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4章 第四章事與願違

只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哽咽道:“親爸爸,兒臣他事都可依您老人家,只此事乃兒臣終身大事,就求老佛爺讓兒臣做一回主吧。” 接到去天津的懿旨,楊立山心裡直喝了蜜一般,急匆匆趕到醇王府回了園子事宜,回到府邸看表時卻已是酉正時刻,遂吩咐下人們備了行李,便擁著福晉徑自歇息。次日天邊剛露出魚肚白,楊立山便出了京城。京津兩地間說來也只百許里地,然一路上游山玩水,待抵天津時已是時近九月。 這日酉中時分,眼見驕陽已自西斜,楊立山方吩咐打轎奔直隸總督衙門。其時太陽雖已偏西,卻依舊曬得大地熱氣蒸人,街衢上極少行人,連狗都熱得在樹蔭下四腳撲地吐著舌頭。楊立山一進轎便被烤人的熱浪給逼了出來,皺眉欲待重回驛館,卻已出來,遂吩咐換了乘竹絲涼轎,這才逶迤前行。

至直隸總督衙門呵腰出轎,楊立山簇青的額頭上已佈滿了豆大的汗珠,抬腳,拭了拭汗水放眼看時,但見總督衙門寬敞的三間廣廈正門緊閉,兩尊漢白玉大獅子旁,幾十名軍兵持槍挎刀,頭上汗珠子雨柱般往下淌著,只釘子似挺立,目不斜視。照壁前大鐵旗桿上書有“欽命直隸總督李”七個大字的帥旗在驕陽下無力地垂著。楊立山看罷,忍不住開口道:“真夠氣派的。” “做什麼的?還不快快走開?!”一個當值的軍兵見楊立山四處張望,厲聲喝道。 “京里來的!”楊立山身邊的長隨朗聲道。 那軍兵見楊立山的長隨滿臉不屑的神色,知道來頭不小,正待上前行禮,早有一個堂官疾趨而出,直至楊立山面前打千兒賠笑道:“大人萬福金安!敢問大人──”

“瞎了你的狗眼!”不待楊立山言語,身邊長隨開了口,“內務府楊大人也不識得?快進去通禀你家大人!”那堂官怔了下,膽怯地看了看楊立山,說道:“大人多擔待,制台大人正在會晤法國使臣,概不接客。大人有事小人隨後可代為——” “老佛爺的旨意,你也能代嗎?!”楊立山冷哼一聲道。 “這——不知欽差大人駕到,得罪之處還望大人多多見諒。大人稍候,小的這便去禀報製台。”說罷火燒屁股般便奔了進去。不多時,只聽三聲沉悶的砲響,總督衙門緊閉的中門嘩然洞開。旋即,直隸總督李鴻章穿著一件寬大的九蟒五爪袍子,外邊套件錦雞補服,琉璃頂子上雙眼花翎顫巍巍的,方步出來。 “臣李鴻章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李鴻章徐步上前甩馬蹄袖跪了,磕響頭道。

“聖躬安。”眼見這個被朝廷倚為長城般的人物出來,楊立山已自稍稍收斂了臉上的傲氣,朗聲答了句,旋即面帶笑容道:“總督大人,此處說話不方便,可否移駕——”李鴻章兩道已是半蒼的一字眉微皺了下,道:“如此請大人移駕書房。”說罷手一讓便導著楊立山進去。 至書房,吩咐下人擺了香案,李鴻章正欲跪地接旨,卻被楊立山止住:“大人請起,只幾句話而已。”說著,徑自桌上碟中揀了顆冰糖荔枝丟嘴裡細細嚼著。 李鴻章猶豫了下,道:“不知老佛爺有何旨意傳與下官?” “大人急甚,好歹讓我喘口氣呀。這鬼天氣真蒸籠般烤得人難受。” 你不急,我那可還有個難纏的恭思當(Ernest Constans)在那候著呢!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冷聲道:“既如此,欽差大人便先歇著,本官有事去去便來。”說罷便欲離去。楊立山見狀,忙“咕咚”一聲咽了滿嘴的荔枝,起身拉了李鴻章坐下,笑道:“大人真好急的性子。是這樣,老佛爺這陣子尋思著想將洋人那北堂遷了,故而讓下官親自前來與大人您說一聲。”

《中法新約》1885年11月28日於北京交換批准後,法國駐華公使戈可當(MGGogordan)復與李鴻章在天津簽訂了個《中法越南邊界通商章程》,規定中國開商埠兩處,允許法國在商埠設立領事館。同時,還議定了進出廣西、雲南邊界貨物的稅則:凡進口稅減收五分之一,出口稅減收三分之一。由於該章程沒有達到法國的預期目的,所以在章程草案傳至巴黎後,法國政府不予批准,並派使臣恭思當來華,再行磋商。 李鴻章正被這事搞得焦頭爛額,不想卻又來了樁棘手的事兒,當下半蒼眉毛不由緊皺了起來:“此事先時已有交涉,那法人究是不肯。如今重提,只恐——”楊立山仰臉笑了兩聲,望著李鴻章道:“此事放別人身上興許是難了些,不過對大人您來說,怕不值得一提吧。實話說與大人,這個肥差若非李總管極力向上邊推薦,說不准還——”楊立山說著喚屋外長隨進來,伸手接小包遞與李鴻章,“這二斤上好銀耳,是下官臨離京時李總管讓帶與大人您的,說這東西配上冰糖熬化了,隨時進補,於身子骨最是有益的。”

聞得李蓮英亦攪了進來,李鴻章心中更是叫苦不迭。那尚是在光緒初年,李鴻章奉旨進京,不想連著四五日進宮,卻連慈禧太后影子都未見著便被李蓮英給擋了回來,回頭一打聽,是因為自己沒孝敬他,不給傳喚。想自己堂堂大清國的封疆大吏,卻要給一個奴才送紅包,李鴻章不由怒火三丈,索性便來了個不理睬。後來隨著恭親王奕見著慈禧太后提及此事,誰曾想慈禧太后卻只莞爾一笑,道:“你堂堂一個總督,還愁沒銀子使?塞與他些不就是了?”便不了了之。李鴻章這方曉得那李蓮英權勢之顯赫,又聞得他心胸甚是狹窄,回頭忙不迭備了一萬兩銀子親自送到府邸,方將李蓮英心中怨氣壓了下來。自此,李鴻章對李蓮英便是敬畏有加,唯恐開罪了他討來橫禍。當下聽楊立山言語,李鴻章已知李蓮英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無奈地搖頭苦笑了一聲,說道:“李總管這番美意,本官可真有些生受不起吶。回頭你返京勞煩轉告李總管,本官多謝他這番舉薦之恩了。”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代為轉告。”楊立山點頭笑道。 “大人此次前來,不知上邊可還有什麼話兒?” “沒──”楊立山怔了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拍了拍腦門兒,笑道,“大人不提下官倒差點忘了,真罪該萬死。上邊說了,此次搬遷一事,新址由他們選,新教堂亦由他們建,只一條,那新建教堂不得高於五丈,鐘樓亦不能高於屋脊。” 李鴻章呷了口茶,望著楊立山:“沒了?” “沒了。” “那銀子呢?多少?由哪兒出?” “這個下官便不清楚了。不過大人既然提起,下官回京見著老佛爺可代為陳奏。” “如此本官多謝了。那法使恭思當尚在前廳候著,請恕本官無禮。”說罷轉臉吩咐了下人幾句,李鴻章便抬腳急匆匆出了屋。甫至廳前甬道,只聽裡邊傳來陣陣吵叫聲,李鴻章怔了下,忙一路小跑進來,卻見那恭思當滿臉怒色,正自操著生硬的漢語嚷道:“你們,口口聲聲禮儀之邦,卻做出這等事來,你怎麼向我解釋?”

