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3章 第三章獻妹入宮

“奴才妹子。老佛爺不是說讓她進宮嗎?”李蓮英跪在地上,輕輕替慈禧太后拿捏著雙腿道,“這丫頭人可機靈著呢,讓她去侍候萬歲爺,老佛爺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一宿的折騰,直攪得李成武心驚肉跳,早起與李老夫人請了安,索性衙門也沒去便徑直奔了八大胡同。八大胡同是當時有名的“紅燈區”,乃妓女們雲集之地。其地在宣武門外,由於“商賈行旅”往來甚多,所以生意特別好。阿敏阿眼見別人日進斗金,遂在此處亦開了家“怡紅院”。 來到怡紅院,但見大門緊閉,附近連個人影兒也不見,只聽得樓上樂曲聲不時傳出,卻不甚分明。李成武相了相,見西側有個角門,卻是虛掩著,遂徑自踱了進去。循抄手游廊前行,沿樓梯拾級而上,但聞暖香襲人。阿敏阿斜倚在正中大炕上,一邊嗑瓜子、吃閒食,一邊瞇眼瞅著一群歌伎翩翩起舞。

“燕瘦環肥,佳人滿庭。大鏢頭真好艷福吶。”李成武相了好一陣子,方哈哈笑了兩聲,開口道。 “喲,李兄來了!”阿敏阿一擺手命停了歌舞,跳下炕來打千兒,笑著寒暄了句,道,“我這方弄了些'福壽膏',是李制台進給老佛爺的。您也來點?”見李成武點頭,阿敏阿忙向管事老趙丟了個眼色。 “嗯。不錯,端的不錯!”李成武伸胳膊打了個哈欠,邊撫摸著玉一般紅潤光滑的煙槍邊開口道,“怪不得你大白天的便跑來享福。”阿敏阿笑了笑:“這算得什麼,回頭包些與李兄便是。我這是為著趕走了王五那廝高興吶。” “什麼?王五被趕走了?快說說,怎麼回事?”李成武“嗖”地坐直了身子。 “那廝與楊立山楊大人押了批貨,進京前小弟給他劫了去。”阿敏阿滿臉得意之色,“現如今交不了貨,鏢局都歸了楊大人,他還怎生待得下去?”

“貨?可是你送我那何首烏?”李成武眉棱骨抖落了下。 “是呀。” “你可是害我不淺吶!”當下李成武便將昨夜府裡發生的事兒道與了阿敏阿。阿敏阿聞聽,不無尷尬道:“那廝昨夜去了我鏢局,只不想竟大膽至此,便總管府邸也敢闖。要不知會順天府衙門,將那廝抓起來?” “這沒憑沒據的告他什麼?再者說來,那爾蘇聽到消息,能不出面嗎?”李成武沉吟片刻,開口說道,“算了,好在楊大人多少替咱出了口怨氣,這次便先放過那廝。對了,你昨日答應的事沒忘吧?” “我答應——”阿敏阿滿是疑惑的目光望著李成武,道。 李成武放下煙槍坐直了身子:“怎的?昨日說的話今日便忘了不成?” “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瞧我這腦子,只為著心裡痛快卻將這事給忘了。”阿敏阿這方醒悟過來,伸手拍了拍油光滿面的腦門兒笑道,“李兄放心,人給你留著呢。你先瞅瞅滿意不?”說著話,阿敏阿伸手從懷中掏出塊素絹遞了過去。

李成武伸手接過攤開,只見淡黃的絹帕上,畫著一位絕色的麗人,雲鬢高挽,粉面桃腮,一雙如月明眸兀自充滿誘惑望著自己。饒是李成武久歷風月場所,北地胭脂南國佳人,都也曾見過不少,但拿來與畫中的麗人一比,立即便黯然失色,當下頓時呆若木雞,只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畫中女子一動不動。阿敏阿點頭笑道:“怕李兄看不上眼,故差人畫了幅畫像準備先送到府裡,不想你這便來了。你看還滿意吧?” “嗯──”李成武懵懂了陣,方戀戀不捨地將目光移開,望著阿敏阿連連點頭,“滿意,太滿意了!叫什麼名字?沒破瓜吧?” “小鳳仙,芳齡二八。你放心,方從南邊買來運抵京師不久,十足的雛兒一個。若有閃失,你便拿我這腦袋當夜壺使喚。”阿敏阿說著轉臉吩咐侍立一旁的老趙,“還不快去喚那妞兒過來給李爺請安?”

“爺,這……這……”老趙面露難色,打千兒低聲道。 “這什麼呀?快去!” “這——”老趙支吾著道,“爺,小鳳仙正接客呢。”阿敏阿聞聽,滿是橫肉的臉頓時漲得茄子一般,滿嘴黃板牙咬得咯咯作響道:“狗東西,你好大的膽子,誰吩咐讓她接客了?嗯?!” “巳時來了位喚……喚做恆少爺的,要小鳳仙陪他,奴才沒得爺吩咐,本不敢做主。”老趙說著話額頭上已佈滿了密密的汗珠,“只那少爺硬……硬是要點小鳳仙,又拿出一百兩銀子,奴才便……便……” “便你媽個頭!一百兩銀子便把你買了?你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還傻愣著?!快去把人給我喚來!若晚了小心我要了你這條狗命!” “哎。”老趙應聲轉身就跑,不想竟被門檻一腳絆倒,幾個骨碌直摔到樓梯下,起來也顧不得撣土,便跑著奔了去。阿敏阿眼瞅著李成武臉色結了冰般冷,心裡不由一個激靈,牙咬嘴唇猶豫半晌,終賠笑臉小心道:“李兄您多擔待,這幫奴才——”

“奴才辦事不周,那你呢?你來了這一陣子也不曉得嗎?!”想著如此麗人如今卻與他人同處一榻,說不准業已行了雲雨之歡,李成武直氣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兩眼閃著綠幽幽的寒光直勾勾地望著阿敏阿,冷冷道。 “李兄您……您息怒。”阿敏阿聽著,只覺得一股涼意直浸肌膚,“我這也剛到不久,真的沒想到會——李兄放心,那小子也來的時辰不長,想來不會有事的。” “若有事呢?” “那……那我再給您弄個……” “我就要這個!” 望著一副不依不饒神色的李成武,阿敏阿一時沒了主意,卻在這時,只聽樓下隱隱傳來陣陣吵罵聲,阿敏阿氣正不打一處來,抬腳大步便出了屋。 老趙嘴裡的恆少爺即德恒,桂祥之子,也是個拈花惹草的主兒,只因桂祥望子成龍,管束得緊,方顯得翩翩君子一般。今日里眼見桂祥歇了晌,德恒便耐不住性子溜了出來,進怡紅院,恰遇著那小鳳仙出門倒水,見她那般的可人,不由得半身酥倒,遂硬是將她包了下來。把酒賞樂一番,二人便滾翻在床上,正欲行雲雨之歡,不想房門卻“砰”的一聲被撞開,管事老趙心急火燎般闖了進來,直氣得德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披衣服下床上前便是兩耳光,口中罵道:“×你奶奶的,是你爹死了還是你娘沒了?!”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老趙瞅著德恒那副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忙复扇了自己兩個耳光,道,“公子爺息怒。小的實在是——” “說!有甚鳥事?!” “回公子爺,李總管的公子來了,點名要這位姑娘——” “閉上你那臭嘴!”什麼李總管?我還是老佛爺親侄兒呢!德恒心裡尋思著,冷哼一聲惡狠狠道,“告訴你,便天王老爺來了也不行!” “爺您——”老趙嘴裡支吾著,卻不知說什麼好,只呆立當地,絲毫沒有出去的意思,德恒瞅著便欲發作,恰這時阿敏阿已奔了進來:“混賬東西,便這點小事都辦不妥?!” “是這……這位公子爺說甚也不肯。” 阿敏阿這才仔細打量德恒,實在長得不出眼,黃病臉,一臉的猥瑣相,只天青寧綢長袍上繫著的藍帶子顯示其身份不同尋常。阿敏阿相了好一陣,強忍著胸中怒氣開了口:“這姑娘李總管的公子早訂下了,爺能否——”他將“李總管”三個字說得很重,本想著對方會退讓,不料話音尚未落地,德恒卻冷哼道:“如果今日我要定了這姑娘,又待怎樣?!”

