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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崩潰的帝國1·舉步維艱

康红武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6976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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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端倪漸現

“好,很好!”慈禧太后萬沒想到素日里百依百順的光緒竟敢當著奴才們與自己唱反調,一張臉頓時青一陣紫一陣,兩眼閃著幽幽的寒光,厲聲道,“你說說看,為何要給他處分?!” 光陰荏苒,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光緒十一年的春天已然降臨人間。 黃河兩岸大江南北廣為人知的陳年老店“紀家客棧”坐落在護城河邊的西便門大街上。因著環境清幽,各地舉子進京應試多以此處作為歇息之地。眼下會試期已過,生意自然清淡了許多。雖已時近巳正時分,偌大個門面裡卻只稀稀落落地坐著三五個客人。 “真晦氣!”一個二十上下、五短身材的伙計背靠著櫃檯,抬眼望望天色,滿腹牢騷道,“我說順義哥,咱整日這般光景也不是個事兒呀,您沒聽前門'德祥樓'那小子說嗎?他們那可是天天爆滿,每日里便是賞銀也比咱工錢多呢。您瞅瞅能不能——”

那喚順義的似乎剛從外邊回來,額頭上的汗水晶光發亮,聞聽此言,抬袖拭了拭汗水,冷冷道:“吵吵什麼?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你操的哪門子閒心?莫不是你小子想腳底抹油──開溜了?” “瞧順義哥您說的,小六子是那種人嗎?我這不也是為著店裡好嗎?”小六子略一遲疑,嘿嘿乾笑了兩聲,“對了,順義哥,您可千萬莫向掌櫃的說我——”“罷了。”瞅著小六子一臉的尷尬樣,順義遂放緩了語氣,“掌櫃的怎樣你也曉得,只要你好好乾,掌櫃的絕不會虧待你。” “那是那是。” “譚公子想必也起來了,你去吩咐做碗麵條給送進去。對了,將辣椒、生薑多放些,知道嗎?” “哎。”小六子答應一聲,轉身便欲離去,卻聽得里邊已傳來話語:“是順義回來了嗎?”話音落地,從後院踱進一個人來。但見那人二十左右年紀,中等身材,一身裝束雖不奢華,卻是乾淨利落。清秀的面孔上,一對黑漆漆的瞳仁顧盼生輝,瀟灑飄逸、玉樹臨風,只面色顯得過於蒼白了些。順義瞅著忙疾步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公子爺身子骨還未完全恢復,怎的就出來了?您還是回房歇著吧,小的這便吩咐——”

“不必了,這幾日覺著好多了。再說整日價待在屋裡,這心裡也悶得慌。”那譚公子說著四下張望了眼,“紀叔呢?不在嗎?” “掌櫃的今兒一大早去了天津,過幾日方能回來。公子您若有事儘管吩咐。” “嗯──這樣也好。” “公子,您——” “哦,沒什麼。”譚公子失笑,“不是說過了嗎,怎的還一個勁兒地公子長公子短的?莫不是看不起我譚嗣同?” 譚嗣同,字復生,號壯飛。出生於湖南瀏陽官宦家庭,自幼聰穎過人,少年時便拜瀏陽著名學者歐陽中鵠為師,學識名於兩湘。此番因事北上,只不想進京時日不久便染恙在身。 “公子您這不折俺順義陽壽嗎?公子抬舉,小人感激不盡,只這禮數卻是萬萬少不得的。”似乎怕譚嗣同再說下去,順義伸手攙了他邊走邊接著道,“來,公子您樓上坐著,上面清靜些。小六子,還不快去?!”

不大工夫,酒食上來,譚嗣同望了眼,酒菜卻也是家常小菜,極為平常,只那熱氣騰騰的麵條配著黃澄澄的牛肉丁、生薑末、紅殷殷的辣椒,香氣撲鼻,直叫人饞涎欲滴。會意地點了點頭,舉箸挑了麵條入口,譚嗣同頓覺心裡清爽了許多,抬眼瞅著順義侍立在側,遂道:“你這般樣子,讓我怎生放得開胃口?來,這些菜食歸你,我只這碗麵就可以了。” “這——” “這什麼呀?快坐著,我這還有話與你說呢。”說著話,譚嗣同自斟了杯酒飲了,蒼白的面頰頓時泛起絲絲紅暈,見順義拿捏著身子坐了,方開口問道,“五爺可回來了?”“哦,您瞧小的這記性。”順義方自坐下,聞聽伸手拍了拍額頭,訕訕一笑道,“小的早起便去了鏢局,聽扁擔李說五爺昨兒個後半夜回來了。不過小人去時五爺剛出了局子,說是讓貝勒爺那爾蘇給喚了去。”

“那爾蘇?不知是──” “御前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伯彥訥謨祜的大公子,博多勒噶台親王僧格林沁的孫子。” “哦。”譚嗣同輕輕點了點頭,說道,“順義,這二十兩銀子你先拿著,紀叔回來交與他。”說著話,伸手從懷中取出一錠元寶。順義詫異地望著譚嗣同,半晌方喃喃道:“公子您這是——” “我身子骨也差不多好了,所以過一兩日便想離京。待會兒你幫我把東西收拾一下,送到鏢局裡去,今晚我歇那邊。”未等順義話音落地,譚嗣同已開了口,“另外,這有些碎銀,你拿去與小六子買酒吃吧。這陣子你們為我跑進跑出,也沒少費心思。”聽得他言語,順義忙站起了身:“公子您要走,小的們不敢說什麼。只掌櫃的回來——小人意思,公子您再多養幾日,待掌櫃的——”

“紀叔那邊我自會有書信交代的,你不必擔心。” “這──”順義細碎白牙咬了下嘴唇,“公子既去意已決,小人就不多言。只這銀子還請公子務必收回,莫說譚老爺子當年曾與咱家掌櫃的有恩,便是撇開了這檔子事,公子您重病在身,小的們做那些不也是應該的嗎?” “罷了,收著吧。”彷彿要驅散一下胸中的鬱悶,譚嗣同仰天長吁了口氣,微微笑道,“來來來,吃酒吃酒。人生及時須行樂,但求香頰齒留芳!”說罷,舉杯一飲而盡。 此刻已是巳正時分,樓外艷陽高照,已較先時多了幾分活氣。高一聲低一聲賣小吃的吆喝聲和人們討價還價的聲音不絕於耳,直將個街衢攪得沸沸揚揚。譚嗣同若有所思似的一杯接一杯喝著悶酒,此情此景卻是聽而不聞,只苦了一旁的順義,走也不能留也不是。兀自沒理會處,但聽珠簾聲響,小六子已急匆匆走了進來。

“順義哥。”小六子向著譚嗣同拱手打了個千兒,徑至順義身前,俯首低語了片刻。但見順義皺了皺眉頭:“掌櫃的不是已經給了他們嗎?怎生又來了?” “俺也不曉得。” “這幫狗娘養的畜生!”順義憤憤道了句,移眸時卻見譚嗣同攢眉望著自己,忙換笑臉站起身子,翕動嘴唇正欲言語時,譚嗣同已然開了口:“什麼事?” “沒事沒事,公子您多心了。”順義聞聽,忙擺手答道,“樓下客人多喝了些,起了些爭執——”“是嗎?”說著話,譚嗣同將目光移到了小六子身上,道,“小六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 “說呀!” “哎。”小六子咬著下嘴唇,望眼譚嗣同輕輕嘆了口氣,細細道將起來。卻原來京師的鏢局,有名氣的也就兩家:源順和威武。源順鏢局因著總鏢頭大刀王五為人正派,一身內外功夫鮮有人敵,故而名揚京華,生意頗為興隆。那威武鏢局的總鏢頭名喚阿敏阿,乃當朝重臣、山西巡撫剛毅的遠房侄兒,一身武藝卻也說得過去,奈何生就一副好吃懶做的身子,平日里拈花惹草,過著花天酒地的日子,想那鏢局的收入怎經得起如此這般折騰?情急之下,索性不再做那押鏢的買賣,仗著叔父剛毅的權勢,每每做些巧取豪奪、姦淫劫掠的事兒,“名氣”卻也不亞於源順鏢局。

“堂堂京師重地,天子腳下,豈容此等宵小胡作非為?!你便去告訴他們,保護費沒有!若要,去順天府衙門便是。看他們敢怎樣!”說著話,譚嗣同舉拳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簇新的松木方桌登時陷下去寸許來深,直看得一旁的小六子猶如廟中泥胎一般。 “公子——”順義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輕咳一聲移步上前,斟酒低聲道,“公子息怒。時下這種事兒尋常得很,若為這些宵小氣壞了身子骨,不值得。” “國復如此,尚有何求?!”譚嗣同起身踱至窗前,目視艷陽,憤憤道,“你可曉得,正因為此等宵小作祟,正因為官官相護,畏強凌弱,方使得我煌煌天朝落得今日人見人欺、國哀民貧局面!倘我輩皆默然視之,不久時日,我地失矣!我民陷矣!!我大清亦將亡矣!!!”