“公使閣下息怒。”李鴻章抬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賠著笑臉道,“本國太后老佛爺懿旨駕到,本官實在是脫不開身,還請多多擔待、多多擔待。”恭思當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李鴻章:“我不管是你們老佛爺還是你們皇上,你如此舉措,便是失禮!” “是本官失禮、是本官失禮。公使閣下請坐,咱們接著談正事。”李鴻章躬身拱手賠了不是,眼見恭思當返身坐了,方籲口氣乾咳兩聲道,“方才本官所提之事,不知公使閣下考慮得怎樣?” “方才我已與你的屬下說了,”恭思當神情似乎緩和了些,“此事我萬萬不能接受。” 李鴻章蒼白的臉上眉棱骨微微一顫,口嚼茶葉半晌方捋鬚說道:“公使閣下不知可曾聽說英國在我隆吐山之事?”恭思當怔了下,略帶詫異之色地望著李鴻章道:“聽說了。不知總督大人——”

“您想必也聽說了,英國此番進入藏地,雙方鬧得甚是不愉快。”李鴻章瞥了眼恭思當,似笑非笑地說道:“南境比不得中原之地,民智遲鈍。貴國倘一再堅持先始之條件,只恐惹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是嗎?”恭思當冷哼了一聲,道,“不過,總督大人但請放心,我國有的是軍隊,有的是大砲利艦,若果真有您說的所謂麻煩,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將其擺平。總督大人相信嗎?” “相信、相信,對於貴國的實力本官何時又曾懷疑過呢?本官只是擔心由此而影響了貴我兩國的友誼而已。”李鴻章尷尬地道了句,正尋思著如何開口,靜坐一旁的屬官忽然插口說道:“公使閣下,貴國一再堅持,不外乎為著銀子——” “閣下如此說話不覺有失禮儀嗎?誰又告訴閣下我國是為了貴國的銀子?!”恭思當滿臉的不快。

“混賬,怎可這般說話?!”李鴻章見屬下還待開口說話,忙丟眼色止住,賠笑道,“公使閣下,不過依本官看來,這倒不失為一個法子,你以為如何?” “我國不缺銀子,便真缺亦有他法取得,不勞總督大人費心。” “公使閣下這麼說豈不顯得太生分了嗎?我國有句俗語: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你我日後相處的時日還長呢,可否請公使閣下看本官薄面,向貴國總統多方陳請?” 恭思當似表同情般嘆了口氣,說道:“不是我不給總督大人面子,此事我亦已多次向我國總統、總理閣下提及,奈何——”恭思當說著聳了聳肩,“非只如此,我國對貴國就此事一再拖延甚為不滿,要求貴國政府最好在即日起十日內給一個明確的答复。否則由此而引發的一切後果由貴國自負。”

李鴻章苦笑了下,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如此,本官一定將貴國之意盡快轉奏我國皇太后與皇上。”說罷,李鴻章起身背手踱了兩圈,接著道,“公使閣下,本官尚有一事,還請閣下能考慮一二。” “什麼事?大人但說無妨。” “如此本官這裡先謝過了。”李鴻章說著微微拱了下手,“方才接我國皇太后懿旨,著本官就北堂遷移一事與貴國磋商——” “此事先前已經提過,只那主教樊國樑始終不同意呀。”不待李鴻章話音落地,恭思當已徑自開了口。李鴻章聽罷,“哈哈”笑了兩聲复踱至椅前坐了,端杯抿口茶瞅著恭思當說道:“正因為如此,本官方請公使閣下鼎力相助,難道連這點小事閣下亦不肯伸手一二嗎?” “話不是如此說。那樊國樑乃教廷之人,受羅馬教皇差遣,便我國總統亦不能管其事務,在下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嗎?難道那樊國樑不是貴國臣民?!那怎的教堂出了事他不去找那什麼教皇而找閣下您呢?”李鴻章笑著詰問道。恭思當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道:“這……那……” “公使大人就不必推託了吧。此事若辦不妥,本官無法向我國皇太后、皇上交代事小,如若由此影響了眼前這事,那可就大了!閣下以為呢?” “此事在下盡力而為。”恭思當深吸口氣,徐徐吐將出來。 “這便是了。其實公使閣下亦不必犯難的。”李鴻章似壓在心頭的千斤巨石忽然移去了般,長長吁了口氣道,“此事我國皇太后已有旨意,銀子我們出,新址你們選,新教堂由你們自行起造,我們要求的只一條,新教堂不得高於五丈,鐘樓亦不得高於屋脊。如此條件想那樊國樑會心動的。” “但願如此。在下告退,明日此時給大人回音。” 目送恭思當出前廳,李鴻章猶如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在了椅子上。事情有了著落,可他卻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這些年他得到的東西太多了。他得到了許多人夢寐以求卻又終生不可及的榮華富貴,而與此同時,他也得到了許多人不想得到的東西:賣國賊!二者相衡孰重孰輕,他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如此名號戴在自己頭上卻是無論如何也對不住列祖列宗、對不住天下蒼生的。 “大人。” “嗯?” “水師丁汝昌丁大人、劉步蟾劉大人在廳外求見,您看──” “你下去吧。”李鴻章這方聽得廳外似有人在竊竊私語,遂吩咐了一句,高聲道,“外邊可是雨亭、步蟾?快進來說話。” “嗻!” 丁汝昌、劉步蟾答應一聲揭簾進來。丁汝昌,字禹廷,安徽廬江人,參加淮軍後,初隸長江水師,從劉銘傳鎮壓捻軍,因功升提督。 1880年,受李鴻章委派赴英國購買軍艦,後被薦為北洋水師提督。他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長著一張清瘦的長臉,留著兩綹髭鬚,一雙椒豆眼閃著賊亮的光,透出精明強幹來。