“李總管的名號爺想來也清楚的。他可是老佛爺跟前一等一的紅人!爺最好退一步。我定給爺換個同樣的妞兒。如若爺執意如此,只怕——” “怎樣?!”德恒說話間伸手穿了衣服斜倚在椅子上,嘴角肌肉微微上揚。眼見他這般神態,阿敏阿氣更不打一處來,咬牙惡狠狠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失禮了!”說話間捋袖便待上前。 “不可無禮!老佛爺的親侄兒你也敢得罪嗎?”正在這時,李成武腳步橐橐踱了進來,環視周匝,向著德恒拱手笑道,“下人們說是個什麼恆少爺,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想到會是你,失禮失禮呀。” “客氣。”德恒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旋即斂了,拱下手道,“既然如此,這事就好辦了。你看該如何個了法呢?” “這——”李成武說著將目光移向側立一旁、猶自羅紗凌亂的小鳳仙。只見她貌美如花,滿身的紅紗被陽光一映,更顯明艷照人,李成武的目光頓時停在她面上再也無法離開。良晌,方聽李成武乾咳兩聲,踱步沉吟道,“既然恆少爺看上了,那我……我也只好忍痛割愛了。只是這妞兒我早已花銀子買了,你看——”

“是嗎?”德恒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著阿敏阿,“多少銀子?” 不待阿敏阿回話,李成武徑自開口道:“不多不多,紋銀一萬兩!” “一萬兩,你這想訛我不成?!”德恒望著李成武,冷若冰霜道。 “恆少爺怎的如此說法?”李成武嘿嘿笑了兩聲,道,“這正主也在這,不信你問問他,看是多少。” “恆少爺,李大人確是給了一萬兩銀子的。您這要是不方便,那——”兀自說著,屋角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敲了兩下,德恒抬眼一看,卻已是未正時分,尋思著父親歇晌將起,心中不由著急,卻又捨不得這美若天仙的小鳳仙,遂望著李成武,咬牙道:“好,一萬便一萬。本公子這便取銀子去,回頭若小鳳仙有什麼閃失,小心我要了你這腦袋!”說罷,在小鳳仙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方抬腳出屋而去。

出怡紅院,一路打馬狂奔,只回到位於朝陽門內的府邸時卻仍已近申時,德恒甩手將韁繩丟與下人,便急匆匆徑奔後院書房。臨近時,只聽裡面已有了動靜,躡手躡腳行到窗下細望,卻見姐姐靜芬正自給父親請安,暗暗長吁口氣,抬手整整衣衫便輕步進了屋:“兒給阿瑪請安。” “嗯。”桂祥,慈禧太后之弟,生性迂訥,直至同治十三年十月慈禧太后四十大壽時方賞了個侍衛的銜,在乾清門當差。當下正自斜倚在炕上閉目養神,聞聽點點頭問道,“功課做完了嗎?” “做完了。”德恒定了定神。 “完了便好。晌午陳師傅過來說你這幾日又有些不安分,你可給我小心著些!”說著話桂祥睜眼睨了下德恒,卻見他額頭滿是密密的汗珠,臉頓時陰了下來,冷冷道,“你方才做什麼去了?”

