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2·勵精圖治

第3章 第三章甲午戰起

“宣戰!人家既尋上門了,咱不應戰豈不讓人笑我大清便小日本亦怕了?”光緒拍了拍額頭,道…… 夕陽斜照,靜寂的威海衛軍港較往昔平添了幾分悲涼。 於提督衙門禀戰況回府,方伯謙一顆心猶自咚咚跳個不停。他慶幸,他終於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擔心,七百多陸營官兵因為他的臨陣怯敵而從此長眠大海。那可是七百多條活生生的性命,上邊不會不聞不問的!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屋裡,怔怔望著窗外通紅的夕陽,方伯謙越想越覺著心裡堵得慌。屋內空氣亦彷彿凝固了似的,令人喘不過氣來,他幾步跨到窗前,煩躁地推開窗子:“來人!來人!” “大人。” “端壺冰水上來!” “嗻。” 不用杯,提壺牛飲價猛灌一氣,方伯謙惶恐的心似乎稍稍平靜了下來,轉身在竹椅上斜倚著躺了,抬手掠把臉讓戰栗的肌肉鬆弛下來,嘴唇翕動著道:“外邊可有什麼風聲?”

“沒……沒有……” “不會沒有的。大膽說,我不會怪罪的。” “哎。”家人側立一旁,望著面色慘白的方伯謙答應一聲小心道,“外邊人都說老爺這次重創日艦——”方伯謙不待他說完,輕輕擺手道:“我不要聽這個。外邊不會沒有嚼舌根的,你別盡揀好聽的說。”那家人乾咳一聲,咬嘴唇說道:“有的人說此次水師折了廣乙等艦,陸營又損失七百多官兵,實在是我大清的恥辱。還說……還說老爺您也脫不了乾系的。” “放屁!那場面我能怎樣?人家三艘快艦,換個人只怕還回不來呢!”方伯謙蒼白的面孔緊繃著,兩排細白的牙咬著道。 “是是,這些都是些無稽之談,老爺您別放在心上。”家人身子顫了下,滿臉賠笑打千兒道,“老爺,都這光景了,您看是不是進點東西?小的晌午專門讓下頭做了老爺歡喜的——”

“行了,還有甚謠言沒?” “這——再沒的了。” “你下去吧,回頭……”兀自說著,卻聽屋外傳來“橐橐”的腳步聲響。方伯謙戛然止住,急步出屋道,“快說,可有甚動靜沒?”“恭喜大人,賀喜大人。”一個四十左右、頭頂已是半禿的水兵滿臉堆笑,上前打千兒道,“提督大人傳下話來,酉時衙門裡要為大人賀功呢。” “這……這是真的?你沒弄錯?”方伯謙一把抓住那水兵的手,語聲中竟帶著一絲顫音。 “千真萬確。大人您就等著到時候升官發財吧。” “那倒不敢想。只要能……”心裡尋思著只要能保住了性命就好,只話到嘴邊方伯謙就咽了回去,乾咳兩聲道,“只要能當著那些傢伙的面威風威風,我就知足了。對了,杏花那妞兒可有下落?”

“聽說又在'芳園'唱小曲了。大人——” “備轎。” “這上邊都要與大人慶功了,還怕——” “你懂個屁!越這時候越要小心!”方伯謙起身取夾袍披了身上,邊在屋外踱步,邊道,“王國成那廝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真要讓他捅一下,怎生得了?快去!” “嗻。” “芳園”距著府邸隻箭許里地,方伯謙也不坐轎出府便奔了過去。此時正是申正時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正自圍著飯桌進著晚飯,街衢上靜悄悄地杳無人聲,夕陽亦不知什麼時候沉到了地平線下,四下里一片灰濛蒙景象。只幾隻海鳥蹦著跳著啄食地上的東西,給這寂靜的街衢略添了一絲生氣。 “芳園”老鴇老遠瞅見方伯謙過來,一步三晃地迎了前去:“喲,方大人來了,好一陣不見您,可真想死我那些丫頭們了。”

“想我還是想我那白花花的銀子?你就別他娘的肉麻了。”方伯謙說著抬手在老鴇的肥臀上捏了一把。 “哎喲,大人您輕點不成嗎?”老鴇故作嬌羞地道了句,上前攙了方伯謙,“不想銀子那是瞎話,不然我這大小二十多口還不喝西北風呀?不過,方大人您可例外,咱折半,成嗎?”說話間進門來,老鴇仰臉喊道,“紅兒!還不快下來,你看看——” “別喊了,老爺我今兒沒興趣。” “那大人您是——” “我來找個人。”方伯謙掃眼四下,道,“杏花,就早些時候在你這的那雛兒,是不是又回來了?”老鴇抬手在方伯謙臉上摸了把,笑道:“我說方大人連老相好都忘了,卻原來是為著那丫頭呀。人在,就後院'地'字房中,昨日方回來的,不想大人就找來了,真是……”兀自喋喋不休地說著,方伯謙已徑自進去。老鴇忙不迭喊道,“方大人,你等會兒,杏花她這會子正陪客著呢!”方伯謙沒有回頭,只甩手一塊銀錠扔了過去。過二門,但聽得琴聲幽幽,一陣女子聲氣隨風吹拂過來:

半身屏外,睡覺唇紅退。春思亂,芳心碎。空餘簪髻玉,不見流蘇帶。試與問,今人秀整誰宜對?湘浦曾同會,手搴輕羅蓋。疑是夢,今猶在。十分春易盡,一點情難改。多少事,卻隨恨遠連雲海。 方伯謙側耳聆聽陣,腳下加快了步子,至房前,抬手欲待叩門,卻聽屋內一男子“咯咯”淫笑道:“春思亂?那老爺我替你理理如何?”方伯謙兩眼轉動間,垂下手來。 “不,老爺,我只賣藝,不賣身的。” “甚賣藝不賣身,還不都那麼回事?小乖乖,聽話,老爺不會虧待你的。” “不,我不是那種人,我——” “到這兒你還能乾淨得了?今兒就讓老爺我與你開苞吧。放心,別看老爺我上歲數了,可做這事兒不比那些猴崽子差的。” “不,你放開我!放開我!”

