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5章 第五章情孝兩難

“朕是你親生的兒子,是你心頭上的肉。難道你願意朕討個不歡喜的人,一輩子鬱鬱寡歡嗎?”說話間光緒眼眶中淚水禁不住淌了下來…… 雖已時近深秋,可天氣卻絲毫沒有轉涼的意思。默默退出東華門,楊立山心裡直塞了團破棉絮般堵得難受,徑退了袍服,也不吩咐便呵腰上轎,及至老齊化門,猛地想起自己還奉著宣李蓮英進宮的旨意,因在轎中一跺腳大聲道:“酒醋局胡同,李總管府!” “嗻!” 隨著柞木轎杠咯吱咯吱單調而有節奏地晃動,楊立山的心方漸漸平靜下來。其時已午正時分,正是一天中最灼人時候,喧囂的街市了無人跡,沿街店鋪雖兀自開著門,卻空蕩盪一個顧客也沒有。楊立山揭開轎窗窗簾,本想透透氣,卻不料外邊更是熱浪灼人,遂復放下,長吁口氣閉目靜思。不知過了多久,大轎停止了晃動:“老爺,到了。”

“唔。” 楊立山含含糊糊應了聲,回過神來忙呵腰出轎,手搭涼棚看了看,原本巍峨的李府幾月不見更顯輝煌異常,心下不覺感慨萬千,正要說話,一個護院打扮的人已過來打千兒賠笑道:“小人給老爺請安了!不知老爺台甫?” “楊立山。”楊立山臉上掠過一絲不快,“是奉旨來的!”那護院懵懂了下,忙作揖道:“小的有眼無珠,還請大人多多擔待。大人既奉旨而來,請稍候,小的這便——”楊立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不用了,你引我去見李總管便是了。” “哎。大人您請。”那護院答應一聲,忙導了楊立山進去。不大時,但見一片竹林掩映著一溜三間茅頂歇山房,那護院笑道,“總管老爺就在里間,大人您自個進去,小人就不送了。”

楊立山輕輕點了下頭,徑自移步上前靜聽時,卻聞里間一個女子聲氣吟道: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待聲止,楊立山在門外說了句:“總管真好雅興吶!”抬腳便踏了進去。卻見李蓮英懶散地斜倚在竹椅上,旁邊一倩裝少女坐在案前,兀自調著琴。因見楊立山進來,李蓮英擺手令那女子退下,指指身邊的西瓜,笑道:“坐坐,這鬼天氣,真熱得難耐。這剛從井裡取出來的,吃塊解解暑。”說罷,徑自案上揀了塊西瓜大口嚼了起來。 楊立山躬身道謝坐了,取塊西瓜正欲張口,卻聽李蓮英已開口道:“你甚……甚時回的京?”

“今兒一早回來的,方遞牌子出來。”楊立山說罷,抬袖拭了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便秋風掃落葉般嚼了起來。李蓮英丟了瓜皮,拎毛巾揩了揩嘴,方抬眼望楊立山,因見楊立山面色陰鬱,遂道:“怎的,挨老佛爺責了?” “嗯。” “不是咱家說你,時日也太久了些。你這來去三個多月,夠別人去趟兩廣了。” 楊立山抬袖拭了拭嘴,嘆口氣道:“與那洋毛子打交道,容易嗎?三個月還算短呢。”李蓮英哈哈笑了兩聲,道:“你這般鬼話騙誰來?一切事都由李鴻章操辦,你做的什麼?更何況此事早一月前便有了眉目。” “這——”楊立山臉漲得通紅,期期艾艾道,“我那不是在等確信嘛。” “行了,若咱家是老佛爺,便不會這般輕恕了你。”李蓮英笑著擺了擺手,旋即問道,“怎麼樣?這次沒白跑吧?”

“哦,真熱昏頭了。”楊立山怔了下回過神來,一手拍著發亮的額頭,一手已自懷中掏出一沓銀票遞了過去,“五萬兩,總管點點。”李蓮英伸手接過,只掂了掂,便移眼盯著楊立山道:“怎麼,就這麼點?” “五萬,還少?!你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吧!”楊立山心裡冷冷哼了聲,面上卻帶著笑色開口道:“此事不比總管督園子,十萬八萬信手拈來,此次北堂搬遷統共只三十五萬兩,便這五萬還是從百鳥堂那兒刮來的,如要從那裡邊弄,更是——”楊立山說著斂了笑容,“總管莫不是疑心豫甫?如是這般,那豫甫可真——” “你這說哪兒的話來?若信不過你,咱家會在老佛爺處薦你嗎?咱家只是……只是疑心李鴻章那老東西作鬼而已。來,這銀子咱倆二一添作五。”說話間,李蓮英點了兩萬五千兩銀票扔了過去。

“這在下怎生受得起?若沒總管您關照,怎會有豫甫我今日這般光景?還請總管收了回去吧。” “不必客氣,以後事還多著,你說呢?” “那是那是,如此豫甫便愧領了。”楊立山說著抓了銀票塞進懷裡,撿桌上湘妃竹扇打開了,輕搖兩下乾咳道,“在下方才進宮見駕,老佛爺讓總管回宮去趟。” “什麼事?”李蓮英兀自嗑著瓜子,聞聽怔了下,問道。 “不清楚。只……”楊立山咬唇猶豫片刻,開口說道,“隻老佛爺吩咐在下接了總管差使。”李蓮英聽罷,榆樹皮般滿是皺紋的臉上頓時掛了層霜般冷,起身背手來來回回踱個不停。楊立山見狀,心裡只覺一股寒意湧將上來,忙開口辯道,“豫甫剛回來,實在不知道這究竟是怎的回事,還望總管——”

“哪裡。”李蓮英輕搖了下頭,腳下兀自踱著,皺眉道,“我想現如今除了萬歲爺還沒人敢背地裡搞咱家的鬼。”李蓮英說著頓了下,腮邊肌肉急促抽搐了下,止步望著楊立山問道,“方才進宮可曾見過萬歲爺?” 楊立山沒言語,只詫異地點了點頭。 “可曾見過漪玉?”李蓮英進一步問道。 “漪玉?不知是——” “你可曾在萬歲爺那邊瞅見個奴婢?”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 李蓮英沒再言語,只心中卻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是妹妹露了馬腳?不,不會的。那是——楊立山抬手摸著油光發亮的額頭,目光隨李蓮英身子移動著,良久方小心開口道:“總管,聽說在下走後,一直由孫中堂幫著七爺,莫非是他——”

“唔?”李蓮英夢中驚醒般支吾了句,旋即回過神來,咬牙沉吟良晌,道,“他?不會的。雖說他這幾年靠著七爺混得有頭有臉,可咱家亦沒少給他好處。便撇開這檔子事不說,咱家料他也沒這個膽!” 楊立山似乎唯恐李蓮英疑心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這世道,難說吶。” “好了,不說了。園子那邊咱家就那些賬本,回頭讓成武交與你。”李蓮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抬眼看表,卻已申初時分,忙不迭換了袍服,打轎便直奔紫禁城。自西華門遞牌子至慈寧宮,但見偌大的宮內一個人影也無,寂靜得針落地都聽得見。猶豫片刻,李蓮英躡手躡腳徑奔西廂房,抵廊下側耳細聽,屋裡卻好一陣沒有動靜,忍不住移步窗前,用指尖蘸著唾沫捅破窗紙往裡瞧,但見慈禧太后背對窗戶仰臥在炕上,光緒靛青葛紗袍外面也沒套褂子,呆坐雕花瓷墩上兀自手搖湘妃竹扇,只面上滿是陰鬱之色。門口站的卻正是李蓮蕪,也是屏息垂手恭立。

“一晃這長時間過去了,你可想通了?”良久,方聽慈禧太后開口道。 “每次問你都這般一聲不吭,你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嗯?!”光緒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下,眉頭微皺,似在沉思又似什麼也沒想,足有一袋煙工夫,卻依舊隻字不吐。 “說話呀!”慈禧太后似不耐煩地扭了下身子,語氣已較先時厲了許多。 …… “啞巴了不成?你若這般,那便是應允了!” “親爸爸再……再容兒臣些時日,這……這不是還早著呢嗎?”光緒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早著呢?!”慈禧太后說著坐直身子,趿鞋下炕,花盆底鞋踩得金磚地山般響,踱至光緒跟前,冷哼一聲道,“你以為這是尋常百姓家裡娶媳婦呀?那麼多的事兒不都得提早準備著?”