“兒……兒剛歇晌起來。” “混賬!”桂祥坐直身子,兩眼直直望著德恒喝道,“難道歇晌也會歇得你滿頭大汗不成?!說,到底做什麼去了!”“兒……”德恒兩腳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頭道,“兒心裡悶得慌,出去溜了圈。” “溜了圈?我是怎生交代你的,忘了嗎?!我看你是那臭毛病又犯了吧!”桂祥說著趿鞋下炕,上前抬腳照著德恒便是兩腳,大聲喝道,“去,給我取家法來!” 靜芬十七八年紀,一張瓜子臉,櫻桃小口,唇角微微翹起,顯得很有主見卻又高不可攀。眼見這般光景,忙上前拉了桂祥勸道:“阿瑪息怒,您便饒了他這遭吧。” “任他這般下去,對得起列祖列宗嗎?!便是老佛爺曉得了,也——”桂祥面孔漲得熟透了的柿子般,下死眼盯著德恒,厲聲道,“去,取家法來!” 看著沒有迴旋的餘地,靜芬只好移步屋外,只這時間珠簾一響,一人已踱了進來,哈哈笑道:“桂爺這是怎的了,發這麼大火?莫不是這天要塌下來了?” “喲,李總管!真是稀客呀。快請坐。芬兒,沏茶。”桂祥懵懂了陣,忙滿臉堆笑上前拱手道,“不怕總管笑話,實在是這畜生不長性子。”“咱家道什麼大事呢。”李蓮英說著抿了口茶,望著靜芬問道,“不知這位是──” “哦,這是小女。”桂祥吩咐靜芬道,“快給李總管請安,他可是你姑母跟前一等一的紅人吶。” “芬兒給總管請安。” “桂爺如此說不折煞咱家了嗎?小姐快快請起,這個禮咱家可受不起的。”李蓮英扯著公鴨嗓子乾笑了兩下,雙手虛抬道,“不知小姐芳齡幾何?” “快十八了。” “可曾許配人家?” 聞得李蓮英言語,靜芬一張秀臉頓時漲得通紅,兩隻小手反反复复揉搓著衣角,不知該如何是好。桂祥眉頭微皺了下,旋即笑道:“還沒呢,這等大事老佛爺不點頭,我敢自作主張嗎?”說著斂了笑容向著李蓮英道,“總管今日來不知是——” “嗯?”李蓮英望著靜芬兀自思索著,聞聽收神道,“老佛爺有話,讓桂爺您進宮一趟。” “這──”聞聽慈禧太后宣召,桂祥一雙蝌蚪眼頓時睜得牛鈴一般,滿腹狐疑地望著李蓮英道,“總管可知為的何事?” “這──”李蓮英說著望了眼靜芬,乾笑下方慢條斯理道,“老佛爺這幾日總念叨著萬歲爺該大婚了,依咱家看,這次召桂爺進去,十有八九為的便是這事。” “這種大事怎會輪到我頭上?”桂祥依舊摸不著頭腦,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咱家就不知道了。時辰不早了,桂爺還是快點隨咱家進宮吧,遲了只恐老佛爺那邊不好交代的。” “好好,這便去,這便去。” 在西華門遞牌子進宮,及至慈寧宮,已是申末時分。李蓮英不由加快了步子。進西廂房,只見七格格、瑜貴妃、醇親王福晉葉赫那拉氏陪著慈禧太后正在打“雀兒牌”,李蓮英猶豫了下,輕步上前打千兒輕聲道:“老佛爺,桂爺來了。” “南風。”慈禧太后摸張牌揉搓了好一陣方打了下去,“七格格,該你了。” 眼見李蓮英進來有事,七格格沉思了陣,從自己牌中揀了張便打了下去:“老佛爺,該您了。” “和了,老佛爺您和了。”不待慈禧太后回過神,李蓮英已開了口。慈禧太后推了自己的牌,笑道:“和了,是和了。”說著移眼瞥了下李蓮英,“你甚時回來的?” “奴才剛回來,看老佛爺正在興頭上,也沒敢惹您煩。”李蓮英躬身笑道,“老佛爺,桂爺來了,現在外邊候著,您看傳不?” “正事要緊,明兒再玩吧。好了,你們都跪安吧。對了,小崔子,你去看看宮裡可還有甚新鮮玩意兒,包些與你七爺福晉。”眼見眾人都退了出去,慈禧太后方輕咳了兩聲,道,“進來。” “臣桂祥給老佛爺請安。” “起來吧。”慈禧太后端杯呷了口奶子,望著桂祥開了口,“我記得芬兒今年應該也有十七八了吧?” “回老佛爺,再過兩個月便十八歲了。” 慈禧太后微微點了點頭,道:“皇上年歲也不小了,雖說這離大婚尚有陣時日,可也是眨眼間的事。近日我尋思著,究竟是自家人靠得住,故而想將芬兒選進宮來,你可有什麼想法?” “臣無異議,一切但聽老佛爺的。”桂祥這方明白李蓮英先時言語,懵懂了陣忙滿臉喜色躬身應道。 “那就這樣吧。下去後到內務府給芬兒報個名,回頭再去楊立山那要些銀子,該準備的提早動手,莫到時候忙手忙腳的。”慈禧太后說罷由李蓮英攙著上炕躺了,“恆兒近日怎樣?可有長進?” “回老佛爺話,比先時強……強多了。” “強多了說話打什麼戰?別以為我在宮里便什麼事也不曉得!”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冷冷責道,“回去要好生管教,若讓我聽得片言碎語,便唯你是問!” “嗻。”桂祥渾身不自覺地又是一顫,“臣回頭一定好生管教,不敢讓老佛爺失望的。” 眼見得桂祥那副唯唯諾諾、只知點頭哈腰的樣子,慈禧太后真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無奈地搖搖頭欲再說些什麼,因見光緒進來,遂擺手示意桂祥退下,問道:“皇上有事兒?” “親爸爸。”光緒臉色陰鬱,近前躬身請安道,“方才總署轉來福建電文,稱左宗棠病故。兒意撥些銀子與其家人,以示朝廷體恤忠良之情,不知親爸爸意下如何?” “季高這些年為朝廷流血出汗,功不可沒,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另外,回頭讓萊山他們擬個名號呈進來。”說著話,慈禧太后長吁了口氣,接著道,“這陣子真夠邪乎的,老臣們接二連三的不是有病便是辭世,你待會兒下去給內務府傳個旨,日後外邊有東西呈進來,讓包些與那些老臣,便太醫院也知會聲,好藥儘管用,不要省著。” “親爸爸聖明。” “那就這樣,沒什麼事你下去吧。” “親爸爸。”光緒猶豫了下,喃喃道,“醇……醇王爺身子不適,兒臣想……想過府看看,不知親爸爸意下如何?” 慈禧太后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抿茶盯著光緒良久方道:“我看不必了吧。