“哈哈哈……” 方伯謙臉上掠過一絲奸笑,輕咳兩聲抬腳踹門踱了進來。但見一女子二十左右年紀,滿頭烏雲疊翠,卻正是那杏花。其側一男子,五十開外,滿臉鬍鬚,已是半蒼,蒲扇般的大手緊握著杏花蓮藕般的胳膊,怔怔地望眼方伯謙:“你是什麼人?出去出去,走錯門了!” “沒錯。”一種似玫瑰非玫瑰、似檀香非檀香的處女氣息撲鼻而入,方伯謙只覺著心頭怦怦直跳,移目望眼杏花,良晌方盯著那男子道,“你出去!” “你憑甚要我出去?我先付的銀子。你若——” “我憑這個,夠不夠?”方伯謙說著拍了拍腰後佩劍,那男子猶豫了下,抓桌上瓜皮帽扣頭上三步併兩步奔了出去。方伯謙冷哼一聲在杌子上坐了,端杯呷口茶徐徐嚥下,說道,“杏花,可還識得本官?”

杏花蹲萬福謝恩,凝視良晌身子哆嗦了下後退一步:“你……你是方……方大人?”方伯謙仰臉哈哈大笑,道:“難得你還識得我方某人。姑娘不是已離了這地兒嗎?怎的又回來了?可是——” “我是來賣唱的,不賣身的。大人若是想——還請另找人吧。” “我就這般可怕嗎?放心,我此次來並無他意。”方伯謙抬手指指身側杌子,道,“姑娘坐著。你與我艦上王國成相好,我早知道的,只一直沒時間為你二人籌劃。此次國成隨我出海,戰功不小,你再待這地方,莫說他臉上不好看,便我這臉上也沒的彩兒。”杏花遲疑陣終還是站著,滿腹狐疑地望著方伯謙道:“方大人說這話不知什麼意思?” “你還不明白?我做主,今夜便與你倆成親,你收拾下東西,這便隨我出去。”

“不,我……我這還欠著……” “走吧,我先與你們墊著,日後有了再還我就是了。” 杏花秀眉緊鎖,不認識價久久凝視著方伯謙。她怎麼也不敢相信,三日不進煙花場所便魂不守舍的方伯謙竟會動了菩薩心腸,成就她與王國成的好事。方伯謙乾咳兩聲笑道:“姑娘怎的了,不相信我?” “不不,這事兒——”杏花沉吟片刻,道,“這事兒我做不了主的,等見著國成再說吧。” 方伯謙不耐煩似站起身來:“這種好事別人想還沒門兒呢,你還猶豫甚?國成這陣子怕艦上抽不出身來,你先與我——”話音尚未落地,外間忽然傳來王國成炸雷般的聲音:“杏花!杏花!你在哪裡?!”方伯謙身子顫了下,扯袍角轉身复坐著,沉吟了下端桌上茶杯徐徐飲著。

“杏花,你——”王國成額頭上密密細汗閃著光亮,他大步進來,見方伯謙正襟危坐於一側,收口躬身打千兒道,“標下給大人請安了。”望著他青筋乍起的額頭,方伯謙只覺著一股寒意自內心深處陡然升起,握著茶杯的手亦不禁微微發抖,乾咳兩聲臉上強自擠出絲笑色,道:“不必拘禮,坐著說話。”王國成心裡暗哼一聲拱手謝恩,大馬金刀一屁股坐了,目不轉睛地凝視方伯謙:“方大人這是——”他說著收了口,隻眼睛掃了下杏花。 “哦,我……我……”方伯謙兩手把玩著茶杯,定神道,“你此次四炮重創日艦'吉野',我已於提督大人處為你請功,不多時日你便有的官做的,只杏……只她待在這種地方,萬萬不合適的。你我艦上兄弟,我不關心還能指望誰?我意思今日便與你們成親,至於她還欠的那些銀子,我先出著,日後你們有了再還我。你說呢?”

“大人說的都是真的?”王國成眉頭皺了下,道。 “一絲不假,便在我府裡。”方伯謙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奸笑,“我這正說與她呢,你便來了。好了,你們先說著,隨後就去府裡。我先回去張羅下,等見過了提督大人便與你二人辦事。”說罷,他起身抬腳出了屋。 “狗東西,做你的好夢去吧!”王國成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冷冷道了句,移目望著杏花,“收拾東西,離開這裡。” 杏花臉上滿是愧意,望眼王國成忙自低下頭來,兩隻小手交錯扭著囁嚅道:“國成,我……我實在是沒法子,那老東西——”“我都知道了。”王國成伸手拍拍杏花香肩:“這陣子你去耿忠家裡住,沒事兒不要亂走動,至於銀子,我會想法子的,知道嗎?” “國成,方伯謙——” “別提他。”王國成搖搖頭,冷哼一聲道,“你以為方伯謙真生了菩薩心腸,會成全我倆?他呀,是怕我和眾兄弟於提督大人處告他!” “他——” “他畏敵如虎,此次出海非只不顧'高升'號數百陸營弟兄生死,更為可恥的是,他竟掛起白旗,向小日本乞降!”王國成說著掃眼屋角自鳴鐘,“我方與弟兄們商量著找鄧大人,聞得他來了這,又知你在這裡,便急趕了過來。時辰不多了,你收拾下趕緊離開這裡,我得先走了。” “國成,你……你千萬要小心著些。” “放心,不會有事的。”說著,王國成業已出了屋。杏花呆望著那魁梧的身影,一種強烈的恐懼直攪得她六神無主。 入夜的北洋水師提督衙門較之白晝猶是熱鬧了幾分。衙門口一溜八盞大紅燈籠映得四下亮堂堂一片,幾十個親兵侍衛一身簇新衣裳,挺胸收腹昂首佇立兩側,賀喜的、接客的、跑雜做事的往來穿梭,流水價不斷。前廳內,猜拳行令的,吆五喝六的,簡直鬧翻了天。只偌大的後院卻是鴉沒鵲靜,靜得讓人發毛,讓人不安。 “賀喜賀喜,這賀的哪門子喜?!”生性謙和的林永昇按捺不住胸中的鬱悶,起身推窗凝視天穹,憤憤開口道,“損兵折艦,卻如此景象,直滑天下之大稽!”劉步蟾望眼閉目沉思的丁汝昌,輕聲道:“鐘卿,這會兒還說這些做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說著住了口,只用嘴努了努丁汝昌。 “我知道!我更知道當初便不該那般草率行事!”林永昇掃眼丁汝昌,冷哼道,“可下邊呢?下邊怎麼想?以後這戰還打不打?如何打?我水師這般下去,遲早要亡的!” 丁汝昌頹然斜倚在大竹涼椅上,聞聲左頰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一顫,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猶豫下終咽了回去。