“兒臣——”光緒身子瑟縮了下,起身打千兒道。 “我看你那魂兒早已被那小狐狸精勾去了!”慈禧太后睃了眼光緒,“與你說多少遍了,皇后母儀天下,講的是德容兼備。那小狐狸精便姿色好了些,論德行她哪點及得上芬兒?” “她——” “整日咋咋呼呼,便是德嗎?別看她這會兒對你是百般的好千般的愛,難保日後不禍亂宮廷!說不准她呀,這會子正存著與蓮蕪一般的心思呢!”不待光緒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徑自開了口。 “她斷不是那般人兒的——” “她是怎生個人兒你又如何曉得?!”慈禧太后說著冷哼了聲,良久方嘆口氣接著道,“為這事,醇王爺夫婦都被你氣出病來了。你這做皇上的,莫不是想他二人為你活活氣死不成?!”

我逼他們?到底是誰逼的你心裡不是最清楚嗎? !光緒眼中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怨意,旋即便被滿是焦慮的目光所代替,顫聲道:“醇王爺他到底怎樣了?” “我已吩咐太醫院派人過去瞧了,你不用那麼上心,做好你該做的便是了!”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獰笑,旋即斂了,踱回案前,端杯微呷了口,徐徐道,“這幾個月來,老臣們相繼去了好幾個,軍機現下只奕譞、孫毓汶他們幾個人,奕譞又是那副樣子,我尋思著該補幾個進來了。”說著,她若有所思般頓了下,半晌方接著道,“剛毅前陣子將山西治理得不錯,現如今在江蘇任上,短短幾個月便通過以工代賑的法子將當地的水利興修得有模有樣,還呈了五十萬兩銀子進來,能力看來還是不錯的,我看過陣子就將他補進來吧。” “此事兒臣意思,還是緩緩吧。”光緒眉棱骨抖落了下。 “一來江浙富庶之地,確實需要一個得力的奴才去打理;二來他這剛上任,時日不久便又授了軍機,其他奴才心裡難免會有想法。” “那……那就先這樣吧。好了,你道乏吧。李蓮蕪,送你主子爺回宮。” “哎。” 眼見光緒便要出來,而慈禧太后又滿臉的不快,李蓮英忙不迭折迴廊下西側自己房中,吩咐了小太監幾句,也不褪鞋,仰臉便躺在了床上,想想方才慈禧太后言語,心中不覺泛起一股寒意。侍候了慈禧太后二十多年,她脾性如何,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兀自沉思間,卻聽門“吱──”的一聲開了條縫,轉眼望時卻是李蓮蕪進來,忙不迭翻身起來,但聽李蓮蕪已先開口問道:“哥哥,你甚時回的宮?怎的不先見老佛爺?” “剛回來。她那般樣子我敢去見嗎?”見李蓮蕪仍欲開口說話,李蓮英擺手止住,問道,“好端端的你怎就露了馬腳?你曉得若老佛爺發了脾氣,會怎樣嗎?” “會怎樣?”李蓮蕪滿臉不快,撅著小嘴怨道,“說來說去還不都怨你?!”李蓮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詫異地望著李蓮蕪道:“怨我?我打出宮回來過嗎?” “不怨你怨誰?!”李蓮蕪說著白了眼李蓮英,“好端端的出你的宮,卻找我去,結果呢?” “你是說——” “對。就那次你在御花園與我說話,讓萬歲爺聽去了,回頭他便將我打發回老佛爺這邊了。” 李蓮英聽罷,長長地籲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李蓮蕪望著兀自出神的李蓮英,心裡直犯嘀咕,伸手推了下李蓮英,道:“被萬歲爺趕了回來,你還說好呢?!” “不被萬歲爺趕回來自是更好。不過,事既已洩了,那時回來便比這時回來好吶。”李蓮英說著得意地笑了笑,蹺著二郎腿說道,“你想想,那時你被趕回老佛爺這邊,而老佛爺此時方召我進宮,不說明事情已過去了嗎?若這時方被趕回來,萬歲爺那邊是小,老佛爺這邊可不好交代的。” “就你腦筋轉得快。”李蓮蕪聽罷,亦不禁佩服哥哥的心思縝密。 “那是自然。不然哥哥我在宮裡侍奉老佛爺怎能二十餘載不失寵呢?”說罷,李蓮英忍俊不禁,笑出了聲。正在這時,只聽外邊卻傳來慈禧太后言語:“大膽奴才,回來卻窩在這裡,你知罪嗎?”話音尚未落地,慈禧太后已腳步橐橐踱了進來。 “奴才給老佛爺請安。”李蓮英愣怔了下,回過神來忙順炕沿就勢溜下來跪倒在地,叩頭道,“奴才剛從園子回來,一身的臭汗,尋思著先換件衣裳再過去的,不想老佛爺卻已過來,失禮之處還請老佛爺責罰。” “責罰自免不了的。”慈禧太后繃著面孔,冷冷道,“李蓮英,你可知罪?!” 李蓮英身子不由哆嗦了下,但旋即便定了下來,叩響頭道:“奴才不知犯的何罪,還請老佛爺明示。若果是奴才的過錯,奴才願以死謝罪。”慈禧太后冷哼了聲,道:“不知?你與李蓮蕪打的什麼算盤,還想瞞我嗎?” “奴才知罪。”李蓮英仰臉望著慈禧太后,面無懼色侃侃道,“只奴才這心思,為的也是老佛爺,奴才此心唯天可表,還望老佛爺明鑑。” “為我?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老佛爺明鑑,奴才當初薦李蓮蕪過去侍奉萬歲爺,絕不敢存那等心思的。隻時日久了,萬歲爺歡喜蓮蕪罷了。老佛爺若不信,奴才這……這便將心挖出來與您看。如有半點黑色,奴才願——”說著,李蓮英在屋內兀自翻騰起來。 “行了,這般樣子做與誰看?以後少給我動那些花花腸子便是了。”慈禧太后忍俊不禁,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旋即斂了,道,“園子那邊如今怎樣了?” 李蓮英暗籲口氣,爬起身偷偷向李蓮蕪擠了擠眼,方躬身道:“老佛爺寢處已快完工了。照日下進程,只要銀子寬裕,估摸著老佛爺明年這個時候便可搬過去住了。”李蓮英說著頓了下,瞅著慈禧太后滿臉喜色,方接著道,“奴才本想替老佛爺督著盡快將這事辦妥的,不想老佛爺卻喚奴才回來,不知道老佛爺——” “怕你在外邊待野了。”慈禧太后嗔怒了句,瞥眼李蓮英接著道,“我讓你替我督著,不想你卻漁翁得利,說吧,究竟弄了多少銀子?” “奴才——” “怎的,沒這回事?” “不不不,有,有這回事。”李蓮英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忙道,“奴才母親來京,可住的地方也沒有。奴才一月就那點俸銀,實在——所以便挪了兩三萬。老佛爺放心,奴才趕明兒便想法子給補上。” “這倒也不必。