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6章 第六章弄巧成拙

“這樣就有銀子了?也虧你能想得出來。往好說,上邊壓根不會與你;往壞說,上邊吃不准還正打著你的主意呢,這些你想過沒有?” 中秋節後,天便沒有一日晴好,時而細雨綿綿,時而豪雨如注。地處東安門外冰盞胡同的賢良寺,由當年的怡賢親王的宅第改建而成,建築恢弘,雕樑畫棟,飛閣流丹。淒風冷雨中,雖給人一種蕭瑟之感,卻亦別有一番情趣。 這日申時,淒風冷雨中,一隊絡車緩緩行了過來,幾十名軍士簇擁著頂綠呢官轎。轎旁一人,三十五六年紀,四方國字臉上兩道濃黑的臥蠶眉微微上挑,露在油衣外的黑辮直垂到腰間,慢慢地擺動著,滴著水。他騎在馬上,雙目直視前方,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他,便是北洋水師定遠艦管帶劉步蟾。

見已抵門前,劉步蟾下馬上前,向著綠呢官轎中昏昏欲睡的直隸總督李鴻章拱手道:“大人,到地方了。” “唔?”李鴻章支吾了聲,掀窗簾,這方察覺已到了地方,遂呵腰出轎。風雨襲來,他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劉步蟾見狀,忙解了身上油衣給披上。此時早有軍士叩開了門,李鴻章徑偕劉步蟾沿抄手游廊逶迤東行。甫至盡頭,管事已聞得消息迎了出來:“卑職給大人請安。先時接消息說大人明兒辰時方可進京,不想這時便到了。快,給老爺和劉大人熬碗參湯先送進來。” 說話間已至後院臥房,屋裡不知何時已生了爐子,進屋來,李鴻章只覺身子骨暖烘烘舒暢了許多。更衣复喝了碗參湯,李鴻章懶洋洋地斜躺在椅子上,這方掃眼眉頭緊鎖的劉步蟾,道:“怎的,這一路上還想著呢?”

“是。”劉步蟾亦已換了衣裳,只那參湯卻點滴未進,“卑職總以為大人此次太……太草率了些。我水師缺銀子,盡可向朝廷開口,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卑職相信老佛爺總會撥銀子與咱們的。如此雖時日許會長些,但卻穩妥。想藉閱兵來使老佛爺壯我水師,實在……實在有些冒險,卑職擔心會弄巧成拙,反被老佛爺將咱剩的那些銀子挪了去。”“我也知這樣不把穩的。隻眼下老佛爺心思全在園子上,又怎會輕易答應?日夷大肆擴軍,若一旦犯我天朝,到時咱怎生應付?只怕現下這些艦隻也難保吶!”李鴻章苦笑了聲,無奈道,“時不我與,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雖冒險些,卻也有一線希望。至於那筆利錢,存在洋行里,只你我幾人知道,又怎生會洩了出去?”說著,他移眼管事問道,“可曾見過七爺?”

“卑職接大人書信後便去過多次了。”管事眉頭微皺,“只每次都沒進門便被擋了回來。聽說是七爺身子染恙,萬歲爺諭旨非軍機任誰人也不與引見。” 李鴻章忽地坐直了身子:“七爺患的什麼病?” “不清楚。只據情形看,似乎不輕。” 李鴻章彷彿電擊般身子顫了下,复無力地躺倒在椅子上。一時間屋內靜寂得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自鳴鐘不甘寂寞的沙沙作響聲和枯樹黃葉被冷風吹打發出的瑟瑟聲。不知過了多久,只聽李鴻章長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如此可怎生是好?” “大人,依卑職意思,不如我們明日便離京返津,上頭若問起,便說——” “說什麼?!折子已遞上去,豈有撤下來的道理?虧你跟了我這多時日!”李鴻章冷責了句,心裡只覺塞了團破棉絮般煩躁不安,再也坐將不住,起身腳步囊囊踱著快步,卻總也想不出個萬全的法兒。

劉步蟾臥蠶眉緊鎖,沉思了會兒,復開口道:“七爺督著海軍衙門,心自向著咱們,若他去那再好不過。只——大人,依卑職意思,眼下最緊要的是能見到七爺,看情形究竟如何,即便見不著,也該探個准信,再思對策。”李鴻章點了點頭:“對,我這便去六爺府。”說著,他掃了眼那管事,“你再去七爺那邊,說我已抵京,有要事求見,一有消息馬上到六爺府告訴我。” “嗻。” 至大翔胡同鑑園,已是酉牌時分。因著熟客,不用通禀吳義便導了李鴻章進來。過銀安殿沿甬道逶迤前行至月洞門,复折而向西,不大工夫便至書房。吳義猶豫了下,正欲開口說話,不想李鴻章已徑自急步踱了進去,打千兒躬身道:“卑職李鴻章給六爺請安了。” “喲,少荃呀。你幾時回的京?”奕怔怔地站在窗前,聞聲轉身臉帶一絲笑容道,“來來,快坐著。”李鴻章拿捏著身子坐了,乾咳兩聲答道:“卑職這剛抵京時間不長。六爺一向身子骨可好?”

奕端杯呷了口奶子,輕籲口氣望著李鴻章道:“我這算是馬馬虎虎吧。可去了你七爺那邊?”“還沒呢。”李鴻章正尋思著如何開口問話,聞聽便道,“卑職方一進京便聞得七爺有恙在身,非軍機任誰也不見,不知七爺他究的怎樣?” “這個……這個嘛,可不好說吶。”雖說李鴻章是自己使喚了二十多年的奴才,可如今自己已無職無權,他還會像以前那般嗎?消息若洩了出去,只怕——奕凝神望著李鴻章,沉吟片刻,終心懷戒心道,“你如今正受上邊寵用,過府看看不就清楚了?他人雖說不見,你少荃去了七爺他能不見嗎?” “六爺說笑了,少荃又與他人何異?都一般做事的奴才罷了。”李鴻章說著苦笑了聲,“少荃跟六爺辦差少說也有二十年了,少荃怎樣,六爺還不明白嗎?但求六爺明言相告,少荃若洩了丁點兒出去,便——”

“你這說哪兒的話來?只——”奕說著頓了下,若有所思地接著道,“你這次進京為的何事?”李鴻章心知奕心存戒意,索性敞開了心思道:“為的還不是水師的事嗎?雖說現下是購了些艦艇,可以說是略具規模,但若真有戰事,只恐應付不下來的。早時我遞折子懇請朝廷簡派大員去天津看看,七爺壓著沒呈上去,讓卑職三思。卑職上月二十日又遞折子,卻依然沒得消息,故而——” “應付不下來卻要朝廷派員檢閱,你這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不知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傻,奕用詫異的目光掃了眼李鴻章,道。 “銀子。”李鴻章無奈地笑了笑,道,“如今日夷舉國上下大興海軍,其目的還不是圖我大清?!以我水師目前實力,若不速速再購利艦,不遠將來便難與其匹敵。然朝廷卻總不撥銀子——”說著,他長嘆了口氣。

“這樣就有銀子了?也虧你能想得出來。往好說,上邊壓根不會與你;往壞說,上邊吃不准還正打著你的主意呢,這些你想過沒有?” “卑職何嘗不曾想過,只又有什麼更好的法子?卑職只有寄希望於這天了,但願老天慈悲,憐我一片苦心。”李鴻章說罷仰視著黑沉沉的天穹。奕望了眼愁容滿面的李鴻章,長嘆口氣道:“你呀,只怕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吶!” “卑職——”攢眉蹙額望著奕,李鴻章只覺著一股寒意自內心深處悄悄爬了上來,半晌,方道,“希望雖渺茫,卻還有那麼絲,卑職只有抓住它了,不然將來——那我水師損失是小,社稷安危可就大了呀。七爺督著海軍衙門,卑職尋思上邊但准奏,總脫不了他的。想他總不至於對此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吧?”