“小人明白,只是……只是在人屋簷下,豈能不低頭?不說那剛毅與老佛爺跟前紅人李蓮英交好,單就剛毅,咱又怎生招惹得起?如今掌櫃的不在,這萬一有個閃失,小人實在無法向掌櫃交代。小人想——” “這麼大的動靜,不曉得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二人兀自說著,樓梯處話語傳了過來,回眸看時,卻見那人虎頭燕頷,雙目精光閃爍,紫棠臉頰上閃著暗紅的光,一身箭袖長袍透露出精悍之氣。譚嗣同見狀,不由得驚呼道:“五哥!”王五哈哈笑著近前,抬手一拳便照著譚嗣同肩膀揮了過去:“都說你病了,看你這精氣神兒,敢情恢復了不成?” “勞五哥念著,如今已無大礙了。” “這便好這便好。你我兄弟今日便一醉方休。”說話間,王五撩袍角徑自坐了,端杯自斟了酒飲了,望眼猶自局促不安的順義,“還犯的哪門子愁呀?下去招呼門面吧。那廝見我進來早跑了。”

“謝謝五爺,謝謝五爺。” “罷了,你去吧。往後那廝若敢再來,告訴他銀子我收下了,讓他找我來要!” “哎。” 順義滿臉喜色應了句,與小六子打了千兒徑自下樓而去。王五二人高坐酒樓賞景談天,不一時便酒酣耳熱。先是聽隔壁雅座內傳出的悅耳的小曲聲,又議及別後幾載的諸多情形。正覺投機時,只聽牆上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一十二下,已是正午時分。王五忽然想起了什麼,舉手在剃得趣青的額頭上猛拍了下,道:“只顧著高興,卻差點忘了件事兒。” “什麼事?” “博多勒噶台親王、領侍衛內大臣伯彥訥謨祜今日大壽。方才其子那爾蘇託我去喚壽富,聽著你在這里便順道趕了過來,不想竟將這事給忘了。” “哦。”譚嗣同輕輕點了點頭,面帶微笑,調侃道,“記得五哥你素來對官家人物是敬而遠之,怎的今日卻給人家做起了跑腳的?”

“好呀,你也拿五哥開涮。”王五隔著桌子向譚嗣同虛晃一拳,道,“五哥我做的就是這買賣,自然免不得要與各色人物打交道。你說呢?” “對對,看你那樣。既如此,你就快點辦事去吧,我過會兒去鏢局等你,咱兄弟晚上再把酒談天。” “這又何必呢?那爾蘇在京城官家子弟中也算得號人物,你便和我一同前去,相信見面後,絕不會令你失望的。” “不必了。兄弟今日身子剛覺著好些,實不適於這種場合,五哥多包涵。” “這說的哪門子話?不去便不去了。待會兒你去鏢局,我儘早趕回來便是。”話音方落地,人已經直奔樓梯而去。望著他那魁梧的背影,譚嗣同笑著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幾載不見,卻還是這般的急性子。” 卻說王五出了“紀家客棧”便心急火燎般徑奔壽富府邸。饒是緊趕慢趕,待復至伯王府時卻已是日影西斜。此刻的伯王府歡天喜地,直宛若鬧市一般,各式的轎子沿街直排出一里多長,四五名年輕英俊的親兵,身穿紅色蒙古袍,筆直地站立在府門外台階兩側,頭頂上四盞大紅燈籠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耀眼。敞開的大門內賀喜的、接待的忙忙碌碌、穿梭不停,說笑聲、鼓樂聲響成一片,直傳出老遠。 當值的親兵瞅著王五,忙上前打千兒迎了進去。穿前廳過花園,行至後院大廳,但見十幾個賀客一個個吃酒吃得紅光滿面。兩廂笙簫齊奏,十數個女伶正自輕移蓮步翩翩起舞。那爾蘇三十出頭,身材瘦高,方正國字臉上一對黑漆似的瞳仁炯炯有神。兀自滿面笑容招呼著眾人,見著王五近前,忙起身上前,笑道:“怎的五爺一個人?伯茀呢?” “說有事出去了。我已留了話,他一回府便請過來。”王五環視了眾人一眼,拱手道。 “好個伯茀,待會兒來了再找他算賬。”那爾蘇說著,伸手拉了王五,“來來來,我給五爺介紹一下。這位國子監祭酒盛昱盛大人。” “幸會,幸會。”王五拱手道。 “翰林院庶吉士張亨嘉張大人。” …… 當下那爾蘇便將眾人一一介紹與王五,待至最後一人時,不想王五卻自開了口道:“威武鏢局總鏢頭阿敏阿。這位就不勞介紹了。” “怎的,你們早就認識了?” “那是自然了,赫赫有名的王五爺我豈能不認識?”阿敏阿三十五六,斜坐在椅子上,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甩在椅後,紫棠臉上一道兩寸多長的刀疤因著酒的緣故閃著可怕的殷紅的光。他瞇眼瞅了瞅王五,嘿嘿笑道:“王五爺,你不是押鏢去了嗎?怎的這麼快便回來了?一路上可還好?” “不勞費心。” “那是那是。想來以你的武功也不會有什麼事的。真要有個什麼事兒,那臉面豈不丟大了?你說呢?”阿敏阿搖頭晃腦應了句,坐直了身子,臉上掠過絲詭笑,道,“不過,這俗話說得好: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五爺還莫要大意才是吶。” “不敢勞你掛著,王五知道怎生做的!” “那就好,那就好!” 同行是冤家。眼瞅著王五臉色陰沉,一側那爾蘇唯恐惹出事端,不待他開口,忙伸手拉了一邊坐下。一時間,四下里又恢復了先時的熱鬧。眾人說笑打趣聲中,一女子婉轉悠揚的吟唱聲和著優美的曲子傳了開去: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妙,妙!正合了此間——”曲子方罷,大內總管李蓮英的長子、二品花翎守備李成武頷首便開了口,只語音尚未落地,月洞門處卻傳來一陣聲音:“完了!完了!” 隨著話音,一人心急火燎般奔了過來:白淨面皮,清癯的臉上留著墨黑兩綹八字髭鬚,灰府綢夾袍外套件套扣背心,腰間繫著條滾邊繡花玄帶,精精幹乾一身打扮。卻正是壽富。 “伯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爾蘇本想藉機調侃幾句,卻見壽富那般神色,忙正色道。 “方才總理衙門傳來消息,說……”壽富,字伯茀,鑲藍旗人,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九世孫、前國子監司業寶廷之子。聽得那爾蘇詢問,壽富抬手拭了拭額頭上明閃閃的汗珠,神色淒然道,“說李中堂與那法國公使巴德諾在天津簽約了。” 彷彿一聲炸雷平空而起,宴席上霎時間鴉沒鵲靜,咳痰不聞。良久,只見阿敏阿挪動了下屁股,嘿嘿乾笑兩聲,開口說道:“諸位這都是怎的了?來來來,咱還是接著吃酒行令。似此等軍國大事,自有老佛爺做主,何勞咱們費心?話說回來,咱就是有這份心思,又能怎樣?” “此言差矣。豈不聞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盛昱冷冷回了句,轉臉望著壽富,滿臉狐疑之色,道,“伯茀,你可是弄錯了?