方才醇親王福晉進來說李玉和已給看過了,沒甚大不了的。你呢,不要再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分心,將心思好好用在正事上,不然日後這位子怎生坐?!” “兒臣……兒臣明白。兒臣告退。” “去吧。”眼見光緒出了房門,慈禧太后方冷哼了聲,咬牙道,“我養你這麼多年,你心思還總在那邊。哼,只要我在一日,你便別想如意!回頭讓小寇子給我盯緊著些!” “老佛爺,依奴才看,這小寇子難保便靠得住。都說日久生情,這時日長了,還不隨著萬歲爺轉?”李蓮英答應著,賊眼滴溜溜轉了兩下,上前打千兒道,“奴才尋思,最好再派個人過去,兩個人互相盯著些,才是萬全之策。不知老佛爺以為如何?”“嗯。你說得也有道理。”慈禧太后沉思片刻,點頭道,“不過,讓誰去呢?你,不行,不說皇上不待見你,便我也離不開你的;小貴子嗎,人不夠機靈──” “老佛爺若信得過奴才,奴才可薦個人兒。”李蓮英詭笑了下,旋即斂了道。 “何人?” “奴才妹子。老佛爺不是說讓她進宮嗎?”李蓮英跪在地上,輕輕替慈禧太后拿捏著雙腿道,“這丫頭人可機靈著呢,讓她去侍候萬歲爺,老佛爺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就不知這丫頭樂不樂意?”慈禧太后沉吟了下。 “給老佛爺做事,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再說,不還有奴才嗎?” “那明日便讓她進宮來吧。” “嗻。” 李蓮英心裡喝了蜜一般甜。後晌回到酒醋局胡同府邸向母親請了安,李蓮英便急喚人去叫妹妹李蓮蕪,不想卻被李升泰陪著去了前門,正待吩咐人去找,卻見長子李成武陪著剛毅談笑著進來,遂道:“成武,你快去把你姑找回來,說我有急事!”說著方向剛毅笑道,“你這傢伙甚時回的京師?” “給總管大人請安了。”剛毅頭戴藍色明琉璃頂子,孔雀補服裡頭套著九蟒五爪袍子,圓胖臉上一雙黑豆眼閃著,拱手笑道,“剛回的京師,這不還沒遞牌子便給總管您請安來了嗎?”“鬼話!沒遞牌子怎曉得咱家回府了?!”李蓮英說著徑自坐了。剛毅“嘿嘿”笑了兩聲,尷尬道:“甚事也瞞不過總管呀。方遞牌子時聽得您回府,便忙轉了過來。” “見著上邊了?” “沒,說時辰不早了,明兒再遞牌子。”剛毅不待吩咐,端起桌上吃剩的酒一飲而盡,抬袖拭了拭嘴笑道,“總管您瞧,小弟這次給您帶什麼來了。”說著,剛毅從長隨手中接過盒子打開遞了過去。 李蓮英看時,卻是一盞鐘:鐘盤置於一假山之中,下方有老虎、大象、燕雀等飛禽走獸,或站或臥,形態萬千。假山上一片碧綠的棕櫚林中有座八角亭,亭內兩個金發碧眼的頑童,一男一女,每人手中各持一把亮閃閃的小槌。李蓮英微哂了下,道:“咱家以為甚稀罕物事,不就是個鐘嗎,只這府裡少說也有二三十盞呢。” “是鍾,不過卻與眾不同。”剛毅說著掃了眼屋角的自鳴鐘,卻已近酉牌時分,遂笑道,“總管不信,過會兒便見分曉。”盞茶工夫,屋角的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六下。再看那鐘,只見兩個頑童各自用手中小槌敲擊著一面小鑼,旋即發出一陣美妙的音樂聲。更為有趣的是每當那頑童敲擊鑼面時,淡藍色玻璃做的亭內便會有一股水柱竄出來,宛若噴泉一般。李蓮英看罷,面露笑色點頭道:“嗯,不錯。不像自鳴鐘那般死板。敢情是洋玩意兒呀。” “正是。叫……叫什麼'魯樂鐘'來著。”剛毅滿臉堆笑道。 “不說山西那地方不好嗎?咱家看能有這玩意兒便是很不錯的地兒呀。” “好我的總管呀,您這話可就說錯了。”剛毅滿臉沮喪,長嘆了口氣,“去歲遭災,朝廷只撥了五十萬兩銀子,說戰事緊拿不出,讓自個想法子,我能有什麼法子可想?至如今我那衙門每日還聚著些饑民吵吵著要糧食,更有甚者竟聚眾搶縣衙的糧倉,至於亂匪那更比比皆是,直攪得我頭昏眼花,難得半日清閒。好總管,您看能不能給小弟挪個地方?” “便知你沒安好心思!現今光候補的便能排出二三里地,你還不知足?”李蓮英呷口茶望著剛毅道。 “不是我不知足,換誰去也難呀。”剛毅說著自懷中掏出一沓銀票遞了過去,“這些總管先拿著,聽說老夫人來了,算作見面禮吧。”李蓮英瞥了眼,足有五萬多兩,遂乾咳兩聲道:“不是咱家不幫你,只確有難處。再說,你在那邊也沒做甚大事,咱家便想在老佛爺處開口也難呀。” “那……那該如何是好?”剛毅近乎哀求道。 “這個嘛──”李蓮英起身踱了兩圈,開口道,“前幾日老佛爺提出修園子,少說也得上千萬兩銀子,咱家尋思著少不得要向你們這些督撫老爺們開口。你呢,回去早做準備,到時我在老佛爺處開口才方便些。” “總管估摸著得多少?” “少說也得四五十萬兩吧。你呢,最好多些。” “這……這麼多呀,只怕……” 眼見屋外人影晃動,李蓮英心知妹妹已然回府,遂道:“那咱家可沒法子了。好了,你回去尋思吧,咱家這還急著回宮侍候老佛爺呢。” 剛毅甫一出屋,不及李蓮英呼喚,李蓮蕪已滿面緋紅奔了進來,嚷道:“哥哥,京城好熱鬧喲,比咱大城少說也熱鬧上百倍呢。”“傻丫頭,大城怎能和京城比?”李蓮英仰臉哈哈笑了兩聲,“明兒你進宮瞧了,只怕——” “明天就進宮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宮裡一舉一動都有規矩,這般樣子能行嗎?”李蓮英嗔道,“待會兒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兒一早讓成武帶你去,我在宮裡候著。我與老佛爺說了,讓你去侍奉萬歲爺,以後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什麼?”李蓮蕪詫異地望著李蓮英,道,“讓我日後待在裡邊?” “嗯。” “我不干,我不要待在宮裡。” “聽話!我已與老佛爺說了,怎能不去?!” “不去就不去!我找娘說去!” “回來!”