“那是自然的。你跟你七爺做差也有年月的了,難道還不了解他嗎?”奕似笑非笑,道,“不過,你七爺這次只怕是去不成了。” “他——” “這個──” “六爺還不放心下官?” “你七爺那身子骨怕是很難再好起來了。”似乎擔心李鴻章聽不真切,奕掃眼四下略提高了嗓門。 窗外,突地一道明閃,將書房內外映得一片慘白。緊接著,彷彿就在頭頂,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驚得李鴻章渾身激靈一顫!他滿腹狐疑,久久凝視著奕,不知過了多久,方聽得他喃喃開口說道:“這……這是真的?”“嗯。”奕點頭應了聲,仰視著蒼穹,閃電不甘寂寞般在雲層後舞蹈,狂怒地將它刺眼的光從雲縫中激射出來。 彷彿被判了死刑的囚犯,李鴻章廟中泥塑佛胎般一動不動,只嘴唇翕動著:“這麼……這麼說七爺他真的不能……”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奕已曉得他心裡想著什麼,點頭道:“可以這麼說。你七爺若再經此番折騰,只怕壽限也就到頭了。這萬歲爺可是說什麼也不會答應的。”

“那依六爺您的意思,卑職現下該怎生處置才好呢?” “我也別無他策,只有寄希望於老佛爺能派個知你心意的人過去了。”奕話音方自落地,外間廊下卻已傳來吳義的聲音:“王爺,李大人屬下求見。” “叫進來吧。” “怎樣?”先時那管事甫一進門,李鴻章便急道。那管事渾身淋得落湯雞般,也顧不得揩臉上雨水,向奕躬身請了安,忙回道:“七爺讓大人這便過去呢。” “好、好。六爺,卑職這先告退,擇日再登門造訪。”李鴻章說著連聲吩咐道,“快,給我備油衣、備馬!”此時呼天嘯地的傾盆大雨已經籠罩了黑沉沉的鑑園。 急匆匆打馬趕到醇親王府門前,李鴻章已是滿頭雨汗交加。醇王府太監頭兒何玉柱早已迎了上來,帶著幾個小蘇拉太監一邊打千兒行禮請安,一邊賠笑道:“尋思著大人少說還有頓飯光景方能過來,卻不想來得這般快捷,快裡邊請,王爺正和翁爺聊著呢。”李鴻章一邊往裡走,一邊問:“七爺可是在西花廳?”何玉柱側身帶路回道:“西花廳這幾日漏雨,王爺正在書房裡呢。那邊新修了火牆地龍,暖和著呢!”說話間,帶李鴻章過了二門倒廈,沿甬道直趨箭許里地折向東,便至書房。

禀了聲進來,李鴻章頓覺暖意融融、渾身舒暢,見奕譞用嘴努了努一側的杌子,遂拱手躬身斜簽著身子坐了。 “此事就先擱著吧,沒銀子我又有甚法子?”奕譞斜倚在書房南側的大炕上,一身醬色江綢天馬皮袍,腰間便帶子也沒系,輕咳聲開口道,“好歹這陣子天公作美,也不會誤事的,等過陣再說吧。老佛爺那邊先不要奏進去,明白嗎?” “卑職明白。”翁同龢皺眉,翕動了下嘴唇,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終止住。 “可還有什麼事?” 翁同龢自袖中取了份折子起身遞上,道:“永定河決口修復,先時所撥銀錢遠遠不夠,下邊請求朝廷再予撥些款子。另外,奉天、安徽等地頻遭水旱災害,亦奏請救濟。” “銀子,又是銀子。”奕譞搖頭苦笑了聲,“咱若能變出銀子那該多好呀。隆冬將至,這些事卻也拖不得的,你那還能擠出多少?” 翁同龢沉思了下,開口道:“眼下部裡剩銀一千二百多萬兩,萬歲爺大婚在即,少說得一百多萬備著,其他支出——” “你只報個數出來。” “留著應急的銀子只三百萬兩。” “拿出一百萬,回頭視各地情形分撥下去吧。你看如何?” “只恐多了些。來年春荒不能不留足銀子。卑職意思,先撥五十萬吧。”翁同龢抬眼望著奕譞,小心應道,“另外,卑職意思似這般有點事便向朝廷開口,難免不有摻假的成分在內,可否派人過去盯著些。”奕譞點了點頭道:“水旱災害,絕非小事,五十萬隻恐少了些,就撥一百萬吧。至於摻假呢,也說不准,回頭你們推薦些可靠的奴才,讓下去查查。好了,沒事你下去吧。”奕譞說罷挪了下身子,望著李鴻章,“上邊召你進京為的何事?我怎一點消息也沒聽到?” “上邊並未宣召卑職。”李鴻章嘴唇翕動著,半晌方喃喃道,“卑職遞折子上來,卻總也沒有消息,故而——” “身為封疆大吏,未奉宣召便擅自進京,該當何罪你難道不曉得嗎?!”奕譞說著猛咳了兩聲,臉已漲得通紅。側間的李玉和聽著聲音,忙不迭跑了進來,卻被奕譞揮手示意退出。 “卑職曉得。卑職只因著上邊總……總也不見動靜,故而——” “你呀你呀,我不已與你去電了嗎?!” “卑職上月二十又……又遞了份折子。” “這——”奕譞眉頭皺了下,道,“許是萊山怕擾著我沒送過來吧。你剛進的京,也沒人曉得,明兒一早便速速——”奕譞說著頓了下,搖頭沉吟著接著道,“這樣也不妥,你那一眾人難免不傳了出去,如此更招人議論。我看不如——罷了,既來之則安之。他人問起只說我的意思,上頭那我會想法子支應著。”奕譞說著長嘆了口氣,“當差這麼多年卻做出這種事來,你呀!”李鴻章苦笑了聲躬身開口道:“卑職這不急昏了頭嘛。七爺放心,卑職絕不敢再——” “還有下次?!”奕譞嗔怒了句,端杯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茶葉,窗外一聲炸雷,他的身子哆嗦了下,但旋即便定神道,“你那折子什麼意思?”李鴻章牙齒咬著嘴唇,猶豫了下道:“卑職還是先時意思。” “你——”不知是氣的還是嗆了口氣,奕譞猛烈地咳嗽了兩聲,“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呀,但凡有銀子,我能不想著水師嗎?真虧你跟了我這麼長時日!” “卑職——” “不管你怎生想,朝廷現下就這樣子!”奕譞看了李鴻章一眼,說道,“莫說沒銀子,便有,老佛爺一門心思在園子上,能撥給你嗎?!”李鴻章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卑職……卑職只是想著水師能有今日這等局面,實屬不易。這萬一要是——”他長長嘆了口氣,“前陣子日夷演習,據可靠消息,在艦隻噸位、防護能力、火砲射程等諸多方面,日艦已然超過了我水師。如今日夷氣焰日見囂張,卑職擔心倘真引發戰事,我水師難保不似福州水師那般,而我大清中興之期亦恐將遙遙無期吶。” 驚雷一聲接一聲,忽兒把庭院照得雪白,忽兒又隱在雲層中不停地滾動,奕譞痴了一樣一動不動,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像在默默祈禱著什麼。不知過了多久,只見他緩緩轉過身來:“如今只有希望老天可憐我大清了。銀子的事你不要再抱什麼幻想了,過幾日你回去,但把你那上上下下看緊著些,就萬幸了。”望著燈光下他那緋紅的臉頰、日漸消瘦的身軀,李鴻章喉頭哽咽,顫聲道:“卑職明白,只……只卑職折子一事……”“我想辦法吧。”奕譞搖了搖頭,長吁了口氣,轉身望著李鴻章,“去過你六爺那了?” “卑職……卑職聽著七爺身子骨不舒坦,不見客。”李鴻章眉棱骨抖落了下,咬嘴唇道,“故先去了六爺那邊。卑職只是想著先探探消息。”“這沒什麼,我與你六爺不也是兄弟嗎?”