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第2章 第二章初議撤簾

“當初皇上年幼,為了保住祖宗留下的這份基業,應諸臣工堅請,我方掛了這簾子臨朝聽政……如今皇上年歲也不小了,我尋思著過陣子便將這簾子撤了。” 因心裡裝著事,那爾蘇輾轉反側翻了大半夜的燒餅。剛矇矓睡去,只聽屋角自鳴鐘又是沙沙一陣響,無比響亮地連敲了五聲,緊接著下人們在院子裡穿梭往來的腳步聲、竊竊私語聲便不時傳了進來。那爾蘇長吁了口氣,已是雙眸炯炯,見福晉美芸已披衣偏身坐在床沿,便道:“這麼早便起來了?” “你睡不安,我怎睡得安?”美芸粉面桃腮,如月明眸滿懷深情地望著那爾蘇,一襲輕紅羅衫更襯得她膚若瑩玉。見他已經醒了,遂趿鞋為他斟了一杯茶兌溫了端來,笑道,“你漱一漱,好歹再歇會兒,便是睡不著,閉目養養神也是好的。”“都這般光景了,能睡得著嗎?”那爾蘇漱了漱口,望眼嬌滴滴的妻子,心裡頭不覺一股熱浪襲來,遂一手拉過美芸,在她溫潤綿軟的腹部輕輕摩挲著。

美芸一張嫩臉漲得通紅,微啐了口,說道:“你——都這般光景了,叫丫頭們撞見了什麼看相呀。”那爾蘇見她嬌媚羞澀,越發撩得上火,一把拉她進了被窩。美芸嘴裡還欲言語,只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垂渾身軟癱,遂又是如此這般一番。事畢,那爾蘇只覺身子虛軟無力,遂擁著美芸閉目養神,不想卻睡了過去,待复醒來看表時,卻已是辰末巳初時分,忙穿衣整冠,出門望天時,卻是陰沉沉一派山雨欲來的景象。見管事正自指揮著一幫下人打掃院落,那爾蘇遂問道:“老爺可曾回來?” 管事聞聽忙快步上前,打千兒請安道:“回大少爺,老爺還沒下朝呢。” 往前廳與母親請了安,那爾蘇只覺心中沒來由積鬱得發脹,吐不出按不下堵得難受,遂與弟弟博迪蘇一道牽馬出府,潑風價直出永定門,大大兜了個圈子,尋思著打馬回府之時,遠遠便聽絲竹清幽,一女子聲氣隨風飄了過來。

循聲前行,卻發現一座酒肆。抬眼看時,但見匾上端正寫著“太白仙居”四字。博迪蘇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壞,但也算不得上乘之作。”博迪蘇聞得聲音,轉臉看時,卻見一二十左右青年,面如冠玉,目似點漆,兀自微笑望著自己。 “不知這位仁兄——” “嗬,這可真巧了。”博迪蘇話未落地,只見從那青年背後閃出一人來,卻正是大刀王五。王五“哈哈”笑了兩聲,揮拳輕捅了那爾蘇兩下,道:“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義弟,上譚下嗣同,字復生,號壯飛。哦,復生,這二位便是昨日我向你提起的伯王爺的公子那爾蘇和博迪蘇,北京城沒人不知道的。” “二位公子大名早聽五哥提及,”譚嗣同拱手道,“今日一見真可謂三生有幸。”

“哪裡哪裡,譚兄客氣了。” 這時間,跑堂的已跑了過來,打千兒笑道:“喲,幾位爺來了,快裡邊請。不知幾位爺用些什麼?”說著話引四人進得店來。因見樓下嘈雜得厲害,譚嗣同不禁皺了皺眉頭,說道:“這太亂了些,我們上樓去。”跑堂的一怔,眼見四人抬腳便欲上樓,忙三步併兩步上前賠笑道:“各位爺,請包涵著些。李公子今兒在樓上,怕人打擾,吩咐──”話未說完,王五已冷笑道:“他喝他的酒,我們吃我們的菜,誰又礙著誰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銀餅扔了過去。跑堂的還待說些什麼,因見著王五雙手叉腰,怒目而視,不覺閉上了嘴。 四人隨著跑堂的上樓來,只見屏風相隔,南邊尚自空著間雅座,遂徑自坐了。不大工夫,酒菜上來。因見眾人坐了,那爾蘇把壺斟酒,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真是一點不假。我今兒能和譚公子同席吃酒,實在緣分不淺。來,便為這緣分滿飲此杯。”說罷徑自仰臉一飲而盡。

“你們整日悶在府裡讀那破八股,哪曉得這些旁人看來再簡單不過的道理?趕明兒跟我出去轉轉,保准讓你們大開眼界。”王五放下酒杯,抬手抹了把嘴,复夾了些豆筋慢慢嚼著,笑道,“哦,對了。你們兄弟這平日里忙得腳不沾地的,怎的今兒有空出來?” “這鬼天氣,昨兒還好好的,現如今卻是烏雲壓境,直叫人心堵得難受。”那爾蘇籲了口氣,說道,“出來散散心。” 王五劍眉微皺:“可是和約之事不如意?” “阿瑪早起上朝,現如今還沒迴轉呢。”不待那爾蘇回話,一側博迪蘇兩眼閃著希望之光,面帶笑容道,“不過想來老佛爺和皇上是斷不會準此和約的,一準會讓李中堂與那法賊再行磋商。” “皇上許是不會應允,隻老佛爺那怕是……怕是不可能的。”譚嗣同似乎不忍打碎博迪蘇心中那美好的幻景,猶豫了一下方道。

“此話怎講?” “打咸豐朝英法聯軍打進京城,老佛爺的膽便讓那些洋毛子嚇破了——” 那爾蘇舉杯正欲飲酒,聞聽此言警惕地環視了眼周遭,方低聲道:“此處不同府邸,人多嘴雜,譚兄切不可高聲議論,免得——” “這有什麼?無論走到哪,我都是這個話。”譚嗣同濃眉微揚,冷笑兩聲道,“二位不妨想想,打老佛爺掌權以來,咱大清朝與那些洋毛子簽了多少條約,可有哪個條約哪個條款與咱有利?便拿這次來說,老佛爺若欲揚我國威,為何偏偏在一派大好形勢下傳旨停戰議和,這不明擺著嗎?依我看老佛爺如若真如你們所想,傳諭李中堂再行磋商,亦只不過堵人嘴過形式罷了。” “嗯,復生說得在理。”王五點了點頭,道,“老佛爺若有那份心思,咱大清也不至於落到如今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

博迪蘇低頭沉思片刻,抬眼望著譚嗣同道:“依譚兄之見,該如何是好?” “要改變眼下這般局面,只在一個字:變!”譚嗣同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窗外,侃侃說道,“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還是這個理兒。唯有改變眼下種種弊端,我大清朝方有中興之可能。” 博迪蘇輕輕點了點頭,只卻又眉頭微皺道:“譚兄所言甚是有理。只依著老佛爺那脾性,這可能嗎?” “這有甚愁的?”王五兀自嚼著菜,聞聽“咕咚”一聲咽了下去,望著博迪蘇笑道,“我看你吶,滿腦子都讓那些破書給塞滿了。皇上眼下多大了?待皇上親政,老佛爺撤簾,豈不一切都結了?” “若到那時皇上依舊維持這般局面,又該如何?”那爾蘇插話道。 “前途如何豈是你我現在所能料想得到的?眼下只有靜觀其變了。不過,皇上究竟是愛新覺羅氏子孫,想來不會甘心便這般下去的。來,吃酒吃酒。”說罷,譚嗣同舉杯徑自飲了。當下四人高坐酒樓聽樂談天,不一時便酒酣耳熱。只此時,那樂聲卻止住了,一陣男子聲氣傳了過來:

“嗬,沒看出來這小妞不但人長得水靈,曲子還唱得不錯。來,上前來,讓爺我好好瞧瞧。” “這等千人騎萬人壓的破爛貨爺您也瞧得上眼,豈不太……太那個了嗎?俺師傅昨日里弄的那妞兒那才叫好呢!” “阿兄,是嗎?” “這——那妞兒倒也說得過去。李兄回頭若是看得上,我給您送府裡?” “好,咱這可就一言為定了。到時你若捨不得,那我可——” “一定一定。” “無恥!”聽得那般言語,譚嗣同一張俊臉頓時青一陣紫一陣,不無憤慨地說道,“如今時局日艱,可這些人卻沉溺於酒色之中,真真可恥、可惱、可恨!”那爾蘇幾杯酒下肚,略顯蒼白的臉泛上血色來,見譚嗣同那般神態,搖頭笑道:“如今這般情景京城裡比比皆是,譚兄又何必傷感?”譚嗣同嘴唇翕動著正想說些什麼,屏風一動,一個長隨打扮的人進來,橫著眉下死眼盯了四人一陣子方冷冷問道:“方才是哪位在說咱家爺的壞話?”