劉步蟾抽手扯扯林永昇袍袖,嗔道:“鐘卿,你是水師一員,怎可說出此等話來?” “正因為我是水師一員,方——” “還不住口?你——” “步蟾,讓他說下去。”丁汝昌扭了下身子,微睜雙目望著林永昇,道,“說吧,有什麼都這會兒倒出來吧。”林永昇沉吟下,“啪啪”一甩馬蹄袖單膝跪地道:“大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如此莫說卑職,便我水師大部官兵心都會涼的。兄弟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盼的什麼?難道就是明知前途凶險,偏要貿然行之?難道就是明明損兵折艦,卻要把酒慶功嗎?”“說完了嗎?”丁汝昌語氣很淡,淡得似一泓秋水,讓人揣摩不透他語中深意。林永昇怔了下,回道:“完了。” 丁汝昌長長吁了口氣,起身上前攙起林永昇,背手踱步道:“我知道,為著這事你們心裡憋屈。對我呢,心中也有著些隔閡——”見林永昇翕動嘴唇欲言語,他輕擺了下手,“我雖統著你們,只這麼多年相處,卻無異於兄弟一般,有些事也不用瞞你們。為著這事我與製台去電不下五次!”丁汝昌說著,從袖中掏出一疊紙遞了過去。 “北洋水師付出我等半生心血,誰不希望它好呢?只我雖為提督,名兒上有統調全軍之權,然即便派何艦出海,也是製台大人說了算的。”丁汝昌苦笑了下,搖頭嘆口氣道,“你以為我想與伯謙慶功呀?就這屁大點事,也都是製台大人——” “北洋水師雖說是李制台一手創建,只卻是朝廷出的人力財力,他豈能——” “罷了罷了,不要說了。有些事兒心裡明白就是了,不一定非說出來的。你一向沉穩,卻也心有疑慮,下邊不定怎樣呢?我因這方多說了些的。”丁汝昌揮手止住林永昇,側耳聆聽片刻,方道。 “卑職明白。只——”林永昇沉吟著道,“只這以後——” “以後怎樣,誰又說得清呢?希望以後都能事遂人願吧。”丁汝昌兩手一攤,苦笑著道了句,旋即正色道,“只我等切不可因挫折頹廢喪志,要時刻準備著報效疆場,禦敵於國門之外!” “大人放心,卑職明白。” 這光景兒,屋角的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八下,已是酉正時分。丁汝昌掃眼自鳴鐘,轉身提袍邊自穿著邊道:“這陣子士氣有些低落,回頭好生想想法子,真要出海作戰,這樣子可不成的。” “嗻。” “走吧,是時候了。”說著,丁汝昌掀簾徑自出了屋。穿月洞門循抄手游廊前行,遠遠便聞得前廳內觥籌交錯、人聲嘈雜。近前時,卻聽里間營務處提調牛昶炳正自齜著黃板牙道:“吳兄此次可是逃了番劫難。以你那'廣甲'艦,若是出海,只怕這會兒也——” “萬幸萬幸。不過,若真出去也能像方兄這般安然無恙回來,那可就——”吳敬榮仰臉哈哈笑了聲,望眼眾人道,“哎,我說各位,你們看這次會給方兄什麼好處呀?” “少說也該給個'總兵'做做吧。” “嗯,對。方兄做夢都想著呢。”牛昶炳說著拍拍身側的方伯謙,笑道,“方兄,到時候可別忘了兄弟們呀!”方伯謙滿臉得意神色,乾咳兩聲道:“各位太抬舉兄弟了,些許功勞豈敢有那份奢想?再說'高升'號上數百兄弟遇難,兄弟這心裡這會兒還——” “大喜時辰說這些做甚?”吳敬榮擺擺手,詭笑道,“方兄沒那份奢想,那……那是不是想提督大人賞你幾個雛兒——”話音尚未落地,眾人已是哄堂大笑。方伯謙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忙不迭道:“吳兄說笑了,這——” “方兄不想?那方兄方才去'芳園'做甚來著?還不是心癢癢嗎?”吳敬榮端杯仰臉飲下,拭著嘴道,“方兄小心著點,那雛兒雖長得俊,唱得好,身上那刺兒卻挺多的呢。” 方伯謙身子顫了下,張嘴欲言語,只有人已接了口:“那種雛兒玩起來才夠味呢。前兒新來個雛兒,你們曉得嗎?哭爹喊娘將她那地兒看得直如皇宮禁院一般,兄弟我——” “說呀,怎麼來著?” “你他媽吊老子胃口是嗎?快說快說。” “提督大人到!”正自亂著,外頭一聲喊,眾人兀自愣怔,丁汝昌臉色陰鬱,已跨步入室,一陣桌椅亂響,唬得眾人一齊起身,竟忘了行禮。半晌回過神來,口中道著:“卑職參見大人。”忙不迭躬身施禮。丁汝昌撩袍於中間席上坐了,環視周匝,冷聲道:“此處是什麼地方?歌樓酒肆嗎?吳敬榮!” 吳敬榮低頭期期艾艾道:“回大人話,不……不是。” “牛昶炳!” “不是。” “明知不是,卻還在此說什麼粉頭妓女!”丁汝昌臉上掛了層霜般冷峻,“形勢日緊,爾等身為一艦之長,不思戰事,卻竟將嫖娼取樂這等事端到提督衙門,成何體統?朝廷花那麼多銀子送你們留洋,為的什麼,嗯?!”眾人捏著一把汗正沒理會時,卻聽丁汝昌輕咳兩聲接著道,“回頭各罰餉一月。日後若再這等貪戀酒色疏於戰事,定嚴懲不赦!” “嗻。” “都坐下吧。”丁汝昌端杯呷口茶嚥下,環視眼眾人淡淡笑道,“伯謙此次護送援朝陸營將士,雖說受了些損失,但於優勢日艦的圍攻下能奮起抗擊並重創日艦'吉野',實屬難能可貴。下面就讓伯謙將此番交戰情形與大夥兒說說,伯謙!” “大人,卑職——” “說吧,說出來大夥聽聽,日後說不准會有益處的。” 方伯謙答應一聲,起身蹙額沉吟道:“兄弟此次奉令護送陸營兄弟,早已料到日艦會有所動作,故一路上謹遵提督大人訓令,嚴加防範——”似乎有些不耐煩,林永昇冷哼一聲道:“方大人還是說說交戰情形吧。” “是是,此次與日艦激戰發生在返航途中,歷時一個多時辰。”方伯謙咽了一口唾沫,語氣較先時流暢了許多,“將近辰正之時,兄弟艦上旗兵忽報發現詭秘船隻,兄弟心里便尋思可能是日艦聞訊趕來,登艦橋觀望,果不其然。兄弟按大人指示,忙令以最快航速尋求擺脫日艦追擊。無奈日艦航速優我,在距我艦兩千公尺左右時,日艦'吉野'首先向我開砲。