奕譞淡淡笑著,久久凝視著李鴻章,足盞茶工夫,方開口接著道,“六爺他可與你說到我這身子骨?” 李鴻章兀自渾身不自在,聞聽挪動了下身子,點頭唏噓道:“七爺但寬心,您這身子骨一準——”“行了,這我知道的。”奕譞輕應了句,低頭細細地品著茶,忽只見他抬起頭,滿懷深意地望著李鴻章,“少荃,你覺著七爺我怎樣?” “七爺您這是——” “隨便問問,心裡怎生想便怎生說,七爺我不怪你便是。” 李鴻章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皺成“八”字,沉思良晌方輕咳兩聲道:“七爺勤於政事,仁於屬下,是我大清不可多得的——”“罷了吧。”奕譞似笑非笑地輕擺了下手,移眼望著窗外,悵然道,“自己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你與我當差也不少年頭了,別來這些虛的。” “七爺言辭讓卑職實感惶恐。”李鴻章滿臉不安之色,起身一個千兒打下去,急道,“卑職言語句句發自肺腑,若有半點違心之言,卑職願遭天譴!” “發這般重的誓做甚?就是隨便問問。”奕譞笑著趿鞋下地,伸手攙起李鴻章道,“勤於政事七爺我不敢當的,你瞧瞧我這樣子像嗎?說仁於屬下,我自信還有那麼幾分。少荃,你也曉得,七爺我這身子怕很難再好起來了。”苦笑著道了句,接過何玉柱遞上的奶子微呷了口,擺手示意他退出,奕譞望著李鴻章良晌,愀然接著道,“這說不准哪天我便走了。真那樣,倒也落得個輕鬆,只我實在是放心不下皇上吶。還望……望少荃你念在往日情分上,他日能多多予以照應才是。”說著,他眼含淚水地向李鴻章拱了拱手。李鴻章忙不迭還禮:“七爺放心,做臣子的豈有不忠於皇上之理?便是七爺的病,也不見得便真有什麼凶險。卑職衙門裡有一位師爺,很懂得些醫理,卑職合府上下但凡有病都是他看的。等卑職回頭便召他過府來與七爺您瞧瞧,相信定能藥到病除,醫好七爺的。” “君為臣綱,這話任誰也曉得的。”奕譞搖頭苦笑了下,“難道你真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李鴻章低下了頭,兩手不安地反复揉搓著衣角,喃喃道:“七爺,情形你也曉得的。卑職……卑職只怕有心無力吶。” 奕譞點了點頭,說道:“你知自己難免有力不從心之時,卻敢於說出口來,只此一點我便放心了。” “七爺待卑職禮遇有加,然卑職卻——”李鴻章說著起身深深鞠了個躬,“卑職實感汗顏,還望七爺多多諒囿。” “坐,坐著。我去後,六爺必會被上邊重新啟用,我前陣子也曾說與他,許是怕露了風聲,他沒多言語。不過,他與我終是親兄弟,手足之情他是絕不會忘的。裡邊有他我也就放心了。外邊呢,只你舉足輕重,若你——我便可放心地去了。” “七爺如此抬愛,卑職真慚愧萬分。”李鴻章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抬眼望著奕譞拱手道,“但只要上邊有六爺,七爺您放心,卑職定竭忠盡力,輔佐聖上。” “少荃——”奕譞滿臉激動之色呼了聲,淚水忍將不住斷線風箏般掉了下來。李鴻章見狀,喉頭亦是一陣哽咽,親自擰了塊熱毛巾遞與奕譞,聲音略帶嘶啞道:“時候也不早了,七爺若再沒什麼吩咐,卑職先行告退。” “那……那好吧。這事你可……” “卑職曉得,絕不敢洩露絲毫。卑職告退。” “何玉柱,送送李制台。”奕譞吩咐了句,仰臉躺在椅子上,搖曳不定的燭光映在他那緋紅的面頰上,是那麼的安詳,隱隱還透出絲笑意。這時間,葉赫那拉氏已疾步行了進來,蹲了萬福便道:“老爺,您……您怎樣?先時李玉和那奴才說你——” “我這不好好的嗎?都是那奴才大驚小怪的。”奕譞微笑著道,“你回去歇著吧,讓我一個人再待會兒。”葉赫那拉氏不放心地細望了眼奕譞,開口道:“我還……還是陪著老爺吧。天涼了,老爺還回炕上躺著吧。”說罷,她徑自攙了奕譞斜倚在大迎枕上,轉身出屋就屋外爐子端藥進來,邊吹籲著邊望著奕譞不安道,“老爺,我來有一陣子了,見你與李鴻章言語也沒進來。聽你方才言語,我這心裡總——” “怎這麼苦呀?”奕譞端藥微呷了口,平直的“一”字眉頓時緊皺了起來,道。 “這什麼藥?”葉赫那拉氏忙不迭端了杯白水上前:“這那奴才自己新調製的藥,試了效用還真不錯。但願能醫好老爺您的病。”奕譞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苦笑,欲放碗卻見妻子滿是期待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終擰眉飲了,复漱了漱口,方道:“我知你心思,你但放心便是了。不是妥帖的人,我敢那般說?” “就他也妥帖?”葉赫那拉氏盤腿坐在炕上,輕輕為奕譞揉捏著道。 “他雖跟我時日短些,可卻是六哥使喚多年了的。你不要疑神疑鬼的。我以後不能為皇上做什麼了,如今不趁著光景給他做些事,我真到那邊了也不會安心的。”奕譞說著,發洩胸中堆積已久的鬱悶般長長吁了口氣。葉赫那拉氏聽罷,強自忍著沒讓淚珠兒掉將下來,輕咳兩聲掩飾道:“我曉得的。只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總怕這萬一要是處理不好——孫毓汶隨老爺你時日也不短,若沒老爺您提攜,又怎有的他今日?可卻還不是——” “他怎樣?” “聽說他與李蓮英這陣子走得挺近的。”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古來就這個理。”奕譞轉身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冷笑著道,“他另找門路就隨他去吧。你放心,少荃即便真不如先時言語去做,也絕不會洩了出去的。他不掂量我尚可,但他卻不能不慮著六哥的。”葉赫那拉氏嘴唇翕動著似還想言語,但見奕譞滿臉悵然失神的表情,終止住了口。一時間書房沉寂了下來,只外邊翻江倒海般的雨聲和雷聲不時傳入耳中。 一夜無話,次日辰初時分李蓮英乍然而醒,埋怨著金鳳沒有叫他,忙忙用青鹽擦了牙,胡亂用了兩塊點心,連轎也不用,便打馬急匆匆趕往紫禁城。 天上兀自飄灑著小雨,紫禁城臨清磚上一汪汪積水上起著連陰泡兒。李蓮英穿著油衣,剛過乾清門,便見醇親王奕譞和孫毓汶、翁同龢一干軍機自軍機房出來,最後一人,簇新的仙鶴補服外套黃馬褂,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直垂腰間,卻是那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李蓮英怔了下,忙不迭緊趕幾步上前,打千兒賠笑道:“咱家給七爺、各位爺請安了。”說著眼中亮光一閃,望著李鴻章道,“喲,這不是李制台嗎?您甚時回的京呀?” “昨兒個夜裡。”李鴻章乾咳兩聲。 “爺兒們慢走,咱家先行一步了。”李蓮英笑著點頭道了句,回頭就走,不防一腳踩在青苔上,踉蹌一步竟歪倒在水窪裡,弄得淋淋漓漓渾身都是泥水。一個蘇拉太監忙上前扶起,小心道:“總管,您沒事吧?” 