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2·勵精圖治

第5章 第五章喋血黃海

正自全神貫注凝視著“浪速”的林永昇一聲大叫,頭顱被削去了一半,身軀像鋸倒了的白楊一樣沉重地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 靜靜的長夜籠罩著古老的天津城。 也許是天冷的緣故,整個直隸總督衙門冷冷清清的。漆黑的夜色中,只後院幾處屋內微弱的燭火,像是在向人們訴說著什麼。他——北洋通商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身穿九蟒五爪袍服,外罩仙鶴補子,神情迷離恍惚,表情陰鬱沉重,入定價呆坐在太師椅上。 稍帶涼意的秋風隔簾縫吹進來,兩張雪白的紙片飛絮似的飄飄蕩盪無力地落在腳下。李鴻章悵然望著,猶豫下彎腰伸手撿了起來,微掃眼,他那清癯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兩張輕如鴻毛的紙片,兩道內容截然不同的電文,似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他的心坎上,壓得他整夜不眠,便氣也透不過來。

“岳父。” …… “岳父。”張佩綸輕步進屋,幾個月不出門,在衙門裡吟詩作畫,他休養得十分好氣色,越發顯得倜儻風流、儒雅端莊了。 “嗯——哦,幼樵呀。坐,坐著說話。”李鴻章緩緩睜開了雙眼。不知什麼時候,漆黑的天穹上已泛起一片魚肚白,一線淡淡的曙光劃破夜幕潑灑下來,照在濕漉漉的臨清磚上,閃著光亮,只晨風卻很冷。一陣寒風襲進,李鴻章下意識地撫了下肩頭,“幼樵,你說說看,為什麼這黎明前總是特別地黑、特別的冷?” “這——”張佩綸取皮袍輕披在他肩上,愣怔下咬嘴唇道,“回岳父大人,依幼樵意思,唯其如此,人們方越發感覺到陽光的明媚、嬌豔,從而倍加珍惜。” “愈黑——愈亮,愈冷——愈暖。”李鴻章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皺一團,絲絲白髮在晨風中抖著,喃喃自語道,“倍加珍惜——”“岳父大人所言極是。對於那些來之不易的東西自當加倍珍惜。不然,等它失去時,便會覺得它原來是那般地美好。”張佩綸說著若有所感似長長吁了口氣。李鴻章沒有言語亦沒有動,緊鎖的雙眉久久凝視著在依稀淡薄的夜幕中掙扎的絲絲曙光,足足袋煙工夫,喟然一嘆徐徐轉過身來:“你們意思怎樣?”說著,他努了努桌上的電文。

張佩綸拎茶壺給李鴻章斟了杯茶,躬下了身,說道:“依杏蓀兄意思,事既至此,還當以老佛爺意思為上。”他頓了下,望眼李鴻章乾咳兩聲,“隻幼樵以為,當依皇上意思,加緊備戰,不知岳父大人心中可有定議?” “我——”李鴻章微啜了口茶,似乎沉思著什麼,半晌方嚥下,說道,“前次你主不出兵,杏蓀反之;如今杏蓀以為當依老佛爺意思,你又反之,你二人私下可是有些——” “岳父多心了,這壓根沒有的事。”張佩綸插口說道,“幼樵與杏蓀兄私交甚篤,絕不會有怨隙的。便昨夜,我還與他吃酒談事,直子正時分方歇著的。”“沒有就好。你二人一個心高,一個氣傲,又皆我之股肱,我這心裡就擔心你們不和來著。”李鴻章凝視著張佩綸,“杏蓀心胸窄了些,容不得別人比他強,只這麼多年隨我,勞苦功高,況目下正用人之際,有甚不到之處你多包涵著些。”他挪了下身子,似覺不舒坦,起身來回踱著碎步接著道,“你說說看,你心裡是怎生想的?”“幼樵前次不主出兵,實鑑於目下強敵環顧,而依我朝國力,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故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佩綸說著話鋒一轉,“而今日日夷肆意挑起事端,皇上又降旨宣戰,倘虛與委蛇,小則龍顏大怒,榮祿難保;大則喪權辱國,落得一世罵名,遭萬人唾棄——”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豈不是自不量力?”李鴻章插口道,“結果只怕更會出人意料的。不說英法諸夷不會漠然置之,便日本只怕也會獅子大開口的。”“日夷國內形勢危急,急欲尋機擺脫困境,倘我朝真若失利,代價確是不可想像的。只上邊心意已決,做臣子的又能如何?食君祿忠君事,也只有勉為其難了。”張佩綸深不可測的眸子轉動著,咽了口口水,接著道,“話說回來,我北洋海陸軍這麼多年的調教,實力亦非一般,但只悉心備戰,鹿死誰手殊難預料。” “北洋海陸軍究竟有幾斤幾兩,我心裡最清楚不過。單與國內各軍相較,我軍是勝出多多,只與日夷相比,卻還差著——”話音尚未落地,外邊叩門聲起,李鴻章半蒼眉毛挑了下,“何人在外邊?”

“是卑職盛宣懷。” “進來。” “嗻。”盛宣懷答應一聲進來,躬身打千兒請安,說道,“大人,宋大人在屋外求見。”“他?”李鴻章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移目觀望,卻見宋慶兀自在屋外廊下來回踱著碎步,腮邊肌肉抽搐了下,抬腳出屋,強自擠出一絲笑色拱手道,“不知宋大人光臨,失禮之處,還乞海涵。” 宋慶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外套黃馬褂,聞聲疾步上前躬身道:“制台這說哪兒的話來?卑職官低位卑,何敢勞大人——” “哪裡哪裡。請!快屋裡請!”說著,將手一讓,徑自回屋。宋慶亦步亦趨地隨了身後進屋,“啪啪”一甩馬蹄袖便欲大禮參拜,只卻被李鴻章止住:“宋兄這是做什麼?以後切莫行這些禮數。坐,坐著說話。幼樵,快與宋大人獻茶。”

“這位便是幼樵兄呀,真是失禮、失禮。”宋慶臉上滿是不屑神色,只嘴上卻笑道,“早聞大名,今日能一睹容顏,真是三生有幸吶。”說著,拱手略躬了下身子。張佩綸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紅暈,輕咳一聲斂了淡淡還禮道:“宋大人如此大禮,幼樵萬不敢當的。” “幼樵兄天下名士,何言不敢當,若非——” “宋兄太抬舉小婿了。”李鴻章似笑非笑,淡淡插口道,“莫說他不敢當你大禮,便老夫又何嘗不是如此?”他頓了下,見宋慶嘴唇翕動著欲言語,輕擺了下手,又道,“彼此熟人,客氣話兒就都不必說了吧。請坐。”待宋慶在雕花瓷墩上大馬金刀地坐了,李鴻章問道,“宋兄這早晚過來,不知有何要事?” “沒甚事的。”宋慶略躬了下身,淡淡笑道,“卑職只想問一下,目下我軍作何處置?”