李蓮英喝了聲,隨即緩緩籲了口氣,“咱這一家子從前過的什麼日子你不曉得?你想沒想過如今這種日子是怎生來的?”李蓮蕪身子哆嗦了下,望著李蓮英顫顫道:“是靠哥你得來的。” “知道便好。如今老佛爺在位,是沒什麼說的,可過個把年頭萬歲爺主了位子,又會怎樣誰能說得準?便依然是這般,可老佛爺總也有去的一天,到時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到手的榮華富貴付之東流嗎?”李蓮英腳步橐橐來回踱著圈,“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李蓮蕪低頭,兩手翻來覆去揉搓著衣角,低聲道:“可也不……不能讓我去做那種事呀。待在那裡邊,悶都把人悶死了。” “世上又有多少事能盡如人意?當初我入宮還不是為了能光宗耀祖,如非這般我豈願自殘身體?!悶是難免的,不過時日久了也就習慣了。”李蓮英仰臉望天,感慨道,“你進去侍奉萬歲爺,一定要細心,要學會察言觀色,若能討得萬歲爺歡心,日後說不准——” 屋外,不知什麼時候已自夕陽西垂,陽光毫不吝嗇地潑灑下來,照得四周紅燦燦一片。日後會怎樣呢?也許只有那變幻莫測的天穹知道…… 雖說只是去走走形式,可偌大個園子沒三五個時辰怎下得來?待奕劻回返定阜大街府邸時卻已是亥牌時分。胡亂扒了些飯菜,也不褪衣便躺炕上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看表時已是寅末卯初,由人服侍著穿了袍褂,掛了朝珠,點心也沒用便打轎直趨西華門。遞牌子進了大內,徑至養心殿,卻見養心殿外太監們個個屏息躬身、小心侍立,心知慈禧太后已經開始議事,忙三步併兩步近前,定神輕呼道:“臣奕劻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 “進來吧。”慈禧太后在殿中答道。 奕劻進殿便覺著氣氛不同。慈禧太后斜躺在大迎枕上,臉色陰沉;光緒一身藍棉紗袍,外頭套了件石青江綢夾褂,坐在炕沿儿,似乎正在深思著什麼。下邊孫毓汶、閻敬銘、張之萬斜簽著身子坐在杌子上,只巡撫剛毅一人直挺挺跪在地上,頭上卻已佈滿了密密的細汗。見奕劻佝僂著身子要行大禮,光緒吩咐道:“不要行大禮了,坐那邊杌子上。” “謝皇上。”奕劻看看剛毅,斜簽身子坐了,心裡七上八下不知該說些什麼。只這時間,但見慈禧太后坐直身子下死眼盯著剛毅厲聲道:“你當初怎生向我說的?不出兩年便教山西通省豐衣足食!可如今呢?竟然有頑民敢聚眾哄搶公糧,你怎生向我交代?!”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剛毅連連叩著響頭道,“老佛爺明鑑,奴才確已盡力,只實在去歲災情過……過於嚴重,朝廷雖說撥了五十萬兩銀子,亦不過杯水車薪,奴才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也難為那無米之炊呀。” “照你這麼說,是怪朝廷、怪我了不成?!”慈禧太后冷笑兩聲道。 “奴才不敢,奴才是說──” “說什麼?!”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右手重重拍在了案上,“虧你還有臉說!朝廷養著你們為的什麼?如若奴才個個都像你這般,這日子還過得去嗎?!” “親爸爸息怒。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這奴才有天大的本事,可沒銀子使是萬萬不能的。依兒臣意思,就再撥五十萬吧,總不能看著數万蒼生餓死荒郊呀。”光緒端碗,用碗蓋撥著浮茶,說道。 “不中用便不中用,你還替他開脫?雍正朝時河南巡撫田文鏡的處境比這奴才還要糟上百倍千倍,可人家不也將河南治理得有模有樣?” “老佛爺所言甚是。但臣意不能因一己之過便置數万生靈於水深火熱中而不顧。”閻敬銘心知慈禧太后心疼銀子,沉思片刻道,“去歲晉省遭災,本議著撥一百萬兩銀子賑濟的,只因南邊告緊方只撥了五十萬過去,如今四境安寧,臣看便如皇上所言,將那剩著的五十萬也撥過去吧。” “理是這個理,只此例一開怕那些奴才們都不悉心用命,遇事便向朝廷開口,到時不依可就難了。” “只照去歲數目撥與,想來不會有此一慮的。”眼見剛毅連連向自己丟眼色,奕劻亦插了句。 “那……那便這樣吧。剛毅,你與我好生聽著,便再與你五十萬,若回頭再治不好晉省,我定革了你的差使,交部嚴議!” “臣一定悉心用命,決不負老佛爺重托。”剛毅背上又陰又涼,已是汗透內衫,聞聽暗暗籲了口氣道。 “跪安吧。”瞅著剛毅漸漸模糊的影子,慈禧太后猶自不解氣地道了句,“不中用的奴才!”方移眼望著奕劻開口問道,“昨日可曾去過園子?估摸得多少數?”說罷,端起案上的奶子呷了口,許是涼了,她的眉頭微皺了下,李蓮英進屋瞅著,忙上前換了杯,後侍立一側。 “回老佛爺,奴才昨日晌午便與'樣子雷'過去,估摸著總需兩千多萬兩吧。”奕劻乾咳了聲。 偌大個養心殿霎時靜寂得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殿角的金自鳴鐘沙沙作響。眾人呆呆地望著奕劻,一語不發。良久,方聽慈禧太后開口道:“你說得兩千多萬?”“是。”奕劻腮邊肌肉不安地抽搐了下,旋即定了定神道,“老佛爺您也曉得,園子自被英法毛子洗劫後,除了石質的東西,其他都已面目全非,奴才說兩千多萬許還少了呢。” “老佛爺,恕臣斗膽直言。自古以來,帝王大喪天下元氣者,無非三件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備;巡觀遊幸、大興土木;佞神信佛、祠禱之事。本朝康雍乾三朝,足以媲美大唐開元盛世,然饒是如此,亦有所失。盛世尚且如此,更況於今?如若此時這般大興土木,只恐不待外夷欺凌,危亡立見!”兩千多萬,那可是大清朝一年至少一半的收入!