譚嗣同仰靠在椅子上,一隻手端著酒杯,微睨了一眼來人,冷冷道:“怎麼?我說錯了嗎?”那長隨被他冷峻的神氣所懾,又見王五膀闊腰圓怒目而視,倒有點不知所措了。正在發怔,便聽有人大聲道:“錯沒錯爺我說了算!”接著一男子腳步橐橐踱了進來。看那人時,四方臉上兩撇倒掃帚眉分得很開,厚厚的嘴唇,兩角向下垂著,一臉旁若無人的驕橫氣。卻正是李蓮英的大公子、二品花翎守備李成武。 “喲,我還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東西,原來是貝勒爺您呀,真是失敬失敬。”李成武環視了眼周匝,乾咳兩聲冷笑道,“這兩位仁兄想必有些來頭吧?” “這位便是那源順鏢局的王五,那一位——”阿敏阿這時間亦走了進來,望眼王五冷哼一聲說道。 “在下姓譚名嗣同,區區一介書生。”

“方才想必是閣下厚語抬愛吧。”李成武乜斜著眼盯著譚嗣同。 “正是在下。怎樣?” “怎樣?到地方你就知道怎樣了!”李成武下死眼盯著譚嗣同,惡狠狠道,“來呀,將這廝與我綁了送順天府衙!” “是!” “慢著。”這時間,那爾蘇站了起來,說道,“李大人大人大量,何必為此區區小事大動干戈?我這位朋友多吃了些酒,言語冒犯之處,還請看我薄面多多包涵著些。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成武雖說有李蓮英撐腰,然伯彥訥謨祜身兼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九門提督等數十個職務,位高權重,京城中人背地裡皆以“伯半朝”稱之,是以那爾甦的面子卻是無論如何不能不給的。只就如此收場,面子上實在過不去,當下不知該如何是好。

“宰相肚裡能撐船。難不成李大人連這點肚量也沒有嗎?” “這……只是……” “好了,我這與你賠個不是如何?”那爾蘇說著拱了拱手,“來,酒菜尚溫,咱一起吃頓酒,這事便算過去了。”說罷便招呼眾人坐下。 如此光景,又是如此些人物,吃酒哪還來得興趣可言?譚嗣同欲拱手告辭,卻又礙著那爾甦的面子,只得坐了一側喝著悶酒。好不容易捱到時近申時,眾人方自散去。 回鏢局安頓好醉意濃濃的譚嗣同,已是酉牌時分。 豆大的雨點打在樹葉上,嘩嘩作響。王五濃眉緊鎖,閉目仰躺在椅上,良晌,方發洩胸中鬱氣般長長透了口氣。醉俠張三呆坐一旁兀自喝著悶酒,聞聽嘆口氣道:“都是張三無能累了五哥,我──” “好了,不要說這些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事情豈能盡如人意?”王五微睜雙眼,寬慰了張三一句,問道,“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 “前兒個夜裡。”張三雙手握拳,怒目圓睜道,“打五哥你走後,我便依你的意思緊趕路程,來到城外時因城門關閉便歇在了'悅來客棧'──” “可是緊挨著驛站那家?” “是。” “緊挨驛站也敢動,看來此人非但武功不錯,而且有些來頭。”王五抬手揉著太陽穴,沉思片刻,道,“你可探得什麼消息?” “問了跑堂的,說寅牌時分有一尖嘴猴腮漢子忽結賬奔了京城。昨日我在京城找了整整一天,卻連人影也沒見著。” 王五聽罷,复沉思片刻,眉棱骨抖落下方待開口說話,不想一個打雜的伙計卻奔了進來,打千兒道:“五爺,奉宸苑郎中楊立山楊大人來了。”王五怔了下,起身邊吩咐備茶邊向外迎去,甫至門前,不想楊立山已徑自行了過來。 楊立山,字豫甫,土默特氏,蒙古正黃旗人。光緒五年以員外郎出監蘇州織造。織造衙門專管宮中所用的綢緞、御用衣料,經年不改。慈禧太后頗好打扮,聞得楊立山頗具才幹,遂委了他這個差使,不想他果能獨出心裁,繡出新樣,遂得慈禧太后歡心,向來一年一任的“織造”差使他一干便是四年。後來在李蓮英提攜下,楊立山由蘇州調京,被派為奉宸宛郎中,是內務府司員中一等一的紅人。 “不知楊大人光臨,有失遠迎,還請多多包涵。”王五拱手道句,導了楊立山入內。楊立山徑自坐了,抬袖撫著剃得趣青的額頭冷冷道:“今日該交貨了吧?” “方才在下兄弟回來,只——”王五咬著嘴唇,猶豫片刻終開口道,“隻大人的貨在京郊被賊人掠去──”“什麼?你說什麼?!”楊立山一雙三角眼瞪得牛鈴般,大聲道,“丟了,你們是做什麼吃的?!”王五腮邊肌肉抽搐了下,旋即忍氣道:“大人息怒,貨由咱鏢局丟,咱們定會竭力找回來。請大人多包涵著些,相信在下不日便會完璧歸趙。”楊立山斜眼望著王五,臉上掛了層霜般冷笑道:“不日?你曉得那是什麼東西嗎?何首烏!百年何首烏!不是黃金白銀!賊人若掠去用了,你拿什麼還呢?” “這——” 何首烏,一種名貴藥材,具有補肝腎、益精血、養心安神之功效,久服能益壽延年。相傳此藥一百年者稱山哥,服後顏色紅潤,百病皆無;二百年者稱山翁,服之顏如童子,返老還童;三百年者稱為山精,久服能坐地成仙!王五聽罷,內心亦不由得一緊,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良晌方開口道:“大人寬心,明日一早在下定將貨物一絲不損奉還。” “若還不了呢?” “殺人不過頭點地。在下以這鏢局作抵,明日一早若不能追回失貨,這鏢局便歸大人所有。不知大人以為怎樣?” “好,明日一早給不了貨,可別怪我不留情面!”說罷,楊立山起身,腳步橐橐而去。 望著那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王五隻覺心中塞了團破棉絮價堵得慌,來來去去踱了幾圈,兀是堵得難受,一甩手出了屋,站在台階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用這清冽的寒氣驅散心中的鬱悶。 四周死一般寂靜,漆黑的蒼穹上半點星辰亦無,王五仰望蒼穹一動不動,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想。不知過了多久,屋內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敲了一十二下。王五皺皺眉頭,喃喃自語道:“交子時了。”便進了屋,待再出來時,卻已是一身夜行打扮。 李蓮英府邸,光只北京一地,就有後公用庫、彩合坊、碓房居、文津閣街、酒醋局胡同等數十處之多,其中以後者最為宏偉。整個建築佈局是典型的北京大四合院,全部院落皆坐北朝南。