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2·勵精圖治

第4章 第四章沽名釣譽

“奴才想……想統兵。”桂祥不知是心虛還是心裡緊張,滿是皺紋的臉泛起朵朵紅暈,期期艾艾道,“皇上,奴才聞得您要下詔與日夷宣戰,不知——” 出頤和園倒廈門,因見門側松柏旁捆著一人,遠遠地瞧不清,光緒便問:“那是哪個奴才犯了事?綁在這地方像什麼樣子?”“回萬歲爺話,”王福瞅著光緒出來,長吁口氣小跑著上前,躬身打千兒道,“是承恩公桂祥桂大人的公子德恒。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桂大人親自綁了來的。” 正說話間桂祥從門房裡一溜小跑過來,見光緒攢眉橫目,料是在里間遇了不順心的事,忙不迭跪地請安,說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不知聖駕——” “別囉唆了!”光緒不耐煩地說道,“那奴才是你綁的?也不看看這甚地兒,嗯?!”“奴才有事見皇上,只園子那麼大,怕錯過了,故只好在這裡候著。”桂祥趴著磕了個頭,道,“這小雜種不守規矩,背著奴才三番五次逛窯子不說,還對總管妹子動手動腳,真無法無天了。奴才怕鬧出個好歹,特捆了過來,看怎麼發落——”

“是嗎?”光緒睃著眼看了看德恒,冷哼一聲道,“你可養了個好兒子,便老佛爺臉上也添彩了呢。”桂祥懵懂著一句話兒也回不出來,見光緒拔腳欲走,忙道:“皇上——”“這事兒朕管不著,也管不了。”光緒一邊走一邊冷冷道,“你自去說與老佛爺吧。” “哎哎。皇上,奴才另有事兒的。” “什麼事?” “奴才想……想統兵。”桂祥不知是心虛還是心裡緊張,滿是皺紋的臉泛起朵朵紅暈,期期艾艾道,“皇上,奴才聞得您要下詔與日夷宣戰,不知——” “你這消息倒挺靈通的。”光緒臉上掠過一絲冷笑,“不過,該派甚人朕都已委派了,你就好生待在府裡享福吧。” “不不,皇上,奴才食君祿,自當為君分憂的。奴才好歹是皇親,總不能——”

“朕可不敢高攀你!”光緒冷冷插口。 “這……這……”桂祥本就不善言辭,甫一出口便被光緒頂了回來,頓時怔怔地望著光緒不知說些什麼是好。良晌,方開口央求道,“皇上,奴才求求您,就應允了吧。奴才願……願與您立軍令狀,若是奴才……” “別別。”光緒望著桂祥那副尊容,忍不住“噴”地一笑,說道,“老佛爺就你這一個寶貝弟弟,你若有個好歹,那怎生是好?聽朕的,回去好生歇著吧。這……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兒,你就少費些心思!”說罷,光緒呵腰進了乘輿。 滿腹惆悵地目視著光緒出了東宮門,良久,桂祥方顫顫地爬起身來,一步三停地躑躅進了園子。眼見得樂壽堂一步步近了,他的心直雷轟價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怕見慈禧太后,雖則她是他的姐姐。每看到她那總是陰沉著的面孔,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一陣陣發顫!幾個守門的太監兀自“雀兒牌”正玩兒興頭上,見是桂祥,也不起身,只笑著點了點頭,道:“喲,桂大人來了,稀客稀客,來來來,陪咱家們玩幾把,一塊兒樂和樂和。”

狗東西,連你們也不將我放在眼裡? !桂祥細碎白牙咬著欲發作,只猶豫了下卻又止住,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幾位公公樂著,我這還……還有事兒呢。敢問公公,老佛爺這陣子不知——” “歇晌呢。”一個四十上下、羊尾巴似的髮辮盤在脖子上、袖子捋得老高的太監邊揀張牌打下邊掃眼桂祥道,“桂大人真不常進來,連這點子規矩都不曉得。”見德恒粽子似沮喪著臉進來,那太監忍不住“哎喲”一聲,“喲,您這玩兒的哪一出呀?莫不是也想來個大義滅親、負荊請罪什麼的?” “這——”桂祥臉騰地紅了半邊,眾太監見狀,禁不住笑出聲來。桂祥腮邊肌肉急促地抽搐著,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嚥口口水又忍了回去。 “混賬東西!都活得不耐煩了怎的?嗯?!”這時間,崔玉貴忽然從裡邊踱了過來。眾太監見狀,忙不迭躬身施禮請安。

“幾位公公鬧著玩的,沒甚大不了的。”桂祥深吸了口氣,徐徐吐出道,“崔公公就不必——”“這哪兒成?莫說這些混賬東西吵吵犯了規矩,就他們敢於桂大人您處討樂子也該重重責罰的。”他說著斂笑喝道,“還發什麼呆?快與桂大人賠禮!” 眾太監答應一聲上前躬身打千兒賠了禮,心裡想著就這麼結了,不想崔玉貴仍舊不依不饒:“每人掌嘴二十!” “公公,小的們再也不敢了——” “掌嘴!” “劈啪”聲響中三人徐步進來。 “這些狗東西,都是李總管寵得,竟連桂大人您也敢不放在眼裡。”崔玉貴滿臉謙恭神色,“回頭看咱家再怎生收拾他們!” “算了吧。這種事兒桂祥碰得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又有什麼?”桂祥苦笑了聲。 “桂大人您——”崔玉貴頓了下,似有所感般長嘆了口氣,接著道,“不是咱家多嘴,您怎麼說也是老佛爺親枝兒,怎就忍得下奴才們作踐呢?便咱家看著這心裡頭也咽不下這口氣呢!”

“咽不下又能怎樣?還不得往下嚥嗎?” “阿瑪您也太軟了些,老佛爺就因著這方——”德恒忍不住開了口,只話到半截卻被桂祥厲聲喝止:“混賬東西,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嗎?!好生尋思著待會兒如何回老佛爺話,想指望誰為你求情,門兒也沒有的!”崔玉貴似乎這才察覺德恒被縛著,驚訝地望著桂祥道:“桂大人,德貝子這是——”桂祥苦笑了下將事兒一一道了出來。 “我以為甚事呢。”崔玉貴不屑一笑,道,“也值得大人您這般?不是咱家多嘴,桂大人您在老佛爺心中多少分量?您這一進去,老佛爺能與您好臉色?” “我……我這也沒法子。李蓮蕪不吃不喝的,若她真有個好歹,老佛爺怎樣且不說,便李總管那檻儿只怕便過不去的。” “她自己尋死覓活,怨得著大人何事?”崔玉貴掩飾著內心喜意,乾咳兩聲道,“娶了這麼個人兒,也真苦了大人您了。咱家雖欲為大人您說些好話兒,只怕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吶。”

“公公能說這種話兒,我心中已是感激萬分。”桂祥不無感動地拱手道,“哪還敢有甚奢望?桂祥生來迂訥,卻也知道好壞。公公此情,桂祥定記了心上,日後有機會,定——” “大人這不折煞咱家嗎?大人何等人物,咱家又是什麼東西?與您做事還不都是應該的嗎?”崔玉貴躬身打千兒道,“當初讓李蓮蕪去您府邸,咱家這心里便犯嘀咕來著,像她那種人兒,是好伺候的嗎?如今果不其然。唉,咱家當初若能與大人提個醒兒,推了這檔子事,又哪兒來的這麼多煩惱?” 桂祥滿是感激地望著崔玉貴,嘴唇翕動著,只不知是不想說抑或是不知說些什麼,終沒有開口。崔玉貴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詭笑,見已至樂壽堂前,遂道:“大人您先候著,咱家進去禀與老佛爺。”說罷,拾階推屋門輕手輕腳進去。

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眉頭緊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聽得屋內動靜,移目微掃了下也不言聲。崔玉貴嘴唇翕動下猶豫著終沒有開口,只滿腹狐疑地望著慈禧太后。半晌,慈禧太后趿鞋下炕,徑自至窗前將一溜儿青紗窗統統支了起來。房子裡陰沉、窒息的氣氛立時一掃而盡。 “你說得不錯,是我一時大意了。”慈禧太后長長舒了口氣,轉身掃眼李蓮英,說道,“不過,這也沒甚大不了的。先時不也說過這種話嗎,他又怎樣了?回頭告訴剛毅幾個,多長著些心眼便是了。” “老佛爺,如此——”李蓮英沉吟著說道,“只怕還不妥帖。如今比不得先時了。”“行了。”慈禧太后心煩意亂地擺擺手,“現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哼,我不信他能弄出甚花樣!”