閻敬銘“一”字眉緊皺,忍不住開了口,“臣懇請老佛爺暫緩園子修建工程。” “有那麼嚴重嗎?!既如此,你又為什麼不早說呢?嗯?!”慈禧太后面上掛了層霜一般。 “臣……臣……” “怎的?沒話說了?!”慈禧太后冷哼一聲,下死眼盯著閻敬銘,“我辛辛苦苦二十多載,到頭來修個園子你卻說什麼喪天下元氣,什麼危亡立見,在你眼中可還有我這個老佛爺?!” “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的膽子是越發的大了!” “老佛爺息怒。”張之萬見狀,乾咳兩聲開了口,“閻中堂主張暫緩時日,確有他的道理。現下大街小巷為著這事風言風語,如若真於此時動工,只怕民心難收。再者南境方寧,正是複甦之時。臣意還是緩過這陣子似更為穩妥,究竟如何還請老佛爺聖裁。”“是嗎?”慈禧太后兩眼閃著寒光直勾勾地望著奕劻。奕劻彷彿被電擊了一下,驚慌地站起身來,跪地連連叩頭道:“老佛爺明鑑,奴才已是極盡小心的了。只這等事想要萬全實在是……實在是難呀。” 光緒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閃,隨即垂下眼瞼,略一思索,開口道:“這事想要做得滴水不漏確有難處。不過這樣也好,既已傳了出去,那遲早便已無所謂,本朝以孝治天下,想來亦不會有什麼事,朕看便這陣子動工吧。” 閻敬銘詫異地望著光緒,咬牙道:“皇上所言臣不敢說什麼,只讓臣一下子拿出這麼多的銀子,臣確有難處。” “朕知有難處,卻也不是讓你一下子便拿出這麼多呀。”光緒滿含深意地向著閻敬銘笑道。旋即將目光移到了奕劻身上,“不過,說需那麼多銀子,朕這心裡確也有些不實在──” “皇上明鑑,臣斗膽亦不敢欺瞞老佛爺、皇上的。”奕劻低頭道。 “王叔不必驚慌,朕怎會信不過你呢?只難保底下那幫奴才不胡作非為。王叔生就副軟性子,只恐對付不了。親爸爸,兒臣以為還是換個人妥些,您以為呢?” “換誰呢?” 閻敬銘似乎回過神來,插口道:“臣意醇王爺妥些。” “你七爺身子不適,又有那麼多的事需料理,我看不妥吧。”慈禧太后掃了眼閻敬銘。 “醇王爺不過督著那些奴才,想來不會有事的。”孫毓汶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笑容,躬身道。 “之萬,你意如何?” “臣亦此意。” “那就如此吧。”慈禧太后抿了口奶子,“皇上,那你便下道旨吧。” “兒臣遵命。孫毓汶,你寫。”光緒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萬壽山大報恩延壽寺,為高宗純皇帝侍奉孝聖憲皇后三次祝嘏之所。敬踵前規,尤徵祥洽,其清漪園舊名,謹擬改為──”光緒說著沉思了下,“改為頤和園。殿宇一切亦量加葺治,以備慈輿臨幸。著派御前大臣醇親王奕譞督理該園工程。欽此!”慈禧太后接過來望了下,點頭道:“好,沒什麼事跪安吧。”眼見眾人沒甚動靜,遂起身腳步橐橐而去。待眾人躬身退出,光緒掏懷中金表看時,恰是辰末巳初時牌,略一思忖亦踱了出去。寇連材、王福一干太監都守在養心殿外廊下侍候,見他出來,寇連材忙上前打千兒請安:“萬歲爺,可要備輿?” “不用。”光緒簡潔地答應一聲,仰臉望著天穹,一邊走一邊說道,“朕想散散步,不要這麼多人跟著,只王福便行了,你待在宮裡,老佛爺有事趕緊喚朕。” 其時天已漸熱,白亮的日光潑灑下來,已不似先時那樣溫馨和煦。光緒未出垂花門已覺背上濕了大片,遂命人取了把竹扇便踱了出來。 沿永巷直北散了步,复沿一條偏窄小巷出來,不知不覺已到了隆宗門外,十幾個官員兀自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個眼尖的瞅著光緒,忙道:“皇上來了!”於是眾人忽地一齊跪下去叩頭請安。 “都起來吧。你叫朱啟,前年參劾李蓮英的那個,是不是?”光緒含笑看了看眾人,走到先時喊話的官員面前,“前兒軍機呈來折子,說你病了,可曾好些?”太監生理機能不健全,自然不能娶妻生子,可眼見別人兒女、妻室滿堂,李蓮英心裡直羨得慌,遂將幾個兄弟的兒子過繼了過來,且娶了房媳婦。朱啟生性耿直,況又做著御史的官兒,當即便上折彈劾,雖說無關痛癢,但那份膽氣卻也讓人敬畏三分。朱啟不想光緒頭一個便和自己說話,忙躬身道:“臣偶感風寒,已然痊癒。勞聖慮如此,臣深感慚愧!” “你們與朕做事,朕不慮怎成?”說話間,光緒踱至另一個官員身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萬歲,臣唐景崧。” “唐景崧?”光緒沉吟了下,“可是分發台灣府的?” “是。” “台灣與內陸隔著海,聯繫不便,日子也比較清苦些。近年來又屢受外夷侵凌,甚是難治,你可要多費些心思才是吶。”光緒略一沉吟,說道。 “臣定不辱聖命!” “嗯。好生去做,朕不會虧了你們的,有甚難處只管告訴朕。”光緒說著環視了眼周匝,“你們但凡做事,都要與朕記住兩個字:良心!”說罷一擺手,便帶著王福向西折返養心殿。甫至垂花門,卻聽得一陣女子聲氣隨風飄了過來,只聽不真切。光緒劍眉微皺,近前卻見那女子一身水洩長裙呆坐廊下,只背對著看不清其相貌。 “你是何人?”光緒乾咳了兩聲。那女子似乎這方覺察身後有人,忙起身轉過臉來,卻正是那李蓮蕪。李蓮蕪怔怔地望著光緒,良晌方喃喃開口說道:“你……你是……” 王福禁不住喝道:“大膽奴婢,見著萬歲爺還不下跪?!” “奴婢漪玉給萬歲爺請安。”李蓮蕪滿臉惶恐神色,兩腳一軟跪倒在地,叩頭道,“奴婢甫入宮,不識得萬歲爺金面,還請萬歲爺恕罪。” “不知者不罪。起來進殿回話吧。”光緒說罷徑自進殿,上炕盤腳坐了,卻見案上早已擺好了膳食:一盤燒豆筋,一盤芹菜爆里脊,一盤清蒸丸子,一盤清炒豆芽,並著一小碗米飯,遂端碗便風捲殘雲般吃了起來。寇連材見狀忙打千兒:“萬歲爺您慢著點,別噎著。”