其中中路一處最為講究,高大的門樓向南開在正中,上書慈禧太后親題“李府”二字。四級青石台階上有一對石質抱鼓,階下兩側各有一對石獅子,門簷下用方磚雕以翎毛、花卉鑲嵌,煞是好看。故而每出宮回府,李蓮英便多居此處,其他幾處倒讓兄弟子侄們住了。 卻說李蓮英侍駕還宮,恰府裡帶信進來,言母親自大城進京,只因著慈禧太后身子骨不舒坦,复折騰了半日光景,待回到酒醋局胡同府邸時,已是天交丑時。四子李福蔭早在門簷下候著,眼見轎子穩穩落地,快步下階上前,打千兒躬身請安:“父親您可回來了,四叔陪著奶奶從大城來了,現下正在西廂房打'雀兒牌'呢。”“是嗎?”李蓮英滿臉笑容道了句,不待小太監攙扶,徑自急匆匆奔了進去。繞過正房,便聽見幾個女子在唧唧喳喳說笑,循聲進西廂房,只見夫人金鳳、四弟李升泰正自陪著母親打“雀兒牌”,還有一個女子背對著門,卻不知道是誰。周圍十幾個侍候的丫環見他進來,忙一齊躬身道了萬福。 “母親,兒回來了。”李蓮英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李老夫人老眼昏花,兀自滿心思在那牌上,聞聽輕應了聲卻道:“我打──白板。鳳兒,該你了吧。”李升泰見狀,忍不住笑出了聲:“娘,二哥回來了。” “嗯?”李老夫人怔了下,這方看見跪在地上的李蓮英,忙道,“我的兒,你可想煞為娘了。快起來,讓為娘好生看看你。”望著母親花白的鬢髮,眼角那深深陷下去的魚尾紋,李蓮英忍不住鼻子一酸,聲音嘶啞道:“恕孩兒不孝,不能回去看您老人家。”說話間金鳳已經搬過椅子請李蓮英坐了。李老夫人顫抖著手撫摸著李蓮英的頭:“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便二十多年了,這多年來,為娘沒一日不念叨你。”說著話,一行老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娘,見著二哥您該高興才是呀。”李升泰一旁插口道。 “渾小子,你曉得什麼?”李老夫人嗔怒了句,抬袖拭了淚水,笑道,“我這便是高興,知道嗎?蕪兒,還發什麼呆,快見過你哥呀。”李蓮英這方仔細看那女子:賽雪欺霜的粉白小臉上,烘染著一層朝霞般鮮豔的紅暈,細長眉兒如蝴蝶翅膀一樣左右開展著,雖說不上天姿國色,卻也明艷照人,美麗極了。李蓮蕪聽得母親聲音,起身蹲了萬福:“小妹蓮蕪見過二哥。” “不想妹妹長得這般好看。”李蓮英點頭笑道,“今日緊張,不及與妹妹備見面禮,趕明兒哥哥加倍補上。妹妹喜歡什麼儘管說便是了。” 李蓮蕪狡黠地眨眨眼,笑道:“小妹聽得宮中極是宏偉壯觀,哥哥若能帶妹妹進去開開眼,便算是最好的見面禮了。”不待李蓮英開口,李老夫人已嗔怒道:“瞎胡鬧,那地方是你去得的嗎?這麼大了還一門心思在玩上,看你將來怎找得到婆家。” “娘!”李蓮蕪一張嫩臉頓時如熟透了的柿子般紅。 “好,哥哥答應你。不過,若讓萬歲爺瞧見,不放你出來,那可別怪哥哥。” “哥哥你也取笑我。看……看我不打你。” “哥哥求饒,再也不敢了。行嗎?”李蓮英說著,轉臉對母親笑道,“娘,今日時辰不早了,您還是早點歇息吧。” “不困不困,難得有此機會——” “娘。”李升泰坐在一邊,兩張眼皮直打架,聞聽忙道,“身子骨要緊,您就歇著吧。日後您便在這裡,還愁沒機會與二哥樂和?” “那──”瞅著李蓮英亦是兩眼惺忪,李老夫人終道,“好,聽你們的,歇息。”說著便欲起身,金鳳、李蓮蕪忙上前攙著。 回到自己房中,雖說眼皮直打架,可李蓮英卻絲毫沒有睡意,他仰臉躺在炕上,想著早年的情景,不覺心潮澎湃,難以抑止,兀自激動時卻聽得外邊傳來一陣抓賊的聲音,頓時坐直了身子,方待蹬鞋下炕,金鳳卻嚇得抱住了他的雙腿:“老爺,這是怎……怎的了?”李蓮英不及開口,房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一人已闖了進來:“父親,有賊──” “混賬東西,慌什麼?!”李蓮英被此景嚇得渾身一哆嗦,待看清是長子李成武時,提到嗓子眼的心方落了下來,吩咐金鳳道,“你去娘那邊,告訴她沒什麼事,儘管歇息便是了。”說罷,這才轉臉向李成武問道,“怎麼回事?”李成武抬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定神道:“孩兒方自歇息,不想一蒙面人忽地闖進房來——” “怎樣?” “他……他……” “到底怎樣?!” “那人搶走了孩兒房中一個丫頭。” “虧你說得出口!不爭氣的東西,整日價只知拈花惹草,我看你這條小命遲早要交代到這上邊!”李蓮英冷哼一聲,沒好氣道,“還丟了什麼?!” “孩兒不……不曉得。” “下去查清楚了,明兒一早拿我帖子去順天府。以後少整日價給我惹事,知道嗎?!” “是……是。”李成武怯怯應了句,轉身出屋而去。不多時,四周又恢復了先時的寧靜。 寅牌時分,醇親王奕譞就被下人叫了起來。這一夜他沒有睡好,渾身冷一陣熱一陣甚是難受。雖然名義上禮親王世鐸是領班軍機大臣,但大小事兒還得他拿主意,沒奈何由人服侍著穿了袍褂、冠帶、朝珠,便打轎直趨西華門。下轎看時,尚自滿天星斗,奕譞伸欠著呼吸了口清冽的空氣,心里頓覺清爽了許多,正待遞牌子進去,這方發現一個外省官員已立在門前大黃燈籠下。見他過來,那人提袍角跪了下來:“下官馮子材給王爺請安。” “喲,原來是南幹呀。”奕譞定睛看時,卻原來是在鎮南關一役中威名遠揚的老將馮子材,遂笑著招呼道,“快快起來,你是何時來京的?” 馮子材,字南幹,號萃亭,廣東欽州人,出身於貧苦家庭,早年曾參加廣東天地會劉八起義,後歸順清廷,隨向榮、張國樑鎮壓太平軍起義,因功官至提督。光緒八年因病退職。光緒十年,中法戰事起,遂重新起用,授與廣西關外軍務幫辦之職,此時已是奔七十的人了。 “下官昨兒個夜裡亥時方進的京,因恐擾著王爺歇息沒去請安,還請王爺恕罪。” “老將軍這說哪兒的話來?”奕譞說笑著遞牌子進了宮,“以老將軍此番之功業,便天大的罪過也可免的,況此不值一提小事。” 停戰議和,前方將吏莫不心有不平,馮子材更是義憤填膺,曾托湖廣總督張之洞上折“請誅議和之人”。當下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冷笑,道:“王爺所言下官實不敢當。依下官看來,唯那些主張議和之人方算得為朝廷建功立業了呢。” “老將軍心有不平,本王曉得,便是本王又何嘗想如此?”