劉步蟾亦已三十五六年紀,黑紅的國字臉上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兩道濃黑的臥蠶眉眉梢微微上挑,帶著一股粗野之氣,梳得油光水滑的髮辮一根雜色不見,從腦後幾乎垂到地面。二人進來,雪白的馬蹄袖甩得山響,單膝跪地朗聲道:“卑職丁汝昌(劉步蟾)見過制台大人。” “免了免了,快坐著說話。”李鴻章微笑著說道,“本想著你們昨日便可到的。怎的,被事耽擱了?”丁汝昌方拿捏著坐了,聞聽忙躬身道:“回大人話,因接著盛大人和世昌他們來電,故拖了半日時間。” “嗯?說些什麼?” 盛大人即盛宣懷,字杏蓀,江蘇常州人,1870年入李鴻章幕,先後任輪船招商局會辦、電報局總辦;鄧世昌字正卿,廣東廣州人,福州船政學堂首屆畢業生,精於測量、駕駛,曾任南洋水師管帶,不久調入北洋,被派赴英國購買戰艦。 卻說丁汝昌聽罷,乾咳兩聲道:“世昌來電稱我水師訂購之四艘主力戰艦英方現已完工,催促趕緊撥款子過去;盛大人來電稱英國匯豐銀行近期利率下跌,問大人可否——” “正好,回頭趕快去電讓他將款子悉數撥往英國。等世昌他們率這幾艘軍艦回來,估摸著我北洋水師便可正式建軍了。”手中有槍有炮,方說得起話,坐得穩位子。眼見自己辛辛苦苦操辦了十餘載的北洋水師不日便可正式成軍,李鴻章心裡真喝了蜜般甜,先時的陰霾氣早已蕩然無存,喜道。 “大人所言甚是。不過單這些艦隻似仍嫌單薄了些。卑職近日風聞日夷擬就了一份擴建海軍計劃,其國內上自天皇下至庶民,皆踴躍捐款,其矛頭無非是針對我北洋水師。”丁汝昌撿空喝了口茶,不無憂慮道。 “彈丸小國何足為慮?他這般作為還不是懼我北洋水師,希圖自保嗎?” “大人之言卑職不敢苟同。”丁汝昌眉頭微皺,望著兀自有些飄飄然的李鴻章,小心道,“日夷國土雖小,然其心絕不止於那彈丸之地,近段時間其在朝鮮的舉止便可證明一二。故依卑職意,我水師還須再購數艘鐵甲快艦以防萬一。” 李鴻章這方有些回過神來,拈鬚沉思片刻點頭道:“你所說不無道理,確該防著些,我隨後向朝廷上奏,請再撥些款子。近日演練情況怎樣?” “回大人話,”劉步蟾見丁汝昌望著自己,坐在雕花瓷墩上微一躬身,侃侃說道,“經過數月的訓練,我官兵已較為熟練地掌握了艦隻性能。近日演練,各艦均能達到彈無虛發,出海作戰指日可待。只經這一番實戰操演,我水師所存彈藥頗感緊張,派員去催卻說尚未購回,還望大人責成有司盡快輸運。” “嗯。好,很好!回頭我便讓經方加緊辦理。岸防設施呢?” “這──”丁汝昌支吾了下,硬著頭皮道,“這事進展慢了些。劉公島地勢複雜,於何處安置岸炮妥當頗為棘手,還請大人見諒。” 李鴻章沉思了下,道:“這事也怪不得你。不過此事關係非常,切不可草率行事。這次喚你們來,此事也是一個意思。前陣子赫德向我薦了個叫浩威的英國人,你們這就拿我的帖子去會會他,明兒一早給我回話。記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隻字也別露了。” “嗻!卑職明白。” 這也銀子那也銀子,國庫還能撥給他嗎?一想到此事,李鴻章心里頓時像塞了一團爛棉絮,揪不清挑不完,堵得五臟六腑都是滿滿的…… 因是六百里加緊,所以李鴻章的奏摺呈至軍機處時,新補軍機大臣許庚身不敢耽擱便急急奔了養心殿。至殿前廊下,卻聽裡邊傳來陣陣說笑聲,許庚身猶豫了下,正待開口說話,卻聽裡邊光緒已開口問道:“外邊何人?” “是臣許庚身。” “哦,進來吧。” “嗻!” 掀簾進來,只見光緒穿一件米色葛紗袍躺在竹安樂椅上,用熱毛巾敷著頦下和耳朵後。李蓮蕪站在旁邊,從盆子裡擰著毛巾給他替換。見他進來,光緒問道:“有什麼事?” “回萬歲爺話,李鴻章六百里加急折子。” 光緒皺了下眉頭:“什麼事?念來朕聽聽。” “嗻!”許庚身答應一聲,打開折子略看了幾眼,朗聲道,“李鴻章所奏三事。其一,我北洋水師所購四艘鐵甲快艦不日便可駛抵劉公島,北洋水師建軍之日指日可待。只近聞日夷大肆擴建海軍,其矛頭直指我北洋水師,故懇請再撥款項,壯我水師,以備不虞。” “日夷彈丸小國,也敢公然向我天朝叫板?”光緒喃喃自語了句,將目光移向了翁同龢。翁同龢見狀躬身道:“前陣子日夷就我朝出兵平定朝鮮'甲申政變'提出抗議,強迫我與其訂立《天津會議專條》——” “什麼?此事朕怎生不曉得?”光緒聞聽坐直了身子,滿臉陰鬱地插嘴道。 張之萬身子哆嗦了下,起身小心道:“是老佛爺頒旨李鴻章的。” “知道了!”光緒神色嚴峻,目光像要穿透宮牆一樣凝視著遠方。良久,方長吁口氣說道,“既如此,李鴻章的奏請倒真該好生重視。師傅,朕意再撥二百……不,撥三百萬與他,你看呢?” “這——”翁同龢面露難色,沉吟道,“皇上也曉得,這陣子修園子挪了二百萬過去,雖說還剩些,卻都已有主的了,如此多臣只怕——不過,臣回頭再仔細查點下,盡量擠些出來。” “好吧。還有什麼事?接著說。” 許庚身兀自出神,聞聽忙定神徐徐道:“北堂遷移一事已與法使巴德諾初定以下款項:一、以兩年為限,凡北堂、仁慈堂地基房屋及樹木等於限內交付;二、將西什庫以南酌給三分之二,交北堂主教收管;三、新建教堂大堂,自地至梁,以五丈高為限,鐘樓不得高於屋脊;四、新堂由教士等自行畫圖和起造,用費三十五萬兩白銀,分十八個月三次支付;五、北堂內所有百鳥堂內禽獸及古董、鐘樓內風琴及喇叭,在駐京主教樊國樑請示教皇后折價售與中國。” 光緒腮邊青筋暴突,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道:“好,很好。還有呢?”許庚身心底直泛起一股寒意,簇青的額頭上不覺已佈滿了密密細汗:“與法人就章程磋商一事,數日來絞盡腦汁,然法人究是不肯讓……讓步,反以戰事相……相脅……” “夠了!”光緒怒喝了句,臉已漲得通紅,連鼻息都激動得調息不勻,甩手將毛巾扔與李蓮蕪,趿鞋便站起身來。翁同龢滿是不安的目光隨著他移動著,終於忍不住開口喚了聲:“皇上。” “唔?” 光緒止住了愈踱愈快的腳步,他的精神似乎變得有些恍惚。