你這麼多年侍候我,難得在家盡些孝道,給你母親買個住處也是應該的。只你不該太張揚了些。你曉得嗎,御史的折子早遞皇上那邊了。我若再不喚你回來,不曉得還會怎樣呢!” “這……這誰做的?”李蓮英暗暗咬牙道。 “怎麼,又想使歪點子?知道便是了。回頭好生待在宮裡,我也不會虧了你的。”慈禧太后說著轉身向門口踱去,李蓮蕪見狀忙上前攙了。 “嗻。” 天波易遷,寸暑難留。時間一天天悄無聲息地流逝著。 一大早起來處理完奏章,复稍稍進了些膳食,光緒便吩咐王福起駕醇親王府。出宣武門,隔轎窗遠遠便見王府巍峨聳立的殿宇,光緒沉吟陣,用腳輕輕蹬轎命停。 “萬歲爺,還遠著呢,您還是——”王福怔了下,小跑著折回轎窗前,打千兒道。 “走著過去,免得顯眼。”光緒吩咐句徑自呵腰出來,環顧四周,但見夕陽西垂,半邊已掩在西山孤高的峰巒之下。仰天長吁口氣,光緒只覺心情舒暢了許多,抬腳前行箭許里地,但見府前仍自停著十幾乘大轎。寇連材要過去傳旨,卻被光緒止住,“咱們從側門進去。”說罷便折了過去。 “站住,哪個衙門的?!”甫至門前,一個家人已上來喝道。 “大膽!萬——” “嗯?!”光緒冷聲止住寇連材,笑道,“你家王爺忘年交,有事求見。煩勞通報一聲。” “咱家王爺正議事呢。有事正門裡候著,這裡不能進去。” “在下——” “還囉唆個甚?讓你——”那家人話音尚未落地,左頰上忽著了一記耳光,側眼看時,卻是王府總管何玉柱。何玉柱狠狠盯了眼那家人,罵道:“你純是吃屎吃昏了頭,萬歲爺都不識得嗎?” 那家人冷不防挨了一記耳光,愣怔在當地,聞聽也忘了行禮賠罪,只嘴裡喃喃道:“小人怎……怎曉得是萬歲爺?” “還敢頂嘴?!未見過萬歲爺,難道連明黃金絲臥龍袋也不識得?!”何玉柱邊說著一個千兒打下去,賠笑道,“奴才何玉柱給萬歲爺請安!”說著導了光緒進去。 折過月洞門進西花廳,沿抄手游廊至盡頭,卻見一去處,迎面門額上白底素絹裱著“志憂軒”三個字。何玉柱瞥眼光緒正欲開口,卻被光緒揮手止住,徑至窗前望去,但見醇親王奕譞較先時清瘦了許多,臉色潮紅,只穿件靛青葛紗長袍,斜倚在竹椅上;孫毓汶、翁同龢一左一右端坐杌子上,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兀自閉目沉思的奕譞。還有一人,四十開外,穿著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鶴補服,珊瑚頂子後拖著一根翠森森的雙眼孔雀花翎,卻不識得。 “王爺,”良久,翁同龢終於耐不住寂寞,躬身開口道,“文碩此次雖依理是違旨,然其卻出於一片忠君報國之心,叔平懇請王爺法外施恩,免了他這遭吧。” 文碩,前駐藏大臣。十九世紀下半葉,英國加緊侵略西藏地區。為保家衛土,西藏地方噶廈派兵在隆吐山一帶修築堡壘砲台,設卡自衛。這本屬中國內政,但英國卻向清廷提出裁撤卡倫的無理要求,聲稱“若不退回舊界,定即驅逐,不能久待”。慈禧太后唯恐惹出事端,聞訊即嚴令文碩將兵撤回藏境駐守。 文碩接旨後非但沒有撤兵,反奏稱西藏官民在隆吐山設卡自守並未越界,雲“地既藏境,人即藏民,撤亦無從再撤”,並主張以西藏官民自固疆域,理難勒令撤卡答复英國。慈禧太后接折大怒,遂下旨將其撤職,而以升泰接任。 孫毓汶素與翁同龢不善,聞聽冷哼了聲,乜眼望著翁同龢道:“叔平此心是善。可你想沒想過這萬一老佛爺怪罪下來,王爺他怎生交代?你若真有此心,不妨獨奏老佛爺。” “你——獨奏又有何妨?我回頭便寫折子遞上去!”翁同龢腮邊肌肉抽搐著,怒目圓睜道。 光緒此時方想起此人便是文碩,正欲開口說話,卻見文碩清癯的臉頰微微抽動了下,已徑自開了口:“二位不必為下官之事傷了和氣。下官此次違旨辦事,任什麼罪名都應該的。”說著,文碩刷子似的倒掃帚眉下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移向奕譞,躬身道,“王爺,您就說句話吧。” “叔平所言甚是有理。”奕譞微睜雙目,環視周匝,“你此番舉止,於法確難寬宥,然於理於情亦有可恕之處。我看這樣吧。”他說著頓了下,坐直了身子,“罰俸半年,不予另行任用。二位以為如何?” “如此也說得過去。回頭便請叔平寫折子呈進去吧。”孫毓汶望著奕譞,拈鬚沉吟道。 “真說得過去嗎?”光緒說著抬腳踱了進去。眾人不覺都是一怔,待回過神來,忙不迭紛紛跪地,叩頭山呼道:“奴才恭請皇上聖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坐著說話吧。” “嗻!” 待光緒徑自坐了,奕譞方拿捏著身子坐了開口道:“萬歲有事盡可召臣入內便是。皇上體尊位重事關社稷,臣懇請皇上——” “罷了吧!朕已來了,難道要趕朕走不成?朕是奉了老佛爺旨意來的。”光緒擺了擺手,望著奕譞笑道,“出來大半晌,朕這肚子直咕咕叫,喚人弄點茶食點心來,可成?”聽得是奉了慈禧太后旨意,奕譞忐忑不安的心方定了下來,但旋即又眉頭微皺,欲開口卻礙著眾人在場,遂起身吩咐何玉柱道:“外邊還有不少人候著接見,你出去說一聲,我身子不適,沒緊要事讓明兒再來吧。順便告訴福晉,萬歲爺來了,讓親自做些可口的飯菜送來。”光緒見其餘幾個臣子一臉拘謹之色,不禁一笑:“這不比宮裡,都放開著些,朕這心裡也舒坦。”說著移眼望著文碩道:“你何時回的京城?” “回萬歲爺,奴才午時抵京。” “一路可順坦?” “托萬歲爺洪福,一路尚好。” “朕在外邊有一陣了,”光緒點了點頭,端杯微呷了口茶,嘴裡嚼著茶葉根沉吟道,“你等說話朕也聽著了。依朕意思,文碩那般作為,非但於情於理可憫,便於法亦有可赦之處,原因呢,其心可嘉——” “萬歲。”奕譞不安地道了聲。 “違旨,得依心而論。文碩心出赤誠,便違旨亦可赦免。”光緒沒有理會,兀自接著道,“朕意便免了他這番罪過,留理藩院當差吧。”奕譞眉頭緊鎖,滿懷深意地望眼光緒,沉吟道:“皇上所言奴才不敢品評,只此例一開,日後若有差事,只怕下邊會——奴才懇請皇上三思。” 孫毓汶亦開口道:“奴才亦是這般尋思,還請皇上——” “是嗎?”光緒掃眼孫毓汶,心中忽覺一陣噁心,冷冷反問了句,放杯起身,來回踱著碎步道,“若果那般處置,億萬蒼生怎生看法?民心不可棄,知道嗎?!” “臣恭聆聖訓。” “就這樣,回頭朕自會說與老佛爺,你等也不必丟了魂般惴惴不安。”說罷,光緒呷了口茶,“但凡做事無論鉅細,只在一字:心。