“那是那是。萬歲爺究竟稚嫩,又怎敵得過老佛爺睿智?”崔玉貴這方躬身堆笑討好道,“總管您多慮了,再說老佛爺不已有準備了嗎?宮裡有甚動靜能瞞得住?到時候即便真有甚不利老佛爺的事兒,便不用老佛爺出面也擺得平的。萬歲爺身邊除了翁同龢與一些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還有誰?就他們——” “你懂甚?!”李蓮英睃眼崔玉貴,插口道,“自古成大事者靠的什麼?靠的就是那些草民叫花兒!這些人平日里看著個個都是順民,但只要稍給些好處,他就會拼了命地為你做事。萬歲爺裡邊外邊是沒什麼人,但若他將這些人鼓動起來,那可就大大地麻煩了!知道嗎?”“就這些人能成什麼氣候?官兵一到,還不都是惶惶過街老鼠?”崔玉貴這時方真的明白了李蓮英何以能那般討慈禧太后歡心,雖心知講起這些大道理來絕非李蓮英對手,只嘴上卻依舊道。

李蓮英三角眼綠幽幽地閃著光亮,目不轉睛地盯著崔玉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莫要小覷了這些'順民'。朱元璋什麼人兒?叫花子一個!他何以能奪了元朝江山,嗯?!” “這——”崔玉貴一時沒了詞兒,大嘴張著支吾道。慈禧太后端奶子呷了口,嫌苦,終皺眉咽了下去,目光悠悠地望著遠處,冷哼一聲道:“說得不錯。”崔玉貴掃眼李蓮英,复移目望著慈禧太后。慈禧太后轉身踱著碎步,“皇上這陣子一會兒賑濟災民一會兒減免賦稅,為的什麼?只怕就是為了拉攏民心,對付我!” “老佛爺,皇上他……他沒那個心思的。”靜芬蔥綠長袍鑲著水紅邊兒,皓腕翠鐲,洛神出水價艷麗驚人,只臉色卻遍是陰鬱。聞聽開口道,“皇上之所以敢頂撞您,都是因著憐惜珍妃的。”“說得多好聽!”慈禧太后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等我讓他打入冷宮,你是不是——”

“不不不,老佛爺,臣妾說的都是實話兒。皇上雖說脾氣急躁了些,只他心腸還是挺好的。” “你和他也就一夜歡喜,對他怎的如此了解?”慈禧太后攢眉盯著靜芬,冷冷道,“莫不真應了那句老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靜芬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低頭囁嚅道:“臣妾雖……雖和皇上處得時日短,只臣妾眼中看的、奴才們私下里議論的,都是——” “你相信你那眼睛,相信奴才們議論,卻不相信我,是不是?!” “不不,臣妾——” “閉嘴!我這般思那般想為的甚?還要我再說與你嗎?!”慈禧太后鐵青著臉,厲聲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裡想什麼,見著皇上,又心動了不是?是,整日陪著我這老婆子哪有陪著心上人歡喜,可你也不照照自己,有沒有那個能耐。人家可壓根就沒對你動過情的!”靜芬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兒,硬是忍著沒有掉下來,隻身子卻秋風中落葉似瑟瑟抖著。慈禧太后掃了眼,又道,“你方才私下讓奴才見小寇子,以為我不曉得嗎?說,你都與他說了些什麼?” “臣妾甚也沒……沒說。”靜芬細眉不禁皺了下。 “想掌嘴嗎?!” 靜芬望眼慈禧太后,忙不迭低垂下頭,低聲顫道:“臣妾求……求皇上帶臣妾回……回宮裡去,只皇上他……他沒應允。”“還好,你還有點良心。”慈禧太后張臂伸個懶腰,在大迎枕上复斜倚著躺了,道,“不過,莫說皇上不應允,便他真應允了,我也不會答應的。”說罷,她按煙點火深吸了一口。 “因為你還沒有像我想像中那般。放你回去,我這心裡還擱不下呢!” “老佛爺——” “不要說了!”見慈禧太后放了煙槍,崔玉貴忙不迭斟杯茶呈了上去。 “這還像個奴才樣,以後多長著些心眼,別木樁子似的。”慈禧太后說著望眼李蓮英,“選進宮裡的那些奴才盡快安排過去。回頭你親自跑一趟,一要人精靈,靠得住;二要想法兒將他們派了要緊的地兒,放那不痛不癢的地方,屁用也不抵的。” “嗻。” “行了,道乏吧。”慈禧太后說著閉上了雙眼。崔玉貴猶豫著打千兒小心道:“老佛爺,承恩公桂祥在外邊候旨見駕,您看宣還是不宣?” “甚事兒?” “奴才……”崔玉貴眨眨眼,道,“奴才不曉得。”“不見,有事兒問了,回頭奏與我就是了。”崔玉貴答應一聲打千兒道安,轉身正欲退出,忽聽慈禧太后道,“算了,叫進來吧。” 片刻工夫,承恩公桂祥揭簾輕步進來。偷眼慈禧太后,貌似平靜的面皮下隱隱透出濃濃的陰鬱神色,桂祥一顆心頓時拉得如弦一樣,不無求助地掃眼崔玉貴,卻見崔玉貴向著自己緩緩擺著頭兒,額頭上不由滲出密密細汗。深吸口氣竭力按定突突亂跳的心,桂祥雙眉緊蹙,跪地叩頭請安:“奴才桂祥給老佛爺請安。” 慈禧太后微眨了下眼皮,閉目道:“事兒籌備得怎樣了?” “差不多了。” “差不多?甚叫差不多?!”慈禧太后睜眼睃了下桂祥,“說你上不了牆,你便稀泥一般。這麼大人了連話兒都不曉得怎生回?”桂祥沒想到正事兒沒張口,慈禧太后便這般樣子,滿臉惶恐地伏在地上,嘴唇雖翕動著,卻只一句話也道不出來。慈禧太后掃眼猶自站立一側的靜芬,冷冷道,“葉赫那拉氏有你們這等子孫,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銀子夠不夠使,嗯?!” “還差著些。”桂祥已經通身是汗,豆大汗珠順面頰撲撲淌著也不敢拭下,回道,“不過六爺說他會想法子的。” “沒銀子使還說差不多?你告訴奕,這事兒若是辦砸了,有他好看的。你也不例外,知道嗎?” “奴才曉……曉得,奴才一定盡力辦好這差事。”慈禧太后看了一眼渾身瑟縮的桂祥,道,“你真似那——”不知是不忍說還是說得太多膩得慌,慈禧太后戛然止住,轉身背著桂祥,不耐煩道,“有甚事兒,說吧。”桂祥揀便兒抬袖拭了把汗水,滿是企求和渴望的目光望眼靜芬,叩頭道:“奴才教子無方,有負老佛爺囑託,請老佛爺責罰。” “說明白著些!”慈禧太后身子不易察覺地動了下,復轉過身來,“德恒他又怎的了?” “回老佛爺話,那東西屢教不改,每每遊戲風月場所,這陣子奴才忙於壽誕一事,無暇顧及家中,不想他更是為所欲為——” “蓮蕪呢?她難道看著不管?” “蓮蕪說著呢,只那畜生非但不聽勸,反而——”桂祥說著怯怯地望眼李蓮英,“蓮蕪羞憤之下,不吃不喝快兩天了。奴才費盡口舌,只她不理不睬,奴才已將這畜生親自縛了過來,請老佛爺處置。”桂祥說著簇青的腦門兒直貼到了地上。