“這——” “大人勿怪。”見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宋慶猶豫了下徑自開口道,“卑職此次奉旨離京之際,皇上曾有交代,卑職亦於皇上面前立了軍令狀,故不敢稍有差池,這點子苦衷還望大人體諒一二。”“那是那是。”李鴻章端杯啜口茶徐徐嚥下,不緊不慢道,“你我雖職有高低之分,卻都是皇上奴才,都是為朝廷效力,少荃豈有怪罪之理?” “卑職蒙皇上恩寵,效命疆場,然一切專閫之權皆在大人。”見他嘴上隻字不談作何處置,宋慶咬嘴唇沉吟片刻,開口道,“卑職有此一問,實欲早期擊退日夷,以了皇上憂思。”“宋兄此心,實令少荃感佩萬分。其實少荃又何嘗不想如此呢?”李鴻章輕咳兩聲,起身背手來回踱著步,嘆口氣說道,“便方才我還和幼樵商議著呢。日夷素來狡詐,此時按兵不動,必藏有大的陰謀。兵法雲以靜制動,我意目下還是悉心防範,靜觀其變方為上上之策。”

“大人。”宋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李鴻章,似乎想從他面上神情看出些什麼。然而,他失望了。沉吟片刻,宋慶開口說道,“依卑職看來,日夷此時按兵不動,實因其準備尚未充分。我軍若此時集兵反擊,定可將日夷逐出朝境。倘此時不動,待日夷兵力集結完畢,吃虧的怕是咱們。卑職請大人三思。”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宋兄心思,少荃理會得。只日夷既敢挑起事端,豈有準備不足之理?宋兄久居內地,與外夷情形不大了解的——” “大人——” 不及宋慶話音落地,李鴻章擺擺手道:“宋兄還不曉得吧,日夷聯合艦隊由伊東佑亨統領,現下正在朝鮮海域四處游弋,尋我北洋水師主力以期決一死戰呢。” “如此便出動我水師艦船,與之一較長短。”宋慶起身踱了兩步,“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我堂堂大清水師便懼了日夷區區幾艘破船不成?”“宋兄此言差矣。”李鴻章輕輕搖了搖頭,“日夷這麼多年窮全國財力擴充海軍,其實力遠非宋兄想像的那般不堪一擊。說句不怕喪氣的話,日艦現下已遠勝我北洋水師。貿然出擊,以弱敵強,結果會怎樣,少荃不說宋兄心中也該有數的吧。”

“這——” 李鴻章不易察覺地輕哼一聲,移步上前輕輕拍了拍宋慶肩頭,說道:“宋兄,與洋毛子作戰,比不得內地剿匪平亂,光憑勇氣是成不了事的,還得用這個。”說著,他右手輕拍了拍剃得趣青的腦門兒。宋慶滿臉窘色,直恨不得地上裂個縫兒鑽進去,移目張望,但見張佩綸似笑非笑,一雙眸子閃著狡黠的光亮直直望著自己,更羞得無地自容。正滿腹茫然間,卻聽李鴻章乾咳兩聲開口說道,“宋兄,此非一日三刻便能解決的事兒,俗話說溫火慢燉,火到豬頭爛,萬萬急不得的。你且回去養著精神,一有舉措少荃立時差人知會與你。” “大人心思縝密,真不愧我大清之棟樑。宋慶佩服、佩服。”宋慶低頭長長吁了口氣,仰臉望著李鴻章拱手說道,“大人,宋慶有一事,不知大人可否應允?”

“宋兄但說無妨。” “宋慶願統標下人馬開赴平壤,與日夷面對面地干上一仗,還請大人能夠準下官所請。” “不不不,其他事情都還好說,此事少荃萬不能答應的。”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奸笑,連連擺手道,“宋兄身負皇命,關係頗重。你若有個甚閃失,少荃如何向皇上交代?到時候皇上只怕將少荃這頂戴花翎摘了亦是輕的呢。” “大人言重了。皇上派卑職過來,為的便是能與大人共禦日夷,捍我大清尊嚴。豈有怪罪大人之理?”宋慶說著深深打個千兒下去,“宋慶蒙皇上隆恩,無以為報,只有奮力迎敵以慰心中惶恐。還請大人體諒宋慶苦心,恩准卑職——”“體諒、體諒。你我一處共事,我能不體諒嗎?只你也該體諒少荃心中難處呀。”李鴻章略拱下手還禮,拈鬚說道,“眼下世事,誰又能說得準?這仗打好了自不在話下,倘萬一失手,那可就——”他沒有說下去,只輕輕“嗯”了一聲,接著道,“好了,宋兄不必多言,此事少荃萬不能答應的。”

“大人——” “杏蓀,你代我送送宋兄。” “嗻。”盛宣懷在一側兀自胡思亂想間,聽得李鴻章吩咐,愣怔下回過神,忙不迭答應一聲將手一讓,“宋大人請。”“大人——”宋慶滿是期盼地望著李鴻章,只他卻不耐煩價面對著窗外。嘴唇翕動良晌,發洩胸中悶氣價長吁口氣,拱手施禮道,“大人歇息,卑職告退。”說罷,嘆口氣轉身出屋而去。 聽著宋慶“橐橐”腳步聲消逝在月洞門外,李鴻章忍不住笑出了聲:“也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便做起了春秋大夢,哼!”“岳父,”張佩綸抿嘴笑了笑,道:“此人既礙手礙腳,何若順了他心思,眼不見心不煩?” “留他在這裡還好,倘真派他過去了,那才真礙手礙腳呢。”李鴻章手撫著胸口,輕咳兩聲忍住笑,說道,“似他這等眼尖皮厚腹中空之輩,皇上也想著能委以重任,可真是瞎——”猛覺失口,他戛然止住,掃眼張佩綸,端杯啜口茶緩緩接著道,“幼樵,我尋思好了,還是照老佛爺意思辦吧。” “岳父,如此——” 李鴻章悵然嘆口氣,凝神向外注目著,口中緩緩說道:“這仗打下去,絕不會有好的。依著皇上意思,到頭來千人指萬人罵不說,便老佛爺處也討不到好的。與其如此,還不如順著老佛爺意思,咱不能竹籃打水到頭來兩頭空吶。” “岳父言語許有道理,只依幼樵看,眼下局面於皇上甚是有利的。倘皇上追究下來,何以應對?”張佩綸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良晌方道,“便真有老佛爺,到時候能不能抵住下邊壓力也很難說的。若老佛爺為平息民憤,以岳父做了替罪羔羊,那也極有可能的。岳父大人萬萬三思為上。” “你於世事還是看不透的。”李鴻章背著手繞室徘徊,袋煙工夫,籲口氣說道,“眼下底下是唧唧喳喳吵得慌,可那都是面上的。