奕譞尷尬一笑,違心道,“隻眼下朝廷亦有不得已之苦衷呀。連年的天災再加上紛爭不息,國庫實已拿不出銀子了,這戰事若要繼續下去,咱拿什麼打?而且近來小日本亦蠢蠢欲動,朝廷豈有心力兼二者?這些還望老將軍多多體察才是呀。” “王爺所言許有道理,只如此大好局面便這樣喪失,下官這心裡實在是——”馮子材說著,一行老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奕譞想以言語勸慰,一時間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兀自發怔間,但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抬眼看時,卻是養心殿首領太監寇連材。 寇連材近前打千兒請了安,道:“萬歲爺有話,王爺來了便請過去。” “公公曉得是什麼事嗎?”奕譞眉頭緊皺。 “奴才不曉得。王爺過去便是了。”寇連材應了句,轉身便去了。奕譞猶豫片刻忙疾步跟上,待至養心殿外,聽聽裡頭毫無動靜,奕譞遂定神輕咳一聲道:“臣奕譞恭請皇上聖安。” “進來吧。” 進西暖閣,只見光緒兀自兩眼閃爍望著自己,奕譞忙佝僂身子欲行大禮,卻聽光緒吩咐道:“阿瑪不必多禮,坐著回話便是了。”“謝皇上。”奕譞答應著斜簽身子坐了,想想昨日的事情,心裡直怦怦亂跳,不知今日又會怎樣。卻聽光緒開口道:“阿瑪上年歲的人了,以後不必這麼早便進宮來。對了,還沒用早點吧?朕讓奴才們備了些,你就在這進些。” 說話間,王福輕手輕腳端著一個銀條盤進來。光緒端杯,用蓋子撥著浮茶,說道:“昨日一番折騰,朕料你也沒好胃口,用點家常的許還能進得香,所以吩咐奴才們做了些。”“謝皇上隆恩,只奴才進宮——”奕譞兩眼閃著淚花,輕咬嘴唇,婉拒道。話音還未落地,光緒已自開了口:“奴才們既已備了,阿瑪便多少進些。完事朕還有話說。”說著起身徑自去了東暖閣。 望著眼前條盤,奕譞猶豫了好一陣,因著光緒尚有話說,遂胡亂吃了幾口便奔東暖閣來。進屋看時,只見光緒兀自伏在案上翻閱著奏摺,一側王福垂手肅立。奕譞猶豫著準備說些什麼,只尚未開口卻聽光緒已自說道:“本朝以孝治天下,老佛爺養育之恩,朕自會銘記心中。但朕也不能忘了父子之情,否則讓天下億萬蒼生怎生看朕?這兩日的事朕昨兒個夜裡請安時已向老佛爺說清楚了,阿瑪不必再放心上。” “皇上,”聽得光緒言語,奕譞面色頓如死灰一般,良晌方顫顫道,“您真……真的與老佛爺說了?” “嗯。”光緒這方抬起了頭,端杯呷一口茶說道,“與其這般讓老佛爺猜忌著,倒不如說白了好。”說著兀自轉了話題,“給李鴻章的上諭發出去了嗎?” 老佛爺若像你想的那般便好了,我的皇上兒呀!聽得光緒言語,奕譞只覺兩眼模糊,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忽聽光緒問話,忙收神道:“皇上心思微臣曉得,只希望一切皆如皇上所願。”“阿瑪,你──”光緒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搖了搖頭道,“事已過去,就不要去想了。朕方才是問你給李鴻章的折子可已發出。” 奕譞這方完全回過神來,方待起身告罪,卻見光緒兩手虛抬,遂道:“回皇上,上諭昨日午時已發出。對了,臣方才進宮,遇著了馮子材──” “是嗎?”光緒臉上掠過一絲喜色,“他什麼時候進的京?” “昨兒個夜裡。” “嗯。朕倒真想見見他呢。”說著吩咐道,“宣馮子材進來!” 馮子材雖說是奔七十的人了,可進宮面聖的機會卻是少得可憐。至殿前將周身衣服打量了再打量,整理了再整理,方抬腳輕步進來。低頭看時,地上方磚光可鑑人,正殿中心雍正帝御書“中正仁和”匾額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兀自出神時,只聽里屋光緒開口道:“外邊可是馮子材?怎生不進來?” “臣廣西關外軍務幫辦馮子材給皇上請安,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聽得聲音,馮子材方覺失態,忙疾步入內叩頭道。 “老將軍起來回話便是。”光緒細細打量了眼馮子材,面露喜色道,“看老將軍年歲,總在六十開外了吧?”說著用手虛指了下雕花木墩。馮子材拿捏著身子坐了:“回皇上,臣今年六十有七了。” “喲!這般年紀尚能領兵作戰,建功於邊陲。老將軍真可與古之廉頗相媲美了。” “皇上過獎,臣之能耐豈敢與廉頗並論?” “老將軍謙虛了。”許是坐得太久,光緒說著挪了下身子,“前方情況如何?” 馮子材睨了眼醇親王奕譞,輕咬嘴唇道:“回皇上,自朝廷頒旨議和以來,前方再無戰事,只軍兵士氣……十分低落。”光緒帝聽了,舒展的眉頭微皺了下,旋即苦笑了聲,說道:“朕曉得,是朝廷這次傷了將士們的心。只……只朝廷也有難言之苦衷,你為官多年,朕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醇王爺,朕欲以馮子材督辦欽、廉防務,會辦廣西軍務,並晉太子少保,改三等輕車都尉。你意如何?” “皇上思慮周詳,非臣所能及。不過此事尚須……尚須奏請了老佛爺。”奕譞沉思了下,回道。 “朕曉得。”光緒點了點頭,移眼复望著馮子材道,“大凡治世,寬則濟之以猛,猛則糾之以寬。如今這人心玩忽,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只知趨炎附勢。”光緒說著呷了口茶,接著道,“便拿此次沖突來說,雖則法賊兵器堅利,然而我將士若皆能似你這般悉心用命,忠於朝事,朕想也不至於像前期那般狼狽不堪,讓天下人寒心!因而當務之急,還在一個'猛'字。” “皇上所言甚是,臣定銘刻在心。” “這便好。朕這次讓你去督辦欽、廉防務,並會辦廣西軍務,說白了也不是什麼封賞,只是想藉老將軍的威望,整飭軍紀,固我西南邊陲。朕的這點心思,你理會得?” “臣曉得。但請皇上放心,只要臣在一日,便決不讓外夷踏入我邊陲半步!” “嗯。”光緒輕應了聲,復道,“記著該嚴時一定要嚴,不可縱容姑息。” “嗻!” 光緒長吁了口氣,方欲再說些什麼,耳聽金自鳴鐘連撞八聲,卻已是辰時,遂道:“朕要說的也就這些,待會兒退朝不必再來跪安了。”說著神色莊重地站起身來,吩咐道,“起駕乾清宮!” “嗻!”寇連材答應一聲疾步出去。不多時,但聞鼓聲大作,直傳出午門外。 “老佛爺起駕乾清宮!” “萬歲爺起駕乾清宮!” 此時東方已經透亮,午門外文武百官兀自三三兩兩開鍋稀粥一般。忽聽宮內鐘鼓聲大作,忙不迭躬身凝神。不多時,便見慈寧宮管事太監崔玉貴疾步走到午門正中,扯嗓子朗聲道:“有懿旨,著六部衙門堂官並諸王爺、軍機,入乾清宮朝會!欽此!” “嗻。” 當下便由醇親王、慶郡王領頭帶著眾官進去。待至乾清宮,卻見兩乘明黃軟轎已自停在一邊,二人心知慈禧太后、光緒皇帝業已進殿,對視了眼忙導著眾官進去。 “臣──恭請老佛爺、皇上聖安!” “都起來吧。”明黃紗屏後的慈禧太后懶洋洋道了句,環視周匝,接著道,“前日里李鴻章呈進折子,稱與法國議和之事已有了眉目。昨日里我和軍機們商議了下,其中個別條款不甚妥帖,已傳諭李鴻章再行悉心磋商。此次議和前陣子降旨已經說過了,朝廷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說話間,瞥見佇立一側的馮子材,慈禧太后遂道,“馮子材,前邊情形如何,你最清楚不過,你且說說看。” “嗻。”馮子材兀自低頭四顧,忽聽得慈禧太后傳喚,忙收神道,“托老佛爺、皇上洪福,前線將士悉心用命,終取得鎮南關一役勝利──” “這些事大家都曉得的,就不必說了。前線將士精氣神如何?” “回老佛爺,幾月征戰,說不疲憊那是假的──”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插了口:“都聽見了嗎?將士甚是疲憊呀!以此疲憊之師再行作戰,結局會怎樣?!可如今仍有一些人為一己之私慾,喋喋不休、說三道四。整日價嘴裡喊著為主分憂,難道便是這樣分的憂嗎?今日我把話挑明了,此事便這樣了,若再有人敢背地裡說三道四,蠱惑人心,不論是何身份,我定嚴懲不赦!” 慈禧太后一住口,眾人的心立時便縮成了一團。光緒皇帝坐在御座上幾次忍不住想開口,卻都被奕譞用目光止住。一時間乾清宮靜寂得便針落地都聽得見。 “這次打了勝仗,好歹也出了下這麼多年來的悶氣。”慈禧太后滿眼都是得意之色,環視眾人良久,方輕咳兩聲道,“奕譞,依你看,馮子材該怎麼賞功?” “依奴才看來,以馮子材此番之功業,便是賞個總督、巡撫也不為過。”奕譞斟酌了下,道,“不過目下雖說停戰議和了,然滇越邊境未見得便安寧,委個生手過去奴才恐又生出變故,故奴才意思,不如以馮子材督辦欽、廉防務,會辦廣西軍務,這樣也算輕車熟路。請老佛爺聖裁。” “萊山,你什麼意思?” “馮子材這一仗可與熙朝施琅海戰征討鄭氏相媲美,如此似嫌低了些。”孫毓汶拈鬚沉吟著說道,“不過,醇親王所言亦甚是有理。臣意現在便依醇王之意,待日後這局勢安寧了,再與升遷也不遲。這樣,也省得下頭又有異議,不知老佛爺意下如何?”慈禧太后點了點頭,道:“好,就依這意思辦。馮子材。” “臣在。” “從今日起,我便將西南邊陲交與你了,你須體諒朝廷一番苦心,悉心用命,知道嗎?” “臣謹遵慈諭。” “閻敬銘,你可有異議?”見閻敬銘眉頭緊鎖,慈禧太后遂道。閻敬銘愣怔片刻擺了一下袍角,沉吟道:“臣無異議。臣是在想著該如何勞軍是好。” “此役非同一般。這麼多年了,好歹也算替咱大清國挽回了些顏面,是該好好犒賞一下才是。”慈禧太后沉思了下,道,“你估摸著得多少銀兩?” “臣正揣摩這事呢。粗略估計下來,少也得三百萬左右銀子。” “前方打這麼大勝仗,花幾個錢無論如何也不過分的。”說話間,慈禧太后語音一轉,“不過,今年這還有大半年頭在後邊呢。此時若是大手,日後倘有緊要事需用銀子,只恐就──”“親爸爸,”慈禧太后話尚未說完,光緒忍不住開了口,“這些銀子兒臣以為萬萬省不得的。不說別的,單只就層層剋扣這一條,最終落到兵士手裡的銀子又能有多少?”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字叔平,江蘇常熟人。咸豐朝狀元,光緒八年入主軍機,光緒十年隨恭親王奕一同被罷免。不過,目下依然是光緒皇帝的師傅。聞聽點頭躬身道,“如若朝廷為這事再分斤掰兩,不但不成體統,也有損朝廷顏面。” “這些道理還用你們教我?” “臣……臣不敢。”翁同龢猶豫了下,終跪倒在地,低聲道。 慈禧太后兩眼閃著寒光,細碎白牙咬著,良晌方惡狠狠道:“不敢?我這話未說完你便插口,還說不敢?你這個師傅是怎生做的?難道連這點起碼的規矩都不懂嗎?” “臣一時唐突,還望老佛爺——” “親爸爸。”光緒皇帝望著有些反常的慈禧太后,忍不住站起身來跪倒在地上,徐徐道,“此事皆由兒臣所起,兒臣甘願受罰。” 一場歡喜事沒想到卻節外生枝,眾官兀自懵懂間,眼見光緒帝起身跪倒在地,忙紛紛跪在地上,叩頭高呼:“老佛爺息怒。”慈禧太后頰上青筋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下,冷哼一聲:“不出力卻能討好的事兒誰不願做?可也得量力而行才是!不怕一萬但怕萬一,若以後真急著銀子用,你有何法子可想?” “兒臣——”光緒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對。 “沒法子了?凡事多動動腦子,不要忘了,你是大清國的皇上,光憑意氣用事,只怕祖宗創下的這點子基業遲早要送在你手裡!”慈禧太后斜眼光緒,惡狠狠道了句。旋即長吁口氣,定神吩咐道,“都起來吧。說說看,此事到底怎生處置?”“老佛爺深謀遠慮,非做奴才的所能及。”慶郡王奕劻思量了陣,小心奏道,“依奴才之意,勞軍之事既不能免,便將賞銀折半。不過,可傳諭各級將領不得隨意剋扣,一經發現,嚴懲不貸。” “臣也是這個意思。”眼見慈禧太后瞅著自己,奕譞忙道。 “皇上,你呢?” “兒臣無異議。” “無異議便好。”說到這裡,慈禧太后不無得意地冷哼了聲,端杯微呷了口。滿殿鴉雀無聲,良久,但見她環視周匝,乾咳兩聲道,“當初皇上年幼,為了保住祖宗留下的這份基業,應諸臣工堅請,我方掛了這簾子臨朝聽政,一眨眼十幾年便過去了。想想這些年,雖不敢說有什麼功勞,卻也好歹沒出什麼岔子。如今皇上年歲也不小了,我尋思著過陣子便將這簾子撤了。” 寥寥幾句話,卻無異於平靜的湖面上投下塊千斤巨石。一時間乾清宮內直如開鍋稀粥般熱鬧,有的凝眉深思,有的自言自語,亦有的兩三人湊在一處竊竊私語,只光緒一人端坐在須彌座上,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喜悅之色。