雖然看不清慈禧太后臉上神色,只從那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的空氣中,他隱隱覺著一絲不安、一絲惶恐。慈禧太后臉上的皺紋有點像曬蔫了的青瓜皮,輕輕抽動一下,端起杯來喝,茶水卻燙得灼嘴,甩手摔了地上:“當初我怎生交代你的,可還記得?” “奴才記……記得。” 慈禧太后掃眼李蓮英,但見他面色平淡,靜靜地望著殿外楹柱,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拈花惹草、偷雞養漢,雖不敢說已是種風氣,只在富家大戶卻是家常便飯,談不上甚稀奇,便高高在上的慈禧太后,又何嘗不曾耐不住寂寞尋歡取樂?只此次慈禧太后卻有些犯難。處置重了,她心裡不忍,雖說這父子二人一個迂訥至極,一個無知透頂,只他們卻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人。處置輕了,李蓮英心裡不滿意。他雖只是個奴才,但隨著她這二三十年,單就感情上而言已遠遠超過了奴才的界限。他不僅將她服侍得周到稱心,更要緊的是他能在關鍵時候為她出謀劃策,這絕非一般人所能代替。想當初若沒有李蓮英,她又怎能那般順利地聯絡上恭親王奕,一舉擊潰肅順等顧命大臣而登上這至高無上的位子?眼下,她又面臨著一場生死搏鬥,在這種節骨眼兒上,她離不開這個奴才! “記著便好。”慈禧太后攢眉沉吟片刻,開口道,“蓮英,你發什麼呆呢?” 李蓮英身子顫了下,似乎真的不知所云價躬身打千兒賠罪道:“回老佛爺,奴才正尋思著方才的事兒。奴才一時失禮,還請老佛爺——” “行了。這事兒你有甚想法說出來吧。” “老佛爺您是說——” “莫與我打馬虎眼。”慈禧太后擺擺手,似笑非笑地望著李蓮英,“你那點花花腸子,蒙得了別人還蒙得了我?說吧。”李蓮英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神色,低頭乾咳兩聲定了心神,抬眼望著慈禧太后打千兒道:“奴才一切聽老佛爺的。” “我看這樣,你回頭過去勸勸,實在不行先接了回去也成。待她氣消了,由我做主,便嫁與德恒吧。”慈禧太后說著移眸望著桂祥,“桂祥!” “奴才在。” “回頭將那廝送了內務府,告訴那些奴才,該怎樣便怎樣,誰若敢徇情兒,小心我打折了他雙腿!”慈禧太后輕咳兩聲道,“要他好生在裡邊收收那野性子,甚時改了甚時再說出來,若狗改不了吃屎,那就一輩子給我待那裡邊!” “嗻。” 慈禧太后呷口茶含在嘴裡,移眸時卻見窗外德恒那滿是期盼的目光正自望著自己,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終沒有開口,沉吟片刻,擺手示意李蓮英退下。桂祥猶豫了下,躬身打千兒道:“老佛爺,奴才還有件事兒——” “又有甚事?!” “奴才受老佛爺隆恩,內心羞愧萬分。”桂祥搜腸刮肚,小心道,“眼下我朝與日夷交戰,奴才想……想統兵……” “便你?”不待他話音落地,慈禧太后已冷笑著開了口,“別與我丟人現眼了!好生待在京里,別動那些花花腸子,你不是那塊料的。” “奴才……奴才……” “老佛爺。”崔玉貴在一側靜靜聽著,這會兒沉吟著開了口,只剛喚了聲便被慈禧太后頂了回去:“想替他說話?趁早閉上你那嘴!”“老佛爺且聽奴才說說,若沒道理奴才願領責罰。”見慈禧太后沒有反應,崔玉貴乾咳兩聲咬嘴唇道,“依奴才意思,若派了桂大人出去,起碼有三條好處。這其一呢,可以堵堵下邊奴才口舌。老佛爺您或不曉得,下邊奴才都議論著桂大人是沾著您和皇后主子的光兒,還說甚老佛爺您任人唯親——” “放肆!” “是是,奴才該死,奴才掌嘴。”崔玉貴說著抬手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這……這都是下邊奴才亂嚼舌根,奴才怎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兒——” “是嗎?” “一點不假的。老佛爺您不出園子,李總管呢,又——”崔玉貴猶豫片刻,咬牙道,“又都揀好聽的說與您。其實外邊奴才議論還多著呢。老佛爺若信不過奴才,派個奴才去外邊走走便知道了。” “桂祥。” 桂祥兀自胡亂思索著什麼,聞聲忙不迭打千兒道:“回老佛爺,外邊是……是有些議論的。”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急促抽動了兩下,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兩圈,籲口氣忍住胸中怒火,望著崔玉貴道:“你雖然不是六宮都太監,位分不高。但你朝夕在我跟前侍奉,其實比那還要緊。” “這都是老佛爺抬愛,奴才——” “不說這個。俗話說得好,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以後但這種話兒,聽著便告訴我,一次賞你十兩銀子,只若有半點假話——” “老佛爺放心,奴才萬不敢的。便銀子奴才也不敢收的,與老佛爺您做事,還不都是奴才分內事兒嗎?”崔玉貴滿臉堆笑,打千兒道。 慈禧太后端著茶一邊呷著,一邊說道:“這種事看似小事,實則不然。謠言,可以將一個人徹頭徹尾給毀了的。你隨我這日子也不算短,我脾性怎樣你也知曉,這裡就不多說了,你接著說吧。”“嗻。”崔玉貴答應一聲,嚥口唾沫潤潤嗓子道,“桂大人此次若出去,多少可堵堵下邊奴才議論,這是其一。其二,依奴才看,桂大人之所以辦事那……那個了些,終究是因為悶在京城裡,見少識淺。若出去一趟,定能大長見識,說不准回來後真的能稱老佛爺您的心思呢。這三嘛——” “說。” “李總管侍奉老佛爺,那沒得說,可謂勞苦功高。只奴才們私下里都覺著李總管心眼似乎太……太小了些。”崔玉貴暗暗長吁口氣,小心道,“此番出了這事,奴才怕他心裡多少放不下的。桂大人待在京城,這就少不得有碰撞。”慈禧太后輕輕點了點頭:“這倒說得也是。只是——”說著,她掃了眼桂祥,“只這奴才想來還不敢那般放肆的。”她雖怒桂祥不爭,但要將他派了戰場,卻還是捨不得的。 “這奴才說不准。只方才便守門的奴才們也都在桂大人處討樂子。” 慈禧太后腮邊肌肉抽搐了下,望眼桂祥,一張臉早已漲得通紅:“你……你瞧瞧你那窩囊樣,我的臉都叫你們丟盡了!將那些奴才每人抽五十篾條,統統趕到皇莊做苦力!” “嗻!” 慈禧太后心裡打翻了五味瓶價不是滋味,端著煙槍“吧嗒吧嗒”猛抽了幾口,吐煙圈道:“你既有這心思,我成全你,回頭讓奕想法子。出去該注意些什麼下去多問問。這差使倘若辦砸了,我——”說著,她重重哼了一聲。 “奴才定竭忠盡力,好生干個樣子出來,以謝老佛爺恩典。”桂祥不知是心酸羞愧抑或是感恩,說話間兩行老淚竟奪眶而出。 “省著點力氣,你那點能耐我心裡清楚。出去後只要不添亂子與我,便算謝恩了。”慈禧太后冷冷道了句,掃眼靜芬,道,“你不是待這悶得慌嗎,回去散散心,府裡事兒幫著料理料理。小崔子,你送你主子過去,該做些什麼心裡有數吧?” “奴才明白。” “道乏吧。” “嗻。老佛爺安詳,奴才告退。” 一陣一陣的風吹過,吹得滿山紅葉嘩嘩作響。靜芬站在丹墀上,仰臉望著天,想著方才慈禧太后滲入肌膚的話兒,良晌方籲了口氣。 “主子,奴才再與您取件夾衣?”崔玉貴堆笑臉道。 “不必了。你去我那邊,將我常穿的那幾件衣裳帶著。對了,別忘了把藥帶上。”桂祥心中餘悸方自散去,聞聽身子抖了下,望著靜芬喃喃道,“皇后娘娘,您身子骨——” 靜芬淡淡一笑:“沒甚大不了的,只偶然受了些風寒罷了。太醫院配了些藥,挺管用的,順便帶了過去。”說著,抬腳前行。桂祥亦步亦趨地跟著,眼瞅著靜芬身子消瘦得一陣風兒便能刮走,心裡只覺一陣酸楚,嘴唇翕動著欲說些勸慰的話兒,只搜腸刮肚愣是想不出句合適的話兒。兀自腦子糨糊般亂哄哄間,卻聽身側德恒期期艾艾開口道:“主子,奴才——您就與老佛爺說說,別讓奴才待那裡邊——” “你想待哪兒?家裡?就你那性子,阿瑪管得住?更何況他如今要出去——”靜芬邊走邊道,“那地方雖是苦著些,只於你卻有莫大好處的。”說著,她長嘆了口氣,“你也不小了,該爭口氣了。阿瑪這麼大年紀還要出去,為的什麼?還不是為著你?” “奴才知錯了,奴才以後一定改了過來。只——” “混賬東西,還有臉說?!”桂祥白了眼德恒,斥道,“快點回去準備,皇后主子住處就選在西跨院剛蓋的——” “不必麻煩。我還待原先那屋子便是。” “皇后,您現在可不同往日了,住那種地方莫說於禮兒不合,便外邊奴才們也會說三道四的。” “就原先那兒,我住慣了的。德恒,你就先回去吧,記著不要大動干戈,我不喜熱鬧的。”靜芬搖頭吩咐句,直德恒離了箭許里地,方發洩胸中悶氣價長吁了口氣,苦笑著望眼桂祥,說道,“名兒上是與往日不同了,可又有誰知道我過的什麼日子?但能住得舒心,管那麼多事兒做甚?”靜芬喉頭抽動了下,眼中淚花閃爍著只硬生生忍著沒有掉下來,“再說,我也待不了多久的……” “老佛爺既有話兒,主子就多待陣子吧。”桂祥語音嘶啞著道,“奴才不曉得主子您過得究竟怎樣,只看著主子您較往日更消瘦了許多,奴才這心里便直刀割一般難受。您多待些日子,奴才給您好生補補身子,這樣子下去不成的。” “我也想著多待些日子的,住在這外表金碧輝煌,實則牢籠一般的地方,我悶都要悶死了。”靜芬說著輕輕搖了搖頭,“只一切都要看老佛爺的。她讓崔玉貴那奴才跟了過去,你以為真的為著服侍我?她是不放心我。” “恕奴才愚鈍,那老佛爺她為何又要主子您過奴才那兒呢?”桂祥詫異道。 “她是怕李蓮英那奴才會難為你,讓我過去看著的。”靜芬說著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捫心自問,我又做錯了什麼?阿瑪,我過得真難受極了,我好想以前的日子。若是我沒有被選進皇宮,做了這貌似尊貴的皇后,那該有多好呀。” “主子,您別說了,奴才曉得……奴才曉得您心裡苦的。”桂祥不無憂慮地掃眼四下,顫聲道。 “你不曉得,你不曉得生活在那兩堵高牆夾縫中的滋味的,有時,我真想一了百了——” “主子,您可萬萬不可呀。”桂祥身子電擊價顫抖了下,腦子“嗡”的一聲漲得老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雞啄米似連連叩響頭道,“奴才求求您,千萬想開著些——”“起來,這樣子奴才們瞅著甚看相?”靜芬虛抬了下手,仰臉長吁了口氣道,“你不用擔心。因為我連這種權利也沒有的。要知道——”兀自說著,卻見崔玉貴從遠處行了過來,靜芬猶豫下道,“你方才可於那奴才處——” “沒……沒有。”桂祥會過意來,忙不迭辯道,“這都是他自個說的。奴才先時被那些把門奴才——也是他解的圍,奴才這心裡也犯嘀咕呢。” “沒有就好。這些人別看只是個奴才,可於官場上種種把戲再稔熟不過的。你若與他們相往,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靜芬腳下放緩了步子,“他之所以為你說話,只為著和李蓮英那奴才在老佛爺面前爭寵的。” 見崔玉貴已近跟前,桂祥沒有言語,只輕輕點了點頭。 滿肚子心事回到紫禁城,安置好珍妃,光緒方徑自迴轉養心殿。甫進月洞門,遠遠便見殿前一官員,九蟒五爪袍外套仙鶴補服,油光水滑的髮辮在屁股後晃悠著,低頭來回踱著碎步。光緒腳下不由加快了步子:“你便是宋慶?” “嗯?”那官員直聽得光緒聲音,方醒過神來,仰臉觀望,卻見光緒已至眼前,忙不迭“啪啪”一甩馬蹄袖,跪地請安道,“奴才宋慶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 “罷罷,進來說話吧。”光緒笑著擺了下手,進了東閣,盤膝坐了炕上,見宋慶進來行禮,光緒略點了下頭,問道,“你甚時進的京?”“奴才未正時分進的京,在兵部投了帖子便遞牌子進了宮。”宋慶臉上不無惶恐神色,柱子價側立一旁回道,“按日程奴才本該昨日亥時進京的,只一路上陰雨綿綿,道路泥濘難行,故遲了大半日光景,還請皇上恕罪。”光緒點了點頭,上下打量著宋慶。卻見他方臉權腮,黑裡透紅的臉膛上兩道半蒼的眉毛微微上翹,看上去煞是威猛精悍,只一雙眼睛瞇著,好像總在眨巴。 “這時候能趕進京已經難為你了。”光緒嚥口奶子,淡淡一笑,“一路上可還好?” 但見偌大個殿內鴉雀無聲,走來走去的太監們也都躡手躡腳,宋慶直覺著處處都有一種看不見的威壓,壓抑得頭也抬不起來,偷袖揩把鼻尖上的汗說道:“托老佛爺、皇上洪福,奴才一路上甚好。” “坐著說話。虧你也是行伍出身的,怎連那些文弱書生也不如?”見他一臉緊張神色,光緒笑著指指一側雕花瓷墩,說道,“隨便著些,難不成朕會吃了你?”說罷,吩咐王福,“你給這奴才弄碗大紅袍來,釅著些。”一碗釅茶喝下去,宋慶直覺得滿身疲憊蕩然無存,謝恩歸座,恰翁同龢抱著文書進來,忙欠身點了點頭。 “你也在這,朕還有話問的。”光緒說著,低頭翻那些折子,“其他的都照那意思辦,李瀚章這事兒先壓陣。” 李瀚章,那可是李鴻章兄弟呀,他會有什麼事?宋慶滿腹狐疑地望著翁同龢。只這時光緒停了手,站起身來,“橐橐”踱了兩步,臉像石板似的毫無表情,問道:“你一路上可都聽到些什麼?” “皇上是說——” “聽到什麼就說什麼。”