光緒點點頭,兀自進著食,足盞茶工夫方放箸長吁了口氣,細細打量起李蓮蕪來:明眸櫻唇,梨窩隱現,雖說與那長敘幼女相比差了些,卻亦別有一番風姿。 李蓮蕪滿面潮紅,嬌滴滴道:“奴婢原以為萬歲爺位居九五,進的膳食自是不比尋常的,不想今日一見,卻原來這般寒磣。” “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吶!晉惠帝時,天下餓死人,臣子們陳奏上來,你曉得這位皇帝說了什麼?他說:'肚子餓了,怎麼不曉得吃肉粥?'皇帝當到這份兒上,天下可就完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朕怎能不引以為戒?”光緒乾咳兩聲,收了心神,喟然道。 “奴婢不曉得那麼多,只不管怎麼說,萬歲爺萬金之軀總是緊要的,便奴婢在家吃的也不似這般寒磣呢。奴婢既侍奉萬歲爺,便不能不為萬歲爺著想,以後萬歲爺的膳食便由奴婢來料理吧。”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好,交與你便是。不過,不可奢侈!”光緒滿面笑容地望著李蓮蕪,“你哪個旗的?家裡還有什麼人?” “奴婢鑲藍旗的。阿瑪去歲隨軍去南邊,留……留在那再也回不來了。”李蓮蕪眼圈紅潤,亮閃閃的淚花在眼睛裡打著轉,哽咽道,“家裡現如今只有額娘和妹妹二人。” “你阿瑪喚什麼名字?” “德……德楞泰。” 光緒沉思片刻,腦海中丁點印象全無,遂神色淒然道:“打仗嘛,傷亡自是難免的事,朕已下旨撫卹,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說著光緒起身下炕,來回踱著,“你家裡也沒甚人,朕與你些銀兩,待會兒你便出宮去吧。” “奴婢不出宮,奴婢願終生侍奉萬歲爺。”李蓮蕪神色緊張。 “別人都恨不得早些出宮,你卻願待在宮裡,為什麼呢?出去陪伴你額娘,照顧你妹妹,一家人快快樂樂,不很好嗎?” “奴婢……奴婢便是奉了母命方進宮的。”不知是緊張還是天熱,李蓮蕪額頭上滲出密密的細汗,跪地叩頭求道,“奴婢求萬歲爺開恩,便讓奴婢留下侍奉您吧。” “你這丫頭,看似機靈,不想卻這般糊塗。”光緒凝視著李蓮蕪,搖了搖頭道,“好了,起來吧。朕依你便是。以後若想出宮與朕說聲便是了。” “奴婢謝萬歲爺恩典。” “萬歲爺。”寇連材吩咐退了殘羹後進殿,打千兒道,“老佛爺那邊來人傳話,說老佛爺欲去北海,問萬歲爺您去不。”光緒眉頭微微皺了下:“你去回話,說朕困了,讓老佛爺徑自去吧。”“嗻。”寇連材答應了聲,猶豫著又開了口,“萬歲爺,翁師傅在外候著,說有事要見萬歲爺,您看——” “宣。你們都下去吧。”說罷,光緒轉身踱至炕前,复盤腿坐了。見翁同龢進來欲行大禮,光緒雙手虛抬了下,道,“師傅免禮,坐著回話便是。”翁同龢道了謝,斜簽身子坐了,不待光緒開口已自道:“回皇上,臣奉旨去醇王府看過了,醇王爺──” “到底怎樣?”光緒急急插口道。 “一切尚好。只據院正李玉和說,醇王爺這病再經不得勞累,如若勞累過度,只恐──”光緒兩眼茫然地望著窗外,似要穿透那厚重的宮闕一般。翁同龢神色嚴肅,瞥了眼光緒,輕咳兩聲道,“皇上龍體要緊,萬不可過於憂慮,如若皇上有個甚閃失,不但醇王爺心裡難受,更有負天下數万萬生靈之寄託,請皇上三思。”見光緒隻字不語,翁同龢沉思了下,轉話題道,“皇上,臣方才遇著張中堂,說是老佛爺傳下話來,念在閻中堂勤於王事,以致身體羸弱,特恩旨居府靜養些時日。” “嗯?”光緒夢中驚醒般詫異地望著翁同龢。 “老佛爺懿旨,閻中堂勤於王事,以致身體羸弱,特恩旨居府靜養。” 光緒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奶子,沉思良晌方開口道:“那戶部的差事呢?怎生說?” “說是讓臣先幫著崇綺料理陣。” 光緒冷哼了一聲,道:“哼!好一道恩准吶!”翁同龢不安地望著光緒,小心道:“皇上,事已至此,您就——”光緒無奈地搖了搖頭,嘆口氣道:“朕曉得,你不必多說了。這份差事難做,好在你前邊做過,朕便不多說了,總之一句話:小心用事。” “臣謹遵聖諭。” “好了,沒事你下去吧。”光緒說著躺了下去。翁同龢兩眼閃爍地望著光緒,嘴張開又閉上,終忍不住開口道:“皇上,臣還有一事禀奏。”光緒兩眼悵然地望著殿頂,似乎已甚是疲倦,有氣無力道:“什麼事?說吧。” “臣方才進殿遇著一奴婢,不知──” “許是新派來侍候朕的吧。”光緒側身望著翁同龢,“自古因女色亡國者比比皆是。朕曉得怎生做的,師傅多慮了。” “不敢。臣只是覺著她有些可疑罷了。” “可疑?師傅真是草木皆兵呀。”光緒忍俊不禁,笑出了聲。良晌方斂了聲道,“朕方才已問過了,她喚漪玉,鑲藍旗的,父親叫德……德……對了,叫德楞泰,去歲死在了南邊。” “若是這般便是臣多慮了。只臣方才見著是李總管引她進的宮,且二人舉止甚是親暱,故有此一問。不過,還請皇上多留點心思才是。” 光緒眉頭皺了下,咬牙沉思道:“朕知道了,回頭你也多留意著些。” “嗻!臣告退。”翁同龢說罷,叩過頭方倒退了出去。 自東門入北海,在一幫妃嬪、太監眾星捧月般地簇擁下,慈禧太后沿智珠殿、白塔、擷秀亭、慶霄樓一線散了步,又折向南,過普安殿、正覺殿,經永安橋,便來到團城。進承光殿拜了佛出來,慈禧太后只覺心情無比的舒暢。佇立七孔長橋上,傍倚欄杆極目望去,但見水光瀲灩,綠柳成蔭,一隻翠綠色的鳥兒悠閒地飛翔於天際,宛若天際“留白”中恰到好處的點綴;俯身低視,橋下一片碧水,深深的、清清的,無數的小魚暢遊於水中,忽地一條二尺多長的大魚躍出湖面,鱗片映畫出一道弧光,弧光下泛起片片漣漪! “老佛爺,”李蓮英自承光殿出來,邊一路小跑邊嚷著上了橋,“奴才剛發現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隱隱有道疤痕。這幫奴才,竟——” “嚷什麼?!”