盞茶工夫,只見慶郡王奕劻、軍機孫毓汶等人一甩馬蹄袖,跪地叩頭道:“臣等恭請老佛爺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微微點了點頭,開口道:“都起來吧。我一個女人家十幾年來獨撐這麼大個局面,身子骨實在是乏透了,總不成你們願意看見我累死在這椅子上吧?話說回來,這簾子不撤,於理也不合。更何況還有人整日價背地裡嚼舌根子!”說著,慈禧太后下死眼望了下光緒皇帝和醇親王奕譞。奕譞不知是氣的還是緊張,蒼白的臉頰青一陣紫一陣。 “這事就這樣了。還有什麼要奏的嗎?”說著慈禧太后掃了眼周匝,復道,“既沒什麼,軍機們留著,其他臣工都跪安吧。” “萬歲、萬歲、萬萬歲!”眾官兀自竊竊私語,聞聽忙跪地高呼退了出去。眼見眾官退出,慈禧太后起身離座,來回踱著碎步,花盆底鞋橐橐響著,似乎對人,又似乎自語:“這下算是要輕鬆了——” “老佛爺,”孫毓汶猶豫了下,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愚見,皇上雖已近成年,終不曾親身涉獵政務,倉促間撤簾,只恐——奴才懇請老佛爺再行垂簾數載,待皇上諳於政務之時再行撤簾。” “這陣子皇上不也看折子了嗎?” “折子皇上是看的,不過拿主意還得老佛爺您呀。” “奴才……”奕譞雙腳一軟跪在地上,叩頭泣聲說道,“奴才懇請老佛爺看在列祖列宗的份兒上,就……就收回成命吧。” “你果真這般想的?”慈禧太后停步,望著兀自顫抖不已的奕譞。 “臣若言不由衷,願……願遭天譴。” “這說哪兒的話了。”慈禧太后說著移眼望向光緒。眼見父親這般樣子,光緒先時的喜悅早已掀至九霄雲外,違心道:“兒臣懇請親爸爸收回成命。”“既如此,那我這老婆子就好歹再撐陣子,待皇上大婚後再行撤簾吧。對了,皇上的婚事現在也該想著了,回頭擬個旨傳下去,凡王公貴戚、督撫將帥有德容兼備女子者,都到內務府報個名。另外,還有件事與你們說說。”慈禧太后說著頓了一下,“我想趁這陣子將清漪園修修,總不成撤簾子後還讓我老婆子待在宮裡吧。你們說呢?” 勞軍拿不出銀子,卻原來為的是修園子,眾人聽罷,心中登時雪一般亮堂,隻眼見得這般光景,皆默默不語。慈禧太后稍頓了陣,徑自開口道:“既然都沒什麼說的,那下去就讓奕劻和楊立山他們幾個去看看,估個數出來。”說罷,轉身腳步橐橐而去。 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光緒只覺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般不是滋味,正欲吩咐退朝,兀自跪在地上的醇親王奕譞面部突然痛苦地抽搐了下,一口鮮血從口中狂噴而出!光緒怔怔望著,一動不動,只用驚恐的目光看著。待太監們一擁而上時方回過神來,忙迭聲催促:“快!快喚李玉和來!” 李玉和一早起來,正抽空睡回籠覺,聽得傳喚忙火燒屁股般奔來,又是把脈又是掐人中,足足忙活了頓飯工夫,方道:“萬歲爺不必擔心,醇王爺只不過是身子虛弱,加之急火攻心,過會兒便會沒事的。” “皇上——”奕譞半晌方睜開眼睛,見光緒眾人俯身看著自己,使勁動彈了一下,勉強笑道,“奴才驚了聖駕,實在……實在是……”光緒容色慘淡,眼中已是淚花閃爍,哽咽道:“不要說了,都怪朕。王福,你和李玉和一道送醇王爺回府去吧。”說著,淚水已掉線風箏般滾落了下來。 回到養心殿,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裡,越想越覺萬緒紛雜,無以自解,光緒猶豫下起身出了殿:“小寇子!” “寇公公方才出去了,萬歲爺有什麼事?”一個宮女疾步上前,欠身答道。光緒沒有言語,沉吟片刻,抬腳下階徑自奔了禦花園。 初春時節,花神用她特有的手段,將禦花園裝飾得嫣紅柔綠。信步其間,光緒直覺得心曠神怡,好不愜意。忽的,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咯咯的笑聲,光緒皺了皺眉,循聲而去,待至跟前,卻原來是師傅翁同龢和兩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女:“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私自進入御園嬉鬧?!” “嗯──”翁同龢背對著光緒,聞聲懵懂了陣,忙轉身跪倒在地,道,“臣翁同龢不知聖上駕到,失儀之處還請皇上恕罪。” “喲,原來是翁師傅呀。朕說呢,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私闖御園?”光緒故意繃著面孔冷哼一聲。 “臣──” “哈哈哈……”望著翁同龢滿臉惶恐的神色,光緒忍不住笑出了聲,“師傅快快起來,朕與你說笑來著。對了,這都誰家女子?”說著,光緒移眼細觀二女子:大的口如櫻桃,腮似桃花,俊秀的面龐上嵌著一對甜甜的酒窩。那小的也長得如花似玉、明眸皓齒的,身穿紅色牡丹花上衣,腰扎粉紅色的鳳尾裙,但最使人動心的,還不在她這齣塵脫俗、美逾天仙的容貌,而是她那一種內在的氣質:嬌憨天真,毫無一點心機;純潔善良,宛若瑤池仙女。 “回皇上,此二女皆為侍郎長敘之女。”翁同龢起身道,“因聽著御園風景瑰麗,故求臣帶她們進來瞅瞅,不想擾了皇上雅興,還請皇上恕罪。”說著話,翁同龢向著兀自呆立一旁的姐妹倆一努嘴。 “奴婢給萬歲爺請安。” 長敘,已故陝甘總督裕泰之子。光緒三年官至侍郎。光緒六年與山西藩司何葆亨結成兒女親家,可好日子偏定在十一月十三日(聖祖仁皇帝賓天之日),此日國忌,連作樂也不准,更何況這等事?當下御史鄧承修便上折彈劾,遂被罷官,此後一直鬱鬱不得志,直至前陣子慈禧太后五旬萬壽時,方蒙恩開復原職。光緒聽罷,腦海中兀自搜索了陣,方點頭道:“朕想起來了,便是那個在聖祖爺賓天之日給兒子辦喜事的長敘吧。” “是。” “阿瑪一時疏忽,錯選了日子,難不成萬歲爺便將這帽子永遠扣在他頭上嗎?”那年紀小的女子聽得光緒言語,櫻桃小嘴立時撅了起來,不快道,“再說……再說阿瑪為這事也受過了呀。” “放肆!”不待光緒言語,翁同龢已斷喝一聲,厲聲斥道,“沒看這是什麼地方?你在對誰說話?”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 “你──” “師傅不必責怪她了。