皇上若想著能藉此穩固他那位子,算盤可就打錯了。” “民心可用。但只要——” “說是那麼說,只你低估了老佛爺的能耐。要奪取權力、鞏固權力,靠什麼?靠的是這個——”他說著兩手握拳在空中揮舞了下,“沒有實力,但耍嘴皮子,是不濟事的。皇上心思是好的,只他有什麼?有一兵一卒是屬於他的嗎?朝中又有幾人支持他?惹惱了老佛爺,我敢擔保,一夜間他便會——”他盡量壓低著嗓門兒,只卻猶不放心價往窗外看了看,回首望著張佩綸,接著道,“至於說我會做替罪羔羊,這確說不准的。只據我看,無非責恕幾句罷了,便大不了將這黃褂子奪了去,可這又有什麼?過陣子還不都又會回來嗎?”他咽了口口水,“你想想,這仗輸了,與日夷交涉靠何人?還不要靠我嗎?如此上邊能真棄我不用?便真如此,我手中只要還握著北洋水陸軍,一切都可高枕無憂。” “岳父分析得極是有理。只——” “只什麼?放心,宦海沉浮這麼多年,我不會看走眼的。”李鴻章不無得意地笑了笑。見張佩綸嘴唇翕動著,他細碎白牙咬著,一字一句道,“即使真有朝一日做了替罪羔羊,那也認了!” 望著李鴻章賭徒一樣陰險、貪婪、狡詐的目光,張佩綸忽覺身子一冷,咬嘴唇沉吟良晌,小心開口說道:“岳父,此事關係您,更關係我大清日後之命運,幼樵意思,還是再細細思量下為好。”“我想好了。”李鴻章搖了搖頭,“整整一宿,還不夠嗎?做甚事都得冒點險,你這便去電葉志超,要他可守則守,不可守則退——” “岳父——” “不要說了。假以時日,你會知道我如此做是對還是錯的。”李鴻章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再告訴汝昌,我海軍以保船制敵為旨,切不得出大洋應戰。若敢違令,我唯他是問!” “嗻。”張佩綸無奈地嘆了口氣,“岳父,那前次要丁軍門護送援兵赴朝一事,您看——”“取消!”李鴻章猶豫了下,攢眉沉思道,“算了,還不取消吧。此事非只皇上,便老佛爺亦恩准了的。你告訴汝昌,切切小心為上,援兵一抵朝鮮,立刻回返旅順。對了,你這兩日收拾下,準備去趟京城。”“岳父,”張佩綸不解地望著李鴻章,“幼樵此時離開,是不是不妥?我看還是等陣子吧。” “不,不能再拖了。老佛爺壽誕在即,你將壽禮趕緊送了過去。順便在京里走動走動,探探風聲。莫捨不得銀子,該花的一定要花,回頭賬房那再拿十——不,再拿二十萬兩。”說罷,李鴻章徑至屋角一個黑漆大櫃前,伸手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開了櫃,揀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紫檀木盒,腳步“橐橐”踱過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把這個也交了老佛爺。” “這是——” “是顆瑪瑙。當年圍剿太平軍時得的。”李鴻章說著打開了那盒子。張佩綸低頭細望,卻是一顆鵝卵石般大小的淡黃色瑪瑙,瑪瑙中一朵紅色牡丹花當時價花瓣綻放。張佩綸移目望眼李鴻章:“岳父,此物怕——幼樵早年在福建時,曾見一古董商持有此種瑪瑙,只顏色為淡藍——” “瑪瑙中有牡丹不算奇事。它另有妙處的。不然,我會這麼多年將它帶了身邊?”李鴻章滿是貪婪不捨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瑪瑙,“你且仔細看著。”說著,李鴻章撩袍袖遮了屋中光亮,再看那牡丹花時,花瓣竟凋謝了一樣收縮起來,待复移開袍袖,那花瓣卻又重新綻放。李鴻章彷彿捧著個襁褓中的嬰兒一般小心翼翼將那瑪瑙放回盒中,依依不捨地看了又看,方關了盒蓋,道,“這你可見過?” “沒有。” “若在平日,我還真有些捨不得呢。眼下——唉,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李鴻章閉目將那檀木盒子塞了張佩綸懷中,“好了,你下去吧。告訴下邊,沒甚要事不要擾我,讓我迷糊陣。” “嗻。” 久違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屋內,暖洋洋的。李鴻章仰臉望著天,一動不動。他的臉上,時而露出絲微笑,時而露出點惆悵。他在賭!他在以自己日後的命運做賭注!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麼呢? 最後一抹霞光終於被夜幕遮蔽,無際的天穹一片昏沉沉景象,幾點寒星不安分的孩童價於東際天穹悄悄升起,一眨一眨地凝視著大地萬物。 “嗖——嗖——” 沉寂中兩隻帶著火尾的箭呼嘯著直上半空,緊接著,號砲悶雷般響了三聲,“提督大人升帳了”的傳呼,一聲高過一聲傳了開去。 北洋水師旗艦——定遠艦上,提督丁汝昌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黃馬褂,目光陰沉沉、寒森森,彷彿要穿透層層夜幕似靜靜地望著遠方。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皺紋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石像似的。四下里一片肅靜,只海浪的“嘩嘩”聲陣陣傳來,平添了許多肅殺的氣氛。 “卑職給大人請安!” “嗯。”丁汝昌輕輕應了聲,起花珊瑚頂子後細長的辮子被風吹起老高,他卻依舊釘子樣動也不動。一股巨浪發洩不滿價重重砸在艦舷上,海水驟雨般當頭潑下,丁汝昌身子微微顫抖了下。劉步蟾雙眸茫然地呆望著他,見狀取襲夾袍輕輕披了他肩上。 “噢,不用了。” “大人——” “都到齊了?” “還沒有。”劉步蟾猶豫著嚥口口水,道,“大人,您還是在艙裡候著吧,等——” “不必了,這很好。”丁汝昌輕輕搖了搖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沉默的壓力似利箭侵襲著每個人的心。