兄弟當即一邊令僚艦速速駛離,一邊發炮還擊——” “方大人怎的令僚艦撤離?如此豈不更是勢單力薄?”牛昶炳插口道。 “兄弟'濟遠'較之日艦尚差一截,更況我僚艦皆木質戰艦?讓其迎敵豈不是自尋死路?”方伯謙說著嘆了口氣,“只日艦航速太快,我僚艦駛不多遠,便被其逼近,兄弟雖拼死抵禦,無奈心有餘而力難足,日艦以'吉野'、'秋津洲'夾擊我'濟遠',以'浪速'猛攻我僚艦。正此緊要關頭,不想'高升'號又駛了過來,日艦遂又以'秋津洲'號直撲我'高升'號。兄弟知'高升'號是商船,壓根便談不上什麼火力,且船上那麼多陸營兄弟皆不識水性,心裡直恨不能飛了過去助'高升'號脫離戰圈,只——”方伯謙說著長嘆了口氣,眼眶竟有些潮濕! “這都是沒法子的事,方大人就別難過了。”吳敬榮兩眼轉著,嘆口氣道,“還是說說怎的重創'吉野'吧。”“眼瞅著日艦猖狂,耳聽著陸營兄弟的求救聲,兄弟心裡直刀割般難受。”方伯謙咬牙道,“當即命我艦全速迎著日艦'吉野'直撲過去——” “直撲過去?”牛昶炳蝌蚪眼睜得牛鈴一般,喃喃道。 “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方伯謙淡淡一笑,道,“'吉野'萬沒料到我艦會有此舉動,頓時慌了手腳,便炮亦忘了放。兄弟見狀直奔砲台,親自裝彈指揮砲手王國成發射。”說著,方伯謙掃眼眾人,“王國成,還記得不?就是上次閱兵一砲擊中靶艦,丁大人還親自接見了的——” “知道知道,快說!快說!” “由於風浪太大,艦隻顛得厲害,前三發砲彈都落了水里。看王國成心裡緊張,兄弟一邊下令裝彈一邊告訴他放開手腳,不想他還真不負我望,第四發便擊中'吉野'前砲台——” “四發?只用了四發便擊中日艦?” “四發還少?若海浪小些,那廝一準一發砲彈便擊中它!”方伯謙似乎有些忘形,望著眾人滿是欽佩的目光,不屑道,“'吉野'中彈當即濃煙四起,也不招呼'浪速'二艦轉頭便逃,兄弟本欲乘勝追擊,只恐中了日艦埋伏,遂便遵著大人指示,撤離了戰場。” 劉步蟾眉頭微皺,問道:“那'浪速'與'秋津洲'呢,此二艦難道不曾追擊?” “不曾,兄弟這心裡也納悶來著呢。不知是他們膽怯還是怎的。” “精彩!簡直太精彩了!”隨著話音,鄧世昌跨步進來,拱手與丁汝昌請了安,深邃雙眸直視方伯謙,冷笑道,“方大人若是改行說書,一準會紅透這威海衛的。”這話大出眾人預料,連方伯謙也不禁愕然,頓時臉漲得通紅:“你這是什麼意思?!” “方大人心裡不清楚嗎?” “不——哦,鄧兄可是心有不平?”方伯謙心裡一個寒戰,打哈哈掩飾道,“這種事嘛放誰身上都一樣的,無奈何提督大人委了小弟,實在是屈了鄧兄。不過鄧兄不必這般,兄弟雖才不及鄧兄,卻也有自知之明,甚封賞小弟絕不敢受的,但上邊——”鄧世昌冷哼一聲道:“功名利祿於我眼中無異糞土!方大人若真奮勇禦敵重創日艦,便上邊不聲不響,我鄧世昌亦會為大人請功的。只方大人可曾捫心自問,今日這慶功宴,你當不當得起?!” “鄧世昌,你莫要欺人太甚!他人懼你,我方伯謙可不怕你!你若再敢這般冷嘲熱諷,我——” “怎樣?說呀!” 方伯謙心知非鄧世昌對手,環視周匝,但見眾人無數道目光齊聚在自己身上,無可奈何,咬咬牙向著丁汝昌躬身道:“大人,他鄧世昌也欺人太甚,請恕卑職失禮。”說著,抬手於胯間拔了佩劍出來,“鄧世昌,是好漢便拔劍一決高下,我方伯謙若——”“收起來!”丁汝昌掃眼鄧世昌,望著方伯謙道,“未臨敵便自相搏殺,像什麼樣子?你們都是我水師難得之將才,不是街上那些地痞,知道嗎?!” “大人,他——” “他不對,我自會責他的。世昌,先一邊坐著,有甚話錯過今日再說。今日是製台下令與伯謙慶功的!”似乎怕鄧世昌聽不真切,丁汝昌將“制台”二字咬得特別重,只鄧世昌卻充耳不聞價躬身道:“卑職耳聞之海戰情形與方伯謙所言相差甚遠,若錯過今日豈不沒了意義?卑職有幾句話想問問他,懇請大人恩准。”丁汝昌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似乎隱隱覺察到些異樣,沉吟了下欲喝止,只方一抬臉卻見眾人都將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臉上狐疑神色不言而明,猶豫了下開口說道:“好吧,有甚話你揀緊要的問。不過,說話要有分寸,不能……不能再如此這般了。” “卑職明白。”鄧世昌答應一聲轉身望著方伯謙,“我這有點東西,方大人記性若好,想必該知道這是誰的吧。”說罷,鄧世昌探手從懷中掏出兩塊銀錠,遞到方伯謙面前,“好好看看,別花了眼。”方伯謙直蛇噬了口價身子哆嗦了下,一顆心頓時冷到了極點,口中喃喃道:“這個……我……”鄧世昌額頭青筋跳了下,一字一字從齒縫中蹦道:“眼熟,對不對?自己的東西,當然不會眼生的——” “不,我不識得。”方伯謙咽了口唾沫,下死眼盯著這個無端攪局的刺兒頭,心裡的火一拱一拱直往上躥,“鄧大人有甚話要問儘管問,如此啞謎恕本官不奉陪!”鄧世昌似笑非笑地踱了兩步:“急甚?酒菜這不剛上來嗎?不瞞方大人,這銀子是有人交與在下的。不管方大人嘴上如何說話,只心裡想必已有底了吧。”鄧世昌說著從懷中取塊白佈單近前一步,兩道目光陰森森利箭價直射方伯謙,“敢問方大人,這個你可識得?” “這——不識得。”方伯謙額頭上隱隱滲出細汗。 “不識得?你畏敵如虎,遭遇日艦,卻躲進管帶室。”鄧世昌機關炮價侃侃道,“眼見日艦猖狂,你唯恐丟了性命,嚴令眾人停止射擊,不顧我僚艦及'高升'號安危,全速潰逃,並親自升起這塊白佈單向日夷乞降,你敢說不識得?!” 一語落地,直驚得眾人目瞪口呆!