望著翁同龢那滿是焦慮、期待的目光,他額前暴得老高的青筋漸漸隱了下去,臉上的神色似乎也平緩下來,輕輕嘆息一聲,踱至東側的屏風前,良久,方開口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告訴老佛爺,這三件事朕意後二事皆不可準。” “皇上——”翁同龢暗暗嘆息道。 “好了,不要說了。讓朕一個人待會兒。”說罷光緒抬腳便進了東廂房。許是覺著悶熱,光緒向著屋外吩咐道,“把亮窗支起來。” 李蓮蕪正自被光緒先時舉止驚得發呆,聞聲忙答應一聲躡手躡腳進來支起亮窗。光緒踱至窗前向外望著,眼瞅著空殿曠院只覺索然,搖頭回身沉思間,一抬頭,卻見李蓮蕪迎窗而立,上身醬色比甲滾邊繡著紅梅,天青短袖紗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水洩長裙曳地無風自動,彷彿一枝亭亭玉立的君子蘭。李蓮蕪見他望著自己,一張秀臉頓時臊得熟透了的柿子般紅潤,不覺低頭揉搓著衣角,卻反更增幾分嫵媚。光緒禁不住喃喃自語了句。 “皇上——” “哦,沒什麼。”光緒隨口應句轉身踱至案前,親自鋪平宣紙,自筆架裡抽出一支大號筆,沉吟片刻濡墨揮毫寫道: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李蓮蕪一邊櫻桃小口微張輕吹著墨跡未乾的宣紙,一邊偷眼望瞭望光緒,心裡直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皇上——” “這是南唐後主李煜的《破陣子》,講的是——”光緒仰臉長吁了口氣。 “奴婢曉得的。”李蓮蕪說著轉身擰了塊毛巾遞給光緒,“萬歲爺宵旰焦勞國事,身子骨最是要緊不過。還望萬歲爺凡事想開著些,這般樣子,便奴婢瞧著心裡也——”不知是作假抑或是動了真情,李蓮蕪抬臉時已是眼圈紅潤。光緒望著李蓮蕪,猶如在炎涼的人世中頓逢知己一般,半晌,方苦笑道:“誰讓朕是皇上呢?外人只曉得做皇上千般地美萬般地好,可又有誰曉得朕的苦處呢?”說著,光緒端起案上的茶杯微呷了口,許是味太濃了,他眉頭微皺。李蓮蕪見狀忙轉身欲出屋更換,卻被光緒喚住:“不必了,這味兒正合著朕這心情。漪玉,你到這裡侍奉朕多久了?” “約摸有兩個月了吧。” “朕嗜酒貪杯嗎?” 李蓮蕪滿腹狐疑地望著光緒:“萬歲爺不大喝酒。” “那麼,朕好色嗎?” 李蓮蕪心揣兔子般咚咚直跳,急速瞟眼光緒,但光緒卻沒有看她,只凝視著先時所書那首李煜的《破陣子》。囁嚅良久,方滿臉緋色顫聲答道:“皇上不貪色。” “那你說說,朕不貪酒不好色,雖不敢說宵旰焦勞國事,卻也不敢有絲毫疏忽。為什麼卻事事總違心願呢?”光緒說著收回目光,腳似灌了鉛般來回緩緩踱著。望著光緒偉岸的背影,李蓮蕪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惜之情,沉思片刻,不無愧感道:“奴婢不曉得。奴婢只曉得但凡萬歲爺心裡不痛快,便是奴婢的過失。” 光緒踱至李蓮蕪跟前,止步久久凝視著她,良晌方開口問道:“真的不曉得?”李蓮蕪慌得心頭突突直跳,低頭強自定住心神道:“真的。” “朕看你也不似作假的樣子。”光緒用手撫了撫李蓮蕪的秀發,“你知道嗎?你方進宮時翁師傅還疑你是老佛爺派來監視朕的呢。”李蓮蕪身子電擊般顫抖了下,滿臉惶恐地望著光緒,惴惴不安道:“那……那萬歲爺您呢?您莫非也以為奴婢……” “朕先時是有些警覺,不過現在朕放心了。” “萬歲爺沒……沒騙奴婢……” “朕是皇上,會騙你嗎?” “奴婢多謝萬歲爺。萬歲爺,奴婢有句話兒不知該……該不該問……” “但說無妨。” “萬歲爺是老佛爺一手帶大的,為什麼她老人家要讓人……讓人……” “草木皆兵而已。誠如你所說,朕是老佛爺一手帶大的,又怎會做出對不起她老人家的事呢?”光緒帝說著無奈地搖頭長嘆了口氣。這時間,外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響,光緒嘴角肌肉抽動了下,乾咳兩聲問道:“何人在外邊?” “是奴才。”說話間,寇連材已走了進來,打千兒請安道,“萬歲爺,該進膳了。” 光緒移眼看表,已是申末酉初時刻,沉思了下,道:“叫端進來吧。嗯──你去老佛爺那邊看看有什麼動靜,遇著翁師傅,讓他過來一趟。” “嗻。” 來至慈寧宮,但見四周死一般靜寂,針落地都聽得見,寇連材不由眉頭微皺,兀自尋思著該如何是好,卻見一個小太監自側門出來,遂問道:“不知老佛爺那邊可還議著事?” “喲,原來是寇公公。”那太監怔了下,旋即趨步上前打千兒賠笑道,“小人真是有眼無珠,還望——” “行了行了。咱家這還有事呢。” “哎哎。回公公話,老佛爺正和二位中堂爺議著事,看情形不大對勁,公公您可要小心著點。” “知道了,你忙去吧。”寇連材擰眉沉思片刻,眼見四周鬼影亦無,遂大著膽子輕手輕腳過天井直奔慈禧太后寢處西廂房。甫至廊下,卻聽裡邊慈禧太后厲聲喝道:“夠了!這些道理不用你們教我!回頭告訴皇上,此事我意已決,沒有思考的餘地!跪安吧。” “嗻!” 寇連材知事兒已畢,多待亦無益處,遂轉身便待離去,只一時緊張身子卻撞在了楹柱上。這時間,但聽裡邊已傳來一聲怒喝:“什麼人在外邊?!” “是……是奴才。”寇連才顫顫應了聲,見翁同龢、張之萬出來忙努了努嘴,方邁步進屋,跪地叩頭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慈禧太后面色鐵青,下死眼盯著寇連材足有盞茶工夫,方厲聲道:“你在外邊鬼鬼祟祟地做些什麼?嗯?!” “回老佛爺,”寇連材心裡怦怦跳個不停,暗籲口氣強自定神道,“萬歲爺尋思著與老佛爺請安,所以讓奴才先過來瞅瞅老佛爺可曾歇息。”慈禧太后冷哼了聲,惡狠狠道:“你敢騙我?!” “奴才不敢,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老佛爺您的。” “連材,你七歲進宮,若沒有老佛爺照應,你能有今日嗎?”李蓮英討好似的見縫插針道。 “老佛爺大恩,奴才刻骨銘心。只奴才所言絕沒有半點假話,還請老佛爺明鑑。” “如此便好!