不知過了多久,丁汝昌發洩堆積在心中愈來愈厚的鬱悶價長長透了口氣,徐徐轉過身來,掃眼四下,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道:“諸位,漢城一役,我軍因兵力不濟退守平壤。時下,日夷重兵圍困平壤,形勢危在旦夕。接製台電令,我北洋水師全艦出動,護送八營銘軍兄弟增援平壤——” 事情來得太突然,眾人一時大半都怔住了,劉步蟾灼熱的目光掃視了丁汝昌一眼,嘴唇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廣甲艦管帶吳敬榮的面孔一下子變得蒼白,跨前一步,急急道:“這是……是真的?” 丁汝昌拿眼瞟了下吳敬榮:“這能有假?!八營銘軍兄弟業已在大連登船待發。我艦隊今晚亥時出發,丑時抵大連,補充燃料給養後,直發大東溝。” “噢——是,是。”吳敬榮哆嗦著嘴唇怔了半晌,開口期期艾艾道,“卑職因著事情太突然了些,一時言語唐突,還請大人——”“丁大人。”話方話半截,一個聲音已自插了進來,吳敬榮暗籲口氣,移眼看時,卻原來是總教習德人漢納根。 “現下出海乃萬萬不妥,還請收回成命。我的意思,你與李鴻章李大人去電,將情形先禀與他,不知丁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制台大人已電本官酌情處理,不必了。”丁汝昌似笑非笑,道。 “大人,漢納根先生言語確有可商之處的。”來遠艦管帶邱寶仁眉頭緊鎖,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我朝諸軍,日夷所顧忌的,唯我北洋水師。目下日夷按兵不動,依卑職看,其原因便在此——”“邱兄此語泰曾不敢苟同。”林泰曾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道,“目下我北洋水師與日軍實力之高下,已是不爭之事實,日軍倘顧忌我水師,便斷不會在豐島海域伏擊我艦隻的。” “林大人所言甚是。”鄧世昌跨前一步,向著丁汝昌躬身請了安,說道,“日軍聯合艦隊在朝鮮海域活動,希圖與我水師一決高下。其實力若不濟,若真的顧忌我北洋水師,他何敢如此狂妄?依卑職看,其所以自漢城一役後按兵不動,一來是顧忌其他列強插手,想觀望下動靜;二來,是還不足以對平壤發起攻擊。漢城一役,日軍萬餘眾,而我軍僅千把人,時下我軍平壤守軍已達一萬四千餘人,已然超過日軍兵力,日軍沒有十足把握,怎會貿然出擊?” 丁汝昌一直靜靜地聽著,直鄧世昌話音落地,方會意地點了點頭。 “大人,泰曾、世昌言語不無道理。”劉步蟾沉吟片刻,拱手道,“只步蟾意思,日夷之所以不動,不無先與我水師一較高下之意。”他咽了口唾沫,來回踱著碎步道,“大人,日夷實力已勝出我水師一籌,且目下又急與我主力決戰。步蟾以為,我水師應以避其鋒芒為上。況此次我水師是護送陸營將士,設若途中遭遇日艦,我艦——大人萬萬三思。” “對,對。大人,您千萬要細細思量呀。”吳敬榮兩眼滴溜溜轉著開了口,“咱水師這麼多年上上下下苦心經營,方有了點起色。倘一著不慎,那……那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方伯謙臉上毫無血色,見劉步蟾、吳敬榮先自開了口,猶豫了下亦道:“大人,卑職……卑職意思……” “怎的,你冷嗎?”丁汝昌睃眼方伯謙,淡淡道。 “不……是是是,卑職覺著有些冷……有些冷。”方伯謙暗籲口氣定住心神,乾咳兩聲道,“大人,卑職意思,還是劉大人、吳大人說的,慎重些好。現下這咱還沒出海呢,島上已炸了鍋價傳了個遍,日夷素來陰險狡詐,能不聞得動靜?人家張了網在那邊候著,咱這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我水師但有個動靜,日軍有不曉得的嗎?”丁汝昌苦笑了下開了口,“這消息本官不敢保證不是打咱這傳出去的——”他沒有再說下去,只冷冷哼了一聲,接著道,“難道因這便縮在劉公島,縮在威海衛,眼睜睜看著日夷攻下平壤,跨過鴨綠江,將戰火燒到我大清國土上?朝廷每年花那麼多銀子養著咱們,可不是要我們做擺設的!” “是是,大人所言甚是。”方伯謙額頭上密密細汗閃著光亮,道,“卑職……卑職意思是……”“提督大人,”漢納根瞅瞅方伯謙,望著丁汝昌道,“我不是中國人,與日本人亦沒有關聯,本不該多說的。只蒙李鴻章大人看重,委以總教習一職,故而我必須對得住李大人。我要求你——” “漢納根先生,我是北洋水師提督,有統領全軍之職權!” “大人,您——”劉步蟾瞅著漢納根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忙不迭插口道。丁汝昌睃眼漢納根,嘴唇翕動著似還欲言語,只沉吟下嚥了回去,掃眼周匝,咬著牙說道:“諸位不必再言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刻就是皇上變卦,本官也要即刻進兵!”說罷,從預備好的酒壇中倒了一碗酒,走至欄杆前向海中一灑,大喝一聲道,“諸位!” “卑職在!” “此番與日夷戰事,主上宵旰焦勞,萬眾翹首盼望。大丈夫立身於世,建功立業在此一時。本官不才,願與諸位共勉!還望諸位追隨本官,衛我海疆,捍我國威!” “卑職謹遵大人訓誡!” “泰曾!” “卑職在!”林泰曾上前躬身答道。 “宣本官軍令!”說著,丁汝昌從袖中取出一方帖子,林泰曾答應一聲上前雙手接著,轉身朗聲念道:“臨敵畏縮者,貽誤軍機者——斬!” “嗻。” “不遵號令者,見危不救者——斬!” “嗻。” …… 一聲聲“斬”字,直聽得方伯謙心裡突突直跳,兩隻手又濕又黏,全是冷汗。好不容易林泰曾語聲落地,方伯謙直溺水人兒忽抓著根木頭似的長長吁了口氣,抬袖拭頰上冷汗時,只聽丁汝昌輕咳兩聲,說道:“軍令爾等可都聽真切了?” “聽真切了!” “那就好。”