羊脂玉佛,大塊漢白玉精雕而成,頭頂及衣褶嵌以紅綠寶石,光澤清潤,堪稱稀世珍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羊脂玉佛左臂上有道疤痕,卻是那英法聯軍洗劫的罪證!慈禧太后兀自陶醉著,聞聽身子一顫,轉臉白了眼李蓮英,“沒看著我在想事嗎?!”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李蓮英愣怔了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著響頭道,“奴才只是……只是看見那羊脂玉佛左臂上竟有道疤痕,故而——” “不長眼的奴才,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慈禧太后輕責了句,轉眼西望,道,“這,還有那,都是那幫該死的洋毛子的'傑作'!”循著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卻是一處高聳天際的教堂──北堂。 北堂位於北海金鰲玉蝀橋以西,又名蠶池口教堂,始建於清康熙年間。時康熙皇帝玄燁偶感傷寒,旋即轉為瘧疾,雖遍徵天下名醫,然全無效驗。恰此時,有兩名法國天主教教士聞訊呈進一種名曰“金雞拿”的藥。康熙服後不想藥到病除,遂在皇城內賞給兩位傳教士宅第一處,作為酬勞,並為其御筆親題匾額“仁慈堂”。 此後,法教士因堂西側有一片空地,尋思著修教堂。康熙感其恩,當即將那塊空地恩賞了一半,教堂及成,又親賜“萬有真原”橫匾及長聯,命為“救世祖堂”,此即北堂。 由於蠶池口緊挨宮廷,加之北堂所建鐘樓過高,可俯瞰內廷,因而早在咸豐年間,清廷就向法國駐京公使提出搬遷,不想法人非但不予理睬,反於同治年間重新加高擴建。 卻說李蓮英聽罷,一張遍布皺紋的榆樹臉頓時滿是窘色,不無惶恐道:“奴才口不擇言,真是豬狗不如。”說罷,竟趴在地上狗一般爬來爬去,嘴裡不時發出“汪汪”聲響。慈禧太后心雖不快,亦忍俊不禁,笑出了聲:“好了,起來吧。”“哎。”李蓮英答應一聲爬起身,抬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三角眼滴溜溜轉著:“這幫洋毛子,真是可惡至極。好端端的羊脂玉佛讓他們弄成那樣不說,還將屋子蓋得這般高,咱宮裡有甚動靜不都讓他們瞧了去嗎?老佛爺,奴才尋思著,便讓他們搬走得了,也免得您見著它就心煩。” “任他眼力再好,也看不到咱宮裡的。” “老佛爺這您可錯了。奴才聽得那些洋毛子發明了種新玩意兒,喚什麼望……對了,喚做望遠鏡。透過那東西,十里八里地都看得清清楚楚呢。” “嗯?是嗎?”慈禧太后眉頭微皺,道。 “那可不是?趕明兒奴才給老佛爺弄個,您一看便曉得了。” “我只曉得它蓋得這般高甚不合我朝體制,不想卻還有這一層。”慈禧太后說著長嘆了口氣,“只此事早時已與那法賊交涉了,那些狗東西愣是說什麼也不肯搬。”李蓮英賊眼滴溜溜一轉,道:“奴才尋思,那幫洋毛子也未必真格與咱叫板,只是咱沒滿足他那胃口罷了。” “這話怎生講?” “那些洋毛子張嘴閉嘴'主啊'、'耶穌啊',其實都隻掛著羊頭賣狗肉,說白了還不都是衝著咱的銀子?前陣子他們不肯,奴才想是由著咱給他們挑地方,咱給他們建造,他們沒甚油水;如果咱讓他自己揀地兒,再將銀子交與他們,由他們自己修造,他們還能不肯嗎?” “嗯。你這奴才說得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輕輕點了點頭,開口道,“只不過這一折騰少說也得四五十萬吧。如今園子那邊還那般樣子,要再提這事,只怕又會惹來那些奴才們的非議。” “如若不趁著這機會提,以後只怕會更麻煩。”李蓮英攙著慈禧太后下橋,邊走邊道,“莫說是三四十萬兩銀子,便修園子那銀子,奴才尋思也不會有甚問題的。”慈禧太后苦笑了聲望著李蓮英:“你以為這變戲法呢,要多少便有多少?戶部就剩那點銀子,還有那麼多的事要打點,談何容易哪!” 李蓮英似乎胸有成竹,攙著慈禧太后至附近亭中坐了,乾咳兩聲道:“老佛爺若以為戶部只剩那點銀子可就錯了。除老佛爺知道的,少說還有四五百萬呢。”慈禧太后臉上肌肉抽動了下,望著李蓮英:“你的意思是那閻敬銘在背地裡搗鬼?” “也不是這麼說。咱每年各省運來的銀子,戶部除依例做好支出預算外,都留些銀子應急的,這些銀子向例不計入總數,只年終方呈御覽,老佛爺忘了?”瞅著慈禧太后點了點頭,李蓮英接著道,“隻老佛爺讓那翁同龢出面幫襯著,動用起來怕是頗費周章。” “現下還有可用之人嗎?如今這銀子是萬萬少不得的,任換了他們哪個,只怕我都沒一天安生日子過的!” “這也是。”李蓮英賠著笑臉,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沉吟片刻,說道,“老佛爺,奴才尋思,老佛爺不妨藉著振興海軍的名目,開一個海軍報效捐,凡報效海軍經費實銀七千兩的,作一萬算,請老佛爺賞他一個即選知縣做做。另外,也可向那些總憲、撫台開口,沒老佛爺哪會有他們今日?若還是不夠,便讓李總督從北洋海軍那兒先撥點。如此一來,豈不萬事大吉了?” “我還指望著海軍給我長臉呢,那兒的銀子不能動。” “奴才聽說光買一艘軍艦就得上百萬兩銀子,說來不也就少買幾艘軍艦嗎?咱煌煌天朝,難不成少了這幾艘軍艦便玩不轉了?再說,也不是非要動用海軍的銀子,不到萬不得已,不動它不就是了嗎?” 慈禧太后凝神仰望著廣袤的天穹,盞茶工夫,方移眼望著李蓮英道:“這事嘛,還是緩一陣子再說吧。” “老佛爺——” “現下這棘手的事一件接著一件,還是少生事端為好。”慈禧太后長長地籲了口氣,“這樣,待來年園子這邊事情大體都平穩了,再辦這件事吧。”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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