幾十個官員面面相覷,又都把目光盯向了方伯謙,便丁汝昌亦驚得站起身來,愣怔了下望眼鄧世昌:“這可……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鄧世昌說著將手上銀錠放在了丁汝昌面前案上,“這四十兩銀子,便是方伯謙怕艦上兄弟洩露風聲,與他們堵嘴的。”丁汝昌不禁勃然變色,手握拳重重砸在案上:“方伯謙,你有何話說?!” “大人,卑職怎敢做這等賣國之事?卑職便有活命的心思,也沒那個膽呀。”方伯謙額頭上驀地遍布細汗,心頭突突亂跳,半晌方回過神來,咬牙掃眼鄧世昌,單膝跪地道,“鄧世昌與卑職素有不合,此次卑職有幸退敵返回,他定是欲藉機生事整治卑職的。大人,請您為卑職做主,卑職絕沒有做那等事的。”丁汝昌背手來回踱了兩圈,止步望著鄧世昌:“世昌,此事關係匪淺,若沒有十足證據,不可亂語的。” 鄧世昌點了點頭,輕哼一聲道:“藉機整治你?我還怕污了我這張嘴呢!姓方的,美夢易醒,黃粱難熟!不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我鄧世昌豎著進來橫著出去!”說著,鄧世昌仰臉喊道,“王國成,你進來!” “'濟遠'艦砲手王國成給提督大人請安!”王國成睃眼方伯謙,朗聲叩安。 “王國成,你且將此次海戰情形一五一十道來。”丁汝昌輕抬了下手,說道,“不得有絲毫作假之處,若是——本官定斬不赦!”“標下明白。”王國成答應一聲起身,望眼四下,心頭不由一陣緊張,深吸口氣略略鎮靜下來,輕咳兩聲道,“回大人話,此次與日艦交戰發生在將近辰正時,時艦橋上兄弟發現日艦後,傳令兵便忙不迭奔管帶室禀告方大人——” “王國成,你休得胡言亂語!”方伯謙臉色窗戶紙般煞白,顧不得許多急急開口道。 “閉嘴!本官未問你話,休得開口!”丁汝昌喝止方伯謙,端杯微呷口嚥下,道,“王國成,你只實話說,一切自有本官為你做主。” “嗻!”王國成望眼鄧世昌,卻見他神情堅毅,滿是期盼的目光正自望著自己,膽氣頓時壯了許多,朗聲道,“方大人聞訊上得艦橋,眼見日艦來勢兇猛,頓時慌了手腳,忙不迭下令全速前進擺脫日艦。恰此時'高升'號由牙山駛至,標下等懇請方大人下令開砲牽制日艦以掩護'高升'號脫離戰圈,方大人擔心挑起戰事後果難擔,只傳令'高升'號速速轉舵回返——” “以'高升'號之航速豈能擺脫日艦?”丁汝昌眉頭緊鎖,插口道,“此時你們'濟遠'呢?” “全速潰逃!” “大人,卑職這……這都是全照您的吩咐做的呀。”方伯謙聲音如秋風中的落葉價瑟瑟發抖。 “我的吩咐?我讓你不顧'高升'號安危獨自潰逃嗎?!你此番使命是甚?嗯?!”丁汝昌臉色陰鬱得讓人不敢直視,聲音又犀利又尖銳。 “我——” “你好大的膽子!王國成,那後來又如何開砲的呢?” “迫於日艦逐漸逼近我艦,方大人無奈之際方答應標下等的請求。”王國成說著睃眼方伯謙,“不想戰事正酣時,方大人忽從管帶室拎了條白佈單出來,嚴令標下等停止射擊,並要標下將那白佈單升起向日夷乞降。標下等拒不升掛,方大人便徑自上艦橋升起,隨後便惶惶如過街老鼠價躲進了管帶室。”他說著頓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道,“眼見'高升'號遭日艦砲擊,標下忍無可忍,於是抗令發炮還擊,重創日艦'吉野'——” “是你自做主張發的砲?” “標下違抗軍令,擅自開砲,還請大人責罰。”王國成額上青筋跳動了下,道。 “此且不說。”丁汝昌說著用嘴努努案上銀錠,“那這銀子呢。可是方大人與你等的?”王國成點點頭道:“日艦遭我重創,倉皇逃遁,標下等欲追上去擊沉之,無奈方大人不允,說是怕中了日艦誘敵之計,並將這銀子與標下等,以堵口舌,便方才方大人還欲拉攏標下——”“不用說了,你先下去吧。”丁汝昌輕輕擺擺手,抬腳於杌子上复坐了,兩眼陰森森地閃著寒光直視方伯謙,咬牙道,“方伯謙,你可還有何話說來?” “大人,我……我……”方伯謙說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雞啄米價連連叩響頭道,“大人明察,卑職冤枉……卑職冤枉,這都是鄧世昌記恨卑職,串通好了王國成來編排卑職的。大人您還不曉得吧,王國成早就死心塌地投了鄧世昌,他那相好的便是鄧世昌前次回國搭救回來的。”“此事我已知曉。”丁汝昌目光在燈下灼灼生光,緊緊咬著牙道,“世昌為人耿直,說他如此陷害於你,莫說本官不相信,便在座諸位只怕大半亦不會相信的——” “不,是他誣陷卑職!是他誣陷卑職!”方伯謙突然失態地大吼一聲,“大人不能偏聽他片面之詞,便將如此罪責扣在卑職頭上。” 丁汝昌冷笑一聲,輕蔑地掃視眾人一眼,徐徐道:“本官為官這麼多年,自信這雙眼睛還從未看錯過人。不過,你大可放心,本官絕不會這般草率行事的。”說著,丁汝昌從懷中取出水煙壺,就燭光點了煙,噴雲吐霧道,“世昌說你臨陣畏敵,一有物證二有人證;你說世昌誣陷於你,可有何憑證?拿來本官瞧瞧,若真如你所云,本官一定不會姑息他,定為你出出這口惡氣,怎樣?” “這……這只鄧世昌心裡清楚,卑職……卑職……”方伯謙支吾著,突然眼睛一亮,道,“王國成!大人,卑職懇請重懲王國成,相信他一定會供出真相的。”丁汝昌搖了搖頭,似笑非笑道:“若真如王國成所言,豈不屈了好人?你——” “大人信得過一個無名小輩,卻信不過我方伯謙?”方伯謙臉上掠過一絲獰笑,“我方伯謙跟隨制台、大人這麼多年,風裡來雨裡去,不敢說有甚功勞,苦勞總該有的吧?大人這般作為豈不讓卑職等寒心?!” “這非信得過信不過的問題。”丁汝昌環視周匝,“我北洋水師頭一遭出海遇敵,便發生此等事出來,不能不慎之又慎的。”說罷,丁汝昌將目光聚在了方伯謙身上,“鄧世昌與你方伯謙有怨隙,收買王國成構陷你不無可能,只他不可能將你'濟遠'艦上兵士都收買了去吧。究竟誰是誰非,我想便你艦上再喚幾個兵士過來一問,自會水落石出的。你說呢?” “卑職……卑職……” “你怎樣?