丁汝昌點點頭環視眼眾人,“打我水師建立,本官便與諸位一起共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本官內心,絕不忍見諸位中哪個因違令而身首異處。但是,法不容情!此次出海,難免不與日艦遭遇,到時我希望諸位皆能奮勇殺敵,報效皇恩。倘有喪節恥志者,莫怨本官不顧私情,軍法重處!” “嗻!” “回去準備一下,聽本官將令,起錨出發!” “嗻!” 海風愈加猛烈了,撲上船舷的海水打得手握船舷欄杆的丁汝昌渾身盡濕。岸邊突起的礁石,像怪獸一樣在浪濤中若隱若現。他靜靜地站著,雙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岸上那密如繁星的燈光。他看不真切,但他聽得到那陣陣歡呼聲、雀躍聲。他笑了,笑得是那樣地會心。 “大人,外邊涼。您還是回艙歇著吧。” “噢,不——好,回去。”丁汝昌望眼劉步蟾,邊走邊道,“都準備好了嗎?” “回大人話,一切準備就緒。只等大人令下,便可起錨了。”劉步蟾說著推艙門將手一讓,“大人請。”丁汝昌點頭邁進去,一碗滾熱的薑湯喝下去,頓時覺得眼目爽明、精神振作,見劉步蟾怔立一側,遂笑道:“發什麼呆呢?坐著。” 劉步蟾答應一聲躬身斜簽著身子坐了,掃眼丁汝昌,猶豫著咂舌道:“大人,恕步蟾斗膽,此時出海實在——”“此次出海,十有八九會遭遇日艦。以我北洋水師諸艦,能與日艦一搏的,也只定遠、鎮遠區區幾艘,這些我心中有數的。”說著,他話鋒一轉,“只此時再不護送援兵過去,後果不堪設想的。日夷於漢城之役後按兵不動,其原因不是你說的那些,而是世昌說的。他是在觀望,是在集結兵力,以期一舉拿下平壤!”他掃眼屋角自鳴鐘,離著亥時只一刻光景,因道,“來人!” “大人有何吩咐?” “問問各艦可已準備就緒。” “嗻。” 待傳令兵退下,丁汝昌輕咳兩聲接著道:“平壤是我朝在朝鮮的最後一處屏障,萬不能有所閃失。倘日夷突破平壤一線,那後果可是不敢想像的!”他頓了下,似乎怕劉步蟾不曉得其中利害,又道,“東北乃我朝龍興之地,日夷突破平壤,勢必乘勝長驅直入。八旗官兵醉生夢死,何談戰鬥力?只怕沒遇著日軍便早早鞋底抹油了。到那時,舉國惶恐不說,便京津腹地亦難保不受侵擾!再者說,錯過此機,日後只怕再沒有出海的機會了。”說著,他長嘆了口氣。 “大人此話——” “這你還不懂嗎?制台大人視水師為心肝寶貝,會讓它涉險嗎?”丁汝昌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光景兒,傳令兵躬身進來:“啟禀大人,各艦業已準備就緒,請大人下令。” “嗯。”丁汝昌點了點頭,將手一揮下了命令,“傳令:升旗起錨!” “嗻。” 中軍大旗冉冉升起,在呼嘯的海風吹拂下獵獵作響,風催戰艦,箭一般駛離海港。一時間四下里汽笛長鳴聲、海浪喧囂聲並著人們的歡呼聲震天價響,直驚得早已棲息了的海鷗倉皇地忽起忽落。 月亮升起來了,銀輝灑下來,四下里一片瀉金流銀。丁汝昌孤身一人默默地坐著,輕柔的月光沐浴著他,久久地一動不動。從光緒七年(1881年)受命統領北洋水師,到現在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中,他無時無刻不想著轟轟烈烈地做一番事業,然而,世事卻似那變幻莫測的天穹一樣,讓人無從揣摩。中法戰事,他請纓統領北洋海軍南下抗法,他甚至已寫好了遺書,但他的希望由於觸犯了某些人的地方主義、保守主義而化為泡影;豐島海戰前,他再三請命全艦出海,但他的要求卻被李鴻章以俄國已答應派艦驅逐在朝日軍而拒絕……一幕幕往事湧上來壓下去,壓下去又湧上來,直攪得他心中翻江倒海價難以平靜。沙沙一陣響,屋角自鳴鐘無比響亮地連撞了十二下,已是子夜時分。丁汝昌微掃了眼,開口道:“來人。”“嗻。”一個親兵答應一聲進來。 “大人有何吩咐?” “劉大人呢?” “回大人話,劉大人正在駕駛室呢。大人有事,卑職這便——” “不,沒有。”丁汝昌微微擺了下手,“傳令下去,各艦禁火,航速十五。” “嗻。” “還有,告訴劉大人,提高警覺,不得有絲毫馬虎。現在子時,寅時記著進來喚醒我。” “嗻。” “沒事了,你下去吧。”丁汝昌說罷動了下身子,似欲起身,只終在竹椅上半躺了,信手從案上拿本書隨意翻著,盞茶工夫,竟自沉沉睡去。幾個親兵在艙外瞅著,躡手躡腳進來,用小凳子放平了他雙腳,在他身上又蓋了件夾袍方退了出去。丁汝昌舒適地蠕動了下身子,頃刻間已是鼾聲如雷。 一大早,煦暖的日頭便從東邊的天穹露出了笑臉,金燦燦的陽光潑灑在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海面上,光怪陸離,絢爛異常。目視著最後一批陸營將士穩穩地踏上海岸,劉步蟾仰臉長長舒了口氣,一宿未合眼,他的眼圈泛著黑暈。 “大人,”艦橋上旗兵開口道,“各艦詢問,何時起錨返航?” “稍候片刻。”劉步蟾張臂伸個懶腰,搓搓滿是倦色的面頰抬腳奔了管帶室。幾個親兵揀空兒倚欄杆上打盹兒,忽聽得“橐橐”腳步聲響,睜眼時見劉步蟾從前甲板上過來,忙不迭“啪啪”甩馬蹄袖跪了:“標下給大人請安。” “嗯。軍門還未醒嗎?” “還沒呢。” 劉步蟾伸手摸表看看,已是辰末巳初時分,猶豫片刻,抬手輕輕叩門。半晌不聞動靜,劉步蟾推門輕腳進去,但見丁汝昌半躺在竹椅上,右手猶自拿著本書,通紅的霞光映在他清瘦的臉上,平靜中略帶著一縷愁思。劉步蟾輕咳兩聲,呼道:“大人。” …… “大人。”劉步蟾略略提高了聲音。 “嗯——”丁汝昌挪動了下身子緩緩睜開眼,“哦,步蟾呀,你迷糊陣,我去——”“大人,艦隊已經到大東溝了。”劉步蟾面帶微笑俯身撿了地上的書放到案上,吩咐道,“來人,與大人備水。” “什麼?已到了?”丁汝昌揉揉惺忪的雙眼移步窗前,拉窗簾望外邊,但見太陽已從海面上升起老高,岸上八營銘軍將士正整裝待發,笑著搖了搖頭,“想著迷糊陣,誰想這一醒來竟已日上三竿,這一宿可苦了你啦。一路上還好嗎?” “瞧大人說的,這不都是卑職分內的事嗎?大人放心,這一路上連個鬼毛也不曾撞著。”劉步蟾擰毛巾遞過去,“大人請。” “罷罷,我自己來。