倘讓我曉得你有不是之處,你可給我當心著點!”慈禧太后兩眼閃著綠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瞅著寇連材,“先時皇上與翁同龢、張之萬這些奴才都說了些什麼?” “回老佛爺,奴才那時正在御膳房給萬歲爺備膳,不曾在殿裡侍奉。御膳房那些奴才都可給奴才作證的。”寇連材偷眼望了下慈禧太后,卻見她仍自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忙复垂下頭來。 “你的差使可是越做越長進了!”慈禧太后冷哼道,“以後可給我多留著些心思!去吧,告訴皇上不必過來問安了。” “嗻,奴才告退。” “好端端的興致,卻被這些奴才們攪了,真真可惡。”李蓮英沏了杯奶子呈上,討好道,“老佛爺,依奴才看,這奴才怕已被萬歲爺給攏了過去,不如將他──”慈禧太后冷笑了下,沉吟道:“他還沒那膽子!再說不還有你那妹子嗎?對了,園子那邊現下怎樣了?” “回老佛爺,萬歲爺的'玉瀾堂'動了幾天了。隻老佛爺的'樂壽堂'不知什麼原因,現如今還沒有開工呢。”李蓮英狡黠地眨了眨眼,面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奸笑道,“不是做奴才的多嘴,七爺如此做法實在是沒將老佛爺您——若是有老佛爺的人在那應著,怎會有這種事出來?” 慈禧太后聞聽冷哼了聲沒有言語。李蓮英黃板牙咬著下嘴唇沉思了下,復道:“如今已這般光景,以後說不准還會鬧出什麼事兒出來。奴才尋思,老佛爺還是派個信得過的奴才過去妥些。老佛爺您說呢?”慈禧太后站起身踱了兩步,道:“你看讓誰去好些呢?” “慶郡爺督著總署,難得有空;楊立山呢,只怕去了也是白搭。”望著慈禧太后的背影,李蓮英偷笑了下,故做沉思狀開口說道,“奴才倒想去為老佛爺照應著些,就只奴才這一去,老佛爺身邊少了個使喚的人,怕——” “這倒也沒什麼,只你去不大合適,傳出去還不招來閒言碎語?”慈禧太后皺眉道。 “只要老佛爺捨得奴才去,有甚不合適的?便只萬歲爺能派七爺,老佛爺就不能派奴才嗎?這理到哪兒都講得通,老佛爺您說呢?” “嗯。”慈禧太后輕輕點了點頭,道,“好,你明兒便過去。不過記著些,切莫張揚。”說罷,慈禧太后抬腳行至窗前,久久凝視著,一動不動。 窗外,雖然已近黃昏,但驕陽的餘威猶在,熱得叫人難耐,陽光從西際天空斜射下來,照在路上,照在紫禁城紅牆碧瓦上,望去有如金色的夢。 秋波如水,燈光如夢。誰也不知曙色什麼時候悄悄爬上了地平線。 退朝回至養心殿,揀看了一陣子書,光緒只覺心裡空落落的,吩咐王福泡了壺釅茶,斜倚在春凳上出神,卻猶是靜不下來,遂朝屋外喊道:“漪玉,與朕唱段曲子。”半晌不見回音,光緒眉棱骨抖落下便欲抬高嗓門。因見寇連材抱著一疊文案進來,遂問道:“漪玉呢?到哪兒去了?” “回萬歲爺,”因兩手抱著文案,寇連材只躬了下腰,回道,“奴才不曉得。只早起聞得園子裡那株枯了的牡丹竟開了花,奴才尋思著她該不會是去了園子吧。萬歲爺您瞧要不要奴才喚她過來?” “不必了,王福留殿裡,你陪朕去松泛松泛。”光緒沉吟著道句,起身進屋徑自更衣便出了養心殿。過儲秀宮折向西行至禦花園,只見枝繁葉茂,滿園綠色,雖不似春時那般嫵媚,卻也別有一番情趣。光緒閉目仰臉長吸口氣,只覺芳香撲鼻,心裡真說不出的舒坦。 “萬歲爺,您瞧,那不是漪玉嗎?”寇連材彷彿怕驚醒夢中的光緒般低聲道。光緒聞聽睜眼循著寇連材的手指望去,果見假山處一女子一溜水洩百褶長裙。單只從背影,光緒便知是漪玉無疑。見寇連材欲揚聲傳喚,光緒忙抬手止住,輕手輕腳近前,卻聽得李蓮蕪說話道:“哥哥喚我做甚?這般光景估摸著萬歲爺也該回殿了,倘見不著我怎生是好?” 光緒聽罷,兩道劍眉不由緊皺成“八”字,揀一株樹後隱了身子,細眼看時,卻原來是李蓮英,張口慾說些什麼,卻終忍住了。 李蓮英奸笑了下,說道:“看來妹妹近來進展得不錯吶。可曾與萬歲爺那個……那個來著?” “哥哥!”李蓮蕪滿臉通紅,嗔怒道。 “好好好,哥哥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嗎?不過,越是這個時候越要當心,可別到頭來弄得前功盡棄。”李蓮英笑著拍了拍剃得簇青的額頭,道,“昨兒個老佛爺讓我今日去西邊園子,故來與你說一聲。” 李蓮蕪聽罷,急道:“哥哥去了,那我怎生是好?” “你還原先那樣就是了。放心,不會有事的。還有,這陣子我不在,你抽空也往老佛爺處跑跑,免得讓崔玉貴那奴才撿了空子。”李蓮英說著冷哼了一聲,“老佛爺素喜裝扮,尤其是那眉與發,看得更是緊要,你只揣摩著這點就是了。眉呢,宮中盛行'西蜀十眉':一曰開元禦愛眉,二曰小山眉,三曰五嶽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煙眉,九曰拂雲眉,十曰倒暈眉。其中以開元禦愛眉、涵煙眉最為老佛爺喜愛。至於那發呢,式樣少說也有幾十種——” “幾十種?” “嗯。”李蓮英點頭應聲,抿了抿嘴唇接著道,“老佛爺最喜'菩薩彎'、'鳳尾髻'、'倒馬墜'幾種式樣。這些我於紙上都寫得很細的了,你回頭一定要細細研讀。”李蓮英說著頓了一下,補道,“對了,與老佛爺修發時切切要小心,不能有絲毫走神。若將老佛爺秀發弄了下來,可有你受的。記著了嗎?” “這般麻煩能記得著嗎?”李蓮蕪小嘴撅著,不悅道。 “誰曉得以後會怎樣?如今只有兩邊都先應著。萬歲爺那邊你要多留神,若他有絲毫言語舉止對老佛爺不恭處,立馬奏與老佛爺,那邊老佛爺的人可不止你一個。” “什麼?” “這你甭管。只你不能有絲毫馬虎大意。”李蓮英一臉正色地告誡道,“有甚異常及時禀奏,老佛爺性猜忌,若讓別的奴才搶了先,對咱可大大的不利。” 聽得李蓮英言語,寇連材身子電擊般哆嗦了下,惶恐地瞥了眼光緒,卻見光緒額頭青筋暴突,腮邊肌肉急促地抽搐著,陰森森地盯著李蓮英兄妹一動不動。李蓮蕪伸手折了朵牡丹,閉目嗅了良晌方長吁了口氣,望著李蓮英嘆息道:“哥哥,萬歲爺是老佛爺一手帶大的,難道她老人家還信不過?為什麼還要這般作為呢?” “一個字:權!”