沒看出一向迂訥的長敘竟會養出這麼個伶牙俐齒的女兒,有骨氣,有膽魄!”光緒又看了眼那女子,眼中滿是讚賞神色,“這點朕便不如她。” 那女子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微微笑了笑。她本就天生麗質,笑將起來更有如百合初放,端的是國色天香。光緒目光動處,一時之間,不覺看得呆了。良晌,方發覺自己失態,輕咳兩聲掩飾道:“好了,你姐妹二人別處轉轉,朕這尚有話要與師傅說。” “哎。”二女輕應一聲,起身又道了個萬福方輕移蓮步而去。 若得此女長相廝守,也不枉來世一遭了。光緒尋思著仰天長吁了口氣,定神道:“方才老佛爺提出撤簾一事,不想眾臣工皆云不可,不知師傅怎生想法?”“臣方才也細細尋思了這事。”翁同龢拈鬚沉吟道,“依臣看來,此時確不宜撤簾。” “什麼?你也這般看法?”光緒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眼睜得銅鈴般大,道,“你不也希望朕早日執掌朝柄,一改眼下這等局面嗎?” “臣是如此想著。不過,以皇上目下之閱歷,似仍無獨立處置政務之能力。此時撤簾歸政,萬一有甚曲折,諸臣工一奏請,老佛爺還不是——與其如此,皇上倒不如再挨個把年頭,多長些見識,到時名正言順,別人也沒甚可說的。”翁同龢說著頓了一下,接著道,“話說回來,目下朝中多是老佛爺的人,皇上年幼,能支得動他們嗎?” “支不動便罷了他!” “這非治世之良策,不到萬不得已不可用的。”翁同龢苦笑了下,“罷一兩個可以,總不成將他們都罷了吧?如此朝里朝外一大攤子事,誰去處置?” “師傅所言也有理。只……只看著祖宗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社稷日漸衰微,朕這心裡急呀。”光緒無奈地搖了搖頭,喟然道,“你曉得嗎?方才老佛爺又想重修清漪園呢,這一動少說也得數百上千萬兩銀子!如果將這些銀子用在正處,又能辦多少實事呀。” “皇上如何作答?”翁同龢皺了皺眉。 “氣氛不對,朕什麼也沒說。” “沒說什麼便好。”翁同龢點了點頭,道,“依臣意思,眼下老佛爺想做什麼便由她去。皇上呢,最好是金口緊閉。” “你讓朕睜一眼閉一眼?” “正是。說也是徒勞,倒不如不說,免得惹老佛爺不快。皇上眼下只將心思用在熟諳政務上便是了。” 光緒仰臉望天久久沒有說話,良晌方道:“師傅所言不無道理。只恐依著朕這性子,怕很難做到。”“那便請皇上勉為其難吧。”翁同龢兩眼閃著堅定的目光,侃侃道,“唯有如此,皇上親政方可少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也唯有如此,我大清重現昔日輝煌方為時不遠!” “好,朕答應你,勉為其難吧。”說話間,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移眼望時,卻是王福並著一幫侍從抬著明黃軟轎而來。瞅著光緒,王福緊趕了幾步,打千兒道:“萬歲爺,該給老佛爺請安了。” “嗯?”光緒伸手掏出金表,這方發現已近午時,點頭道,“嗯。醇王爺好些了嗎?” “回萬歲爺,七爺已較先時好多了。”王福面露喜色,道,“因恐又有閃失,奴才便自作主張,讓李太醫在那邊多待陣子,請萬歲爺責罰。” “貧嘴。”光緒嗔怒了句,向著王福道,“你待會兒代朕再去看看,告訴李玉和,藥揀好的用,若還需什麼,差人捎個話進來。對了,讓你七爺只管安心養病,不要再掛著朝里這點子事了。” “嗻。” “起駕。” “嗻。” 斜倚轎內,回想先時翁同龢言語,光緒似覺內心稍稍舒暢了些。及至慈寧宮,不待王福攙扶便徑自呵腰而出,方欲抬腳進宮,卻見耳門處一人行色匆匆,瞅背影竟似寇連材,光緒不由皺了皺眉頭,正欲開口喚住,只聽宮內金自鳴鐘連撞了一十二下,忙跨步進宮,招手叫過一個太監問道:“老佛爺歇晌了沒?”那小太監忙自打了千兒:“回萬歲爺,方才老佛爺還與人說著話的。”光緒沒再說什麼,繞過正殿,行至西廂房,側耳細聽,只鴉沒鵲靜,猶豫片刻終躡手躡腳進來,卻見崔玉貴等一幫太監宮女垂手肅立一旁,慈禧太后斜躺炕上,兀自把玩著她那些鼻煙壺。 “兒臣給親爸爸請安。” “嗯。”慈禧太后沒有停手,只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冷冷道,“今兒上朝前可曾讀過書?”光緒眼前不由得閃過寇連材的影子,咬牙沉思片刻,道:“不曾。” “那都做什麼來著?” “早起醇王爺進來,兒臣吩咐與他做了些吃食。後來又見了馮子材,想著那邊總需個得力的人守著,親爸爸方可少勞累些,故兒臣與醇王爺議著讓他督辦欽、廉防務,並會辦廣西軍務。” “嗯。”慈禧太后說著放下手中的鼻煙壺,抬眼瞅著光緒緩緩道,“你能替我想著,也算不錯的了。”“親爸爸為兒臣嘔心瀝血,兒臣怎敢——”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擺手止住,道:“知道便好。我老了,應付這些費腦子的事已有些吃力,過個把年頭自會將位子讓與你,不要整日價背地裡嘀咕,傳揚出去外人怎生看待咱母子?” “兒臣——”光緒還待辯白,猛然想起翁同龢言語,遂低聲道,“兒臣絕不敢這般作為。”慈禧太后點了點頭,復道:“方才提起修園子的事,你怎麼想?” “親爸爸為社稷費盡了心思,是該好好修個園子,作為頤養之所。便是親爸爸不說,兒臣也早有這心思的。”“這方不枉我養育你這麼大。”望著垂手側立一旁的光緒,慈禧太后似心有所感,語氣竟平緩了許多,“這陣子雖說讓你看折子,但一切主意都是我來拿的。日後你也附個意思,讓我瞧瞧。好了,你道乏吧。” “親爸爸,兒臣還……還有一事……” “什麼事?” “醇王爺近日身子骨虛,方才在殿上竟吐血昏厥過去,兒臣讓李玉和看了,說得靜養一陣子,親爸爸您看──” “既如此,便讓他這陣子不必進宮奏事了,有什麼事讓孫毓汶他們幾個來回跑著就是了。” “哎。兒臣告退。” 離開慈寧宮迴轉養心殿,吩咐宮女泡了壺茶,光緒便斜倚在椅子上只是出神,想想先時的情景,复想想翁同龢言語,只覺甚是有理。煦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清秀的面孔上,是那麼的安詳。寇連材端著條盤輕手輕腳進來,猶豫了下,彎腰低聲道:“萬歲爺,該進膳了。” “嗯。”