心只要放在正位置上,做出的事便不會差的。”光緒說著掃了眼孫毓汶,“怕就怕有些人那心思不正不偏,遇事但只左右逢源,此種人最是讓人捉摸不透,也是朕最痛恨的!你們下去都好生尋思著,看看究屬哪種?不是的及早改過,尚為時不晚,聽清了嗎?” “嗻。” “好了,你們有事儘管議著。”光緒說罷兀自躺了閉目養神。翁同龢見奕譞望著自己,輕輕搖了下頭,將目光移向孫毓汶,卻是滿臉漲得通紅。奕譞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苦笑,開口問道:“萊山,你呢?” “唔?” “你那可還有事?” “沒——噢,還有一事。”孫毓汶兀自愣怔間,聞聲忙輕咳兩聲定神道,“李鴻章遞來折子,我北洋水師目下已粗具規模,請朝廷簡派大員巡閱。” 奕譞聞聽平展的一字眉微皺了下,似想說些什麼卻終沒有開口,只道了句“知道了”,便將目光投向光緒,道:“皇上,您看——” “跪安吧。”光緒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笑著輕擺手道。 “嗻。” 見眾人躬身退出,光緒張臂伸了個懶腰,起身腳步橐橐來回踱著道:“好,太好了!哈哈……阿瑪,這簡直就是天大的喜訊吶!”望著光緒興奮不已,宛若孩童般的神態,奕譞似乎不忍打破他心中美好的夢想,搖頭苦笑著一語不發。 “阿瑪怎麼了?難道你不高興嗎?”察覺奕譞面色不對,光緒止步問道。 “不,奴才高興,奴才打心底里高興。” “你以為朕看不出來?這裡就只有阿瑪和朕,但說無妨。” “嗻。”奕譞輕咳兩聲,猶豫下終開口說道,“奴才……奴才心裡是覺著這事有些不大對頭。” “怎生說?” “為修園子挪去了北洋水師數百萬兩銀子不說,便幾月前,李鴻章尚奏稱以北洋水師目下艦船,似仍嫌單薄了些。此時他卻遞折子這般說法,奴才這心裡總覺著不大對勁。” 光緒斂了臉上笑容,濃眉緊鎖來回踱了兩圈,望著奕譞滿腹狐疑道:“阿瑪意思,可是疑李鴻章這奴才作假?若此事他亦敢欺朕,朕這次不管老佛爺怎樣,絕不輕饒於他!”說話間,臉上已掛了層霜般冷峻。奕譞聞聽急道:“奴才是疑他所奏有所不實,然亦只懷疑罷了,具體情形如何,奴才也說不准的。”奕譞說著頓了下,猶豫片刻接著道,“便真有不實,奴才尋思他也必有苦衷的。北洋水師是他一手操辦,費了他十多載心血,豈會兒戲視之?萬望皇上小心行事,以免鑄成大錯。” “苦衷?朕看他存著取寵的心思!”光緒冷哼了聲,道,“依阿瑪之意,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奴才想先將他這折子壓著,待奴才問明後再行禀奏。” “那便照阿瑪的意思辦吧。” “臣妾葉赫那拉氏恭請皇上聖安。”這時間,葉赫那拉氏手捧條盤進來。見她欲行大禮,光緒忙上前止住,笑道:“額娘快快請起。不知額娘近來身子骨可好些?” “托老佛爺、皇上的福,臣妾這身子好著呢。”葉赫那拉氏滿臉笑容,眼中閃著喜悅的淚花道。見此情景,光緒亦禁不住眼眶潮潤,欲開口言語時,奕譞卻插口道:“皇上來了,你就用這招呼?” “倉促間我也不曉得做些什麼好,還請皇上——” “這便好、這便好。”不待葉赫那拉氏話音落地,光緒忙開口道,“這些都是朕最喜歡的。阿瑪、額娘,你們也坐這,與朕一起進些。” 奕譞、葉赫那拉氏對望了眼,喃喃道:“這——” “朕要的便是這情趣,只朕一人又怎生進得香?”光緒說著便欲起身。奕譞瞅著忙向葉赫那拉氏點頭示意,拿捏著身子坐了。光緒看看奕譞,瞅瞅葉赫那拉氏,心裡直喝了蜜般地甜,此情此景夢中幾回,如今變成現實,又怎令他不歡喜呢?舉箸夾菜與奕譞夫婦,光緒方風捲殘雲吃將起來。 見此情景,葉赫那拉氏真是又喜又憐,激動得淚花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奕譞瞅著忙偷偷丟了個眼色過去,道:“萬歲爺您慢著些,小心別噎著。”足足一刻光景,光緒方自放箸打著飽嗝笑道:“這頓飯進得再香不過了。” “皇上若歡喜,趕明兒臣妾再做些與皇上送宮裡去。”葉赫那拉氏說著起身端了碗參湯遞過去。 “不……嗯,好,明兒朕讓王福過府來取吧。”光緒這方自夢境中醒轉,只覺喉頭一陣哽咽,忙低頭端碗掩了過去。良久,見王福丟眼色屋角自鳴鐘,光緒這才發覺不知不覺間卻已近酉正時分,滿是眷戀地凝視著奕譞,道,“時候不早了,朕該回去了。你們也早生歇息吧。” 奕譞眉頭緊鎖,嘴唇翕動了下,眼見光緒業已起身,不及細思開口便道:“皇上,恕奴才斗膽。先時皇上言及奉了老佛爺旨意,不知老佛爺有甚交代奴才的。”“沒有什麼。”光緒似這時方想起先時的事情,抬腳踱至窗前,兩眼茫然地望著昏黑的天穹。良久,仰臉長吁口氣,喟然道,“聽說阿瑪這陣子身子骨又不舒坦,朕便請旨老佛爺,過府來瞧瞧,這眼見你們尚好,朕也就放心了。” “皇上可是真不歡喜芬兒?”奕譞沉吟陣已知慈禧太后用意,咬牙望著光緒,大著膽子問道,“這丫頭姿色不錯不說,只那手女紅依奴才看便無人可及。”說話間,奕譞忙不迭向愛妻丟眼色示意。葉赫那拉氏雖說對慈禧太后時有不滿,每每言及欲向她討個說法,可這心底深處打小便對慈禧太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畏意,自前次入宮後更是猶增三分,唯恐這做皇上的兒子一朝不慎惹得終生苦楚。當下雖說內心不忍,卻仍自開口說道:“皇上,臣妾心裡也是這般尋思,依臣妾之意,皇上不如便應……應允了吧。” “額娘說的可是真心話?” “真……真的。” “朕是你親生的兒子,是你心頭上的肉。難道你願意朕討個不歡喜的人,一輩子鬱鬱寡歡嗎?”說話間光緒眼眶中淚水禁不住淌了下來,“為什麼你們都這般逼朕?朕身為皇上,難道就連這點事也不能做主嗎?”葉赫那拉氏身子秋風中的落葉般抖著,豆大的淚花亦泉湧般直向外淌。良久,光緒激動的心方稍稍平靜了下來,移步上前輕拭著葉赫那拉氏面頰上閃閃發亮的淚水,顫聲道,“額娘,你愛朕,你心裡亦不願朕立她為後,對嗎?” “皇上,臣妾……臣妾……” “皇上,”不及葉赫那拉氏言語,側立一旁一直沉默無語的奕譞已忙開了口,“這……這不是願不願的問題。皇上貴為真龍天子——” “朕是皇上,但朕不是什麼真龍天子。朕也是人,是人!為什麼朕便不能有七情六欲?為什麼朕便不能擁有別人那般的快樂?” “皇上垂拱九州,統御億萬生靈,自然便不能像常人——” “夠了!這般言語朕早聽膩了!”