李蓮英冷笑了聲,抬袖拭拭額頭上密密的細汗,說道,“老佛爺如今是聽著政,可這位子終究還是萬歲爺的,不做些防範,萬一萬歲爺主位後——那還有老佛爺的好嗎?” 李蓮蕪沉思片刻,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只我看萬歲爺生性慈和,絕不會做出對不住老佛爺的事兒出來。倒是老佛爺這樣做法,對不住萬歲爺呢。”說罷,許是出於同情,李蓮蕪長嘆了口氣。 “大膽!”李蓮英滿腹狐疑地盯著李蓮蕪,輕喝道,“你以為這是在家裡,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方才言語若傳與老佛爺曉得,便我也保不住你這小命,知道嗎?!” 李蓮蕪撅著嘴道:“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還敢說?!我看你呀,幾日不見倒似給萬歲爺攏了過去。萬歲爺給你甚好處了?嗯?!”望著素日里慈顏善目的哥哥忽然變得面目猙獰,李蓮蕪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喃喃道:“我再也不……不說了還不行嗎?” “老佛爺為人非是你摸得透的,以後切記不可胡亂言語。好了,我走了,你也別再待這兒了,趕快回去。” 眼見李蓮英兄妹抬腳欲離去,光緒“嗖”地站直身子,嘴唇翕動欲張口,只不知怎的卻終止住。待二人身影消逝得無影無踪,方邁著灌了鉛般的腿緩緩踱了出來,陽光下他的臉宛若新雪般煞白。及近隆宗門,眼瞅著翁同龢手搭涼棚過來,遂問道:“與北洋水師那銀子可曾撥了過去?” “還沒呢。” “回頭趕緊撥與醇王爺,讓他不要延誤,盡快轉給李鴻章,莫再生了枝節。還有,老佛爺派那奴才去園子,也不知打的甚主意,只他手腳出了名的不干淨,讓醇王爺多費點心思,盯緊著些。”一路邊走邊說,不覺已至養心殿。 “萬歲爺,新選的秀女都已入宮,老佛爺讓您過去瞧瞧。”見光緒迴轉,王福三步併兩步迎上前。光緒眉頭微皺了下,抬眼望表卻已是巳末午正時分,沉思片刻,遂吩咐翁同龢道乏,徑乘明黃軟轎向慈寧宮而去。 斜倚轎中,光緒心頭猶如堵了團破棉絮一般。同治皇帝胸怀大志卻處處受慈禧太后壓制,以致沉溺女色歸了西,這事打他記事起便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中,為此他時時提醒自己要如阿瑪、師傅所言小心小心再小心,以免重蹈覆轍。可如今這般形勢,又與當初同治皇帝有何異呢?他不久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榮登九五,可那又能怎樣?便他有康、乾睿智,能扭轉如今這種局面嗎?便他能扭轉這種江河日下的局面,慈禧太后又能隨他意、放手讓他幹嗎?光緒閉目坐在亮轎上,竭力想把這些亂如牛毛的思緒擰到一處,卻仍舊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自沉吟間,卻聽前面一陣吵嚷,夾著內務府官員的呵斥聲。光緒眉頭微皺,吩咐住轎,呵腰出來。 二百多名秀女見御駕到了,個個驚得臉色蒼白,懵懂了陣忙齊刷刷伏地磕頭。光緒擺了下手環視周匝,忽然想起早時禦花園見過的長敘的一對女兒,定眼看時卻不見人影,沉思了下便開口問道:“這次選了多少秀女進來?可都在這裡?” “回萬歲爺,此次共選秀女二百一十六人。侍郎長敘大人、江蘇巡撫德馨大人、副都統桂祥大人的千金剛被老佛爺喚了進去。” “讓她們都在翊坤宮那邊候著,朕見了老佛爺便過來。”光緒微微點了下頭,吩咐了句便徑直進了宮。過天井穿長廊,隱隱聽西廂房傳來陣陣女子聲氣,裡面還夾著慈禧太后刺耳的笑聲。隔窗掃眼,輕咳兩聲定神進屋,光緒躬身請安道:“兒臣給親爸爸請安。” 慈禧太后看上去精神十分倦怠,眼圈暗得發黑,半斜著身子懶散地偎在大迎枕上掃了眼光緒,慢吞吞道:“孫毓汶那奴才進來,說園子那邊銀子緊缺,你可曉得了?” “兒臣曉得。” “嗯。”慈禧太后用嘴努了努身側的繡花瓷墩,道,“那你說這事怎生是好?” “一切但聽親爸爸吩咐。”光緒細碎的白牙緊咬下嘴唇,沉思道。慈禧太后冷冷笑了一聲,望著光緒半晌方開口說道:“李鴻章折子所奏,也是出於一片衷心,隻眼下時局穩定,我看就先把撥他那兒的銀子用著,日後寬餘了再多撥些過去,你說呢?” 光緒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下,接過崔玉貴遞上的茶水微呷了口,方開口道:“親爸爸意思,兒臣不敢有絲毫異議,只翁同龢已將那銀子撥了過去。”“是嗎?”慈禧太后冷冷道了句,趿鞋下了炕,花盆底鞋踩得“咚咚”作響,踱至窗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窗外天空。 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濃厚的雲中黑霧翻攪,壓在死氣沉沉的紫禁城上。光緒兩眼閃著光亮凝視著慈禧太后:“兒臣絕不敢欺瞞親爸爸。早朝後不大工夫,兒臣便讓他撥了過去。” 一聲沉雷拖著尾音傳了進來。慈禧太后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旋即便鎮定下來,轉身盯著光緒冷聲道:“該不會是聽了孫毓汶言語你方吩咐的吧?!” “兒臣不敢。”望著慈禧太后咄咄逼人的目光,光緒忍不住低下了頭,聲帶顫音道。他是慈禧太后一手帶大的,可卻從未從她那裡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母愛。相反,對她,他有的只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慈禧太后冷哼了聲,背手踱了幾步道:“你這也快到親政的年齡了,我總不能賴在這位子上吧?如此便臣子們也會說三道四瞎議論的。所以這園子工程是萬萬耽擱不得的,我看便將李鴻章那的銀子先用著吧。