光緒點頭睜眼瞅了下,坐直身子打了個哈欠,方舉箸夾了些芥菜,嘴裡咯嘣咯嘣嚼得又響又脆,良晌微頷首道,“不錯。朕記得你是保定人吧?這太監呀,還是要用保定人,懂得怎生侍候!”寇連材哈腰兒笑道:“萬歲爺說得是。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這話一點不假的。”說罷,便欲去整理案上雜亂的奏摺文書。光緒兀自喝著燕窩,見狀放碗道:“這案上的奏摺文書從今日起由朕自己整理!” “萬歲爺整日價勞頓,這些瑣屑小事——” “歷史上不知有多少糊塗皇帝都吃了你們這些奴才的虧,朕豈敢不防微杜漸?早晚也要叫你們哄了去!” “是是是。”寇連材低著頭,看不見光緒臉上的神色,但身子仍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忙躬身道。 光緒輕咳了兩聲,寇連材忙欲上前,卻被光緒抬手止住:“你們侍奉朕,整日里難得安省,這些朕心裡曉得,自不會虧了你們的。”說著話,他的話鋒猛地一轉,“不過,既做了這份差使,就該安安分分地做,不可三心二意。吃著這碗裡的卻又瞅著那碟裡的,能行嗎?” 寇連材本是一打雜的小太監,因著頭腦靈活、手腳伶俐被慈禧太后看中收在了慈寧宮,後撥到養心殿,名為服侍,實則監視光緒的一舉一動。光緒雖沒有明說,可寇連材心裡已曉得怎生回事,不由兩腳一軟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般顫顫道:“萬歲爺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心裡雪……雪一般亮堂,隻老……老佛爺那邊……奴才實在是沒有辦法,求萬歲爺重處奴才,奴才……” “不要說了,朕恕你這次。”光緒說著起身緩緩踱至炕前躺下,“朕打小進宮便由老佛爺養著,這份情朕豈敢又豈能忘懷?便一時言語欠妥,亦是因事所迫。日後你該怎麼做還照直做去,朕不怪你。只一點,不可亂嚼舌根,否則朕決不留情面,知道嗎?” “奴才謹記在心,若有閃失,任萬歲爺處置。” “好了,你下去吧。回頭去趟──”光緒沉思片刻,虛抬了下手,道,“算了,就這些吧。” “嗻。” 答應一聲躡手躡腳出殿,寇連材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口氣,兀自怦怦直跳的心方稍稍平靜了下來,抬袖拭拭額頭上密密的汗珠,正欲下階時但見殿門處一人鬼鬼祟祟地正自向自己招手,定眼細望,卻是慈寧宮管事崔玉貴。寇連材眉頭頓時鎖成了“八”字,猶豫良晌,終抬腳走上前,問道:“公公來此何事?” “老佛爺傳你過去。” “咱家方才不已去過了嗎?”寇連材臉上肌肉抽搐了下,道,“煩勞公公——” “別!”不待他話音落地,崔玉貴已擺手道,“老佛爺脾性你曉得,咱家只管傳話。”說罷,轉身挺胸而去。寇連材沉吟良晌,終無奈地邁起灌了鉛般的雙腳向慈寧宮而來。 至慈寧宮西廂房,卻是鴉雀無聲針落地都聽得見,慈禧太后面朝窗兀自躺著一動不動,寇連材猶豫了下方待開口,只聽慈禧太后已懶洋洋問道:“是小寇子嗎?” “是奴才。”寇連材打千兒低聲應道,“不知老佛爺有什麼差遣?” “哦,也沒什麼事。”慈禧太后說著轉身子過來,掃眼寇連材道,“方才皇上回去可曾說些什麼?”寇連材微微皺了下眉,小心道:“回老佛爺,萬歲爺回殿用過膳便歇著了。”“真的?”語氣雖依舊是那麼柔和,然而慈禧太后眼中的光卻是咄咄逼人的。 “嗯。”寇連材不覺低下了頭,咬咬嘴唇,復道,“依奴才看,萬歲爺心思還是……還是好的。即使言行舉止有唐突之處,也是一時情急失態,請老佛爺明鑑。” “怎生說?” “萬歲爺方才還說起老佛爺養他這麼大,恩重如山,他——” 慈禧太后虛抬了下手,面露微笑道:“那你怎說皇上沒說什麼呢?” “奴才……奴才……”不知是心虛還是急的,寇連材雖嘴裡嚅動著,只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出來。 “好了,你下去吧。”待寇連材消逝宮外,慈禧太后望著崔玉貴,說道,“聽見了嗎?” “是。”崔玉貴一臉尷尬神色,打千兒賠笑道,“不過,依奴才看,萬歲爺沒說什麼是因著沒有對景的人。另外,便是那奴才也……也難保不吃裡扒外,心存二心。” “行了行了,雞蛋裡挑骨頭,沒事也讓你們這幫奴才們弄出事來。我養他這麼大,他那點脾性我能不清楚?動歪腦子的事他可能有過,但對我,卻還不至於。”慈禧太后說著冷哼了聲。 “那是那是。不過依著萬歲爺脾性,奴才這心裡總覺著方才那情形怪怪的。老佛爺還是留神些好。雖說萬歲爺心無城府,可難保醇王爺、翁師傅他們不在萬歲爺跟前說三道四呀。” “回頭讓小寇子盯緊著些便是了。蓮英呢,還沒回來嗎?”“奴才在。”說話間,珠簾聲響,李蓮英滿臉堆笑進來,打千兒請安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了。” “你還曉得回來?”慈禧太后嗔怒道。 “奴才母親初從老家過來,故而多耽擱了些時辰,還請老佛爺恕罪。”說著話,李蓮英打開隨身帶的盒子呈上前,“這是奴才妹子孝敬老佛爺您的,聽說久服可坐地成仙呢。”慈禧太后雖年過五旬,可愛美的天性卻絲毫未減,眼見是株足有百年的成形何首烏,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就你這奴才想得周全。你還有個妹子?怎的以前沒聽你提起過?” “奴才也剛見面。”李蓮英趨至炕前,伸手為慈禧太后揉捏著,“是奴才進宮後奴才母親方懷了的。” “是嗎?趕明兒帶進宮讓我瞅瞅。” “嗻。”李蓮英興奮地答應了聲,旋即小心問道,“奴才方才回宮,遇著慶王爺,說老佛爺您打算撤簾,不知可有此事?”慈禧太后輕應了聲,道:“是有這麼回事,不過諸軍機堅請,我便應允再操勞陣時日,待皇上大婚後再說吧。” “那便好那便好。”李蓮英說著暗籲了口氣,“萬歲爺年輕識淺,如若這陣子撤簾,奴才真恐這天下亂了套呢。” “不過話說回來,日子也不會長的,也就一兩年的事兒。” “那——” “我今兒提出撤簾便是要看看這班奴才有什麼動靜。回頭你讓桂祥進來。我有話與他說。”慈禧太后動了下身子,沉吟道。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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