力救大局挽狂瀾,只能就我職責裡稍盡綿薄之力。即使真於事無補,但多少能喚起眾官憂君憂國之心亦已足矣。”朱啟說著躬身打了個千兒,徑至屋角架上取袍褂披了,轉身腳步橐橐,消失在昏黑的蒼穹之中。望著那堅毅的背影,翁同龢無奈地搖了搖頭,隻眼眶不知何時已自濕潤。 此刻正是宮中用膳之時,長長的永巷內鴉雀無聲,只幾個下等的太監兀自掌著燈。朱啟濃眉緊鎖,低頭走著,待慈寧宮守門太監打千兒請安,方察覺已至宮前,點頭進去,過前廳沿抄手游廊至西暖閣,凝神細聽,卻聞慈禧太后道:“此事可是真的?” “嗯。兒臣懇請親爸爸能恩准兒臣過府探望。” “此事——”慈禧太后猶豫了下,終道,“好吧,明兒你料理完事便去看看。告訴他安心養著身子,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朱啟兀自凝神聽著,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轉臉看時卻是崔玉貴,遂略拱了下手低聲道:“下官有事鬚麵陳老佛爺,煩勞公公通禀一聲。” “大人也不瞅瞅這都甚時候了?明兒進來吧。”崔玉貴也不還禮,挺胸收腹如斗雞般傲慢道。朱啟心知他欲藉機敲些銀兩,冷哼一聲道:“此事非同小可,本官必須今兒見老佛爺,還請公公掂量掂量!” 朱啟生性耿直,於趨炎附勢、投機取巧之事最是痛恨,每年只靠那百十兩俸銀度日,貧寒之境況京城裡也是數得上的人物。崔玉貴心知亦榨不出多少油水,又見他這般神色,猶豫了下點頭進去,打千兒小心道:“老佛爺,御史朱啟求見。” “什麼?”光緒正欲施禮告退,聞聽怔了下忙開口道,“這都甚時辰了?還讓親爸爸歇息嗎?告訴他有事明兒再奏上來。” “算了,反正也沒歇著。他這時辰求見說不准真有甚急事呢。”慈禧太后似乎心情甚好,淡淡一笑道,“去,喚他進來。” “親爸爸——”光緒尚欲開口,只慈禧太后微微抬手止住。不大工夫,朱啟進得屋來,偷偷掃眼周匝,跪地叩首道:“臣朱啟給老佛爺、皇上請安。”慈禧太后微頷了下首:“你可就是先時彈劾蓮英的那個?” “回老佛爺話,”朱啟重重地在地下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奴才正是。”慈禧太后放杯似笑非笑了下,道:“你膽子卻也不小吶。” “奴才不敢。”朱啟怔了下,道,“奴才身為御史,職責所在,不敢不言於天庭,還請老佛爺——”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罷了。說吧,此次來又想彈劾哪個?”眼見慈禧太后那讓人捉摸不透的神態,光緒心中直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忙丟眼色過去:“你做差也不少年份了,還不曉得規矩?有這時辰奏事的嗎?老佛爺年歲大了,如個個奴才都像你這般,她老人家身子骨怎生受用?長話短說,知道嗎?!” “奴才明白。”朱啟點頭道了句,似已領會光緒語中深意,只嘴上卻依舊道,“奴才聽得傳言,李蓮英此次隨醇親王赴天津——”原來如此!慈禧太后聞聽臉色陡得一沉:“有這麼回事,怎的?你又看著不順眼了?蓮英究的與你有甚過節,你三番五次與他作梗?!” 朱啟定了定神,抬眼望著慈禧太后開口道:“非奴才與他有甚過節,只他此舉有悖情、理、法。我朝家法,閹宦不得離開京城一步。此番李蓮英隨行,非但有違家法,且以刑餘之輩廁乎其間,只恐唐監軍之禍復現於我大清。奴才懇請老佛爺依我朝家法,重處閹宦李蓮英!” “有那麼嚴重嗎?!”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 “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雖此次尚未顯端倪,卻不能不防患於未然。且臣聽聞其此次赴津,為的是——”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忙開口道:“與你等風聞奏事之特權,不是為這些雞毛碎事的!我朝優禮近支親藩,宮廷太監賁送往來,亦屬常有之事,這些你不曉得?此次醇親王閱軍,迥非尋常,我特派蓮英隨行,為的只是他侍奉人有一套。醇親王身子骨虛弱,若沒個稱心奴才怎成?他若有個閃失,你可擔待得起?!” “奴才卑賤之命,便萬條亦不足以相抵。老佛爺心思,奴才亦清楚。”朱啟直直地望著慈禧太后,語氣斬釘截鐵,“只此事業已令道路嘩然、士庶驚愕,為崇體制、平民議,防患於未然,奴才懇請老佛爺以大局為重,勿因一己之私輕縱了這奴才!” 聽他這般言語,滿屋太監、宮女人人股栗變色,慈禧太后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著稱,從沒見人敢如此橫眉頂撞的,何況這麼一個小小的御史!