眼見眾人皆禁不住偷嘴兒樂,李蓮英榆樹老臉頓時又青又黃,勉強笑道:“不打緊。你快回屋找身乾衣裳送老佛爺那邊。”說著也不脫外面袍子便急急而去。在慈寧宮外換了衣裳,李蓮英三步併兩步進來,卻見四周死一般靜寂,幾個小太監清掃著積水,卻亦是躡手躡腳,李蓮英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擺手招了個小太監一問,方知是園子銀兩告緊,慈禧太后心情煩悶,偏巧崔玉貴侍奉慈禧太后梳妝,竟將她烏髮給梳落了幾根。猶豫片刻,李蓮英抬腳直奔西廂房,甫過宮院天井,便聽西廂房“咣”的一聲,似乎房內摜碎了什麼,輕手輕腳至廊下細聽時,卻聽慈禧太后正大聲訓斥著崔玉貴:“狗東西,有朝一日我這命也會送你手上!說,你究竟安的什麼心思?!” “奴才……奴才走神……老佛爺您就恕了奴才這遭,奴才再……再也不敢……”崔玉貴語聲顫抖如秋風中的落葉,道。 “已經敢了,還'再'?整日里寵著你們,你們便連差使也不曉得怎生去做了?!去,自己到內務府領三十棍子!” “老佛爺,奴才——” “滾!” “嗻。”崔玉貴顫聲答句退了出來,卻已是臉色煞白、滿頭細汗,經過李蓮英身邊時,只向他打了一躬便匆匆離去。李蓮英身子顫抖了下,仰天籲口氣強自定神踱進屋,只見慈禧太后背著手在木隔子前來回踱步,兀自滿臉怒色,幾個宮女蹲在地下正收拾著摔碎了的瓷碗片。李蓮英抿了下嘴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著響頭道:“奴才李蓮英給老佛爺請安。” “安你個頭!”慈禧太后怒目掃了眼李蓮英,回身坐在炕上,端杯欲飲卻不想是空的,遂又放下。李蓮英偷眼瞅著忙爬起身斟了杯奶子,复跪倒在地,小心道:“老佛爺息怒,千錯萬錯皆奴才的錯。奴才回頭一定好生教教這些不長進的東西。”“他們不長進,那你呢?”慈禧太后呷了口奶子,猶自怒氣未消道,“說,你昨兒個夜裡去哪兒了?!”李蓮英身子一激靈,沉吟道:“昨夜裡家中奴才傳話說奴才母親告急,想著老佛爺已歇息,奴才便——” “甚時的事?” “戌時。不不不,亥時,是亥時。”李蓮英微皺了下眉,忙道,“那奴才來時自鳴鍾正敲十下呢。” “你倒數得還蠻清楚呀?!”慈禧太后冷哼了聲,轉臉向垂手側立一旁的小太監吩咐道,“去,將昨夜里當差的奴才喚來!”見那太監躬身便欲出屋,李蓮英臉色頓時變得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磕頭如搗蒜般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 “不拘緊些你便真不知天高地厚了!”慈禧太后冷笑兩聲,道,“去,喚皇上他們過來議事。回頭你便待廊下雨地裡,好好清醒一下!”說罷,徑自案上撿了折子信手翻著。不大工夫,便聽外間廊下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慈禧太后放了折子,輕咳了聲道:“都進來吧。” “兒臣給親爸爸請安。”光緒顯得有點憂鬱,進屋躬身道。 “臣——給老佛爺請安。” “嗯。皇上,你坐炕邊,你們幾個坐那邊杌子上。”慈禧太后點頭應了句,瞅著奕譞亦在其中,眉頭輕皺接著道,“你怎也來了?身子骨好些了嗎?” 奕譞方自拿捏著身子坐了,聞聽忙躬身道:“托老佛爺福,奴才較先時好多了。” “這便好,這便好。來呀,與你七爺端碗參湯。對了,吩咐芬兒在外候著。”慈禧太后吩咐了句,抿口奶子輕咳道,“早起李鴻藻遞折子進來,說是已修復的堤壩再次出現決口。既已言修復,又何以會再決口?我看還是這些奴才們不盡心做差!奕譞,你回頭讓擬旨,李鴻藻、倪文蔚貽誤河工,著即革職,仍留原任;李鶴年、成孚並戍軍台。” “嗻。” “離皇上大婚的日子這也不遠了,我呢,也該撤簾子了——”似乎不勝感慨,慈禧太后仰臉長長透了口氣。 “老佛爺——”孫毓汶眉棱骨抖落著,翕動嘴唇剛開口,只卻被慈禧太后擺手止住:“此事就這樣了。園子那邊呢——叔平,你估摸著還得多少銀子?” “回老佛爺,照眼下這樣子,只怕少說還得三四百萬呢。”翁同龢擰眉小心道。 “是嗎?”慈禧太后輕吟了句,道,“回頭抓緊著些,總須在明年夏日前完工的。” “奴才定會盡力。只如此數額,怕……怕砸鍋賣鐵、敲骨熬油也……也湊不起來。” “湊不起來也得湊!”慈禧太后哼了一聲,“誰誤了差事到時我便唯他是問!”一句話說得眾人目瞪口呆,彷彿把西廂房的空氣壓得緊緊的,人人都透不過氣來。光緒咽了一口唾沫,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忍不住開口說道:“庫裡就那點銀錢,卻這也需那也要,翁師傅也確有難言的苦衷,親爸爸便……便先緩過這陣吧,兒臣婚事可往後——” “他有苦衷,難道我便沒苦衷?”慈禧太后轉身兩眼盯著光緒,“莫不成你願滿天下都怪罪我這老婆子?!” “親爸爸,兒臣怎敢存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光緒身子哆嗦了下,定神道,“只擠不出銀子又有什麼法子?”眼見慈禧太后額頭青筋暴突,奕譞身子激靈一個寒戰,不安地挪動了下,忙起身躬身道:“皇上大婚之日已詔告天下,是萬萬改不得的。園子那邊也遲不得,我煌煌天朝卻不能為老佛爺置個頤養之所,傳揚出去顏面何存?老佛爺放心,奴才們定會盡力想法子的。”慈禧太后冷笑道:“不是盡力,是非得想出法子來!”說著,她冷眼瞥了下光緒,复坐了道,“十五那夜你們都見了你們未來的主子娘娘,只口頭上說的,今日藉著醇王爺也在,便都正式行個禮吧。芬兒──”她揚起臉朝外喊了一聲。 靜芬早就侍候在門口,忙進來蹲身道了萬福請安道:“芬兒與老佛爺、萬歲爺請安。” “皇上。”慈禧太后擺手示意靜芬坐了,說道,“你將這如意送與芬兒,也算正式定了這回事。”說罷,慈禧太后自袖中取了把攢著顆紅寶石的翡翠如意遞與光緒。光緒顫抖著手接了,忽電擊般鬆開了手,“砰──”的一聲響,翡翠如意已是一分為二。 “皇上,你好大的膽子?!”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急促抽動著。 “兒臣——” “不樂意?!” …… 光緒沒有言語,隻眼中已噙滿了淚花,移眼望眼奕譞,額頭上由於緊張不安早已佈滿了密密的細汗。不知過了多久,光緒終閉目仰天暗籲了口氣,點頭哽咽道:“兒臣不是……兒臣樂意。” 慈禧太后掃眼奕譞,望著光緒冷哼道:“樂意便好。如意碎了,便將你貼身的那臥龍袋送與芬兒吧。”光緒轉身顫抖著雙手解了系在腰間的明黃臥龍袋丟與靜芬,旋即轉身向著屋外,淚水再也忍將不住走線兒般淌了下來。 眼瞅著眾人跪地與靜芬行了大禮,慈禧太后方長吁了口氣:“好了,都跪安吧。” 奕譞偷手拭了拭頰上的淚水,嘴唇囁嚅著道:“老佛爺,李鴻章奏稱我北洋水師——”“這事我已曉得了,這一日咱盼了多少日子了,不容易吶!”慈禧太后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旋即斂了乾咳兩聲道,“派人自是應該的,而且應該派個有頭有臉的過去。