光緒似笑非笑地說道,“比如說各地陰雨旱澇了,莊稼收成了,還有——”光緒頓了下,踱著碎步道,“眼下咱和日夷這事兒,外間有些什麼議論。”宋慶這時已漸漸鎮靜下來,躬身回道:“就奴才沿途看,大多省份今年豐收是鐵定的。只進入河北後陰雨不斷,莊稼怕是要損著些,但溫飽想還不成甚大問題的——” “是嗎?!”光緒止步凝視宋慶,黑漆漆的眸子中寒光一閃,道,“那這折子上說河北今年莊稼頂多五成收穫看來是有假了?!” “這——奴才也不敢說。”宋慶咽了口口水,小心道,“奴才路上看到聽到的的確是如此,絕不敢欺瞞皇上的。”光緒瞟眼翁同龢,道句:“銀子先莫急著撥,再嚴旨責問那奴才究竟怎樣。”复望著宋慶道,“你接著說,不要顧忌什麼。”宋慶暗暗籲口氣,眼睛眨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光緒,沉吟著道:“和日夷衝突,百姓們議論不多,有的只盼著能與日本好好打一仗,出出這麼多年的惡氣。” “是嗎?還有些什麼議論?” “還有……還有……” “說。” “嗻。”宋慶答應一聲,咬嘴唇囁嚅道,“還有就是對老佛爺六旬壽誕多有異議,說……說眼下這局面緊張,正是用銀子的時候——”“朕知道了。”光緒臉上掠過一絲冷笑,擺手道,“再有呢?” “再沒了。” 光緒直直地望著大殿門外蒼黃的天穹,深邃的目光閃爍著,良晌,方籲口氣轉過身來,凝視宋慶足盞茶工夫,開口說道:“朕原不打算見你的,只聽奴才們議論你治軍有方——” “皇上抬愛,奴才萬不敢當的。”宋慶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笑色,輕咳一聲躬身道。 光緒抬手指指雕花瓷墩,於炕前退鞋复盤膝坐了,說道:“不是朕抬愛你,是你官做得好。因著這,朕才下旨令你速速進京的。就方才,宣戰的詔書已經頒下去了。你想必也聽到了吧?”“奴才方聽到了。”宋慶坐在雕花瓷墩上略一躬身,說道,“皇上此舉,足令天下蒼生興奮不已。” “這些都不必說了。”光緒輕揮了下手,“眼下最關緊的還是怎生打好這仗,莫要讓天下人空歡喜一場。”說著,他呷了口奶,接著道,“就豐島牙山沖突看,日夷來勢兇猛,顯是蓄謀已久的了。我軍這麼多年怎樣朕不說你也心裡亮堂,眼下我陸軍集於平壤一線,兵力總在一萬人以上,足以與日夷一較長短。只統兵之將——” “皇上信得過奴才,奴才願擔此重任。若不能擊潰日軍,收復失地,奴才願受軍法處置!”宋慶單膝跪地,朗聲道。 “統兵之重任朕已交了葉志超。”光緒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只朕這心裡總有些放不下。一旦平壤我軍為日夷擊潰,則我軍再無可依之險。倘日夷乘勢長驅直入,我大清社稷之根基將——”他沒有說下去,長吁口氣道,“臨陣換帥,朕思量了,不妥的。朕意以你幫辦北洋軍務,你意如何?” “皇上隆恩,奴才敢不竭忠盡力?!” “你在京稍事休息便去天津。李鴻章閱歷較你勝出許多,又於夷務頗多稔熟,遇事要多與他商量著辦,不可因一己之私慾而誤了朕的大事。”光緒說著話鋒一轉,“不過對那奴才,敬當有,然理亦不可全丟了,不對的事兒要敢與他辯論。難決之事可直接回朕。”他頓了下,“這沒你的事了,回頭你也不用進來跪安,徑自過去便是了。朕千叮嚀萬囑咐,無外乎一句話:我大清眼下實實在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你好歹要給朕爭回這個臉來!”“嗻。”宋慶起身長跪在地,仰著臉聽完,“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大聲應道,“皇上放心,奴才定不負聖望!” “你跪安吧。出去見見你六爺,看他還有甚說的,去吧。”光緒說著擺了擺手。待宋慶躬身退出,光緒轉臉望著翁同龢,道,“師傅,戰事一起,糧餉最關緊的。朕意由奕擔著。對了,他可進來了?” “奴才來時還未見進來,這陣兒怕已進來了吧。皇上可要——” “不必。這事你也擔著些。”光緒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望著翁同龢,盡量用平緩鎮定的語調說道。 “嗻!” 彷彿就在頭頂,沉沉一記響雷。光緒抬頭看了看天色,已過酉時,蒼穹上黑雲翻攪、電走金蛇,豆大的雨點“刷刷”一陣緊過一陣砸了下來。沉吟了下,光緒說道:“桂祥請戰一事,朕尋思了,派了山海關駐守,回頭你擬個旨傳下去。” “皇上,此事——”翁同龢身子顫了下,移目望著徑自著衣的光緒,道,“山海關乃南下中原之咽喉要塞,將如此重要之地交於桂祥,奴才怕——請皇上三思。” “朕何止三思了?”光緒邊扣著釦子邊道,“你說得不錯,眼下這局面,不惹老佛爺方為上上之策。桂祥主動請戰,其心思怎樣正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朕不答應他,他必會求了老佛爺,到頭來還不是——”說著,他兩手一攤,“至於那地方,眼下還不關緊,真到時候換了就是。既要送這個人情,就索性大方著些。你說呢?” “皇上心思縝密,非臣所能及。” “對了,原議撥往各地的賑災錢糧莫急著撥過去,回頭你派些可靠的奴才下去看看再說。”說罷,光緒抬腳出了養心殿。一股賊風挾著雨點迎面襲來,光緒下意識地摸了摸雙肩,似乎在傾訴,又似乎在喃喃自語,“今天這天冷得可真夠邪乎的——”王福將醬色綢面夾袍輕輕披了光緒肩上,打千兒道:“可不是嗎?萬歲爺,您還是在屋裡養養神吧,待雨小了奴才——” “不用了。不要叫乘輿,你撐了雨傘陪朕過去就成。” “萬歲爺,這——” “去吧。”見三格手拿傘也不撐著便從雨中急急過來,光緒遂道,“看你那樣,大雨天也不曉得張著傘?”“奴才這身子骨硬朗著呢。”三格拾級近前,頭上雨水順頰淌著也不去拭,打千兒躬身道,“萬歲爺,恭六爺外面候旨見駕,您看叫不?” “不了,叫他明兒一早進來。”光緒說著頓了下,冷哼一聲道,“要他雨中待陣再過去,他那腦子近來發熱,該清醒下了!”說罷,光緒抬腳下了丹墀。甫出隆宗門,冷不丁一人潑風價奔了過來,光緒移腳欲躲時已是不及,頓時硬生生撞了個滿懷。 “該死的東西,你——”光緒踉蹌後退兩步方站穩身子,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張口怒喝著,只話到半截便戛然止住。望著滿身泥水泥猴兒一般的寇連材,他怔住了,一股不祥的感覺打內心深處徐徐泛了起來。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不知是奔得急氣喘不上來抑或是心裡害怕,寇連材跪地叩響頭,語不成聲道,“請萬歲爺恕……恕罪。” “甚事兒?