嗯?!” “卑職——”方伯謙此時七魂已去其六,渾身木頭似的不知疼癢,哪裡回得出話?此刻屋內眾人無論坐著的站著的,都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方伯謙,不必再問,他們心中已是月光下的窗戶紙般雪亮。一陣海風吹來,滿室燈燭搖曳不定,窗紙都不安地瑟瑟作響。丁汝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方伯謙,彷彿不勝其寒地撫了一下肩頭,冷道:“沒話說了,是不?!”說著,他勃然變色,一按桌子站起身,喝道,“按照我北洋水師章程,臨陣怯敵該當何罪?!” …… “步蟾,告與他!” “臨陣怯敵,該當死罪。” “不不,大人,卑職……”方伯謙渾身電擊似顫抖了下,彷彿從噩夢中驚醒過來,連連叩頭道,“卑職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您就念在卑職這麼多年隨您鞍前馬後、往來奔波——”“閉嘴!我北洋水師顏面都讓你丟盡了!”丁汝昌怒吼道,“如此你是認了?!” …… “說!” 方伯謙無力地點了點頭,丁汝昌額上青筋乍起老高,目光灼灼,直欲噬了方伯謙般斷喝一聲:“來呀!摘掉方伯謙頂戴!” “嗻!” 兩個親兵答應一聲走上前去,擰下方伯謙頭上涅玻璃頂子上的旋鈕,雙手遞了上去。丁汝昌用嘴努努方伯謙,揮揮手沒再言語,偌大的屋內霎時間死一般沉寂,便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屋外鐵馬不甘寂寞價響個不停。眾人面面相覷,正沒做理會時,卻見丁汝昌發洩胸中鬱悶般仰臉長吁了口氣,開口說道:“你們都先下去,此事待我禀與製台後再做處置。” “嗻。卑職告退。” 鄧世昌猶豫著欲開口,只林永昇丟眼色過來,遂收了口,待眾人躬身退出,方打千兒道:“大人,似方伯謙此等鼠輩,殺之亦不足以洩憤,為何還容他苟活?卑職請大人下令,即刻斬殺方伯謙以振軍心、平民憤。” “正卿,方伯謙是上邊親自委任的,不禀告製台便殺了,不大妥當的。”劉步蟾沉吟著小心道。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前次安德海是何等樣人,不也頭顱留在了山東?更何況他方伯謙?!” “世昌,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只這事還……還是穩妥些好。”丁汝昌用碗蓋小心撥弄著浮茶,說道,“步蟾,你這便與製台去電,問問怎生處置這廝。” “嗻。” 盞茶工夫,只在鄧世昌卻無異於一年半載。他側耳聆聽著,屋外腳步聲響依稀傳來,便忙不迭迎了過去,急急問道:“制台怎生言語?”劉步蟾苦笑著輕輕搖了搖頭,上前躬身道:“大人,制台意思,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萬不可走漏了風聲出去。” “什麼?”鄧世昌冷哼一聲,憤憤道,“制台他心裡究竟怎生想的?!似方伯謙此等賣國行徑不予重處,他人日後都這般樣子怎生得了?!家有家法,軍有軍規——”丁汝昌擺了下手,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緊皺著,吩咐道,“你再與製台去電,方伯謙不顧近千陸營兄弟安危,臨陣怯敵,更掛白旗向日人乞降,民怨軍憤甚大,我意斬首示眾。” 鄧世昌腳步挪動了下,似乎想隨著劉步蟾出去,只方自抬腳卻又止住,腳步“橐橐”、煩躁不安地來回踱著快步。丁汝昌啜了一口茶望著鄧世昌,咬嘴唇說道:“世昌,坐著。” “不,卑職坐……坐不住。” “你——”丁汝昌猶豫了下起身踱步道,“王國成此次擅自開砲,雖有違我水師章程,然戰事緊迫,便不予追究了。回頭讓庫里送二百兩銀子,犒賞'濟遠'全艦將士。”他頓了下,接著道,“王國成嘛,這四十兩銀子便賞與他。另外,我尋思他不必再回'濟遠'了,就留你艦上當差吧。” “恕卑職愚鈍,大人這是什麼意思?”鄧世昌劍眉挑了下,似懂又非懂地凝視著丁汝昌,問道。 “這……這也是為著他好,更是為著你好。”丁汝昌乾咳兩聲,仰臉望著黑沉沉的天穹,道,“似他這等人才,實屬難得,留在那隻怕無用武之地,如此——”不待他話音落地,鄧世昌輕哼一聲插口說道:“大人怕不是這個意思吧?” “世昌,”林永昇滿含深意的目光望著鄧世昌,輕斥道,“你這是與大人說話嗎?”只鄧世昌卻是充耳不聞,依舊開口道:“大人如此做法,可是擔心王國成會遭方伯謙那廝報復?”丁汝昌長吁了口氣:“方伯謙為人如何,你比我清楚。此次王國成當面告發他,以他那心性,能放得下嗎?” “如此看來,方伯謙可是死罪已免?!”鄧世昌細碎白牙緊緊咬著。 “這……這也未必吧。說不准制台會依我所請,收回前令的。” “倘制台不允呢?” “那——”正這光景,劉步蟾神情陰鬱地踱了進來,丁汝昌只望了眼,心裡已自了然,但嘴上依舊問道:“制台如何答复?”“還是那話兒。”劉步蟾嘆了口氣,回道,“大人,此事制台大人業已上奏朝廷,無可挽回的了。” “上奏朝廷又如何?聖旨不也有收回的時候嗎?!”鄧世昌不無憤慨道,“大人,卑職求您下令,立刻將方伯謙那廝——”“世昌,不要再說了。”林永昇扯了下鄧世昌袍袖,沉吟下道,“日後不還有的是機會嗎?若他仍不思忠心報國,再懲治也不遲的。” “留待日後,只怕局面會不好收拾的!” “世昌,方伯謙此次行徑實無恥至極,依例斬首示眾亦算輕的。”劉步蟾籲口氣道,“只此次戰況是大人禀與製台,制台再禀與朝廷,若真處置了方伯謙,上邊追究下來,制台大人免不了一番責難,只怕大人亦——” “好了,都不要說了。世昌,你隨我多年,我怎樣你心裡亮堂,此事這次就暫且揭過去吧。”