光緒看著慈禧太后愈來愈陰沉的臉,正要設法緩解她立時就要發作的雷霆大怒,不想一旁的崔玉貴卻斷喝一聲開了口:“大膽奴才,你這是和老佛爺說話?!” “本官與老佛爺議事,又豈有你這奴才插嘴的地方?!”朱啟冷聲道。 “夠了!”光緒細碎白牙緊咬嘴唇,沉吟片刻方開口喝道,“他一個奴才不曉得規矩,你做差這麼多年了,也不曉得嗎?見你才學不俗,朕素日里縱著你,你倒順竿爬了!來人!叉他出去!” “慢著!”慈禧太后臉似掛了層霜般冷,兩眼閃著綠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著朱啟,“如此便宜讓他出去,豈不讓奴才們真疑心我懷著私意?我好意為醇王爺著想,反倒落得百般的不是了。朱啟,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老佛爺?!”朱啟似乎意識到了自己言語莽撞,忙叩頭道:“奴才秉性浮躁,還請老佛爺恕奴才唐突之罪。只奴才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尚乞老佛爺明鑑。”“明鑑?又有誰明鑑我的心思?!”慈禧太后說著趿鞋下了炕,“依你意思,便我也是有罪的了。你看依著律例,該定個什麼罪名?!”她冷冷地笑著,每一字似乎都是從齒縫裡蹦出來的。 “奴才豈敢有這等心思?奴才只是——” “豈敢?你有什麼不敢的?!我這邊多少軍國重務等著辦理,卻聽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議論!”眼見朱啟還要分辯,慈禧太后斷喝一聲,“來呀,將這奴才暫且押於刑部大牢,明兒午時午門外斬首示眾!” “親爸爸,此事萬萬不可——” “嗯?!似這等不知好歹、非禮犯上、咆哮宮廷之徒你也憐惜?好好的太平盛世,只這些東西整日里吃飽了沒事做,盡散播些流言飛語,方使得人心惶惶,局勢難以揣摩。我看不殺他一兩個不足以定天下、穩民心!”光緒身子一個激靈,在旁賠笑道:“朱啟雖然放肆,兒臣以為他並無私意,倒是一心為朝廷著想。兒臣懇請親爸爸念其孟浪無知,又是為公事與您爭論,就姑且放了他這回吧。” “他為朝廷著想,那我呢?我難道便是為自己著想了不成?!”見崔玉貴兀自傻呆呆地站立一旁,慈禧太后喝道,“還愣什麼?要我再說一遍嗎?!” “嗻。” “慢著。”光緒說著急步上前跪倒在地,“親爸爸,御史風聞奏事,乃我朝祖制。朱啟莽言犯上,自是有罪,只萬萬及不上死罪。不瞞老佛爺說,兒臣確有憐他之意,只兒臣卻也是為我大清社稷、為親爸爸您著想呀。現下局勢難以揣摩,如若因此小事便置朝廷大臣於死罪,傳揚出去蒼生如何看我朝廷?又如何看親爸爸您?民心失,不可拾。親爸爸不也時常告誡兒臣嗎?兒臣請親爸爸三思。” “我便不信殺了這奴才天下會大亂!” “那自不會,只如此民心皆失,又與亂有何異?親爸爸,殺言官乃亡國之兆吶!” 西北風依舊呼嘯著,簷下鐵馬似不堪酷寒發出“叮噹”響聲,慈禧太后蹙額踱著步子。她手掌天下眾生生殺大權,她不怕任何人與她作對,但她怕失去了民心,失去了這能令她飛揚跋扈、作威作福的江山社稷!良久,只聽慈禧太后倏然說道:“那依你意思,該怎生處置這奴才?” “奴才莽言犯上、咆哮內廷,願領死罪。”朱啟似乎自懵懂間回過神來,徐徐抬起頭凝視著慈禧太后,“只求老佛爺——”“既已知罪,還要多言?!”光緒方自暗暗籲了口氣,見他橫性又犯,忙開口厲聲喝了句,復向著慈禧太后小心道,“回親爸爸,依兒臣意思,這奴才不重處不足以警本人、戒群臣。不如革了他御史差使,交吏部觀其後效再行補用。親爸爸以為如何?” “不,太輕了!”慈禧太后眼中閃過一絲殺意,一字一句從牙齒縫中蹦道,“皇上,你這便草擬份旨意!”眼見慈禧太后目光中瘆人的寒光,光緒如雷轟電掣一般,頭“轟”的一下漲得老大!聽慈禧太后吩咐,忙答應一聲,至案前援筆濡墨,等著慈禧太后發話。 “御史朱啟彈劾李蓮英隨行閱軍一事,如其所奏僅止李蓮英一人之事,無論如何誣枉,斷不因宮監而加罪言官。唯該御史既料及內侍隨行系深宮體恤之意,何以又視為朝廷過舉?且當時並不陳奏,迨事過後方砌詞妄瀆,希圖聳聽,一加詰問,自知詞窮,輒以書生迂拘,強為解免。是其才識執謬,實不足勝獻替之任。姑念其年輕孟浪無知,又是於公事與上憲爭論,故而免其忤逆犯上之死罪,即著革職回籍,永不啟用。”慈禧太后說著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端杯呷口茶潤了潤喉嚨,方輕咳兩聲接著道,“茲後至朝政或有遺闕,乃臣工確有過失,均著就本事立時論奏,倘於後挾私臆測,除原奏不准行外,定必從重懲處,以為妄言者戒!” “明兒一早便明發出去。”慈禧太后接過略看了下,說道,“朱啟,你也回去收拾行李吧!”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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