快說!” “回萬歲爺,奴才陪……陪著老福晉回府,一路上好端端的,不想到府裡沒多久,老福晉她便——” 光緒緊張得額頭上滲出密密細汗,急道:“她便怎樣?”寇連材揀空深吸了口氣:“她便渾身熱炭團一般,人也昏迷了過去。府裡郎中看不出個究竟,奴才方於太醫院喚了陳太醫過去,萬歲爺您看——” “吩咐備轎!不,備馬!快些與朕備馬!”光緒臉色月光下的窗戶紙一般,“王福,你去太醫院將那些奴才都喚了過去!” “嗻。” 於隆宗門外上馬,光緒直恨不得肋下生著雙翅飛了過去,一路潑風價狂奔,抵得醇王府時,卻仍已是酉末戌初時分。不待王福眾人上前服侍,光緒徑自翻身下馬,一路小跑著便進了五楹倒廈門。 “奴才載灃給皇上——”聞得外間馬蹄急促聲響,醇親王載灃忙不迭奔了出來,在月洞門處迎著光緒,躬身打千兒請安,只話到半截卻被光緒止住:“混賬!不在裡邊侍奉著,跑出來做甚?!” “奴才——” 光緒睃眼載灃,強抑著內心悲傷直趨後院。幾個郎中兀自在簷下竊竊私語商榷著處方,猛聽得“橐橐”腳步聲響,抬眼時但見光緒已上了正房台階,忙屏息一齊跪下。光緒也不理會,帶著王福、寇連材和幾個太醫進來。葉赫那拉氏面色潮紅地仰躺在炕窗旁邊,病骨支離,委頓不堪。乍見之下,光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難道就是晌午還好端端的額娘嗎? 一陣賊風透過門隙吹進來,光緒身子哆嗦了下,大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喃喃道:“額娘……額娘……”說著,淚水已自走線兒般順頰淌了下來。 葉赫那拉氏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光緒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葉赫那拉氏,張嘴欲言語時,身邊傳來聲音:“奴才桂祥恭請皇上聖安。”移目觀望,光緒這才看見桂祥也在這裡,虛抬了下手,輕聲道:“起來吧,來多久了?” “約摸一個時辰了。” “朕額娘她一直這般樣子?” “是——”桂祥說著看了葉赫那拉氏一眼,淚水奪眶而出。卻這時,房門響處,太醫院太醫陳沁如行了進來,打千兒正欲請安,光緒揮了揮手,問道:“究竟患的什麼病?”“回皇上,”陳沁如攢眉蹙額,沉吟著道,“據奴才看,老福晉是心情鬱悶,受著驚嚇,且又偶感風寒方病倒的。” 光緒腮邊肌肉抽動了兩下,細碎白牙咬著道:“如何醫治,你心裡可已有譜?” “奴才——” “到底有還是沒有?” “回皇上,老福晉這病情複雜,脈搏紊亂,怎生醫治——奴才心中尚沒個主見。”陳沁如躬身小心道,“只奴才方配了劑藥,皇后主子正親自煎著。” “你……你先下去吧。” “嗻。” 光緒淚水淌著,踉蹌至炕前,兩手緊緊握住了葉赫那拉氏枯瘦的雙手,滿是焦慮的目光久久凝視著。 “水……水……”許是為這份殷殷深情打動,葉赫那拉氏嘴唇翕動著喃喃道。 “額娘她說話了……說話了!”光緒激動得語不成聲,一手兀自輕搖著葉赫那拉氏,一邊手伸了道,“水!快與朕端水過來!”靜芬捧著藥碗進來,聞聲忙放了案上接過王福手中盃子呈了前去。光緒望眼她嘴唇翕動了下終沒有言語,拿起勺子呷了口,伸手輕輕托起葉赫那拉氏,一口一口餵下。 “額娘!額娘!” 葉赫那拉氏在昏昏沉沉中聽得呼聲,徐徐睜開了雙眼。她昏花的眼睛遲鈍地搜尋著,見到光緒時倏然閃了一下:“你……你是我的湉兒……這不是做夢吧……這不是做夢吧……” “是朕,是朕來看你了,額娘。” 葉赫那拉氏枯瘦的身軀動了下,似乎想動,光緒忙按住了她:“額娘不要動,就這樣。” “這不……不合禮。” “不管,額娘。”似乎怕葉赫那拉氏掙脫了似的,光緒雙手一緊,道,“朕現在是你的湉兒,不是皇上。”葉赫那拉氏點點頭,猶豫了下顫抖著抬起手,只到半空中卻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光緒怔了下,忙不迭握了她手貼在自己臉上。葉赫那拉氏盡情地撫摸著,兩行老淚於眼角無聲無息地淌了下來。光緒滿是深情地望眼葉赫那拉氏,低頭深深扎在了她的懷裡。 “皇上——”葉赫那拉氏兩手似欲推開光緒,只猶豫著吃力地掃眼四下,道,“瞧你渾身濕漉漉的,莫不是外邊下雨了?” “嗯。” “怪不得我方才夢中——”葉赫那拉氏說著戛然止住。光緒會心一笑,問道:“額娘做什麼夢了?”“沒,也沒什麼的,這會兒也記不清了。”葉赫那拉氏擠出一絲笑色,“看你,都這麼大人了,還不知道憐惜自己,快換了身乾衣服,受了風寒可就麻煩了。” “額娘,沒事的。” “聽話,快點換了乾衣。對了,前陣子我還與你做了件褂子,就……就放在窗邊第二個櫃子裡,你試試合不合身。”葉赫那拉氏輕輕搖了搖頭,“芬兒,你去取了與你主子換上。”光緒三下五除二急急換了衣,忙又至床前緊緊拉著葉赫那拉氏的手。 “都七尺男兒了,還小孩子一般。”葉赫那拉氏一寸一寸地輕撫著光緒面頰,笑道,“也不怕奴才們笑話。” “朕便長八尺九尺,也不還是額娘的孩子嗎?”光緒抿嘴一笑,道,“額娘,你身子骨覺著怎樣?好些了嗎?”“也不知怎的,回來院子坐著便沒了知覺,這會兒覺著好多了。”葉赫那拉氏說著咽了口唾沫,“這說來還都因著你,若不是你來,只怕我——” “那朕日後閒著便過來與額娘請安。”光緒笑著道。不知是激動還是什麼其他的緣故,葉赫那拉氏的眼眶中又湧出晶瑩的淚花:“好,但不可誤了國事。”她頓了下,掃眼一側珠淚漣漣的靜芬,接著道,“皇上,額娘求你個事兒。” “額娘交代的事,朕能不答應嗎?” 葉赫那拉氏嘆了口氣,說道:“額娘想要你待皇后娘娘好著些。” “朕沒曾虧待過她呀。”光緒移目望眼靜芬。 “是嗎?”葉赫那拉氏搖了搖頭,“皇后她不是……不是老佛爺那般人的。她滿精神個人兒如今整日價霜打了似的,你就忍心看著嗎?相信額娘,她絕不會做那種對不住你的事兒的。這孩子性子是倔了些,只跟著桂祥那種人兒,不那樣能行嗎?”“額娘說得許有道理。”光緒似乎不忍面對母親那滿是渴求的目光,移目望著窗外道,“隻眼下朕還是不……不能不小心著些。” 一口痰湧上來,葉赫那拉氏的臉漲得緋紅,吭吭地咳了兩聲,只說不出話來。光緒驚呼一聲,半伏在炕前,揉腰搥背好半日方吐出痰來,癱軟地偎在光緒臂彎中,輕輕喘息兩聲,葉赫那拉氏低聲道:“這話怎……怎的說來著?”光緒暗籲了口氣,道:“眼下與日夷交戰,關係深遠,倘有個閃失,朕一身折了是小,我大清只怕也就完了,額娘。” “你是怕她與老佛爺——”葉赫那拉氏沉吟片刻,嘆息一聲道,“那你就陪陪她,說說話兒,好嗎?