朝廷前幾日方下旨與法逆議和,怎麼這麼快便有了結果?” “人家要什麼,咱便給什麼,能不快嗎?” “敗求和猶可諒,勝求和,真可謂滑天下之大稽!我大清朝這究竟是怎麼了?!”徒有憂國之心,卻無救國之門。張亨嘉聞聽,直覺著心口壓著塊千斤巨石一般,端起酒杯仰臉一飲而盡,喃喃低吟道,“設若當初仍以恭親王爺掌事,情形也許就不會這樣了。” 眾人聽罷,皆三緘其口,只將目光投向了盛昱,直看得他面紅耳赤,恨不得地下能裂開條縫鑽進去。中法戰事不利之時,盛昱上章彈劾以恭親王奕為首的眾軍機大臣,依他的意思,本想著以此能促使眾人積極抗法。不想與奕一直存在權力爭鬥的慈禧太后卻藉此將奕、李鴻藻、翁同龢等軍機大臣一概罷斥,而以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工部侍郎孫毓汶充任,並以醇親王奕譞總攬其事。 坐在一側的翰林院編修徐致靖見狀,忙伸手捅了下張亨嘉,說道:“事已至此,再言又有何益?關鍵還是現在該如何做。且不說其他兩條,單就允許在滇桂邊界開埠通商,便無異於將我西南門戶洞開,引狼入室,後患無窮吶!”利害皆曉得,可難就難在如何補救。一時間,四周又是一片岑寂。 “上折子呀。”良久,不知誰開口說道,“只要皇上還沒有用寶,那不就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對呀,怎的就忘了這等事?”張亨嘉移眸望時,卻原來是伯彥訥謨祜之子、那爾甦的弟弟博迪蘇。 “好,我這便擬折子,明兒一早便遞進去。” “我也算一個!”徐致靖彷彿久旱逢甘霖,連連拍手道。 “我也算一個。” …… 當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便草擬起奏摺來。不知何時,王府管事急匆匆走了過來:“大少爺,慶郡王爺來了,老爺讓您和幾位少爺一起去前廳招呼下。” 伯王府前廳坐西朝東,本已是雕甍插天、飛簷突兀,十分雄偉,因著伯彥訥謨祜大壽又重新裝點了一番,更顯得壯觀非常。廳前一對造型雄偉的銅獅昂首屹立,兩側白的玉蘭、粉的海棠各種花兒競相爭艷;廳內正中央一米見方的“壽”字在陽光映射下金光燦爛。王公貴戚文武官員羅坐其間,飲酒談笑,端的熱鬧異常。 “郡王爺你可是來遲了呀!按規矩當罰酒三杯才是的,你說呢?”伯彥訥謨祜簇新的大紅袍子外套件巴圖魯背心,滿面紅光向著方自落座的慶郡王奕劻笑道。 慶郡王奕劻生於道光十八年二月,咸豐二年十五歲封貝子,十年晉封貝勒。同治十一年三十四歲,晉郡王銜。奕劻自幼聰慧,思維敏捷,只年紀稍長,卻將所有心思用在如何晉爵升官發財上。僧格林沁平北伐軍、滅捻軍,重創英法聯軍於大沽口,被朝廷倚為長城。於是,他便托媒將自己的妹妹奕敏嫁給伯彥訥謨祜做了第四側福晉。這時聞聽哈哈笑了兩聲,道:“該罰、該罰。不過,這酒該由我先敬您這壽星,眾位說是嗎?” “正是正是。” “我這實在是喝得太多了,你就不要再拿我來說事。先喝了你那三杯罰酒……” “外甥給王舅請安!”這時間,那爾蘇與弟弟溫都蘇、博迪蘇抬腳進來,上前向著奕劻躬身施禮道。 “免了免了。我這專程來與你阿瑪賀壽的,可不是為了討你們這個禮數。”奕劻輕輕擺了擺手,笑望著伯彥訥謨祜接著道,“王爺,快喝了吧。總不能讓我就這樣一直端著吧?” “這——好,不過只此一杯。”伯彥訥謨祜諸子中數博迪蘇最為聰慧、善解人意,因而也最憐惜此子。此時見他滿臉陰鬱神色,遂從奕劻手中接杯一飲而盡,半蒼眉毛攢著問道,“瞧你臉色不對,可是身子不舒服?若果是如此就不要勉強,見過你王舅便下去歇著吧。” “兒──”博迪蘇抬眼望了下父親,復將目光移向了慶郡王奕劻,猶豫片刻,方道,“外甥適才聽得李中堂已與那法賊簽約,敢問王舅,上邊究竟什麼意思?” “此話當真?”時已棄官為民的寶廷兀自一人喝著悶酒,聞聽率先開了口。 “此事──”奕劻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但望著眾人滿是詢問的目光,卻又不能不開口,當下呷了口酒,乾咳兩聲道,“這個嘛,我也是方才剛接著李中堂的電傳。老佛爺今兒去了白雲觀,因而上邊的意思現在還吃不准。”旋即,便將和約內容簡略地說了幾句。 雖則短短數語,可也無異於平靜湖面上投下了塊千斤巨石,直驚得眾人目瞪口呆,痴坐無語。良晌緩過神來,只聽得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 “此是何事,能有錯嗎?”編修王錫蕃細碎白牙直咬得咯咯作響,憤憤道,“想當初我朝雖幾十萬人馬,然勢如破竹入主中原,此何等之榮耀?!而今卻竟落得如此淒慘局面,可悲、可恨吶!”“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然矣。”寶廷仰天長嘆了口氣。 “寶廷現下是有心無力了,還望諸位能上書老佛爺,拒此條約才是吶。” “對,若是準了這個和約,豈不讓天下人寒心?” “不錯,是該藉此機會好好揚揚我大清朝的國威了,也讓那些洋毛子曉得,咱可不是泥做的老虎,任他隨意揉捏!” “對!” …… “行了,如此結局已算不錯了。”奕劻油光滿面,斜著眼瞅了瞅眾人,面帶嘲諷之色道,“此事自有老佛爺拿主意,你們就不必費心了。來來來,喝酒。”寶廷兀自心中鬱悶,聽罷不假思索脫口便道:“郡王爺敢情忘了,這場戰事勝的可是我大清朝呀!” “你──”奕劻自打總署總理衙門以來,可謂春風得意,所到之處皆阿諛奉承之詞,哪曾想今日卻被布衣之身的寶廷當眾責問,圓胖臉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手指寶廷支吾半晌方道,“你好大的膽子!本王是記性不大好了,可卻還記得'微臣好色原天性,只愛蛾眉不愛官'!” 寶廷乃同、光年間著名的“清流”人物。同治十二年,時任鄉試浙江考官的寶廷歸返京師途中,買了一個麻麵船妓為妾,然時間不長其妾便因不服北方水土病故。光緒七年,寶廷再次被委以鄉試的福建考官,思念亡妻的他遂又買了一個船妓為妾。深知此次必將引起更大輿論風波的寶廷索性上折棄官為民,並賦詩自嘲雲:江浙衡文眼界寬,兩番攜妓入長安,微臣好色原天性,只愛蛾眉不愛官。哪曾想奕劻今日卻以此相譏,當下直氣得滿面緋紅,不知該如何言語。 “竹坡一時性急,出言不遜。你就別放在心上了。”伯彥訥謨祜見狀,抬手捋了捋鬍鬚,道,“再說他這不也是為了咱大清嗎,你說呢?” “也不瞅瞅自己是何等身份便四處逞能!”奕劻本來挺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神態既嚴肅又高傲,聲音洪亮道,“我也是大清宗室、太祖子孫,值此強夷侵凌、社稷危艱之時,豈會無動於衷?”