你鏡子裡瞅瞅,眼眶裡盡是血絲,趁這光景兒也迷糊陣,養養神。”丁汝昌邊擦臉邊道,“我就擔心路上遇著日艦放不開手腳,這下可好了,咱肩上的擔子卸了,即使真碰上日艦,也可以放手一搏了。對了,這一別數載,說老實話,我這心裡還真有些想那伊東佑亨呢。你呢?”說罷,丁汝昌端杯清鹽水漱了口。 “可不是嗎?那批日本學員,就數他才華過人,記得有一次,他與我說日本國海軍終有一日會超過我北洋水師,我還與他爭得臉紅脖子粗,不想短短幾年時間,他那話兒就應驗了。”劉步蟾說著嘆了口氣。 “如果我北洋水師照那時速度發展,他那話只怕這輩子也別想應驗。”丁汝昌亦嘆了口氣,“世事難料,誰又說得準?你我今日艦上談天,不定明日見面便在黃泉路上、奈何橋邊。只可惜我等滿腔報國志,卻難有施展之地吶!”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生不逢時吧。”劉步蟾苦笑著道了句,發洩胸中愈積愈厚的鬱悶價仰臉透了口氣,道,“大人,您看何時返航?” “眾將士一宿未曾合眼,本該休息一下的。”丁汝昌接杯啜口茶,舉步拉開艙門眺望著海岸。挺拔的白楊枝條在海風中搖盪著、碰撞著,發出單調的“嘩嘩”聲。枯萎的葉子在風中搖擺不定,給人一種淒涼落寞的感覺。丁汝昌靜靜地望著,半晌方回眸望眼劉步蟾,說道,“不過,我意思還是稍事休息便即返航,你意思呢?”“大人,依卑職意思,此時若即返航,有些不妥。”劉步蟾踱步出艙,沉吟著道,“一來我水師官兵一宿高度緊張,精力已然衰竭,急需養精蓄銳,二來——”他頓了下,掃眼丁汝昌,接著道,“此時日艦正在海上四處遊蕩,我若返航,不免將與之相遇。” “晚間返航是安全些,只我這麼多艦船泊在這裡,日軍豈能不聞得動靜?伊東佑亨是難得之海軍將才,他的能力絕不在你我之下,倘其趁機攻來,怎生應付?你看看這四下地形,日艦隻在港口四下散開,我艦便猶如網中之魚,一個也別想溜掉的。”丁汝昌似笑非笑地望眼劉步蟾:“至於與日艦遭遇,我這心裡還真求之不得呢。如今出來一趟不容易,能不好好珍惜嗎?” “卑職也有此慮的。”劉步蟾深情的目光凝視著丁汝昌,“只制台意思讓我等晚間返航,卑職恐大人——” “我能有今日,大半靠李制台提攜,對他恩情,我銘記在心,永不敢忘。只我不能因此而置聖意於不顧、置國家尊嚴於不顧。忠義不能兼而顧之,我唯有捨義取忠了。”丁汝昌淡淡一笑,說道,“制台他若怪罪,我無怨無悔,即使他奏請聖上撤了我這提督——” “大人,您——” “做官為的什麼?不是為著一人,是為著朝廷、為著億萬生靈的。不能如此,做這官還有甚意思?”丁汝昌望著劉步蟾翕動嘴唇還欲言語,只不遠處一兵弁腳不沾地急急奔了過來,遂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回大人,制台大人來……來電,要我艦隊速……速返航。”丁汝昌眉頭緊鎖,接過電文,匆匆一瞥間,卻已是石雕人兒價動也不動。劉步蟾眉棱骨抖落了下望著丁汝昌:“大人,不知是——”丁汝昌身子哆嗦了下,喃喃道:“平壤失……失守了。”彷彿不相信這是事實,劉步蟾伸手從丁汝昌手中接過電文,閉目深吸口氣,睜眼看時,卻見上面寫道:平壤已陷,艦隊速返旅順。切切! “大人,這——” “真是一群飯桶!”丁汝昌額頭青筋乍起老高,細碎白牙咬著,舉拳重重砸在欄杆上。殷紅的鮮血一滴滴淌在甲板上,刺眼異常。四下里一片寂靜,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天地間盤旋飛舞的海鷗亦似乎為這一情景所感動,撲搧著翅膀棲息在桅杆上,怔怔地俯視著。 “大人,制台大人電報。” “念!” “返途若遇日艦,萬不可貪功戀戰,以避敵保船為第一要務,切切。” 丁汝昌輕揮了下手,久久一語不發。此時天色晦暗下來,絳紅色的雲彩在北風催送下,爭先恐後地滾動著向南。丁汝昌仰臉怔望著,半晌,喃喃自語道:“變天了。”“大人,事已至此,您就——”劉步蟾掏手帕上前為丁汝昌包著手,愀然嘆道,“眼下我艦隊作何處置,還請大人早作決斷。” “馬上通知援軍,不必再向平壤靠攏,以免遭日軍伏擊。我艦隊立刻升火起錨,返航!” “嗻!” 濃濃黑煙遮蔽了大半天空,隨著“嗚——”的一聲汽笛聲響,北洋艦隊踏上了歸途。遠了,廣袤的陸地、挺拔的白楊,漸漸地遠了。丁汝昌手中的望遠鏡一直沒有放下,眼眶中晶瑩的淚花打著轉兒無聲地淌了下來。這塊陸地不屬於大清版圖,然而多年來它卻一直是大清的藩屬。它,不僅僅是清廷聊以自慰的唯一一點資本,更是大清國防禦日本侵略的前哨陣地。如今,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大人,外邊風涼,您還是……還是回艙裡歇著吧。”劉步蟾輕步近前,彷彿怕驚醒熟睡中的嬰兒般低聲道。 “我這心裡堵得慌,在這好受些。你一宿未合眼,回艙裡迷糊陣吧。” “大人,您——” “大人,西南海面發現不明國籍艦隊!”劉步蟾話音尚未落地,艦橋上值哨水兵已大聲開了口。丁汝昌愣怔片刻,離弦之箭般奔了過去:“速速傳令,各艦以夾縫雁行小隊陣迎敵!” “嗻!” 不錯,是一支艦隊,是一支擁有十多艘戰艦的龐大艦隊!丁汝昌目不轉睛地望著,胸脯一鼓一吸急促地起伏著,顯然內心十分激動。 “大人,”劉步蟾傳令上艦橋,舉望遠鏡細細觀望著,“這是——”“是伊東佑亨的聯合艦隊。先不掛國旗,麻痺對手,待進入其炮程範圍,方掛旗交戰。這種把戲日軍玩了不知多少次了。”丁汝昌冷哼了聲,道,“你看,居中第二艘艦不正是日夷旗艦'松島'號嗎?” “是,一點不錯。大人——” “傳令:日艦不開砲則已,它若敢挑釁,立即還以顏色!”丁汝昌細碎白牙緊咬著下嘴唇,雙眸睜得牛鈴般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海面。 三千米、兩千五百米、兩千米……近了,兩支艦隊終於漸漸地接近了。就在兩隻艦隊只一千米左右間隔時,一面面太陽旗冉冉升起來了。