那孩子也太苦了些。” “好,兒答應額娘便是了。” “現在就過去吧。” “額娘,急也不在這會兒工夫。”光緒似笑非笑,說道,“你身子骨這般虛弱,朕實在放心不下。”“我這不好好的嗎?”葉赫那拉氏微擺了下手,“再說就這院子,有動靜皇上能聽不見?去吧。” “額娘——” “去吧。”大約說話太多耗神,葉赫那拉氏屏息了一下呼吸,勉強一笑道,“聽話,去吧。”目視著光緒依依不捨地退了出去,葉赫那拉氏無力地癱在了炕上,悵然若失地淡淡笑著,眼睛直直地望著窗外。她的臉色漸漸轉色,變得又灰又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閃著亮兒直往下淌…… 雖說只申時過著一刻,只天陰沉沉的直黃昏一般,牛毛細雨亦變得綠豆般大小。坐在簇新的八人抬綠呢大官轎內,徐用儀直覺著身子一陣一陣地發冷,隔轎窗遠遠看見巍峨矗立的李府,便用腳輕輕蹬轎命停。呵腰出來,跺腳前行,但見漢白玉石階上的倒廈大門緊緊閉著,只兩盞氣死風燈在哨風中瑟瑟晃悠著,彷彿在訴說著什麼。移目四下,見西側角門虛掩著,昏黃的燭光隔門射出來,徐用儀遂上前推門進去,道:“煩勞通禀一聲——” “您還是改日再來吧。總管今兒有要事在身,吩咐下來,甭管是誰一概不見。”徐用儀伸手從袖中摸塊碎銀隔窗丟進去,說道:“煩勞通禀下,就說徐大人有事求見。” “甚徐大人許大人,明兒再來吧。” “是徐相爺!”徐用儀一雙刷子似的掃帚眉抖了下,不由抬高了聲音。半晌,屋門方“吱”地一聲開了條縫,一個二十上下、滿嘴酒氣的家人探出頭來,眯縫著雙眼觀望了好一陣,方道:“哪……哪位徐相爺?” “本官。”徐用儀點點頭。 “徐相爺——我怎的不曾聽說過?” “今兒老佛爺方補的。你還磨蹭甚?!”眼見得一個門房也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徐用儀不由心中怒火一拱一拱地往上躥。那家人不知是新來的還是被他言語駭住,猶豫了下探身出來,打個寒噤道聲:“相爺先候著,我這便進去通禀。”轉身奔了進去。 徐用儀這方透門隙極目四望,但見得院內繡閣參差,文窗窈窕,不由得瞠目結舌。兀自發怔間,裡邊傳來“橐橐”腳步聲響。 “徐相爺嗎?稀客,真是稀客呀。”人未到聲先至,徐用儀聽著,幾乎小跑著迎上前,拱手道:“這早晚了還來討擾總管,實在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相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咱家歡喜還來不及呢。”李蓮英笑著打千兒回禮,說道,“只不知徐相爺蒞臨寒舍,有失遠迎,還望多多包涵才是。”說話間將手一讓徑自進去。 彼此讓著並肩進屋。一碗熱酒下肚,徐用儀頓時覺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身上寒氣亦是一驅盡淨,抬袖拭把臉,說道:“本官能有今日,全仗著總管鼎力進言。本當略備薄酒與總管致謝,只總管每日無時無刻不隨著老佛爺,難得閒暇之時,今兒我便先與您道聲謝,回頭再略備薄禮以表謝意。”說著,徐用儀起身打個千兒。 “相爺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如此大禮,咱家怎生受得起?”李蓮英起身略彎下腰,笑道,“相爺榮補軍機,全是老佛爺抬愛,咱家可不敢貪功。再說就咱家一個奴才,又能做什麼?相爺要謝,還是謝老佛爺吧。對了,相爺可曾見著老佛爺?” 徐用儀寒暄幾句,捋山羊胡道:“還沒呢。本官打算明兒一早進園子謝恩的。” “嗯。這俗話說得好,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這乃做人之本分。”李蓮英輕點了下頭,乾咳兩聲說道,“相爺可莫要忘了,你如今這等榮耀可全是老佛爺她老人家賜予的!”“那是那是。”徐用儀賠笑臉道,“這不老佛爺壽辰快到了,我也不曉得備些什麼好,特地來總管處討個話。”說著話,徐用儀從袖中掏出沓銀票放了桌上。 李蓮英黃板牙咬著下嘴唇,望眼徐用儀:“老佛爺那要甚沒有?咱家怕這忙是幫不上相爺了。” “哪裡哪裡。總管客氣了。總管侍奉老佛爺這麼多年,老佛爺歡喜甚,總管能不知道嗎?好歹總管幫了本官這個忙,回頭——” “相爺如此說也太抬舉咱家了。這樣,咱家這幫你尋思著,你呢,也琢磨著些。可好?” “成成,但有總管這話兒,本官這心也就放下了。”兀自說著,屋外“橐橐”腳步聲起,移眸時二人已自進了屋。 “兒成武見過父親。” “仲華給總管請安了。” 眼瞅著二人有事,徐用儀客氣寒暄幾句便起身告辭。 “徐相這是——”見榮祿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李蓮英虛抬了下手:“行了。事兒辦得怎樣了?”“回父親,都辦妥了。”李成武躬身道,“總共四個,按您的吩咐,兩個年長的,兩個年輕的,父親可要喚來見見?” 李蓮英三角眼凝視著窗外,猶豫了下:“我這還有事要回園子的,不用了。仲華,你看那幾個奴才可靠不?” “嗯?”榮祿似乎在尋思著什麼,聞聲移目時,見李成武右手四個指頭向自己晃著,愣怔片刻忙不迭道,“那四個奴才,兩個老的都是暢春園與老佛爺做多年差的了;兩個年輕的,一個是保定府新進的,一個是皇莊上做苦差的——” “做苦差的?”李蓮英眉棱骨抖落了下。 “原先在養心殿做雜役的,後來因著嚼舌根被發了皇莊上。”榮祿點了點頭,“我尋思著他呢一來不怎麼起眼,二來宮裡情形也熟絡些,做起事來——”“不行!這種事慢著點沒關係,只一點閃失都不能出的。這萬一有個差子,誰擔得起?”李蓮英擺手斷然道,“另外那個也先查清底細了再說。至於那兩個老的,可以揀空兒送進去。” “哎。這兩個送進去放什麼地方?” “這——”李蓮英頓了下,接著道,“都放了御膳房吧。要他們先都安分著些,能探得訊兒最好,探不到也沒關係,只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出來。要露了馬腳,咱家——” “父親!父親!不……不好了……”這光景,三子李福康大聲喊著潑風價奔了進來。 “混賬東西,還有沒有規矩,嗯?!” “父親,兒——”李福康乃李蓮英大哥李國泰之子,字路聲,四兄弟中數他最不得志,平日里拈花惹草、吃喝嫖賭不說,卻還時不時與李蓮英惹麻煩上身,故而李蓮英對他很少有好臉色,而他呢,遇著李蓮英也老鼠見了貓一般。