你的意思呢?” “臣督著海軍衙門,自當臣去方為妥當。” 眾人一聽,皆是一怔,光緒兀自懵懂間,忙側身對著慈禧太后道:“親爸爸,醇王爺雖說這陣子身子骨似好轉了些,然終是虛著呢。兒臣懇請親爸爸另委他人辦這趟差使吧。” “這——”慈禧太后深邃的眸子眨了眨,“醇王爺督著海軍衙門,於事熟悉,若派他人,只恐不大合適。便李鴻章那奴才作假,亦不會曉得的。這可是件大事,絲毫馬虎不得的。” 見光緒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奕譞急道:“老佛爺所言甚是。奴才定悉心用命,做好這趟差事。” “你──” “皇上關愛,奴才感恩不盡。奴才自服了李玉和藥後,身子已是日見硬朗——” “既如此,就這樣吧。甚日子去,你與李鴻章商量著定。”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了奕譞話頭。 “嗻。老佛爺,李鴻章現……現已在外候著,可要宣他進來?” 慈禧太后眉頭微皺,道:“他甚時回的京?”奕譞身子哆嗦了下,暗籲口氣定了定神:“昨兒個夜裡。奴才因水師有些事需與他商議,書信往來恐洩了消息,故讓他來京一議。” “甚事?” “劉公島水師砲台選址,奴才尋思多處不甚妥帖,故而讓他——” “嗯。”慈禧太后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我這會兒困了,回頭再說吧。道乏吧。” “嗻。” 待眾人躬身退了出去,慈禧太后張胳膊舒心地伸了個懶腰,上炕斜倚在大迎枕上,任靜芬為自己揉捏著,她的臉上,充滿了得意的笑容。想想光緒方時那般作難情景,靜芬眉頭微皺,心裡直塞了團破棉絮般紛亂如麻,不覺手上已用了力。慈禧太后不堪疼痛價挪了下身子,開口道:“用那多力做甚?” “老佛爺。”靜芬收神道,“我……我這心裡總……總覺著不踏實,萬歲爺他待我似乎壓根便沒有——” “放心,但有我在,你便不會吃虧的。”慈禧太后冷哼了句,轉臉向著屋外喊道,“進來吧。”瓢潑大雨直澆得李蓮英落湯雞一般,兀自懊悔不迭間,忽聽得慈禧太后聲音,忙應聲跑了進來,掃了眼就窗前銀輿中淨了手,复換了身衣裳,忙上前換了靜芬。 “曉得日後怎生做事了?”慈禧太后舒心地輕哼了聲,冷冷道句,語氣已較先時和緩了許多。 “曉得了、曉得了。奴才定刻在心裡。”李蓮英暗籲口氣,任雨水順臉頰肆意向下淌著也不去拭,賠笑道,“奴才若是再犯了,老佛爺便將奴才這腦袋摘了做夜壺使。” 靜芬見他這般奴顏,心中只覺一陣噁心,道:“要你那腦袋做甚?臟兮兮的!依我看,你這奴才若再犯了過錯,直接去菜市口得了,那樣老佛爺也省心些。”“是是,主子娘娘說得甚是。”李蓮英打了個寒戰,強自定神賠著笑臉道,“若奴才再有過失,便將奴才凌遲了。” “女孩子家年紀小小的怎可說出這種話來?”慈禧太后笑著嗔怒了句,“日後做了皇后,一舉一動都有著規矩的,若犯了,便我也會照規矩辦的。”靜芬聽著,半懼半羞垂下了頭,兩隻小手反反复复揉搓著衣角,不知如何是好。李蓮英唔嘴輕咳兩聲討好道:“主子娘娘端莊賢惠,絕不會犯過失的,便真——那也是奴才們的錯。” “就你嘴甜。芬兒,這奴才沒甚別的,就一樣,會服侍人。日後你也留心挑個可意的奴才,這樣在宮裡時日久了便不會覺著寂寞。”慈禧太后笑望著靜芬。 靜芬斜眼李蓮英,哼了聲:“芬兒服侍老佛爺、萬歲爺,不會覺著寂寞的。要那奴才做甚?看著都讓人覺著膩味。” “是是,主子娘娘蕙質蘭心,要咱這些下三濫的奴才們有什麼用?”李蓮英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旋即斂了,滿臉堆笑道了句。慈禧太后似察覺般哼了聲,說道:“別說得那般動聽,你那點花花腸子最好與我收在肚子裡別往外顯擺,知道嗎?”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蓮英連不迭應聲,咬嘴唇沉吟片刻,開口小心道,“老佛爺,奴才方外邊聽著園子那邊又——不知可是真的?”“可不是嘛。”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不快,道,“唉,看來明年想住進園子是難了。”說著,慈禧太后端杯呷了口奶子,忽地,只見她眉頭微皺,接口問道,“前陣子說修哪了?” 李蓮英猶豫了下:“回老佛爺,是排雲門。” “排雲門?上去便是排雲殿了。”慈禧太后擰眉沉吟了句,眼中忽然掠過一絲寒光,陰森森道,“那麼多銀子修了個排雲殿,立山這奴才——” “老佛爺是懷疑那奴才做手腳?” “嗯!” “這——許有可能。不過這奴才是老佛爺您一手扶持上來的,想他還不至膽大如此吧。排雲殿一處乃園子主體,花費比別處多些也是難免的。”李蓮英抿嘴良晌,方乾咳兩聲沉吟道,“老佛爺若真信不過,不如奴才明兒個去查查,您看——” “得了,你還弄得少嗎?”慈禧太后瞥眼李蓮英,兩手兀自轉著杯子道,“如今不是在這些瑣事上費神的時候,緊要的是想法趕快將園子修好。來年皇上大婚,這位子便是他的了,雖說大事由不得他,卻也麻煩不少,曉得嗎?” “奴才曉得。”李蓮英臉上掠過一絲紅暈,但旋即便滴影也無,望著慈禧太后道,“奴才方進來見著了李鴻章,奴才尋思著這種事呀,還得他張羅。換別人,有這份心思,只怕也沒這個能耐。”慈禧太后擺手示意李蓮英停下,掃帚眉擰著坐直了身子,道:“你的意思從他那弄?不不,不說他那沒銀子,便有也動不得的。如今哪國洋毛子不看咱大清軟弱可欺?咱不能不防著點。如今這世道,根本沒甚'理'字,但隻船堅砲利兵強馬壯,那才是理!” “老佛爺聖明。奴才也不敢那麼莽撞的。他不是說水師已具規模嗎?奴才想不妨派個貼己的奴才過去,若所言有甚虛處,自不敢動用;若真屬實,那後邊暫停了他那銀子又有何妨?”李蓮英起身搖頭晃腦踱著步,侃侃道,“再說這太平盛世又怎會說刮風便下雨,老佛爺別聽那些奴才們瞎咋呼,他們呀,是唯恐老佛爺您過上一天安生日子。再者他李鴻章整日里向老佛爺您伸手,他真的缺不缺錢誰又曉得?” 西廂房內一片死寂,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窗外大雨的刷刷聲和慈禧太后花盆底鞋踩在地上發出的“咯吱”聲。慈禧太后佇立窗前,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的眼凝神向外注目著,似乎要穿透千層萬疊的宮牆,不知過了多久,殿角的金自鳴鐘不甘寂寞價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下,卻已是巳正時牌。慈禧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開口徐徐道:“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如今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背地裡與我搗鬼。” “可不是嗎?