丁汝昌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道:“終於露出原形了。伊東佑亨,你我今日此間相逢——”話未說完,“轟”的一聲,對面的大砲已震天響起,隨著呼嘯聲音,一發砲彈落在了定遠艦正前方,立時激起一片水柱,“嘩嘩”地向艦上傾瀉。丁汝昌面色平靜,抬袖拭了拭頰上水花,回首欲傳令時,卻不由怔住了:整個艦隊並沒有形成他所期望的夾縫雁行小隊陣,而是成人字陣在身後依次排開! “傳令速速完成變陣!步蟾,開砲掩護!” “嗻。”劉步蟾滿臉焦慮神色,方自吩咐了中軍旗手,一發砲彈即在左舷外轟然爆炸。旋即,對面日艦的排炮又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霎時間定遠艦四周水霧迷漫,幾丈開外什麼也看不清楚。劉步蟾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目標正前方,距離五百碼,準備發射!” “準備完畢!” “放!” 砲彈劃過海面,落在日艦群中,頓時濃煙四起,炸斷了的桅杆高高地拋向空中,劉步蟾舉鏡望著,忍不住仰臉笑出了聲,正此時,忽聽身後一片嘩然。 “慌什麼?!”劉步蟾怒吼著轉過身,“這——”他怔住了。 定遠、鎮遠是從德國購進的鐵甲艦。此二艦前後主砲射程遠,換裝彈藥快,只是後坐力大,每次發砲船身便會劇烈地晃動。方才一聲巨響擊中了日艦,只艦上飛橋亦因震動而從中折斷! “大人!大人!” “步……步蟾……”丁汝昌從艦橋上重重摔下,半晌方睜眼喃喃道。 “大人,卑職在。”劉步蟾兩手緊擁著丁汝昌,眼中淚花閃爍,“步蟾失職,以致大人——”“這光景了還……還說這些?”丁汝昌強自擠出一絲笑色,“艦隊變……變陣完成了嗎?” “回大人,廣甲、超勇、揚威由於航速慢,尚不曾完成。” “定遠、鎮遠放慢速度,以全部火力壓制日艦,掩護他們完成變陣。告……告訴他們,切切要緊跟定遠、鎮遠二艦,單打獨鬥,他們很難與日……日艦抵敵的。還……還有,從現在開始,由你全權指……指揮作戰……” “大人,卑職——” “不要說了,快去!” “嗻!” 遠近蒼茫天穹下,濃煙滾滾。雙方都有幾艘兵艦被擊中,熊熊火光中吶喊聲、戰艦的碰撞聲和大海的咆哮聲響成一片。 “大人,日艦'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繞攻我左翼'致遠'、'濟遠'、'靖遠'、'廣甲','致遠'業已被隔離於陣形外。”劉步蟾渾身上下被海水打得精濕,聞聲一個箭步直撲左舷,舉望遠鏡看時,他呆住了。短短十多秒時間,“濟遠”亦被日艦迫離了陣形,“致遠”艦上濃煙滾滾,艦身正緩緩地傾斜! “大人!”這時間,瞭望哨上又傳來高喊聲,“日艦'赤城'、'比叡'、'西京丸'號駛離艦群,向我右翼撲來。” “我艦與'鎮遠'速成一字形,前後主砲猛攻兩翼日艦;令'經遠'各艦速向旗艦靠攏。” “嗻。” “大人,'超勇'被日艦擊沉,'揚威'中炮起火,艙面進水,首尾兩炮交通斷絕,彈藥亦無法供應,請求駛離戰區,救火補漏。” “告訴'揚威',向大鹿島方向撤退!”劉步蟾語方落地,一發砲彈呼嘯著朝前甲板而來。丁汝昌斜倚在艙前四下觀望,見狀忙大聲喊道:“步蟾,快趴下!趴下!” “大人小心!” 任眾人聲嘶力竭地喊著,只劉步蟾卻是渾然不覺。他的眼中,只有那慘烈的戰場;他的耳中,只有那隆隆的砲聲!生死關頭,一個人影箭一般撲了過去,用他那略顯單薄的身軀將劉步蟾緊緊掩住! “兄弟!好兄弟!你醒醒!你醒醒!” “大人,標下——” “兄弟!兄弟!”劉步蟾渾身血葫蘆似的,淚眼模糊地望著懷中那猶帶著稚氣的面龐,半晌輕輕放了甲板上,“嗖”地站起身來:“瞄準'松島',給我狠狠地打!” 一發發砲彈鋪天蓋地地向著日軍旗艦“松島”號飛了過去,周圍立時激起丈許來高的水柱,少頃,一股濃煙徐徐升了起來。 “打中了!大人,我們打中了!”劉步蟾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集中火力,擊沉它!” “嗻!” “大人,'致遠'艦船體傾斜大半——” “命令'濟遠'、'廣甲'二艦掩護'致遠'撤離戰場。” “大人,'濟遠'向西南方向急馳而去,似是想……想撤離戰區。” “這狗娘養的東西,真無恥!敗類!”劉步蟾舉望遠鏡望著,直氣得面色鐵青,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彷彿欲插翅飛將過去,將那方伯謙生吞活剝了一般,“命令'濟遠'速速回返艦群!”半晌不聞動靜,移眸看時,瞭望台上旗兵手握令旗,如廟中泥胎般一動不動。劉步蟾不由大怒,腰間拔劍在手,三步併兩步上去便欲將這嚇昏了頭的水兵斬首示眾。及至跟前時他愣住了:原來中軍旗手已被炸死在瞭望台上,卻還緊握著令旗巍然站著。 劉步蟾又是感動又是焦急,插劍入鞘,劈手奪過令旗,親自向“濟遠”發出了回返艦群的命令。似乎猶豫了下,然而“濟遠”艦終在滾滾濃煙的掩護下奔了西南方向。 “方伯謙,你有種!咱——” “步蟾!步蟾!”丁汝昌淚水橫流地凝視著海面。 “大人有何吩咐?” “命令'鎮遠'、'靖遠'全力掩護'致遠'撤離!告訴世昌,萬不可戀戰。速向旅順撤退!” “嗻!” 這是一場空前慘烈的戰鬥,四面八方都瀰漫在濃煙戰火之中。雙方二十餘艘戰艦,往來周旋。砲彈的爆炸,拋起滔天巨浪;陣陣的砲聲,掩蓋了大海的狂濤。 “大人,旗艦命令我艦速速駛離戰區。” “告訴丁大人,我艦尚有再戰之力。”鄧世昌眼睛被海水蜇得通紅,顯得很疲倦。 “啟禀大人,機艙內進水太多,已無法正常操作。”機艙長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上前打千兒道,“請大人——” “這半晌工夫還沒堵住?!”鄧世昌回首睃眼,轉首急道,“目標左前方,距離三百碼,準備——放!” 隨著一聲巨響,日艦“吉野”艦橋飛上了天,陣陣慘號聲傳來,直聽得人毛骨悚然。 “王國成,發什麼呆?!”