見李蓮英臉上掛層霜價冷,李福康兩腳不由打起顫來,哆嗦著嘴唇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 “沒出息的東西,是不是又在外邊惹禍了?!” “不……不是,是……是姑姑她……她懸樑自盡……” “你……你說什麼?”李蓮英握著茶杯的手抽筋價顫抖著,茶水濺了手上火辣辣疼亦似渾然不覺,怔怔地望著李福康喃喃道。 “這……這不關我事的。”李福康聲音不由得又顫抖起來,“是姑姑她自己——”見李蓮英額頭皺紋折起老高,直欲破皮而出,李福康忙又道,“虧得丫頭們發現早,姑姑還……還有得救的。”“廢物!一群廢物!”李蓮英瘋子價怒吼一聲,腳步“橐橐”奪門而出。 李蓮蕪靜靜地躺在床上,一頭烏黑髮亮的秀發瀑布般瀉在繡花枕上,夜風透過門窗隙處吹進來,吹得石青褶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那俏麗優美的線條,一切依舊是那麼地誘人,只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面頰上一雙彎月眉緊緊地蹙著,彷彿在無聲地向人們訴說著她心中的怨與恨。看著她雪白脖頸上那道刺眼的勒痕,李蓮英發狂地獅子價吼道:“沒用的東西,服侍人也不會嗎?嗯?!” “老爺,奴婢——” “滾!都給咱家滾!”李蓮英怒罵一句,掃眼李成武,“成武!” “兒在。父親,您——” “告訴底下奴才們,誰若敢亂嚼舌根走漏了風聲,我滅他全家!”李蓮英腮邊肌肉抽搐著,惡狠狠道。 “嗻!” “嗯——”許是李蓮英炸雷價吼聲起了效用,李蓮蕪呻吟一聲緩緩睜開雙眸,遲疑著環視周匝,喃喃開了口,“你們……我……我這是……”“你還沒死呢!”李蓮英長吁了口氣,只額頭皺紋依舊折得老高。 “想死,是嗎?你死了老佛爺那邊怎生交代?嗯?!” “我……我不願嫁與那廝。”李蓮蕪怔怔地望著李蓮英,半晌忽然張口喊道,“都是你,要不我又怎會落得今日這局面?!” “混賬東西,這等話兒你也說得出口?!”李蓮英按捺不住胸口怒火,一個耳光抽了過去。 “你……你打我……你……” 李蓮英似乎亦為自己的舉動驚住,兩眼木然地望著右手,只轉瞬間便回過神來,冷冷道:“打你?便你這般樣子,打你還是輕的呢!告訴你,這可是老佛爺的意思,由不得你!” “這——”李蓮蕪兩手撫著火辣辣生疼的面頰,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茫然地望著李蓮英。 “這是怎的了?”隨著話音,李老夫人被兩個丫環攙著進了屋,“蓮蕪,你——” “娘——”李蓮蕪長呼一聲,淚水順面頰走線兒般撲撲淌了下來。 “好蓮蕪,不哭了。都怨娘,是娘不該帶你進這北京城的。”李老夫人顫抖的雙手撫摸著李蓮蕪如雲的秀發,眼中的淚水亦奪眶而出,“明儿娘便帶你回鄉下——” “娘——” “閉嘴!她還不夠苦嗎?!你要看著她死了,心裡才高興、才痛快,是嗎?!”李老夫人怒聲喝止李蓮英,“要她死,容易。你便將我這老婆子也一併打發了!”“娘,兒怎敢有這等心思,兒——”李蓮英說著俯身欲攙母親,只卻被母親抬手拂開。 “滾開!我沒你這個兒子!”許是氣的,李老夫人說著連咳了兩聲,“小紅小翠,你們去收拾行李,明兒一早咱還回鄉下去。” 兩個丫環怔怔地望著李老夫人,旋即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李蓮英。 “娘,”李蓮英斟杯茶雙手奉上,“兒錯了,是兒惹您老人家不快,兒該死!您就莫要回鄉下了,好嗎?” “蓮蕪呢?” “蓮蕪是我妹子,我能不疼她嗎?”不知是真的動了感情抑或是造作,李蓮英眼眶淌出了兩滴淚水,“只這婚事是老佛爺親點的,蓮蕪就再怎般不願意,兒這也沒有法子呀。” “你會沒法子?!” “兒真的沒法子的。您老人家想想,但惹惱了老佛爺——”李蓮英說著輕聲嘆了口氣。 “你……這……”李老夫人怔住了。她心疼李蓮蕪,但要她看著這一大家子人受牽連,她更不忍!沉吟良晌,李老夫人移目望眼李蓮英,吩咐道,“你下去吧。” “娘——” “此事我自有主張,你先下去。”說著,李老夫人移眸望著李蓮蕪,抬手輕輕拭下她頰上淚花,說道,“蓮蕪,心裡想開著些,你做那傻事兒,娘這心裡好受嗎?” 李蓮蕪淚眼模糊地望著母親,哽咽著道了句:“娘,兒實在是……實在是不願嫁與那廝……”便一頭又扎在了李老夫人懷中。在這裡,也只有在這裡,她才能體會到人間那最最寶貴的真情。然而,這種真情又能維持多久呢? “好了,不要再哭了。你這一哭,娘心裡也刀割價難受。”李老夫人喉頭抽動了下,“你也莫怨你哥,他這也是為著這個家的。” “他心中壓根便沒我這個妹妹,他——” “瞎說。誰家哥哥能狠心捨了妹妹?”李老夫人淡淡一笑,“娘知道你心裡悶,想帶你回鄉下,只方才你哥那般說起——” “娘,我——” “甚都不要說了,要怨就怨娘吧,是娘不該帶你來這是非之地的。只娘不能看著這一大家子人——你能體諒娘的難處嗎?” “娘,您——”李蓮蕪黑黝黝的瞳仁深不可測,彷彿要穿透厚厚夜色價久久凝視著窗外漆黑的天穹。 “我知道了。”她的語氣很淡,似一泓淡淡的秋水,讓人無法揣摩是真是假。李老夫人凝目注視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良晌,長吁了口氣說道:“你能說這話兒,娘心裡甚是歡喜。其實,你過去也不會受委屈的。那廝雖說野著些,只有老佛爺照應,料他——” “娘,你不要說了,兒甚都知道的。” “這便好,這便好。時辰不早了,娘該去禮佛為你哥祈禱了,你也早點歇著,娘明兒再來看你。”李老夫人說著站起了身,复望眼李蓮蕪方在丫環侍奉下出了屋。 凝視那模糊的影子消逝得無影無踪,李蓮蕪慢慢踟躕著,徘徊著,亮紗窗上時不時掠過她倩麗的身影。忽然,遠處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窗縫裡襲進一股陰森森的涼風,李蓮蕪不禁渾身一顫。徐徐踱步窗前,凝視著銅鏡中的自己,李蓮蕪臉上浮出一絲淒涼的笑意,輕輕撫摸著那如雲的秀發,良晌,只見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桌前,緩緩卻又不容置疑地抓起明光閃亮的剪刀,隨著幾聲單調的“咔嚓”聲響,滿頭亮麗的烏髮紛紛揚揚飄了下來,一根,兩根……千絲萬絲,數也數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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