你說呢?” “親爸爸,目下雖說表面上一派太平景象,可壓根便不是這麼回事。”光緒眉頭緊鎖,沉思著道,“日夷如今正加緊擴軍備戰,便那什麼天皇也拿了自己的私房錢出來,我朝若不早做準備,只恐一旦禍事臨頭,想備也已遲了。兒臣請親爸爸——” “禍事禍事,便沒事也讓你們嚷出來了!日夷彈丸小國何足懼哉?便他如今擴軍,也只是怕我天朝降兵於其國土而已,值得你們整日價提心吊膽嗎?”不待光緒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兀自開了口,“我看你呀,壓根便沒那點心思!” “兒臣此心唯天可表,若有二心,兒臣願遭天譴。” “夠了。若你真有那點心思,此事便如此吧!” “親爸爸——”光緒嘴唇翕動了下,還欲開口,只這時崔玉貴徑自從外邊進來,躬身禀道:“老佛爺,醇王福晉已在外候著,您看宣不?” “叫進來。”慈禧太后說罷,滿臉不快地掃眼光緒,复踱至炕前盤腿坐了,“此事就這樣定了!” 屋外,銅錢大的雨滴劈裡啪啦撒落著,整個紫禁城霎時淹沒在麻簾一樣的雨霧之中。 “命婦葉赫那拉氏叩見老佛爺、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葉赫那拉氏一身一品誥命服飾,鏤花金座朝冠上三顆東珠顫巍巍地晃著,跪地叩頭呼道。 “還萬歲呢,不讓咱這皇上將我氣死就萬幸了!” 葉赫那拉氏身子電擊般顫抖了下,抬眼望望慈禧太后,喃喃道:“老佛爺這是——”慈禧太后端杯喝了口奶子,陰森森道:“修園子缺銀子使喚,我讓先挪點過去,他卻千般地不肯萬般地不願。你說說,我將他養這麼大容易嗎?他這樣子是不是——”說著,她冷冷哼了聲。 “老佛爺息怒。皇上他年紀尚小,您就……就多擔著些吧。”葉赫那拉氏語聲似秋風吹拂下的落葉顫顫發抖。 “我自會多擔著些,就只怕皇上——唉,不說了,誰讓我命苦呢?”慈禧太后將杯放在案上,望著身子兀自顫抖著的葉赫那拉氏道,“好了,你也起來坐著吧。”慈禧太后說著頓了一下,待葉赫那拉氏拿捏著身子坐了,方開口接著道,“皇上這轉眼也快到成親的年紀了。我方選了幾個進來,你是皇上的生母,也給瞧瞧,看怎樣。” 葉赫那拉氏這方定神掃了眼佇立一側的眾女子,卻也個個如花似玉,遂道:“臣妾一切但聽老佛爺的。” “這五個,一雙是長敘的丫頭,一雙是德馨的丫頭。還有一個呢,說來也不算外人,是你那弟弟桂祥的。”慈禧太后說著向芬兒丟了個眼色,“芬兒,還不快上前見過姑母?”靜芬兀自出神般望著光緒,聞聽一張俊臉頓時漲得緋紅,輕移蓮步上前蹲了個萬福道:“芬兒給姑母大人請安了。” 葉赫那拉氏略抬了下手,似笑非笑道:“快起來。當年見你還不會說話呢,如今卻已是花兒般的大姑娘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吶。”“可不是嗎,想當初皇上進宮,頭一遭上朝還尿褲子呢,如今不也是個頗有主見的大人了?”慈禧太后說著瞟了眼光緒。 “這五個丫頭個個如瑤池天仙般,不過這皇后的位子卻只一個,你瞧哪個更合適些呢?” “這——”葉赫那拉氏怔了下,內心深處不由泛起一股寒意,皺眉沉思良晌方道,“都頭一遭見面,臣妾心裡亦沒個譜儿。”說罷將目光移向了光緒。光緒定神掃了眼眾人,最終將目光定在了長敘那小女兒身上。葉赫那拉氏會過意來,輕咳兩聲道:“不過依臣妾看,這丫頭倒長得挺可人的。”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道:“這丫頭確是長得不錯。不過,咱這可是在選皇后!” “是,老佛爺所言甚是。” “皇后,將來要統攝六宮,母儀天下,長得可人那自不必說,但重要的還是要看德行。若德行差而立了皇后。只怕將來——”只怕將來怎樣,慈禧太后沒有說下去,略挪了下身子,接著道,“像你說的,這幾個丫頭都頭一回見,立誰妥些還真有些犯難。不過,我看還是芬兒穩妥些。雖說這見的次數是少了些,只終究一家人,知根知底的,讓人放心些,你說呢?” 不待葉赫那拉氏有所反應,光緒已忍不住開了口:“兒臣不願意。”“我與你額娘說話,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慈禧太后兩眼閃著寒光直直盯著光緒,厲聲喝道,“你不願意,這是你願不願意的事兒嗎?!任著你的性子,我怎放心將這位子交給你?” “如此,兒臣寧願不要這位子。”光緒直直地望著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急促抽搐著,突然猛地一擊案,厲聲道:“大膽!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來?!”說罷,也不趿鞋便下了炕,來回反复快速踱著步。 “老佛爺息怒……老佛爺息怒。”葉赫那拉氏也不起身,就勢跪倒在地,頭叩地山般響,顫顫道,“皇上,你怎可這般說話?老佛爺養育你一場,容易嗎?你快……快給老佛爺認個錯。”說話間,淚珠兒已斷線風箏般淌了下來。 望著葉赫那拉氏那滿是懇求的目光,光緒的心都碎了,眼淚亦禁不住泉湧般奪眶而出。然而,這次他卻沒有屈服,只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哽咽道:“親爸爸,兒臣他事都可依您老人家,只此事乃兒臣終身大事,就求老佛爺讓兒臣做一回主吧。” “不行!” “親爸爸,兒臣求您,只此一回。” 慈禧太后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盯著光緒喝道:“這般樣子做給誰看?嗯?!再若如此,我便將這丫頭趕出宮去!” “親爸爸——” “皇上,臣妾求您了,您就別說了……別說了……”葉赫那拉氏說著竟昏厥了過去。光緒懵懂了下,回過神來忙向外高聲喊道:“王福!王福!快傳太醫!” “嗻!” “不用了!過會兒自會醒轉的。崔玉貴,你先扶了炕上躺著。”慈禧太后說著擺手令眾人退下,因見光緒兀自滿臉焦慮地握著葉赫那拉氏的手,不由又是大怒,厲聲喝道,“皇上,這沒你的事了,跪安吧!” “親爸爸,兒臣——” “若不是你,又怎會鬧出這種事來?!