光緒額頭青筋暴突,腮邊肌肉急促抽搐著,厲聲止道,“朕是皇上,卻這也不該那也不能,還做這皇上做甚?” 奕譞滿是惶恐的目光望著光緒,兩腳一軟便跪倒在地上,嘴唇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禁不住嗆咳幾聲,口中頓覺又腥又甜,知道是血,忙自袖中取手帕子握住嘴吐了,欲藏手帕時,卻被光緒察覺,上前一步奪過手帕,頓時目瞪口呆!旋即忙不迭伸手攙了奕譞起來坐著,轉臉便喊:“王福!王福!” 見光緒面色鐵青,兩眼閃著綠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王福身子一哆嗦便跪在了地上,顫顫道:“萬歲爺,奴才——” “快傳太醫!” “不用了。”奕譞止住王福,苦笑一下道,“奴才些許小疾勞皇上如此,實感惶恐萬分。這都是老毛病——” “些許小疾?這點子輕重朕還看得出來!”光緒說著轉眼盯著王福,“朕隔三岔五讓你過府,王爺這般樣子,你為何不告訴朕,嗯?!” “回萬歲爺,奴才是……是來著的。”王福嚥口口水,期期艾艾道,“只奴才來時,七爺身子骨都康泰著的。” “還敢狡辯?!” “萬歲爺,奴才——” “皇上,是奴才不讓他說的。”奕譞搖頭長吁口氣,道,“奴才這點子病,知道該怎生料理的,況且還有李玉和照應著。皇上焦勞國事,若為此分神,做奴才的怎生受用得起。”光緒掃眼奕譞,面色緋紅,簇青額頭上密密細汗在燭燈下閃著光亮,心中不覺一陣酸楚,欲開口言語卻又止住,吩咐道:“這沒你事了,下去吧!” “嗻。”王福輕應了聲卻未起身,猶豫片刻喃喃開口道,“萬歲爺,時候不早了,再晚恐老佛爺會怪罪的。您看——” “知道了。”光緒擺手應了句,見王福轉身退了出去,方滿是焦慮地望著奕譞道,“阿瑪,朕離不開你,你是知道的。為什麼不早早告訴朕呢?若你有個閃失,朕日後還有誰可依靠?” “奴才只是累了些,不妨事的。”奕譞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皇上,立後之事關乎社稷安危,奴才懇請皇上萬萬三思才是。” 光緒長吁口氣,喟然長嘆道:“正因為事關社稷,朕方不允此議的。朕是歡喜長敘那女兒,卻也絕非完全出於私情。朕打記事時起,便沒敢忘了自己身上淌著愛新覺羅氏血液,更無時無刻不想著能如聖祖爺那般將這江山社稷治理得中規中矩!朕之所以如此堅持,實在是擔心日後會……會出第二個老佛爺。” 屋外,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涼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奕譞的心,也似那樹葉一般瑟瑟發抖。他何嘗未有此慮,只不這樣,難保自己鍾愛的兒子也似那同治帝一般!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奕譞皺眉開口道:“皇上心思奴才再明白不過,只皇上可曾想過,若不依著老佛爺,結果又會如何?恭王爺顯赫一時,到頭來又怎樣?這些——”奕譞沒有再說下去,只搖頭仰天長嘆了口氣。 光緒滿臉陰鬱,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良晌,方閉目深深吸了口氣,又徐徐吐將出來,道:“朕身為人子,不能榻前服侍已屬不孝,反累及阿瑪、額娘——” “皇上這般說詞,奴才夫婦——” “好了,甚都不用說了。朕明白,老佛爺之所以準朕來見阿瑪、額娘,是要你們勸朕的。朕先時情急,言語莽撞處你們莫要——” “皇上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是奴才無能……是奴才無能呀……”奕譞淚水似開閘潮水般淌著,語不成聲道。 天色已完全黑將下來,鍋底般的天空上點星亦無,光緒像要從那濃濃夜色中看出絲縷曙光般久久凝視著,任淚水順頰流淌,石鑄人兒價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傳來一聲沉悶的午炮,他夢中驚醒般身子顫了下,移眸望著奕譞夫婦:“朕該回去了。此事朕……朕會三思的。”說罷,似乎不忍再看他二人那蒼老的、因悲痛而瑟縮不已的身軀,疾步出屋,消逝在淡淡的夜幕之中。 又是一年一度八月十五。 雖仍巳牌時分,北京城內大街小巷卻已是彩燈高照。紅男綠女簇擁往來,渾渾噩噩、茫茫雜雜,直開鍋稀粥般熱鬧。然而,昔日顯赫一時,進出官員直能踏破門檻的大翔鳳胡同鑑園卻獨獨冷清異常。 寬敞的銀安殿內,一米見方的巨大“壽”字幅前兩溜十張席面上,都是垛得老高的水陸瓜果,大大小小的壽桃錯落其間,上頭點了紅,配著青枝綠葉,顯得分外的耀眼。美中不足的是卻只稀稀落落坐著十數個賀客。恭親王奕端坐正中席上,手裡不厭其煩地把玩著一塊漢玉扇墜,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只面色看上去顯得有些鬱悶。 死一般寧寂的中殿角金自鳴鐘不甘寂寞般沙沙一陣響。奕自夢境中驚醒般身子顫抖了下,見眾人皆如坐針氈般滿臉不安神色,方察覺自己失態,發洩胸中積鬱已久的悶氣般長長舒了口氣,強擠出一絲笑容掩飾道:“好了,估摸著這般光景,也不會有人來了。今日賤內壽辰,得蒙諸位不棄,到府相賀,本王真是備感欣慰。來,大家滿飲了此杯。”飲罷,复吩咐眾人道,“坐,都坐著。來呀,斟酒!” 待丫環再行斟酒退下,寶鋆舉箸夾了一筷子鹿口條塞於口中細細嚼著,開口道:“宦海沉浮,翻雲覆雨,非我等所能想像得來。六爺你也不必傷感,這說不准還有起復之日的。到那時,看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們怎生面對您?!” 奕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之光,但旋即便黯淡了下來,喃喃道:“不,不會的。老佛爺對我猜忌頗深,她不可能再讓我出山的。”說著,他苦笑了下,接著道,“不過,這樣也好,無事一身輕。你們看看,我這身子是不是比去歲發福了?” “王爺皇室貴冑,理當系江山社稷、億萬生靈於心中,但凡有一絲希望,還請王爺——”寶廷滿臉激動之色,還待說下去,卻已被奕開口打斷:“且不說根本沒這點子可能。便有,我也沒那份心力了。