說著,他嗆了一口氣,猛烈地咳嗽了兩聲,接著道,“只是事情遠非諸位想像的那般簡單!也是方才,遠在朝鮮的袁世凱來電,稱倭日對我朝出兵朝鮮,協助鎮壓朝鮮'甲申政變'極為憤慨,要求今後朝鮮若再發生重大變亂事件,中日兩國或一國需要出兵時,須事先通知對方。其弦外之音不需本王多說諸位也該明白吧?試想與法賊若再起波瀾,而倭日亦藉機興風作浪,我朝可有實力應對?!” “朝鮮乃我屬國,出兵自屬正常。倭日怎的強詞奪理,提出如此無理要求?!”王錫蕃聞聽,頗感詫異道。 “怎的,你是不相信本王所說的話嗎?” “下官不敢。”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倭日雖彈丸小國,然近年來發展迅速,卻也不可小瞧。”伯彥訥謨祜沉思片刻,開口道,“不過若準此條約,我西南門戶洞開,後患將無窮盡矣。依本王意思,此約仍須據理力爭,倭日方面嘛,可巧與周旋,以期兩全。” “王爺所言甚是,下官——” 王錫蕃話音尚未落地,外面腳步聲橐橐,眾人移眸看時,卻見王府管事哈蘇急急奔了過來:“老……老爺,聖旨……聖旨到。”伯彥訥謨祜怔了下,忙吩咐道:“快,設香案!我更衣就來。” “嗻。” “王爺不必了。”這時間,只見養心殿首領太監寇連材抬腳已然進來。 “萬歲爺宣召慶郡王爺進宮,咱家得知在您這,所以便趕了過來。”說著,寇連材面南而立,乾咳兩聲扯公鴨嗓子朗聲道,“皇上口諭,宣慶郡王奕劻即刻進宮見駕!” “臣遵旨!” 夕陽西垂,無力的彩霞潑灑在紫禁城那明黃的琉璃瓦上,五光十色煞是好看。養心殿前,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著湖綢夾袍,靜靜地站在丹墀下。昏黃的天空,雲彩沉重而緩慢地向南移動著,他仰望著神秘而變化無常的蒼穹默默不語。良久,方彷彿發洩胸中積聚已久的鬱悶般長長地籲了口氣。他,便是當今天子,光緒皇帝載湉! 一陣涼風襲來,光緒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雙肩,內侍王福見狀立刻過來,低聲道:“萬歲爺,天氣涼了,您還是回去歇著吧。” “知道。”光緒皺了下眉頭,“小寇子還沒回來嗎?” “回萬歲爺,還沒呢。” 光緒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冷冷地揚起臉來,旋即抬腳徑直而去。王福方待說些什麼,猶豫了下終是沒有開口,轉臉吩咐了侍立一旁的小太監幾句,便急匆匆跟了過去。從月華門出來,光緒的心情方似乎好將起來,臉上露出些許笑色:“今兒軍機處誰當值?” “回萬歲爺,本該禮親王的,只他這陣子身子骨不舒坦,所以七……七爺頂著呢。”王福猶豫了下,吞吞吐吐道。 軍機處只有三間房,坐落在永巷南口西側。雍正皇帝的時候,由於西北連年用兵,便在這裡建了軍機處,專門處置軍務。久而久之,軍機處便逐漸成了朝廷的機樞核心。因見軍機處房門開著,光緒抬腳便欲上前,只此時間,但聽得遠處山呼般傳來一陣聲音:“打呀,快打呀!”旋即,“啪”地一聲響,劃破寧靜的長空久久迴響著。 禁宮重地,何人如此大膽? !兀自思索間,只聽“啪”地一聲,一隻帶血的烏鴉重重地摔在眼前。遠處,一群小太監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人歡呼著興沖衝行來。看那人,面容乾枯,凹眼凸顴,一臉尖刻之相,卻正是慈禧太后跟前一等一的紅人,大內總管太監李蓮英。 “公公,中了,打中了。”一個小太監徑自上前拎起那猶自滴血的烏鴉,轉身便欲離開。 “大膽奴才,還不與朕站住!”光緒方始好轉的心情頓時被沖得煙消雲散,細碎白牙咬著沉聲喝道。 “萬……萬歲爺,奴才……奴才……” “奴才李蓮英見過萬歲爺。”這時間,李蓮英已行至跟前,打千兒笑道,“奴才不知萬歲爺在此,唐突之處還望萬歲爺恕罪。” 光緒瞅著李蓮英那副嘴臉,心中直覺著噁心,遂冷冷責道:“禁宮重地豈可如此喧鬧?!你在宮裡時日也不短了,莫不成連這點兒規矩也不懂?” “不是萬歲爺提起,奴才還真不曉得了。”李蓮英斜眼瞥了下光緒,心不在焉道,“老佛爺該進膳了,容奴才先行告退。”說罷,轉身抬腳便欲離去。 “回來!”看他壓根沒把自己放在眼裡,光緒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勃然大怒道,“大膽奴才,你可知罪?!” “奴才不知犯了哪條罪過,還請萬歲爺明示。”李蓮英轉過身,不緊不慢道。 “好,很好!今日朕便讓你曉得犯了哪門子罪過!”光緒說罷,轉臉吩咐,“來呀,與朕將這奴才重責五十棍子!” “萬歲爺,這——” “嗯?!” “嗻。” “奴才奕譞給皇上請安。”醇親王奕譞一路小跑從軍機房內出來,邊丟眼色止住正要行刑的王福眾人,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李總管一時興起,以致忘了規矩,奴才懇請皇上看在老佛爺面上,就恕了他這遭吧。”“起來說話。”光緒虛抬了下手,悠然踱了兩步,道,“就因為他是老佛爺的人,方不能不給些教訓。不然,老佛爺的名聲豈不被這等奴才所糟踐了?” “皇上所言不無道理,隻老佛爺……李總管……”宦海幾十載,李蓮英手段如何,奕譞是早已領教過了,而慈禧太后又是個什麼樣的主兒,他更是深有體會。眼見愛子一臉不依不饒神色,心裡直猴抓一般,只當著眾人面又不好明言,遂支吾著便將一雙滿是企盼目光的眸子投向了光緒。 “你——”光緒黑瞋瞋的眸子凝視著奕譞,良久,似乎從他眼神中看出了些什麼,長吁口氣道,“既如此,朕便免了他這頓棍子——” “奴才謝萬歲爺隆恩。”眼見得光緒那般神色,饒是李蓮英平日里無法無天,此時心中亦禁不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聽得免了這遭皮肉之苦,忙跪地答道。 “棍子是免了。不過,為了讓你這奴才日後長長記性,與朕掌嘴二十。” “萬歲爺,奴才——” “皇上。” “掌嘴!” “嗻。”眼見得沒了指望,李蓮英如斗敗了的公雞般耷拉下了他那高昂的頭顱,猶豫片刻,終舉手在他那刻薄如紙的嘴上“啪啪”抽將起來,隻眼中射出惡毒的目光直直盯著光緒,直看得佇立一側的奕譞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望著李蓮英灰溜溜的背影,光緒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今日總算出了口悶氣。”來至軍機房,光緒兀自盤膝坐了,拍手笑道。