所以奴才說呀,老佛爺您該花便花,該樂便樂,別管那麼多碎事,即使李鴻章那真缺銀子,依他能耐,向洋毛子借個一二百萬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慈禧太后沉吟著點了點頭,轉眼望著李蓮英道:“好,就這麼著辦。你去皇上那邊,我估摸著他們都在,告訴皇上醇王爺身子骨稍愈,沿途少不得細心照料,我意讓你陪著他一同去趟。”她話音方落地,李蓮英臉色已紙一般煞白,簇青額頭上滿是密密細汗,心下不由叫苦不迭,早年紅得發紫的大太監安德海橫屍山東,他可是記憶猶新的,聽罷頓時囁嚅道:“老佛爺意思是讓奴才……讓奴才去天津?” “嗯。這事讓其他奴才去我這心裡著實放心不下。怎的,不樂意?” “不不不,為老佛爺做事,奴才便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李蓮英偷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只……只奴才這一去,恐那些奴才們不會服侍,又惹老佛爺您老人家不快。再……再說咱大清祖宗家法,像奴才這等人是……是不可離京的,奴才——”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望著李蓮英道:“你是怕落得小安子那般下場?放心,如今不比那時,我就不信他哪個敢動你一根汗毛!” “是是。”李蓮英忙不迭道,“有老佛爺這話,奴才這心里便舒……舒坦了。” “說歸說,不過究竟比不得你在京里。”慈禧太后踱了兩圈,沉吟道,“這事現下還是不洩出去為好。你一路上也給我安省著點,若也似小安子那般胡作非為,便我也不會饒了你的,知道嗎?!” “奴才曉得,老佛爺放心便是。”李蓮英猶自心有餘悸,語音嘶啞著道,“只……只不知何時動身,奴才也早做些準備才是。” “這──便下月吧,具體日子讓你七爺定。你告你七爺一聲。李鴻章那奴才,讓早些回去準備著,不用再來見我了。” “嗻。” 養心殿內,禦爐里香煙裊裊。光緒皇帝盤膝端坐在東暖閣的大炕上,滿是憤怒的目光久久凝視著慈寧宮方向,一動不動。隨著金自鳴鐘的沙沙聲,他的臉色也愈發地難看,青灰的面孔緊繃著,兩排潔白如銀的牙齒咬著嘴唇,已隱隱滲出血跡。突地,他趿鞋下了地,背著手來回踱著,木屐踩在金磚地上發出橐橐的響聲。滿屋人的目光都隨著他的身影晃來晃去。不知過了多久,醇親王奕譞嘴唇翕動了下,開口小心呼了聲“皇上”。 “孫毓汶你下去辦差去吧。”光緒猶自快速踱著步道。 “嗻。奴才告退。” 見孫毓汶躬身退了出去,奕譞方自開口道:“皇上,事已至此,你就——若老佛爺曉得了,與皇上您——”“朕倒不如讓她這便將朕廢了!”光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冷冷道了句。止步轉眼凝視著奕譞,不無怨意道,“你身子還經得起折騰嗎?別人不曉得難道你也不清楚?” 奕譞身子哆嗦了下,顫聲道:“皇上,奴才自服了李玉和那奴才的藥,身子已覺好……好多了,不會有甚閃失的。”光緒臉上掠過一絲苦笑,眼中淚花閃爍著:“你那身子怎樣以為朕不曉得嗎?你便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朕想想,朕離不開你呀!” “王爺,您——”翁同龢眼中滿是關切之情,亦忍不住開口道。 “奴才正是為皇上著想,方應了這差使的。”奕譞向著翁同龢微微點了下頭,閉目仰臉長吁口氣,再睜眼時卻已淚眼模糊,苦笑著將李鴻章折子一事道了出來,“設若奴才不去而委了他人,一旦出了紕漏,可怎生是好?那可是皇上最有力的依靠呀!奴才這與其整日價悶在府裡坐以待斃,倒不如趁著還能動,為皇上多做些事。奴才這點子心思,還望皇上體察,切莫因著奴才而誤了大事。” 光緒淚水早已斷線風箏般急淌而下,淚眼模糊地望著奕譞顫聲道:“阿瑪,朕的好阿瑪……”說著,上前投入了奕譞懷中。輕擁著離開自己十數載的兒子,輕撫著他那顫抖的身體,奕譞亦已是老淚縱橫,一時間養心殿靜寂得唯聞那催人肝腸的哭泣聲。不知過了多久,奕譞終依依不捨地鬆開了擁著光緒的手,語聲如秋風中的落葉瑟瑟抖著:“身子骨要緊,皇上還……還是以大局為重,再不要為奴才……為奴才分神了。” “阿瑪——” “奴才最後懇請皇上,遇事當以'忍'字為上吶!”言罷,似乎怕控制不住自己,不待光緒言語,奕譞躬身道安,躑躅出了養心殿。 目送著那蹣跚的影子消逝得無影無踪,光緒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氣,像一尊鐵鑄的人兒似的,喃喃自語道:“忍,究竟能換來些什麼?!” 十一月二十日,天津。 雖已報申正時牌,大街小巷依舊擠得萬頭攢動,喧囂連天。人們爭相傳送著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醇親王閱軍來了!咱大清朝終於有自己的海軍了! 地處城南的直隸總督衙門前更是車水馬龍,冠蓋如雲,一溜大轎從門口向東西兩側足能排出里許遠近。約摸申末酉初時分,新任乾清門一等帶刀侍衛的三格在十幾個少年侍衛簇擁下打馬來到了總督衙門前。衙門前的親兵見這等陣仗,知道來頭不小,早有一個堂官疾趨而出,直至三格面前,打千兒賠笑道:“大人萬福金安!敢問大人哪個衙門恭喜?” 三格似乎沒聽見般蹬著下馬石下來,衙門口一溜八盞大紅燈籠,照在他清秀的臉上,三格像一尊石像一樣漠然不動聲色。一個隨行護衛接過馬韁代答道:“這是我們侍衛頭兒三格大人。剛從京里來,要見醇王爺、李制台傳旨。” “嗻!”那堂官急忙應聲道,“不知欽差大人駕到,失禮之處還請擔待則個。大人稍候,小的這便進去通禀。” “不用了。”三格眉頭微皺了下,止住那堂官道,“你帶我進去找個僻靜處,然後知會七爺和李大人聲便是了。”那堂官嘴唇翕動著還想說些什麼,只看了看三格冷若冰霜的神情,轉身便導著三格進內。 衙門內衙西花廳前一片空場上,簪纓輝煌、翎領交錯,一個個吃得紅光滿面。三格混在家人中看時,卻見奕譞冠玉一樣白皙的面孔上一雙不大的眼睛閃著光亮,雖略顯疲乏,卻是神采奕奕、滿面紅光。三格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還欲細聽,卻見那堂官已自前行,忙大步跟了上去。 隨堂官身後踏著卵石甬道迤邐至後院書房,因著二人未至,三格便信手拿了本書胡亂翻著。盞茶工夫,卻聽外邊廊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三格忙起身整衣衫,至香案前面南立定。珠簾響處,奕譞、李鴻章急步進來。見三格那般神態,奕譞忙“啪啪”甩馬蹄袖跪了,叩頭道:“臣奕譞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 “臣李鴻章恭請聖安。” “聖躬安。”