丁汝昌似怕鄧世昌再言語,也不停頓便吩咐道,“步蟾,傳我命令,方伯謙此次出海,情形甚是曲折,為……為慎重計,死罪暫免,罰餉一年。如此處置,下邊少不得還要議論,眼下形勢日緊,軍心好壞甚為重要,我這會兒心裡很亂,如何安頓,你們幾個多斟酌些。” “大人——” “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會兒。” “嗻。” 空蕩蕩的前廳,丁汝昌獨自一人黯然坐著,想靜下來,只心中翻江倒海價萬般思緒湧了上來。打早年隨著李鴻章,到現在少說也近二十個年頭了。沒有李鴻章,他丁汝昌現下還不定怎樣著呢,他打心底里感激李鴻章。然而同樣是他,令他空有滿腔凌雲志,卻難以放開手腳,去拼搏去爭取。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不止一次地念叨著這句話,他也曾想著放手大干一場,只每到緊要關頭,他就猶豫了、徬徨了。 月光如洗,輕柔的光隔窗沐浴著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動不動。望著寥落的寒星,良晌,只聽他喃喃自語著道:“大人,汝昌的苦處您可清楚……您可清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鮮局勢尚在兩可之中時,西北、西南邊疆又岌岌可危。一樁樁一件件直攪得光緒食不甘味夜不能寢,在炕上翻了大半夜的燒餅,方矇矓睡去,只屋角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無比響亮地連撞了五聲。掃眼自鳴鐘,光緒嘆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 “皇上,時辰還早呢。您再睡會兒吧。”瑾妃顯然也沒睡安穩,眼圈泛著黑暈道,“就睡不著,閉著眼養養神也是好的。” 光緒悵然望著窗外,抬手揉捏著太陽穴嘆道:“朕睡不著吶。”瑾妃猶豫了下,披衣趿鞋下了炕,為光緒斟杯茶端來,笑道,“您漱一漱,臣妾這就吩咐奴才給您做點膳食——” “不用了。”光緒漱了漱口,說道。 “這——那臣妾親自與您做些?” “朕不餓,做了也是浪費。”光緒淡淡一笑,道,“今兒老佛爺聽戲,朕不過去了。你和你妹妹到時陪你主子娘娘過去應承下吧。” “皇上,臣妾——” “小心些便是了,不會有事的。朕這陣子實在是乏透了,沒精力……”兀自說著,外邊恰傳來王福聲音:“萬歲爺,萬歲爺。”光緒答應一聲,徑自起身更了衣。 站在丹墀上仰臉望天,卻是灰濛蒙陰沉沉的。濛濛細雨在清涼的晨風中輕輕灑落,滿院臨清磚地像塗了一層油樣晶瑩濕潤。光緒深深吸一口清冽的涼氣,心里頓覺清爽了許多。王福一手拎件夾袍,一手撐著油紙傘上前,躬身道:“萬歲爺熱身子,這麼要著涼了,都是奴才的干系,還是再加件衣裳吧。”“不用了。這樣朕覺著精氣神好些。”光緒輕擺了下手,道,“都進來了?” “是的。” “你告訴連材,待會兒陪著你主子娘娘她們過老佛爺那邊去。”說著,光緒抬腳逶迤前行。奕、奕劻眾人在養心殿外正自竊竊私語著什麼,聽得腳步聲響,忙整袍袖垂手侍立一側。 “免了。”見眾人甩馬蹄袖欲行大禮,光緒淡淡一笑道,“都進來吧。” “嗻。” 徑自於殿中御座上坐了,光緒接杯呷了一口奶子,清了清嗓子,方開口說道:“帕米爾事情朕昨夜想過了,就依著你們意思。回頭告訴慶常,斟酌著辦,先穩住局面,待朝鮮事情了結了再說吧。” “皇上意思——” “模棱兩可,'穩'字當頭。”光緒說著長嘆了口氣,“'弱國無外交',朕如今才算是真正體會到這話的含義了。慶常他們也不容易,奕,回頭讓內務府派人去家裡看看,缺甚送些過去。”說話間他抬眼掃了下奕,卻見他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緊攢在一起,似乎在想著什麼怔怔出神,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心頭,“朝鮮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回皇上,”奕劻剃得趣青的額頭上細細密汗閃著光亮,聞聲起身乾咳兩聲輕聲道,“李鴻章奏稱,我北洋水師此次護送陸營官兵赴朝,返航途中遭遇日艦,我旗艦'濟遠'在日艦發炮挑釁,萬般無奈之下奮起反抗,重創日艦'吉野',只因力量懸殊太大,載有近千陸營兵丁之'高升'號英國商船,為日擊沉,艦上我將士大部遇難。”見光緒沒吱聲,奕劻咽了口口水,接著道,“皇上,'濟遠'管帶方伯謙臨危不懼,四炮重創'吉野',李鴻章奏請皇上頒旨嘉獎,以勵士卒。” 光緒沒有言語,彷彿廟中泥塑佛胎價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椅上,滿是憤怒的目光久久望著殿外,神色亦變得陰鬱得駭人。眾人默默地望著他,似怕吵醒熟睡中的嬰兒一般便大氣亦不敢喘一下。足足袋煙工夫,光緒方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開口說道:“嘉獎?虧他李鴻章有臉說!明知日艦尋機生事,卻還鬧出這種事出來,朕的話他全做了耳邊風!你這就去電與他,看他怎生向朕交代!” “皇上,李鴻章電文裡邊已……已說得明明白白了。”奕劻猶豫了下,邊從袖中掏折子躬身呈上邊小心翼翼道,“李鴻章言語,我北洋水師主力戰艦急需補充燃料、彈藥,倉促間不能起航,故此次只派了'濟遠'一艦,另以'操江'等艦隨行。日艦'吉野'、'浪速'、'秋津洲'無論航速、火力皆倍於我艦,我艦雖上下一心,拼死抵禦——” “混賬!”光緒手拍案“嗖”地站起身,抓著李鴻章發來的電文“刷刷”撕個粉碎,離座下階,煩躁不安地來回踱著快步。