因見醇親王奕譞垂手侍立一旁,遂道:“阿瑪不必拘禮,坐著說話便是了。” “恕臣斗膽。”望著滿臉喜色的兒子,奕譞心中忍不住泛起一股淒楚的感覺。他渴望著他能叫自己“阿瑪”,然而這卻又是他這個做臣子的所萬萬不能接受的! “還乞皇上以後莫要如此稱呼奴才才好。” “這──”光緒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久久凝視著奕譞,半晌工夫,方啟口道,“此處沒有外人,就不必那般拘禮了。額娘近來身子骨可好?” “托皇上洪福,身子還算硬朗。” “上年紀的人了,身子骨可要當心著些,有什麼不適告訴朕,朕讓太醫們過去。對了,劉坤一那奴才派人進了些蜜橘,你順便帶些回去。” “臣……臣謝主隆恩。”奕譞方自拿捏著身子坐了,聞聽復起身跪地答道。一行老淚卻已是奪眶而出。 “起來,快起來。這也是朕應盡的一點孝心。再說朕除瞭如此,又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因見奕譞依舊跪在地上,光緒便欲起身相扶,恰這時,王福躡手躡腳走了進來,遂復坐了。 “萬歲爺,該進膳了。”王福打千兒低聲道。 “就在這吧。” “萬歲爺,這……這不方便吧。若讓老佛爺曉得了,只怕──” “哪來這麼多廢話?快去!” “嗻。” 盞茶工夫,太監們抬了御膳桌進來。光緒用筷子點著菜道:“阿瑪不必拘束,隨便用。”奕譞推辭再三,奈何聖命難違,終拿捏著身子坐了。許是嫌那膳食油葷,略吃了幾口清淡的光緒便站起了身子。奕譞忙要起身謝恩,卻被光緒止住:“這些膳食不合朕的胃口,阿瑪能進就多進些。”說罷,信手取了桌上折子看了起來。 奕譞見狀,忙低頭匆匆扒了個半飽,起身謝恩時,卻見光緒眉頭緊縮成“三”字,拿著折子的手兀自因為激動而顫抖著。 “虧他李鴻章有臉將這折子呈進來!”光緒蹬鞋下炕,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幾圈,憤憤道,“此事傳將開來,我大清顏面何存?!億萬蒼生又將如何看朕?!” “此……此尚是草約,還作不得數的。” “虧得如此!老佛爺還沒看吧?” “沒呢。老佛爺回宮便歇息了,奴才想明兒一早呈進去的。” “好,朕這便去見老佛爺!”抬眼望瞭望殿角的大自鳴鐘,卻已是戌正時分,光緒抬腳便向外走去。 “皇上,此事……”望著光緒那堅定的神色,奕譞心中不由一緊,小心道,“此事奴才們定當盡力補救,只懇請皇上就……就不要多言了吧。” “阿瑪這是──” “現下老佛爺秉政,皇上出言倘稍有不周處,奴才恐……恐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目視著光緒,眼神中的那份期待和擔心是任何人都一望可知的。饒是光緒心中憤憤不平,此刻也被父親的目光揪得一陣陣隱隱作痛:“阿瑪放心,朕已不小了,曉得怎生去做的。” “這……”奕譞嘴唇翕動著,似猶不放心,只望眼光緒,到嘴邊的話兒終是咽了回去,“這奴才便放心了。另外,李蓮英那奴才……若無大過,皇上就——”“朕知道。時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說罷出來,一股帶著寒意的涼風撲面而來,襲得他打了個激靈,抬眼望天,卻已漆黑一團,半點星辰亦無。 “奴才見過萬歲爺。”守在外頭的寇連材見他出來,忙迎上前打千兒道,“萬歲爺,剛老佛爺那邊傳話過來,今晚不必過去請安了。還有,慶郡王爺已經進來好一陣子了,萬歲爺您看——” “事朕已曉得了,讓跪安吧。告訴他,和約一事──”光緒還待說些什麼,只話方出口猶豫了下便止住,裹裹披在肩上的夾袍橐橐而去。 迴轉東暖閣,光緒一語不發仰面躺在炕上。屋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默默地躺著,想入睡,只心卻久久難以平靜下來。一個接一個的屈辱條約,直讓他心中塞了團破棉絮般挑不開理不清…… 道道金光如支支利箭,從東方雲層的空隙中射了出來,新的一天已經來臨,但在這新的一天裡,又將生出什麼新的變故呢? 奕劻、閻敬銘、孫毓汶等一干重臣卯正時分便已入宮,正自因著和約之事竊竊私語間,忽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忙不迭黑壓壓跪倒在地,叩頭高呼:“奴才恭請老佛爺聖安。”慈禧太后掃了眼眾人,徑自入殿紗屏後坐了,方打了個哈欠慢慢開了口:“都進來吧。”此時,光緒亦自東暖閣出來,躬身請了安,端坐在寬大的紅木龍椅上。由於一夜輾轉難眠,他清秀的面孔雪一般煞白,眼圈亦泛出道道黑暈。 “皇上昨兒個夜裡可是沒歇好?” “回親爸爸話,兒臣昨夜看了會兒書,故而精神差了些。” “恐怕不是這麼簡單吧。”慈禧太后用碗蓋小心地撥弄著浮茶,冷冷回了句,移眸掃眼眾人,“額勒和布呢?怎的沒來?” “回老佛爺,早起他府裡來人,說是受了風寒。” “這陣子是怎麼回事?世鐸還沒好利索,他又躺下了。回頭讓太醫院派人給好生瞧瞧,該用什麼藥,揀好的用。”慈禧太后說著將目光聚在了奕譞身上,“可有甚緊要折子?說吧。” “回老佛爺。”奕譞兀自為光緒捏了把汗,聽得慈禧太后問話,忙上前一步,躬身道,“緊要的折子有三道。一是關於北洋海軍的,一是關於與法夷議和的,都是李鴻章呈進來的。另有李鴻章轉呈袁世凱奏摺一道──” “好了,先說說海軍有什麼事。”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 “回老佛爺話。”看著慈禧太后的神情,醇親王奕譞心裡像被針刺了下,沉思片刻方小心翼翼道,“據李鴻章奏,我北洋水師訂購之鐵甲快艦定遠、鎮遠業已駛抵威海衛軍港──” “老佛爺,奴才聽說那小日本得知我天朝購回了鎮遠、定遠二艦後,是舉國惶恐吶。”孫毓汶,字萊山。咸豐六年會試取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編修。八年,丁父憂,在籍期間,孫毓汶為鎮壓捻軍起義曾興辦團練,後以抗捐被博多勒噶台親王僧格林沁參劾。時恭親王秉政,以其“世受國恩,首抗捐餉,深惡之”,將其革職遣戍,後依附奕譞,方得以重用。當下不待奕譞話音落地,便討好般上前插口道。 “嗯,很好。這下看他小日本還敢興風作浪!”慈禧太后聽罷,忍不住笑出了聲。 “鎮遠、定遠二艦無論是排水、噸位,還是航速、裝備在亞洲確是他國所無可比擬的。”奕譞偷掃了眼慈禧太后,皺眉猶豫片刻,開口道,“不過依李鴻章意思,單此二艦尚難以構成足夠之威懾力,故而懇請再購買幾艘軍艦,作其羽翼。” “北洋水師原不就有幾艘嗎?該花的花,該省的卻也得省著些。” “老佛爺所言甚是。