三格朗聲答道,“皇上口諭,查李蓮英此行實為頤和園工程籌銀,著醇親王奕譞、直隸總督李鴻章切切小心提防。欽此!” “臣謹遵聖諭。” “王爺身子骨可好?”見奕譞叩頭領旨,三格上前雙手扶起奕譞,說道,“萬歲爺有話,讓王爺抓緊些日子,早點回京。”“托老佛爺、皇上洪福,本王這身子還說得過去。你回去奏與皇上,說奴才下月初即可返京,讓他不必牽掛,一切奴才自會小心的。”奕譞笑著道了句,端杯啜口徑自咽了,閉目長吁口氣道,“我說這奴才怎的這般安分,卻原來別有所圖,只怕這趟他要白跑了!少荃,把你這不關緊的人都打發回各自衙門去,另外告訴汝昌,盯緊著些,任誰也不得接近那奴才!” “嗻。”李鴻章兀自擰眉沉思間,忙躬身應道,“卑職這便去。” 奕譞擺了下手,道:“待會兒,人多嘴雜地傳了出去怎成?這事要私下里做。對了,你屬下那個周馥,就做著海關道的,可靠得住?前幾日去劉公島,見他與那奴才嘀咕,那是個緊要衙門,莫讓那奴才從他那鑽了空子。”李鴻章身子激靈一顫,沉吟片刻道:“此人在卑職手下時日也不久,早些時在總署做差,不過他對水師情形知之甚少,想來不會有事的。” “不怕一萬但怕萬一,趕明兒將他先派了出去。” “嗻。” 正此時,李蓮英掀簾徑自進來,微掃了眼周匝,躬身道:“奴才給七爺請安。”奕譞眉棱骨抖了下,皺眉凝視良久,冷冷開口問道:“什麼事?” “奴才不見著七爺,恐有個閃失不好與老佛爺、萬歲爺交代,故過來瞧瞧。奴才不知七爺正說著事兒,還請七爺多多包涵。”李蓮英假做惶恐狀,低頭應道。 “我很好,你下去吧。” “嗻。”李蓮英答應一聲,卻依舊沒有去的意思,“七爺,這場子亂糟糟的,想來您也進得不香,要不要奴才吩咐下人們再與您——” “不必了。有事我會喚你的。” “嗻。奴才告退。”李蓮英答應著打了個千兒,轉身臉帶冷笑掃了下三格,方抬腳出屋。回自己房中,李蓮英只覺懷中揣了個刺猬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忙吩咐身邊小太監去喚周馥,也不脫鞋便躺在炕上擰眉沉思起來。 周馥,個頭兒不高,只六尺上下,滿是粉刺的臉上又青又白沒有多少血色。進屋打飽嗝向著李蓮英打了個千兒道:“總管喚下官可有事?” “屁話!”李蓮英罵了句,睜眼掃了下周馥,冷聲道,“慶郡爺與你的信可看了?心裡究竟怎生打算?”周馥乾咳兩聲,徑自端案上茶杯仰脖“咕咚咕咚”飲了,抬袖揩嘴望著李蓮英擠出一笑道:“看過了、看過了。當年在慶爺手下做差,蒙他照顧甚多,按說他但有吩咐,下官自沒有推卻的理兒。只……只此事實在非下官力所能及,還請總管多多體察在下苦處。” 體察你苦處?又有誰體察咱家苦處? !李蓮英冷哼了聲坐直身子,兩眼閃著綠幽幽的寒光,盯著周馥:“這麼說這個忙你是不幫咱家了?!”他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股威壓。周馥身子禁不住顫了下,至炕前躬身苦笑道:“不是下官不幫總管。實在是在下於……於水師詳情知之了了。下官來此時日並不久,李制台他能信得過在下嗎?這些實情總管——” “知之了了你便不能打聽?來這陣子了難不成連個熟絡點的人也沒有?你以為這些鬼把戲便能瞞了咱家?!”李蓮英腮邊肌肉抽搐了下,臉上掛了層霜般冷峻,“這可是老佛爺交代的差事,完不成會怎樣咱家便不說想你心裡也該明白吧!” “是是是。”周馥不知是緊張還是恐懼,額頭上已佈滿了密密的細汗,抬眼望下李蓮英,卻見李蓮英兀自兩眼閃著寒光直勾勾地望著自己,遂又垂下頭來,顫聲道,“下官雖不在京城,只總管大名卻早已聞名於耳。莫說是老佛爺交代的差事,便總管您有事,只要吩咐一聲,在下敢不盡心嗎?更何況還有慶爺——” “痛快點說,幫還是不幫?!”聽他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李蓮英不耐煩地擺手道。 “能盡力的地方下官一定盡力。只李制台禦下甚嚴,結果怎樣下官亦吃不准,還請總管萬萬擔待。”周馥細碎白牙緊咬下嘴唇,沉吟半晌,方開口道,“水師銀子向例都存在外國人那洋行里,有沒有?有多少?這除了製台大人等極少數人外,只有一人曉得實情——” “誰?”李蓮英急道。 “盛宣懷盛大人,此事皆他一手經辦。只下官與他亦只見過數面而已。” 李蓮英點了點頭道:“他今日可曾來衙門?” “沒來。不過他昨日剛從南邊回來,我曾見過一面的。”見李蓮英趿鞋下炕,周馥忙側身一旁,“他在這'思春坊'包了個妞兒,十有八九在那找樂子,明兒一早下官便找他來見總管。” “不,現在便去,咱家親自去。” “總管,這……這只怕不大方便……” “與咱家找件衣裳換了便是,快去!” “哎。” 更衣自後院角門出來,已是酉正時分。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朔風微嘯中紙屑一樣的雪花在空中盪悠著,許久方緩緩落下,旋即便絲影也無。街衢上卻依舊熙熙攘攘人流穿行,煞是熱鬧嘈雜。 二人捱擦著人群足行了大半個時辰,方見一座閣樓高高矗立在街北,一盞紅紗西瓜燈上印著“思春坊”三字,在微風中不甘寂寞地晃悠著。 “喲,這不是周大人嗎?”二人方邁腳進去,老鴇兒已腳不沾地迎了上來,“不知這位爺──”老鴇兒說著移肩輕撞了下周馥。 “這位是京城來的李爺。盛——”周馥話音尚未落地,那老鴇兒已眉開眼笑道:“原來是京里來的,真是稀客。小紅、小翠,還躺在裡邊挺屍呀?!快出來陪週爺、李爺樂和樂和!”“不必了。”周馥擺手止住,信手從袖中掏出錠銀子丟了過去,道:“盛大人可在里間?”老鴇兒接過掂掂,頓時滿臉綻上笑來,連聲道:“在、在,爺先候著,我這便去知會聲。” “我們自個上去。可還是原先那處?” “是是,二位爺請。” 拾階上樓,一縷琴音順風入耳,激越中卻聲聲渾沉濁啞,似有洞簫從中相和。周馥笑著向李蓮英點點頭,循聲東行,至一處房間止住,卻見窗戶洞開,一女子上身蔥黃比甲,下身一溜月白面百褶長裙,水杏一樣的眼中波光流閃,兀自凝神撫琴,其側一人,四十四五年紀,長著一張胖乎乎的圓臉,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夾袍套在略顯瘦弱的身上,顯得甚不合體,只一雙眼睛閃著賊亮的光,單憑相貌,任誰也不會想到,他便是被李鴻章倚為左膀右臂的緊要人物。 “好一曲《平沙落雁》!幾月不見,不想嬌姑娘琴藝竟精絕如此,真讓人嘆服、嘆服吶。”一曲終了,周馥隔窗鼓掌笑道,“杏蓀兄,怎的,不打算讓小弟進屋敘敘嗎?”盛宣懷兀自陶醉於激泉流瀑般的琴音中,聞聽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旋即斂了,懶洋洋起身道:“哪裡哪裡。嬌嬌,與週爺開門。” “哎。” “周兄請坐。”盛宣懷略躬身道了句,見周馥身後又閃進一人來,卻不曾識得,遂皺眉道,“這位仁兄不知——” “這位是京城來的李爺。”周馥說著掃了眼李蓮英。李蓮英面露笑色向著盛宣懷略躬了下身子,輕咳了聲道:“在下只區區一介商賈,賤姓李,名英,冒昧造訪還望盛大人海涵。”