下去!” …… “下去!” “嗻。” 上天好像爆裂了似的一聲巨響,紫禁城都被撼得一顫。葉赫那拉氏微睜兩眼,發覺自己兀自躺在慈禧太后的御榻上,便欲掙扎著起身,卻被慈禧太后止住:“就躺著吧。” “臣妾一時頭暈眼花,驚了老佛爺聖駕,還請老佛爺恕罪。”葉赫那拉氏用力扭轉身子,面對慈禧太后淚眼模糊道,“老佛爺,皇上年少氣盛,一時言語莽撞,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恕了他這回吧。” “他不小了,翅膀硬了!”慈禧太后鐵青著臉道。 “他……他還是個孩子。”葉赫那拉氏說著扭著身子滾到地上,抱住慈禧太后的雙腿搖著,哽咽道,“就求老佛爺看在你我姐妹一場的份兒上,饒了他吧。老佛爺若氣不消,就請責罰……責罰臣妾吧。” “你——”慈禧太后似有所感,搖了搖頭道,“他雖不是我生的,可身上也有一半血是咱葉赫那拉氏家族的。我又何嘗忍心呢?說心裡話,我也怕他會走上淳兒那條路。” 葉赫那拉氏見勢忙磕頭如搗蒜般道:“臣妾謝老佛爺隆恩,臣妾——” “好了,你我姐妹一場,這般樣子讓人瞅著會怎生說我?”慈禧太后說著轉臉吩咐道,“崔玉貴,你好生侍候著,待雨住了再送回去。”說罷,抬腳便踱了出去。 雨依舊下著,風依舊吹著,光緒痴了一樣站在雨地裡,任雨水澆透他的全身,卻是一動不動,只兩眼茫然地凝視著變幻莫測的天穹,雨水和著淚水在他的臉上肆意地向下淌著。良久,方聽他喃喃低語道:“皇上,我是皇上,我是皇上!”說罷,竟瘋了般仰臉狂笑起來。 “萬歲爺……萬歲爺……您怎麼了?您怎麼了?”王福亦已淋得落湯雞般,見狀忙上前顫聲道。見光緒沒反應,遂大聲喊道,“快!快傳太醫!萬歲爺他……他……” “朕沒瘋!”光緒止笑,抬袖拭了拭臉頰。 “奴才不敢,奴才該死。”王福暗暗長吁了口氣,輕聲哀求道,“萬歲爺,身子骨要緊,您還是回殿歇著吧。”寇連材與幾個小太監捧著御膳過來,見此情景,亦忙疾步上前:“萬歲爺您這是怎的了?快回殿歇著呀。淋壞了身子骨可怎生是好?” “朕的身子真那麼重要嗎?”光緒說著冷笑了一聲,旋即接著道,“王福,你侍奉朕時日也不短了,你說說,朕可曾做過對不住老佛爺的事兒?” “沒有。” “沒有。”光緒低聲重複了一句,突然仰天大呼道,“可為什麼?為什麼她要如此待朕?難道朕連這點事也做不得主?也要聽人擺佈嗎?你說,朕是不是皇上?到底是不是?” “萬歲爺您就別難過了。”王福向寇連材丟了個眼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著響頭道,“奴才求萬歲爺還是回去歇著吧。若您有個閃失,做奴才的可怎生向老佛爺交代呢?” 光緒移眼瞥了下二人,仰臉長吁了口氣,搖頭苦笑道:“好,回去,回去。” 李蓮蕪兀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殿裡發呆,瞅著光緒這般樣子進來,怔了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蹲身請了安,便向著王福、寇連材嗔道:“瞧你們怎生侍奉的主子?若讓老佛爺曉得,不打你們板子才怪呢!萬歲爺您先候陣兒,奴婢這便與您取衣服來。”說罷轉身便欲進屋,卻被光緒開口止住:“朕怎敢勞你大駕?王福,與朕取衣服來。連材,搬個凳子放這。” “嗻!” “萬歲爺,奴婢——”望著臉色鐵青的光緒,李蓮蕪渾身似霜打了般瑟瑟發抖。 光緒沒有言語,由王福服侍著換了衣服,腳步橐橐踱至殿門口坐了,目不轉睛地望著外邊,彷彿要穿透朦朧的雨霧。一時間養心殿死寂得針落地都聽得見,只聽外頭翻江倒海般的雨聲和雷聲。許久,方聽光緒嘆息一聲,慢條斯理道:“朕看你心地善良,不想卻也陰險狡詐,朕這些日子待你怎樣,你心裡應該清楚的。你說,朕可曾虧了你?” “朕是說你。”接過寇連材遞上的參湯,光緒微呷了口,見李蓮蕪兀自發呆,遂道。李蓮蕪心裡揣了個兔子般跳個不停,強自定神道:“萬歲爺,奴婢……奴婢不曾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呀。” “真的?!”光緒冷哼了聲,复移眼望著窗外。 李蓮蕪滿臉惶恐神色,徑至光緒跟前跪了,叩頭道:“奴婢可對天發誓,絕沒做過對不住萬歲爺的事兒。”光緒掃了眼李蓮蕪,冷聲道:“你若是演戲,定勝那'小叫天'百倍。來侍候朕,真屈了你了!” 李蓮蕪身子雷轟電掣般顫抖了下,道:“萬歲爺言語,奴婢真不明白。若奴婢果有不是之處,願受萬歲爺任何責罰——” “夠了!”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盯著李蓮蕪厲聲喝道,“你喚漪玉,是嗎?你父喚德楞泰,死在了雲南,是嗎?看你小小年紀,不想竟這般狡詐!今日朕便明說與你,早早死了那條心,想做朕的妃子,沒門!” “先時在御花園裡做了些什麼,你以為萬歲爺不曉得嗎?!”王福插口喝道。 “萬歲爺,奴婢錯了……奴婢錯了。”李蓮蕪身子瑟瑟地抖著,“求萬歲爺饒了奴婢,奴婢也沒法子,老佛爺派奴婢來,奴婢怎敢——” “老佛爺派你來,是要你費盡心思做朕的妃子嗎?!”光緒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著李蓮蕪,“如若這般,你也不必如此大傷腦筋,讓你那哥哥與老佛爺說一聲不就行了嗎?” …… “說心裡話,這些日子與你相處,朕這心裡確已有些割捨不下,只為你善解人意。”光緒仰天嘆了口氣,神色緩和了些說道,“不曾想你服侍朕卻是帶著這個目的,朕這心裡實在是——朕看你良心未泯,也不為難與你,你還是回老佛爺那邊去吧。” “萬歲爺,奴婢——” “不要多說了。王福,你送她過去。”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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