不過,原先那些船隻皆為木質,炮火亦弱,根本無法出海作戰。” “那依你等的意思呢?” “目下形勢複雜,英法諸列強自不必說,就那日夷,聽說亦已訂了個十年擴軍計劃。俗話說得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故而奴才們私下里計議,李鴻章所奏甚是。”奕譞乾咳兩聲,道。 “那就照這個意思辦吧。”慈禧太后說罷,端茶微抿了口,因見眾人不應聲,遂又問道,“怎的不吱聲?” “只……只銀兩尚無著落。江浙各省應撥銀兩連催了幾次,卻都遲遲不能到位。” “這──”慈禧太后沉思片刻,將目光移向了軍機大臣兼署戶部尚書閻敬銘,“丹初,你那邊能不能先支點過去?”閻敬銘窄長臉頰棗核般乾瘦,一副長相雖不敢恭維,卻因善於理財而受到慈禧太后賞識。當下上前一步,躬身道:“戶部收支皆有定制,多的奴才也拿不出,不過二三百萬奴才還可想想法子。” “那就從你那先支二百萬給少荃。另外,下去後擬個旨,各省應付海軍的款項月底前必須到位,不得遲延。誰若再敢藉詞拖延,我唯他是問!” “嗻。” “議和的事到底怎樣了?”此事雖軍機諸臣一早進宮便已聞得消息,可究竟是總理衙門的事,當下便由慶郡王奕劻出班回奏。慈禧太后聽罷,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微笑,旋即斂了,目中波光閃爍著說道,“總算放下了這門心事。若當初依著你等的意思,如今還真不知會怎樣呢!少荃這次沒少費心思,我意該好好犒賞一下才是。皇上,你說呢?” 慈禧太后垂簾聽政,朝里朝外大小事宜皆操於手中,然而光緒畢竟已經大了,按照大清祖制,是到了參與政事、積累經驗的年紀了,故每做了決定都堵人口舌般問一聲光緒,所幸光緒亦每每以“所言甚是”了事。哪料想今日卻──光緒面色平靜,兩眼閃著堅定的目光,徐徐道:“兒臣以為此意不妥。” “你……這……”慈禧太后詫異地望著光緒瘦削的背影,支吾了句,忽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忙乾咳兩聲掩了過去,沉聲冷冷道,“你說說看,這有何不妥?” “依兒臣意,李鴻章那奴才非但不能褒獎,相反,還應給些處分才是。”光緒緩緩起身,向著慈禧太后躬身打了個千兒不緊不慢道。 “好,很好!”慈禧太后萬沒想到素日里百依百順的光緒竟敢當著奴才們與自己唱反調,一張臉頓時青一陣紫一陣,兩眼閃著幽幽的寒光,厲聲道,“你說說看,為何要給他處分?!”光緒甫一張口,醇親王奕譞便如雷轟電掣一般,頭“轟”的一聲脹得老大。見此狀,雖則心裡翻江倒海似的惴惴不安,終究忍不住上前小心翼翼道:“回老佛爺,皇上的意思——” “住嘴!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慈禧太后怒喝一聲,復將目光投向光緒,“說!” 望著慈禧太后那猙獰的面孔,光緒不由得低下了頭,然語氣卻沒有半點驚慌:“回親爸爸,前線將士拼死力戰方取得今日之勝果,想李鴻章那奴才屢受厚恩,卻不思藉此機會揚我國威,反簽得如此賣國喪權之條約,兒臣故覺著應給他些處分,以激其再與法賊交涉,另訂新約。” “另訂新約?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有個閃失激得那法夷再生事端,又該如何?難道你待那些洋鬼子再次打到京師才肯心滿意足?!” “兒臣不敢有這般心思。” “不敢?!”慈禧太后說著起身離座,腳步橐橐踱了兩個來回,冷笑道,“我看你是大了,翅膀硬了,沒有什麼不敢的了!趕明兒你下道旨意,將我這簾子撤了,那樣豈不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老佛爺息怒,身子骨要緊。”軍機大臣兼署吏部尚書張之萬見狀,大著膽子跪地叩頭道,“萬歲爺年輕火氣旺,言語衝撞之處還望老佛爺多多擔待著些才是。” “老佛爺息怒。”眾人見機,亦忙紛紛跪倒在地,山呼道。醇親王奕譞趁機偷偷向光緒丟了個眼色。光緒兀自內心十五個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复望見父親那滿是焦慮懇求的目光,猶豫片刻,終道:“兒臣言語莽撞,請親爸爸責罰。” “哼!”慈禧太后冷哼一聲,掃眼眾人,復回座坐了,餘怒未消道,“我沒日沒夜地操勞,為的又是哪個?難不成我就希望這樣?我何曾不想能有熙朝盛世那般景象,可如今咱有那個實力嗎?!” “老佛爺為咱大清朝操碎了心,奴才們心裡是再明白不過的了。”閻敬銘雖因慈禧太后方入了軍機,卻對她的驕橫跋扈、刻薄寡恩亦有不滿。相反,對於光緒卻多著幾分同情,當下猶豫片刻,躬身道,“不過依奴才愚見,不妨藉此勝機傳諭李中堂,與那法賊據理交涉。若就此依了法賊,非但與我煌煌天朝顏面有損,他國知曉,亦必覺著我朝是泥做的老虎,可任意揉捏。如此一來,只恐日後──” “你這份心思我也曉得,怕只怕會節外生枝。那時收場,恐就不止如此了!” “回老佛爺,”奕譞這會兒緩過神來,咬了咬嘴唇,開口道,“據曾紀澤稱,法夷在侵擾我朝同時,亦在非洲等地發起多場戰事。另外,其國內亦是動盪不安,料其已無力與我朝再生衝突。”慈禧太后滿目厭惡之色地掃了眼奕譞,復將目光移向了伯彥訥謨祜:“你呢?什麼意思?”聽得慈禧太后問話,伯彥訥謨祜忙定了定神,躬身回道:“奴才亦是這份心思。現有臣子們就此事托奴才轉呈的奏摺,請老佛爺過目。”說著,從袖中取出折子呈了上去。 “這幫奴才消息倒挺靈通的!”福州水師幾近全軍覆沒,已使慈禧太后七魂嚇去了其六,哪還有心思再折騰?本想著伯彥訥謨祜會替自己說些話,不想依然是這般光景,遂將滿腹怨氣撒在了慶郡王奕劻身上,“奕劻,我看你這差事可是越辦越回去了!”奕劻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單單對慈禧太后卻是敬畏有加,聞聽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雞啄米般連連磕著響頭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求老佛爺恕罪。” “哼,若再有這等事發生,你的差事可就做到頭了!”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明白便好!”饒是慈禧太后內心十二分的不樂意,可眼見得這般光景,卻又不能不道,“既然都是這個意思,那就依著你們吧。回頭告訴李鴻章,盡力周旋,總以不生事端為上,明白嗎?” “奴才明白。” “其他事情,把折子留這便是了。奕譞留下,你等道乏吧。” “嗻。” 