李蓮英說著徑自踱至案前,輕輕用手撫了一下那琴,望著嬌嬌接著道,“方才聞姑娘琴音,實人間罕聞,不想卻是出自如此普通之琴。若與姑娘把上好古琴,相信姑娘定能奏出勝此千倍之音。初次見面不曾帶著可心玩意兒,明兒讓下人們送姑娘一把雷擊木做的秦琴,還請姑娘笑納。” 李蓮英淡淡說來,嬌嬌卻不自禁打了個寒戰,掃眼李蓮英,一身粗布葛紗棉袍,腰間也沒繫帶子,遂用滿是狐疑的目光望著李蓮英喃喃道:“你說的可……可是真的?” “姑娘不相信在下?如此在下這便讓人與姑娘送來如何?” “哪裡哪裡,瞧李爺您說的。如此小女子這里便先謝過了。”嬌嬌說著蹲了個萬福。盛宣懷滿腹狐疑地掃眼周馥,复瞥了眼李蓮英,眉頭微皺道:“不知李爺做的甚買賣?”說著,用嘴努了努身側的杌子。 “不敢託大,在下甚生意都做。酒肆客棧、當舖錢莊,京里邊少說也有十多家。”望著盛宣懷那張狡黠中帶著漠然的面孔,李蓮英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徑自坐了接茶抿口,侃侃道,“不過在下祖上以釀酒為業,故而這方面生意多些。大凡玉壺春、茅台、蘇合香、賒店、三河在下皆有貨,不知大人喜歡哪種,趕明兒我讓下人們一併送來。” “玉泉春露。可有?”盛宣懷按煙點火抽了一口,噴著煙霧說道。 “玉泉春露”是用京西玉泉山水所釀,因玉泉山水專供大內使用,所以民間極其難得此酒,盛宣懷本想此可殺殺李蓮英的傲氣,不料話音方落地,李蓮英已自答道:“有!”盛宣懷這方凝神細望李蓮英,只普普通通與常人一般無二,不由眉頭擰到一處,移眼望著周馥道:“這位李爺不知——” “李爺在京城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常年在南邊許不曉得,便咱城南那處'祥和酒樓'也李爺開的呢。”周馥口若懸河,“甭說'玉泉春露',便是老——”李蓮英聞聽不對,忙插口道:“週爺謬獎,在下實不敢當。只這幾載有了點積蓄,卻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吶。” “看不出,真看不出吶。失禮之處還請李爺海涵。嬌嬌,吩咐弄桌酒菜上來。”盛宣懷坐直身子吩咐了句,眼珠子滴溜溜轉著道,“周兄此次與李爺前來,不知為的何事?” “這——” “是在下有事相託盛大人,只因不曾識面,故拉了周兄代為引薦。”見周馥滿是尷尬之色地望著自己,李蓮英忙不迭道,“不瞞大人,在下這麼多年辛苦經營,好歹有了些積蓄,只放在私家洋行里,利息雖高卻不安穩;放公家那,如今這世道,真怕有朝一日便沒了影子。”說著,李蓮英長嘆了口氣。 盛宣懷腮邊肌肉抽搐了下,斜靠在椅子上,一邊凝視著已自昏黑的天穹,一鍋接一鍋抽著煙,一邊思索著道:“你說得也在理。不知你……你究竟有多少數目?” “約摸四十多萬吧。” “什麼?四十多萬?”盛宣懷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將起來。周馥見狀,不失時機地插口道:“如此只怕李爺還少說了呢。”盛宣懷察覺自己失態,忙乾咳兩聲端杯抿茶掩了過去,拈鬚沉吟著問道:“如此數目想李爺定操心不少,若萬一有個好歹,那可就——不知李爺做何打算?” “我正是為著這個找的大人您。”李蓮英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假做憂愁狀道,“聽周爺說外人那洋行既穩妥,利息又高,在下尋思著放那裡邊。大人與那幫洋人多有往來,不知能否指點一二,何處最是好些?”說話間,酒菜上來,卻是一盤涼拌海蜇、一盤青芹花生米,還有兩個葷的,卻是糖醋里脊和宮爆雞丁。盛宣懷遂舉箸點菜道:“來,邊吃邊說。”說罷,徑自挾粒花生米嚼了起來。 “如此確也太寒酸了點。煩勞姑娘告訴廚下,揀最好的往上端。”李蓮英伸手從袖中掏出片金葉子丟與嬌嬌,笑著道了句。盛宣懷舉杯飲了,似笑非笑地望著李蓮英:“李爺出手可真闊綽,比我們這些靠俸銀過日子的人可強多了吶。” “抱歉抱歉,在下僭越了。罰酒、罰酒。”李蓮英說著自斟自飲三杯,榆木般滿是皺紋的臉頓時泛起朵朵紅暈,“大人,在下這事您看——” “這個嘛──”盛宣懷似亦不善飲,呵著酒氣沉吟道,“如今雖說那外人開的洋行比比皆是,但大半皆是騙人的,要說可靠點的,就數英國人開的匯豐銀行了。”說著,他搛菜細細嚼著,足盞茶工夫方搖頭道,“只是存銀子進去,卻也不易吶。” 憑你那幾手小孩把戲,也配與咱家過招? !李蓮英低頭冷笑了下,抬眼望盛宣懷時,卻已是滿眼的陰鬱之色:“這……這存銀子與他,難道還——” “洋行比不得咱那省事。”盛宣懷眼看魚兒即將噬餌,心裡直喝了蜜般地甜,輕咳兩聲凝神道,“要存銀子進去,必須要有個兩方面都熟絡的人作中介。不然吶,一概免談。人家洋人多的是鈔票,四十多萬在咱看是筆不小的數目,可人家是壓根不會放心上的。另外——”不待他再說將下去,周馥忙開口道:“在他人許不易,你杏蓀兄出馬,還有拿不下來的嗎?” “我?只不過虛名在外罷了。” “大人太謙了吧。”李蓮英一臉鬼笑,伸手從袖中掏出疊銀票推與盛宣懷,道,“來得匆忙,這些小禮還望大人笑納。在下這事,尚請大人多多費心。”盛宣懷沒有伸手,只用眼斜瞟了下,乾咳兩聲道:“有周兄面子,這算怎生回事?李爺也太小覷我盛某了吧。” “不敢不敢。與外人商洽,免不得要破費些的,在下怎敢有其他心思?”李蓮英冷哼了聲,滿臉堆笑道,“只這些恐還不夠,明兒一早我再送些過來。總之請大人多多費心才是。” “這──” “杏蓀兄就別客氣了,李兄也算不得外人的。”周馥臉露紅暈,伸手拍了拍盛宣懷肩頭,道,“來,吃酒,涼了可不受用的。”盛宣懷复猶豫了下,方開口道:“那好,我便先收下,回頭若有剩餘——” “罷罷,大人如此說,不也太小瞧咱……在下了嗎?” “好,我收下便是。吃酒吃酒!嬌嬌,彈支曲子助助興!”三人高坐酒樓賞樂觀天,不一時便酒酣耳熱,李蓮英掃眼盛宣懷,已是醉眼迷濛,揣摩著是時候了,遂道:“大人,那洋行真的那般可靠嗎?” “怎……怎的,你不信?”盛宣懷打個飽嗝,滿嘴酒氣道。 “在下這心裡總——這點銀子可是在下這幾十年慘淡經營一分一厘掙來的,若——那在下活著又有甚意思?”李蓮英說著眼中竟閃出淚花來,便周馥瞅著亦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兄你便放寬心吧。”盛宣懷甩手將油光水滑的長辮丟於椅後,望著李蓮英笑道,“你那銀子存進去,便如藏在你肚裡一樣安穩,甭說你那點銀子,便咱水師衙門的銀子也存那的!” 李蓮英心裡一陣竊喜,斂神故作驚訝道:“這……這不可能吧?”眼見李蓮英那般神色,盛宣懷禁不住笑出了聲:“這有甚不可能的,本官我做的便是這差使,之所以存那裡,一來為的它那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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