眼見“吉野”掉頭南遁,鄧世昌不禁仰天大笑,“快發射,一定要與我擊沉它!” “大人,是臭彈。” “這群混賬東西,臭彈也敢往艦上送?!退出來,重新裝彈!”機艙長怔望著鄧世昌,揀空期期艾艾道:“大人,卑職已盡了全力,實在是漏洞太大,無法堵塞,請大人——”“閉嘴!”鄧世昌掃眼左側,海水離著艦舷卻只米許來近。 “想盡一切辦法,務必堵住漏洞!” “大人——” “大人。”親兵耿忠望眼滿臉惶恐神色的機艙長,躬身打千兒道,“卑職去看看。” “好,記住,一定要堵住!” “嗻!”耿忠答應一聲扭身直奔機艙。到跟前,他呆住了。海水順著鍋般大小的窟窿滾滾向裡湧著,艙內水已齊腰深!幾個水兵拎著棉被、衣物拼命地堵塞,只卻無濟於事。眼瞅著海水一寸寸地上漲,耿忠心中直火灼一般,掃眼四下,翕動嘴唇似欲說些什麼,隻黑漆漆的眸子轉了轉又止住,抬腳徑直奔上前,身軀緊緊地貼了上去。 “耿忠,不可——” “別囉唆!快拿棉被堵呀!” “兄弟,這……這……” “再遲就來不及了!”機艙長淚水斷了線的風箏價撲撲淌著,遲疑片刻,抓棉被裹在身上緊緊貼了過去。 “大人閃開,我來!”一個水兵被這情景感動了,“你是機艙長,沒了你,怎和小日本打仗?” “我來!” “我來!” …… 洶湧的海水被他們瘦弱的身軀堵住了,冰冷刺骨的海水激得他們渾身打著冷戰,然而,他們的臉上,卻都掛著一絲微笑,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他們是普通的,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誰又能說他們不是世上最偉大的人呢?艦體漸漸地趨於平穩,鄧世昌會心地笑了:“好小子,有兩下!王國成,如今可就看你的了。” “大人,”王國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砲彈……砲彈……” “又是臭彈?快退下來再裝!” “大人,砲彈用……用光了。”王國成望著鄧世昌,瞅瞅地上整箱整箱的砲彈,禁不住哭出了聲。不知是不相信這是事實,抑或是未曾聽真切,鄧世昌開口問道:“你說什麼?” “砲彈都用光了。” “這些呢?這些——” “都……都是臭彈。” “畜生!這些十惡不赦的畜生!”鄧世昌額頭青筋乍起老高,直欲炸裂了一般。回首望眼日艦“吉野”,鄧世昌細碎白牙咬著嘴唇,一字一字蹦道:“傳令:目標'吉野',全速前進!” “大人,這是——” “撞沉它!”鄧世昌臉上掠過一絲駭人的冷笑,“不能讓它就這般溜了!” “大人——” “怕死跳海逃生去!” “大人,卑職們不是這個意思。”王國成單膝跪了下去,“卑職們生來賤命,死不足惜。隻大人您……大人您信得過俺,就請離艦,王國成一定率兄弟們——”“艦在人在,艦亡人亡。我鄧世昌與諸位兄弟同為父母生,同食朝廷俸,又有何異?”鄧世昌擺手道,“舍艦存身,鄧世昌又有何顏面去見國人?不必多言,速速傳令!” “大人——” “傳令!” “嗻——” 近了,“吉野”艦上日兵驚恐的喊叫聲已然聽得真真切切了。鄧世昌站在甲板上,面帶微笑,靜靜地望著,海風撲來,油光水滑的長辮拋起老高,隻身子卻釘子樣動也不動。 “大人,魚……魚雷……” “慌什麼?左舵十五度!” 一枚巨鯨般的魚雷擦著右舷掠過,眾人長吁了口氣,滿是欽佩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鄧世昌。 “左滿舵!” …… “快左滿舵!”鄧世昌一個箭步直奔機艙,這方發現機艙長兩手緊緊握舵,怒目圓睜,直視前方,殷殷鮮血順頰泉湧般淌著。鄧世昌顧不得許多,一把推開他,兩手操舵。然而,就在這轉舵的一瞬間,“咚”的一聲巨響,“致遠”艦轉眼間成了血海人山。 “大人,大人!” “不要緊的。”鄧世昌血流滿面,額上青筋乍著,忍痛苦笑了下,說道,“國成,告訴兄弟們,都……都速速逃命去吧。” “大人——” “快去!” “那——大人您待這莫動,卑職立馬便過來。” 海水無情地湧了進來,鄧世昌飽含淚水的眼睛依依不捨地凝視著陪伴了他多年的戰艦,半晌,移目眺望西方,單膝跪地輕聲嘆道:“大人,世昌盡力了——”滔滔海水漸漸吞噬了他偉岸的身軀……他笑著去了,那是苦笑,是帶著濃濃澀意的笑! 林永昇淚眼模糊,默默望著。因為失血多,他的臉色白裡泛青。 “怎樣?”聽著身後“橐橐”的腳步聲響,林永昇仰臉長吁了口氣,問道,“可曾找見鄧大人?” “回大人話,卑職……卑職不曾發現鄧大人。卑職在後甲板上遇著砲手王國成,他要卑職快些去機艙裡救鄧大人,只……只卑職去時,機艙一帶業已沉入海中了——” “他呢?他又做甚吃的?!” “他通身上下沒一處齊整的,已是——” “不……不要說了……”林永昇輕抬了下手,腳似灌了鉛般沉重地轉過身,喃喃道,“生為大海,死歸大海,他也算是如願以償了——” “大人,'浪速'、'赤城'、'秋津洲'號向我艦逼來。” “好,來得好!正卿,你等著,看鐘卿為你報仇!”林永昇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直勾勾地盯著斜插上來的“浪速”,咬牙吩咐道,“傳令,集中火力,向'浪速'開砲!”憤怒的砲火暴風雨般向著“浪速”飛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秋津洲”、“赤城”二艦炮火亦呼嘯著襲了過來,正自全神貫注凝視著“浪速”的林永昇一聲大叫,頭顱被削去了一半,身軀像鋸倒了的白楊一樣沉重地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 “大人!大人——” 一道金蛇從雲層中猛躥出來,接著巨雷一聲緊過一聲,傾盆大雨劈頭蓋臉地澆落下來,打得海面發出“刷刷”山響一般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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