如今這日子,我已很知足了。”說罷,但聽他徑自吟道: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好!”奕方自吟罷,外邊已傳來一聲言語,眾人移目看時,卻見醇親王奕譞,五爪四團金戈補服裹套著藍色蟒袍,頭上金龍二層頂子上十二顆東珠晃悠著,踱了進來。 “嫂子大壽,六哥怎的也不派奴才知會我一聲,小弟如今不請自來,你不會見怪吧。”見眾人起身行禮,奕譞輕擺了下手,笑道,“好了,有個意思便行了。” 二人雖是親兄弟,卻心有隔閡,彼此不相往來已多年,見面亦僅打個招呼罷了,哪曾想今日奕譞竟親自登門,且又是在自己失意之時,奕直懵懂了好一陣方回過神來:“七弟這說哪兒的話來?吳義,快與你七爺擺個位子在我身邊!” “嗻!” 待奕譞坐了,奕滿腹狐疑道:“七弟政事繁雜,怎有空過來?可是上邊有什麼旨意?”奕譞抬手拭了把額上虛汗,笑著道:“六哥這可是不歡迎小弟吶。”說著輕咳了兩聲,斂笑容接著道,“不過,小弟此來,一來與嫂子賀壽,二來呢,卻也是有事與六哥說,不過不是公事,是你我兄弟間的私事。” 見奕譞那般神色,眾人忙起身暫退,奕譞也不挽留,只瞥了眼寶鋆,道:“你留下聽聽無妨的。”寶鋆瞅瞅奕譞,复望望奕,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聽奕譞已開口說道,“六哥,你以為當今聖上如何?” 奕滿腹狐疑,盯視奕譞足盞茶工夫,方皺眉道:“聖上如何,非你我做臣子的可隨便議論,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吶!” “你我兄弟間又有何妨?便寶鋆不也是六哥身邊最信得過的人嗎?” 奕望著素與自己不睦的弟弟,心懷戒心道:“七弟乃當今聖上生父,如何難道你還不曉得嗎?”奕譞苦笑了聲,道:“這我心中自有主見,我只……只想听聽六哥心中究竟怎生想法。六哥,小弟心知往日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請念在兄弟情分上,不要怪罪小弟。小弟……小弟這心中實在是……”奕譞沒再說下去,隻眼眶卻已潮濕一片。 “你這是——”奕似乎為情所動,但旋即便定了下來,面無表情地冷冷道,“七弟若只為此前來,恕為兄無法亦無膽作答。至於七弟說起往日之事,為兄心中早已想開了。好了,若沒什麼事,七弟請回吧。” “六哥,你雖不說,但你心中也認為皇上他絕非碌碌無大誌之人,對嗎?”奕譞神色激動、滿臉緋紅地急切道,“我是皇上生父,可你也是他親伯父,這點你總不能否認吧?” 奕眉頭緊鎖,眼帶詢問之色掃眼寶鋆,見其搖頭示意,遂向外喊道:“吳義,送你七爺回府!”“不許進來!”奕譞亦大喊一聲,旋即起身離座,向著奕躬下身來,“六哥,小弟知你非無情無義之人,只求你日後能多照應點皇上。” “你這做的甚來?”奕說著示意寶鋆攙了奕譞坐下,復道,“你這樣子讓奴才們瞅著,傳出去怎生說法?” “六哥,小弟這心裡——”奕譞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小弟這身子如何,怕六哥還不曉得吧?小弟實在是擔心這萬一哪天說走便走了——” 奕彷彿雷轟電掣般身子猛顫了下,望著奕譞半晌方喃喃道:“這……這怎麼可能?!”奕譞搖頭苦笑了下,起身徑自踱至窗前。外邊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蒼穹上幾朵灰褐色的雲彷彿在互相追逐,拼命向南逃跑。風兒吹進院裡,便沒了一定方向,吹得已略顯枯黃的樹葉沙沙作響。奕譞仰臉閉目長吁了口氣,定神道:“我也不希望的,只卻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也是無所謂的。只我這心裡著實放不下皇上。他雖胸怀大志,然性急且弱,而老佛爺又是那般的——我真擔心他也會似先帝那般——六哥,你我兄弟一場,但求你念及兄弟之情,日後能多照應點,小弟將來九泉之下也會對你感恩不盡的。” “老佛爺對我猜忌頗深,再……再出已無可能,又怎有力照應皇上?即使真有那一絲希望,老佛爺手段如何,你還不曉得?”奕心中一陣無奈,搖頭道。 奕譞滿臉急切之情,開口道:“小弟倘真走了,這朝里還有人能撐得起大樑嗎?老佛爺雖對六哥疑心頗重,可她也不能眼瞅著朝事無人打理的。但只六哥重掌政務,又怎會無力照應皇上?”奕譞說著猛咳了兩聲,臉已漲得通紅,寶鋆見狀,忙端了杯奶子上前。 “目下時局如此,我奕又能怎樣?好了,你身子虛弱,還是回去歇著吧。”奕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下,旋即便定了下來。 “六哥——” 奕譞尚待言語,外邊已傳來吳義公鴨子般的聲音:“王爺,養心殿王福王公公求見。”奕眉頭微皺,掃了眼奕譞,開口道:“請進來。”不大工夫,王福手托銀條盤進來,蹲身請安道:“奴才王福見過六爺。”因見奕譞亦靜坐一旁,滿臉陰鬱之色,遂又道,“奴才給七爺請安。七爺可身子不舒坦?要不要奴才喚李玉和過來?” “不必了,我身子還好。園子那邊可備妥了?”奕譞似擔心王福察覺自己面色不善,起身背手踱步,問道。 “翁、孫二位早備妥了。對了,奴才方出宮碰著老佛爺那邊崔玉貴,說老佛爺喚七爺晚些時候也進園子去。” “這——你回頭告訴老佛爺,說我身子不適,便免了吧。” “嗻。”王福猶豫了下,接著道,“不過看萬歲爺意思,也想七爺進去趟。”奕譞猶豫了下,說道:“那看情形再說吧。行了,有什麼事你說與你六爺吧。”說罷抬腳便欲出屋迴避,卻被奕止住。王福揭了條盤上的黃緞綢子,扯嗓子道:“萬歲爺知道福晉大壽,特賜玉如意一柄、'壽'字條幅一張、御膳一桌。” “蒙皇上賞賜,實感愧顏。煩勞公公回禀皇上,奴才奕與賤內謝主隆恩。”說罷,奕轉身面北跪地連叩了三個響頭。 “奴才一定代為禀奏。宮裡尚需奴才應著,這便先行告退,還望六爺莫要見怪才是。” “公公客氣,如此本王亦不敢多留公公了。”奕說著吩咐道,“吳義,取五十兩銀子與王公公。” “六爺,與萬歲爺跑腿乃奴才分內之事,您這般,奴才怎生受得起?便讓萬歲爺曉得,也——” “我這銀子不是為著這個的。”奕笑著擺手打斷王福言語,瞥眼奕譞道,“你七爺身子不適,派其他奴才我這心裡也放不下,煩勞公公代送回府歇息,不知可否?”