眾人答應一聲躬身退了出去,偌大個養心殿頓時寂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慈禧太后側坐在椅子上,雙手把玩著手中茶杯,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冷笑。直到殿角金自鳴鐘連響了十下,慈禧太后方啜了口茶,盯著奕譞冷冷開口道:“可知我留你何意?” “奴才不……不知。” “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呢?” “奴才真不知。” “我看你是故作糊塗!”慈禧太后兩眼閃著綠幽幽的光死死盯著奕譞,惡狠狠道,“我調教了皇上這麼多年,卻還不如你一夜的說道,這份父子之情可真是難能可貴吶!” “奴才……奴才昨兒個夜裡只和皇上談了大半個時辰,而且談的都……都是些瑣事,求老佛爺明察。”奕譞說著話,兩腳一軟跪在了地上。 “明察?不明察已是這般樣子,還敢明察嗎?!” “奴才……奴才……” “你怎樣?”慈禧太后咬著細碎的白牙,“哼,今兒個我便告訴你,只要我還在一天,你就別想著做什麼太上皇!” “容奴才分辯,奴才從來便沒有……沒有存著那種心思……” “有沒有你自個心裡清楚!以後多長著些記性,不然,可莫怪我翻臉不認人!”慈禧太后依舊一副不依不饒的神色,“皇上一應事宜自有我擔著,你以後就少費點心思。明白嗎?!” “奴才明……明白。” “下去吧。” “嗻。”醇親王奕譞答應一聲,失魂落魄地退出門外,只一轉身卻碰在了簷下柱子上,慈禧太后見他如此狼狽樣,不由得笑出了聲。 “老佛爺。”望著奕譞那般慘相,李蓮英心里頓覺喝了蜜般的甜,上前屈身攙了慈禧太后,邊走邊道,“不是做奴才的多嘴,七爺這陣子待人處事比以前可神氣多了。方才奴才問了小寇子,聽他說昨兒個夜裡萬歲爺和七爺還一起進膳了呢。” “都說了些什麼?”慈禧太后欲抬腳上轎,聞聽不由得止了步。 “這……奴才……” “放直了說!” “哎。”李蓮英應了聲,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奸笑,乾咳一聲斂色道,“聽小寇子說,萬歲爺昨兒個夜裡向七爺數落老佛爺您待他這般的不是那般的不好,說他這個皇上做得還不如個叫花子開心。老佛爺您瞧瞧,萬歲爺這不是昧著良心說話嗎?” “該不會是你這奴才──” “老佛爺明鑑,”李蓮英故作惶恐狀,打千兒躬身道,“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 “諒你也不敢。”慈禧太后隨口道了句,皺眉沉思片刻,復問道,“你七爺怎生說話?” “七爺勸皇上多忍著些,還說時日不會太長的。奴才想,七爺該不會是說——” “知道了!”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咯咯作響,不待李蓮英話音落地,已厲聲道,“哼,我就不相信他父子能玩兒出什麼花樣?!” “那是自然。想那孫悟空怎能跳得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李蓮英逢迎了句,抬手摸了摸兀自隱隱作痛的腮幫子,猶自不解恨道,“不過,這萬歲爺親政的日子說遠也不遠了,依奴才之意,老佛爺您也該早做準備才是。昨兒個奴才聽那白雲觀峒元觀主說七爺府中一股龍氣正衝著宮裡移來呢。” “是嗎?怎的昨兒個沒聽你提起?” “老佛爺昨日里高興,奴才想這終不是什麼歡喜事,所以也就沒提起。” 慈禧太后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冷若冰霜道:“既如此,我便斷了他的龍氣!” “奴才也是這個意思。奴才問了那峒元觀主,七爺府中那股龍氣源於後院那株千年古柏,只需將這樹砍了,那龍氣自然便沒了。” “嗯。”慈禧太后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去準備一下,歇晌起來便去他府裡。” “嗻。” 從養心殿出來,醇親王奕譞只覺頭暈眼花,躑躅出了永巷,行至東華門,方覺精氣神好了些,抬眼望天,卻不知什麼時候已起了風,愁雲漠漠,壓得很低,給四周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色調。王府管事太監何玉柱瞅著他出來,忙疾步上前打千兒請安,攙了奕譞上轎。 此時已是巳末時分,雖則天氣變幻莫測,可沿街兩側依舊擺滿了各色小吃,連綿蜿蜒望不到頭,端的開鍋稀粥一般。望著窗外這般景象,奕譞深深籲了口氣,想說什麼,只翕動了一下嘴唇,抬手放下了轎窗窗簾,手撫著前額只是沉思。不知過了多久,大轎停止了晃動,穩穩地落在地上,何玉柱在外小心翼翼道:“老爺──” “唔?” “到了。” “唔。” 奕譞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呵腰出轎,駐足默默凝視著巍峨壯觀的府邸,良久,方面露苦笑輕輕搖了搖頭。 “老爺還沒回來嗎?眼見得天要變了,田雨,你快拿著雨具去迎迎。”隨著話音,一個四十上下的婦人滿臉焦慮神色地行了出來,卻正是醇親王福晉、慈禧太后的親妹妹──葉赫那拉氏。 “老爺您可回來了。”葉赫那拉氏望見奕譞,輕移蓮步上前蹲個萬福,道,“我正打發奴才們去看呢。”說著轉臉向著何玉柱嗔怒道,“老爺回來了也不趕緊通報一聲,盡在這發什麼呆?沒瞅著天要變了?” “奴才──” “行了。”奕譞說著抬腳進了府邸。見他回來,幾個丫頭忙著便欲準備吃食,卻被奕譞止住,“不必了。沏壺釅茶送到書房便是了。對了,玉柱,你去將皇上賞的蜜橘也拿過來些。” “老爺,這是孫毓汶託人送來的茶,您品品看怎樣。”葉赫那拉氏滿腹狐疑地望眼奕譞,抬手揮退眾人,徑自斟了杯茶,進房輕聲道。 奕譞接杯微抿了口,閉目盞茶工夫,方輕輕點了點頭:“確是不錯。回頭讓何玉柱包些給六哥送去吧。”說著,彷彿發洩胸中悶氣般長長嘆了口氣。 “嗯。”葉赫那拉氏內心陡然一緊,輕輕應了聲,小心道,“老爺,瞧您臉色,莫不是宮裡邊——”奕譞微微睜開眼望著葉赫那拉氏,他真不明白,一母所生,可為什麼二人性格秉性卻相差如此之大? !沉默良晌,奕譞方將先時情景道了出來。 “這──”葉赫那拉氏素來莊重慈和,可聽得那般情景亦不禁怒由心生,“湉兒那麼小便被她弄進宮裡,咱認了。可她為什麼還要這般作弄咱們?我……我找她去!”說著抬腳便欲出門。 “回來!”奕譞“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找她有什麼用?便是沒事也要生出事來的,知道嗎?” “再怎麼說我也是她親妹妹——” “你以為姐妹之情能打動她?做夢!” “那……那咱便辭了這差使,像六哥那般豈不舒服?也免得受這份窩囊氣。” “哼,談何容易呀。”奕譞呷了一口茶,起身踱至窗前,兩眼悵然,凝視陰沉沉的蒼穹,半晌,方搖頭苦笑兩聲,“不在其位不知其事之艱。想當初六哥在位子時,我是那般的羨慕,如今自己坐了這個位子,方曉得——唉,我奕譞何其迂也。若當初我便辭了這些差事,哪會有今日這麼多的苦惱?!” 葉赫那拉氏兩眼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模糊了:“那……那可怎生是好?難道咱便整日里這般惴惴不安地過日子嗎?” “只能如此了,慢慢忍吧。誰讓當初我那好哥哥偏偏看上了她?誰讓我那好心的六哥又偏偏成就了她呢?這就是命吶!好了,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說著轉身徑自搬了椅子至窗前坐了。窗外,天陰得很重,一陣一陣的朔風吹得樹葉嘩嘩作響。望著變幻無常的蒼穹,奕譞只覺著酷似那讓人捉摸不定的宦海仕途! “老爺──老爺──”隨著一陣急呼,管事太監何玉柱神色慌張地奔了進來,氣喘吁籲打千兒道,“快……老佛爺駕到。” “什麼事呀?這般大呼小叫的!”奕譞兩眼惺忪,伸了個懶腰慢吞吞道。說罷,將目光移向窗外,這方發現外邊不知什麼時候竟下起了毛毛細雨。 “老佛爺駕到。” “什麼?”奕譞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睜大了眼睛,懵懂了陣方緩過神來,忙起身道,“快,開中門迎駕!” “嗻!” “不必了。”不待何玉柱出去,隨著話音慈禧太后已蓮步輕移踱了進來。 “奴才奕譞恭請老佛爺聖安。”奕譞老鼠見了貓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奴才不知老佛爺駕到,有失遠迎,還請老佛爺恕罪。” “這不比朝里,要這般禮數做甚?起來說話便是。”慈禧太后徑自靠窗坐下,微笑道,“我那妹子呢?” “臣妻——” “命婦不知老佛爺駕到,唐突之處還望——”卻在這時,葉赫那拉氏已聞訊趕了過來,方待跪下行禮,慈禧太后已雙手虛抬止住,道:“一家人哪來這麼多禮數?都坐著吧。我方才去禮親王府,看他沉沉睡著,沒驚動他,就又踅到你這裡。怎麼,連茶也不捨得嗎?” 奕譞方自拿捏著身子坐了,聞聽忙不迭复站起身來吩咐備茶。慈禧太后臉上泛著絲笑意,點了點頭道:“外邊呈進些鮮橘,我順便帶了些過來,你們也嚐嚐。”正自說話間,房門響處,一人已自闖將進來,移眸望時,卻是孫毓汶:“這般天氣,七爺您卻待在房裡,不嫌悶——”他猛然瞧見慈禧太后坐在窗前,頓時怔住了! 慈禧太后含笑道:“怎麼,不認識我了嗎?”孫毓汶這方回過神來,忙伏地連連磕頭,道:“奴才豈有不識主子的理?只是太突然,一時沒回過神來。”慈禧太后聽著,禁不住笑出了聲:“起來吧。找你七爺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事。只心裡悶得緊,便過來坐坐。” “嗯。是該多過來坐坐,讓你七爺也多學著些處事的法子。”醇親王奕譞聽罷,臉不由得熟透了的柿子般漲得通紅。葉赫那拉氏心中不平,方待開口,卻被奕譞用眼色止住。這時間,管事何玉柱用條盤端著幾個精巧玲瓏的碧玉小盅進來,奕譞遂起身親自端杯呈了過去。 慈禧太后屏息細嗅,但覺縷縷幽香直撲鼻端,微呷一口,滿口留香,忍不住連聲道:“好茶,真是好茶!”奕譞嘴唇翕動正欲開口,只聽慈禧太后忽地話題一轉,道,“孔子說中庸之道便為至德,這話便如這茶般愈品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這個理,適得其中即可。便拿眼下與法夷之事而言,人家既已有意議和,便當順此意早早結束此次沖突,取的呢便是一個'中'字。只要不傷大節,又何必在一些瑣事上斤斤計較呢?若惹惱了人家,真的大動干戈,那該怎生是好?平日里事是不少,可也要抽空子多看點書才好。萊山,你說呢?” “老佛爺所言極是,奴才定銘記在心。” “老佛爺聖明,非奴才們所能及。”奕譞望了眼慈禧太后,恰慈禧太后將目光轉向了他,遂低下了頭,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苦笑,道,“奴才日後定當努力,以期不負老佛爺厚望。” 慈禧太后點了點頭,乾笑兩聲道:“原想著來散散心,卻沒來由說了這些話。走,出去轉轉,別錯過了好景緻。”說著話起身抬腳便出了房門。眾人忙起身急步跟上,奕譞方欲吩咐下人備雨具,卻被葉赫那拉氏止住。別人都愛陽光燦爛,可慈禧太后不,在她看來,這樣的天氣只會使人懶散、意志消沉。她愛雨,因為雨能澆滅人心中狂躁不安的情緒,而給人以撫慰、柔情,更因為雨能使人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 一行人說笑著行至後花園涼亭,早有下人置好了茶點端來。環目望去,但見園內桃紅柳綠,百花吐艷,雨水洗刷下更顯婀娜多姿。慈禧太后微微呷了口茶,細細品著,良久方道:“早就听得你這園子怎生的好,今日一見,端的不同凡響,比宮裡園子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吶。” “奴才不敢。” “那棵古柏想來也有千年了吧?”循著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只見一棵足有一米多粗的古柏直插雲霄,碩大的樹冠遮蔽了大半個園子。 “是。”奕譞眉頭微微皺了下,因吃不透慈禧太后的心思而略顯緊張之色,躬身應道,“聽說已有一千二百餘年,奴才住著時便已有了。” “保和殿的橫梁在雍正爺時遭雷擊,當時也沒什麼事。前陣子奴才們檢查,說是裂了條縫,應及早更換。只那般粗長的木頭——”慈禧太后說罷,故做為難狀長長嘆了口氣。 奕譞這方會過意來:“這樹估摸著——” “哦,隨便說說罷了,不必的。趕明兒給下邊傳個話便是了。” “區區一棵樹何必大費周折,奴才後晌便讓下人們砍了送過去。” “這——”慈禧太后故意支吾了陣,道,“唉,還是七爺明事理。這樣一來,我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了。得了,你們聊著,我這還有些折子要處理。蓮英,起駕!”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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