不待王福開口,奕譞已急呼了聲:“六哥!” “七弟日理萬機,身子骨最是緊要不過,我這裡亂糟糟的,有個閃失可怎生向老佛爺與皇上交代?還是回府歇著吧。” “六哥,小弟——” “好了,不要硬撐著,自家兄弟何須多禮。至於先時所說,我這知道了。吳義,你來攙著你七爺!”奕說罷抬腳已先自出了屋。 送了奕譞復回殿中,奕心裡直打翻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歡喜、悲傷、憂愁攪在一起,再也難平靜下來。見他煩躁不安,腳步橐橐來回踱著快步,寶鋆猶豫半晌,方拈鬚沉吟道:“六爺可是為著七爺身子不安?” “有此一面。雖說當初他有對不住我之處,然我亦非完全沒有過失,況又自家兄弟,他這般光景,怎不讓人傷感?”奕說著搖頭長嘆了口氣,踱至桌前端杯兀自仰脖飲了,接著道,“不過,我也為他先時言語不安。” “照應皇上?抑或有重出之望?” “二者皆有。” 寶鋆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此,六爺多慮了。依卑職看,凡事皆有輕重之分,果有重出之日,六爺當慨然應允,打下來歷歷往事說明什麼,卑職不說六爺心裡也亮堂著,至於照應皇上,只要不忤著老佛爺意思,便宜行事即可。六爺以為呢?” “你以為我真將功名利祿看得很重嗎?”奕搖頭苦笑了下,道,“我是不忍於眼下這般,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興洋務,振我大清國威。我究乃愛新覺羅氏子孫,不能看著祖宗披荊斬棘歷盡千辛萬苦打下的這些基業便如此毀了下去!這些靠老佛爺,很難。希望只在當今聖上,故而鼎力扶持聖上是為重,非輕。”寶鋆久居高位,一旦下來方曉得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滿腦子皆想著有朝一日能重整門庭,聽奕言語,頓時滿臉尷尬之色,輕咳兩聲掩了過去問道:“那先時六爺您待七爺怎的——” “一來我確也有難處,二來呢,雖只你我他三人曉得怎生事兒,可也難免人多嘴雜洩了消息,便先時那般言語說不准——”奕譞說著徑自止住,頓了下接著道,“我與你七爺雖是親兄弟,可他對我這哥哥卻了解得太少了。他不讓你退下,為著便你是我的人,可替他說些話的。” “卑職明……明白。”寶鋆滿臉紅暈,低頭顫聲應了句,良晌,方抬頭接著道,“那以六爺您的意思,可是依著七爺了?如此只怕——”奕心領神會,點頭道:“扶持皇上,免不得要開罪老佛爺的,這便是我說的難處,老佛爺她絕非等閒之輩,手段如何你我皆領教過的。”奕說著,似疑心慈禧太后已自前來般惶恐地向外張望了眼,方低聲接著道,“我複出之心不死,望的便是老佛爺她——眼下看來,是不可能的了。” “那怎生應付?” “這正是我不安的原因。好了,不說了,隨後再議吧。你喚他們進來,順便讓將皇上賜的御膳端來,時間長了,難保他們不瞎琢磨。”說罷,奕長吁口氣,定神徑自坐了。 一大早起來,至午門外祭了太廟,胡亂進了些點心,光緒便徑奔乾清宮接受百官朝賀。待回返養心殿時,已是申末時分,只覺渾身乏力,頭也一陣一陣地昏暈。他覺著餓,但御膳上來,卻變得一點胃口亦無。和衣歪在東暖閣大炕的大迎枕上,掃眼一側垂手侍立的寇連材,光緒吩咐道:“你喚李玉和過來,其他誰也不見。讓朕靜一會兒。”說罷,隨意取過幾份奏摺,一邊看,一邊出神,不大工夫,便睡了過去。 “嗯?什麼人?”不知過了多久,察覺身上有動靜,光緒睜開了眼,問道。寇連材已是輕手輕腳,不想還是驚醒了光緒,忙打千兒賠罪道:“是奴才。奴才瞅萬歲爺睡了過去,便拿被子欲蓋著,不想卻驚了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沒事的。”光緒說著扭轉身子,望著寇連材,“李玉和可曾傳來?” “回萬歲爺,已在外邊廊下候著。” “傳進來。” “嗻。” 醇親王奕譞病情一直不見好轉,李玉和心中直掛了層霜般冷,聞得光緒傳喚,雖內心惴惴不安卻又不能不硬著頭皮前來,進屋也不抬頭,便跪地叩安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光緒掃了眼,開口緩緩道:“早起可去看過醇王爺,情況怎樣?” “回萬歲,奴才去過了。看情形較先時好轉了些。”李玉和字斟句酌道。 “看情形?你忘了自己做的甚差事?嗯?!”光緒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冷責道,“以後再這般奏事,可小心著些!”李玉和身子哆嗦了下,頭上已隱隱滲出汗水來:“奴才明白,奴才再也不敢了。醇王爺他確較先時好轉了些。” “可曾咯血?” “不曾。” “不曾?!”光緒怒罵了句,電擊般“嗖”地坐直了身子,一把抓起一個靠墊便朝李玉和砸了過去,“王福早起親眼見他咯血,你卻說不曾?!說假話辦假事,你還不到火候!去外邊學學再來跟朕耍花槍!” “萬歲爺,奴才便天大的膽子亦不敢歁瞞您的。”李玉和臉色似月光下的窗戶紙般煞白,“是醇王爺讓奴才不要說的。說告與萬歲爺非但於事無補,反徒惹萬歲爺煩憂,故而——”光緒腮邊肌肉急促抽搐了兩下,似已察覺情形不對般語帶顫音道:“如實奏……奏朕,若有半句假話,朕決不輕饒於你。” “萬歲爺——” “快說!” “嗻。”李玉和囁嚅應了聲,沉吟著奏道,“回萬歲爺,王爺的病情已……已是很難再醫治好了。” “你說什麼?他——”光緒輕聲念叨了句,已是潸然淚下,拭了一把,淚水緊接著又湧了出來,只是怔著不出聲。滿殿人俱都神色黯然。寇連材自入養心殿侍奉他,也從未見他如此悲傷過,一時間亦不知如何是好。良晌工夫,只見他也不言聲,擰了條熱毛巾遞給光緒。光緒揩了一把臉,抽咽著氣問李玉和,“你可曾弄真切了?” “回萬歲爺,同去的三個太醫與奴才所斷一般無二。”李玉和淚水亦忍不住掉了下來,“不過,奴才私下里自調了些丸藥,許對王爺有些益處的。” “你不是說王爺他已很難醫治好了嗎?” “這……這藥是奴才新近調劑的,根本未曾用過,究竟效果如何奴才也說不准。況王爺金貴之軀,奴才怎敢胡亂施用?” “嗯。”光緒輕點了下頭,吩咐道,“回頭你將你手上的差使都交與他人,明兒便搬過去住。你那自調的藥究竟效用如何,也須盡快驗證。你要好生與朕侍奉,若有閃失,你的壽限也就到頭了,明白嗎?” 李玉和心裡直叫苦不迭,卻又無可奈何,硬著頭皮答道:“奴才明白,奴才一定盡心侍候,只……只王爺這病,還須靜養……” “朕知道的。你只做你本分便是。其他事朕回頭會另有吩咐的。”說話間,殿角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八下,已報酉正時牌,擺手示意李玉和退下,光緒問道,“園子那邊妥了嗎?老佛爺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回萬歲爺,”不知什麼時候,王福已進得殿來,聞聽打千兒道,“園子那邊早已妥帖了。隻老佛爺那邊不曉得怎樣,奴才這便去瞧瞧。” “不用了,依時辰也要動身了。連材,與朕取衣服來,咱也該過去了。”光緒說著趿鞋下炕,端奶子一飲而盡,問道,“你六爺那邊情形怎樣?” 王福一邊與寇連材服侍光緒更衣,一邊嘆口氣道:“冷清著呢。奴才去時只寶鋆、寶廷幾個。對了,萬歲爺,七爺也過去了。”光緒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欣慰道:“他兄弟二人素有不合,如此便好了。你七爺怎樣,可準備進宮來?” “回萬歲爺,七爺說他身子虛,不適於這種熱鬧場面。” “那也是。回頭吩咐御膳房讓備桌膳食送過去。”說罷,光緒抬腳出屋,乘輿徑奔禦花園而來。 至園門口,聽著裡邊喧鬧一片,光緒心知慈禧太后尚未進園子,遂下了肩輿候著。盞茶工夫,但聞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光緒忙上前迎著躬身請了安,伴著慈禧太后一齊進了園子。 “老佛爺、萬歲爺駕到!” 聞得李蓮英一聲高唱,園內眾人忙不迭排好座次叩頭請安。 “罷了吧。”慈禧太后笑容可掬,雙手虛抬下徑自坐了,說道,“好了,大家隨意入席吧。奕劻、載漪,還有你們幾個軍機都坐這桌來。” 宴席早已預備妥帖,錯落置於園內空處,慈禧太后的一桌擺在水榭亭側。眼瞅著桌上吃食五光十色、琳瑯滿目。慈禧太后因笑著對眾人道:“虧得萊山、叔平仔細,將園子佈置得這般景緻。大傢伙先敬他們一杯。” 翁同龢掃了眼孫毓汶,面色平靜道:“此全虧得孫中堂善於揣摩,奴才可不敢貪功的。”“哪裡哪裡,叔平兄這不太謙了嗎?”說著,孫毓汶起身向著慈禧太后躬身笑道,“老佛爺歡喜,便是奴才盡了職事。老佛爺如此禮遇,讓做奴才的怎生領受得起?還是奴才們敬老佛爺您一杯,恭祝老佛爺龍體康泰、萬壽無疆。” “好好好,大家一齊飲了。”慈禧太后端杯微呷了口,瞥眼身側的靜芬,忽開口道,“這是桂祥的千金,也是你們未來的主子。趁這歡喜日子,你們也該敬她一杯才是。”靜芬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今兒個特意裝扮了一番:一身簇新的旗袍繡著大紅的牡丹花兒,滿頭青絲梳成“遠山疊嶂”式樣,微呷了些酒,俊臉已是緋紅,聽得慈禧太后言語,更如熟透了的柿兒一般,月光下顯得格外地明艷迷人。移眼掃了下光緒,忙不迭低垂下了頭。 光緒正自因奕譞病情有些魂不守舍,聞聽身子猛然顫了下,望著慈禧太后喃喃道:“親爸爸,這事……這事尚未定論,怎可……”“那還不是遲早的事兒嗎?”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醇王爺身子骨弱,又有那麼多事需料理,這事我看就不必再煩擾他了。皇上,你說呢?” “親爸爸所言甚是。只此事——” “好了,你不見奴才們都瞅著這嗎?!”慈禧太后冷笑著開口打斷了光緒,“來,我先飲了。”說罷,端杯仰脖一飲而盡。孫毓汶自上次被光緒當著眾人責恕幾句,心裡直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見狀沉思片刻,掃眼光緒附和道:“奴才這裡先給主子娘娘道喜了。”眾官、各妃嬪亦忙起身道喜,直樂得靜芬心裡喝了蜜般地甜。生米煮成熟飯,這下看你還不答應? !尋思著瞥眼光緒,卻見其額頭青筋暴突,腮邊肌肉急促抽搐著直勾勾望著自己,心底深處不由泛起一股寒意。 “難得今日這般讓人開心。”慈禧太后說罷舉箸,眾人這方拿捏著進膳。滿園清亮的月光下但聞杯盤微微作響,卻一聲笑語不聞。慈禧太后心知是因自己和光緒在場之故,因又笑道,“不要拘禮,有說有笑方顯得熱鬧。若個個皆像端郡王那般,還有甚樂子?倒似我平日里虧了你們這些做奴才的。”載漪夾了一大筷子鹿口條,油鹵鹵塞進口中,拿塊餑餑一掰兩半就著,鼓著腮幫子兀自大口嚼著,聽得慈禧太后言語,抬眼又見眾人都望著自己,瘦臉頓時漲得雞屁股一般,不知該如何是好,直恨不得地下忽地裂開條縫鑽進去。忽的,一個稚嫩的聲音自假山旁傳了過來:“怎敢說老佛爺虧了奴才阿瑪?只奴才阿瑪每月僅僅百八十兩俸銀,又不似他人有其他路子,還要養活一大家子人,實在是入不敷出。如此珍饈佳餚,每年難得趕上幾回,不盡情享用——” “混賬東西,還不住嘴?!”見兒子溥俊當著這麼多人如此放肆,喋喋不休,載漪心裡直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厲聲喝住溥俊,起身跪倒在地上,叩響頭道,“奴才教子無方,以致這畜生竟膽大若此,還請老佛爺念他年幼,恕他這一回。” “兒所言有何錯?老佛爺心思縝密,明察秋毫,又豈有怪罪孩兒之理?”溥俊只四歲左右年紀,一身玉色袍子外套醬色小馬褂,兩道“一”字眉微微上揚。起身離座徑自上前道。 “老佛爺,奴才說得可有錯?”見他生得粉妝玉琢般,慈禧太后心中只覺著可愛,复聽著那老氣橫秋宛若大人般說話,更忍俊不禁,笑出了聲,但旋即斂了冷聲道:“你是載漪的兒子?叫什麼名字?” 溥俊甩袖子跪了,朗聲道:“奴才溥俊給老佛爺、萬歲爺請安。” “好、好!有骨氣、有膽量!倒沒看出就載漪這麼塊料,竟會養出你這麼個兒子!”慈禧太后又看了眼溥俊,吩咐道,“楊立山,回頭給載漪每月加一百兩銀子。” “嗻。” 載漪兀自心裡揣個兔兒般跳個不停,聞聽怔了下,長吁口氣,忙與溥俊磕頭謝恩。慈禧太后笑著舉箸挾口菜嘴裡嚼著,笑道:“行了,起來吧。今兒高興,任誰說了什麼,我也不怪罪的。”眼瞅著她那滿是喜悅之色的面頰,光緒心裡直塞了團破棉絮般挑不開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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