望著雪片般漫天飛舞的紙屑,眾人只覺著一顆心如置身大海中價起伏不定。李鴻藻掃眼眾人,打千兒躬身道:“皇上,我水師這麼多年只艦不進,日夷卻大肆擴軍,先時有的那些優勢早已是昨日煙雲——” “朕知道!”光緒擺手嚷了句,似乎覺察自己有些失態,咬嘴唇暗籲口氣道,“正因為如此,朕方令他以我主力戰艦護航。急需補充燃料、彈藥,他以為朕是三歲孩童!朕早已三番五次讓他預籌戰備,他做甚來著?如今好,七百多將士遇難不說,'廣乙'觸礁沉沒,'操江'為日艦俘獲,我大清顏面都讓他丟得一干二淨了!奕!” “臣在!” “回頭你們議議,看該給個什麼處分,呈進來朕看。” “皇上,此事……此事臣以為慎重些的好。”奕偷望眼光緒,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日夷此次既敢生事,想其絕不會善罷甘休。李鴻章這麼多年奔波,外交熟絡且不說,便將士亦多唯其馬首是瞻,因此事懲處於他,臣擔心——” “恭王爺所言奴才以為甚是有理。”李鴻藻沉吟了下,捋鬚道,“皇上,日後局勢只怕會更加紛雜,似李鴻章這等重臣,正是用得著之時,奴才懇請皇上收回成命,三思為上。”奕劻與李鴻藻素有隔閡,對李鴻章依附奕亦早已不滿,聞聽冷哼一聲道:“那依李中堂意思呢,難不成就如此不了了之?莫忘了此番他之過失,非只損兵折艦大損了我軍士氣,更要命的是朝鮮局面會更加不利於我大清。日夷以眾擊寡,我軍能否抵敵得住?嗯?!” “李鴻章此番過失,確如慶王爺所言,只奴才權衡上下,覺著還是暫不處置他為好。”李鴻藻是同治恩師,雖因著奕劻身份不好發作,卻也不將他放了眼中,微哂下向著光緒躬身道,“皇上,奴才意思,下旨諭其悉心用命方為上策。李鴻章是三朝重臣,屢受皇恩,與奴才言語時,亦常深感於此。他不會不濯心滌肝以報效朝廷的。” “那朕要他早籌戰備,何以置若罔聞?朕要他以主力戰艦護航,何以只派'濟遠'一艦?”光緒聽了,用陰鬱的眼神望了李鴻藻半晌,問道。 “他這不明擺著不將皇上放在心上嗎?”見奕劻忙不迭丟眼色過來,剛毅猶豫著開了口,“依李相意思,奴才只怕日後會更——皇上,奴才尋思還是該……該重重責罰他一番,好讓他做事也掂量著些。” “皇上,奴才知道李鴻章絕不敢這般的。他之所以於皇命再三推諉,亦有苦衷的。”李鴻藻鼓起勇氣,說道,“目下英法諸強莫不想藉機分得些好處,以我朝實力,沒萬分把握,自當慎重些才是。時下日夷既先挑起事端,他欲退已無後路,定會竭力備戰迎擊日夷。如若懲處,勢必挫其銳氣,奴才恐——” “離了他李鴻章,我大清難不成便玩不轉了?!”奕劻哂道,“李中堂與李鴻章非親非故,便見面亦少得可數,不知何以對他如此了解?莫不是他——”奕劻說著自止了口,冷哼一聲滿臉奸笑地望著李鴻藻。李鴻藻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紅暈,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是好。李鴻章雖與他少有往來,只張佩綸卻是他得意門生,如今招贅了李府,他寫信央求照應一二,他這個恩師能置之不理嗎?更何況張佩綸福州慘敗、遭貶北地,與他又多少有著些關係。 “李中堂怎不言語了?”奕劻得意一笑,“是不是讓本王說中心事了?”見光緒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李鴻藻不由低下了頭,翕動著嘴唇喃喃道:“皇上,張佩綸確曾寫信給奴才,請求方便之時照應一二的。只臣身受先帝及皇上不次深恩,絕不敢徇情處事的。這是張佩綸與奴才的書信,請皇上過目。”李鴻藻靜靜望著光緒,半晌接著道,“皇上,張佩綸言詞中雖有央求之意,只其所言絕非無根無據,奴才因此方——” “敗軍之將,又能說出甚好言詞?他若真有能耐,也不致一見法艦便如驚弓之鳥落荒而逃!”奕劻一副不依不饒神態,冷冷說道,“皇上,請恕奴才斗膽,奴才以為李中堂此番言語,實有徇情之嫌疑,請皇上明鑑。”李鴻藻宦海沉浮幾十載,大風大浪經了許多,只沒想卻被奕劻抓了把柄,滿是褶子的老臉頓時漲得通紅,急急跪地叩頭道:“皇上明鑑,奴才斗膽亦不敢顧念私情而荒疏用事的,實在是張佩綸言語甚是在理,請皇上三思。” “說到不顧念私情,你們哪個敢說這話?”光緒將手中書信遞與李鴻藻,淡淡說道,“你此番確是顧念著昔日師生情分。不過,你說得不錯,張佩綸言詞確有些道理的。”他說著掃了眼眾人,“七情六欲,誰都有的,朕也不例外。關鍵還在各人如何對待!為國事出於忠心顧及私情,不算過。若只是為著榮華富貴顧及私情,那便罪莫大矣!李鴻章此次朕看就依李鴻藻意思,不予追究了。奕。” “奴才在。” “擬旨李鴻章,此事朕已曉得。”光緒攢眉踱步,徐徐說道,“告訴他,日夷既已生事,爾後恐更加猖狂,切切早作準備,不得再有絲毫大意。意思就這些,語氣不要太重,但也不能太輕,知道嗎?” “奴才明白。” “師傅,你還有甚說的?” “皇上處置得極是,奴才無話可說。”翁同龢一直在一側靜靜聽著,聞聲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兒道,“奴才正尋思著該何以應對來著。”說著,翁同龢回望眼剛毅,“敢問剛相,陸路我軍情況如何?” “四路援軍尚未抵達,日軍四千餘眾便向牙山我軍發動了攻擊。葉志超、聶士成因敵眾我寡,業已退至平壤設防,等候援軍到來。” “師傅。”光緒望眼翁同龢,問道,“你意該當如何呢?”翁同龢輕咳了聲,說道,“日夷此次舉動,目的在探各國動靜,若各國真聽之任之不予理睬,其必發動更大攻勢。奴才意思,應一面下諭李鴻章速速擴充海軍,慎選將才,精求訓練,通籌熟計以聞;一面降旨衛汝貴、左寶貴等四軍,加快行程,速向平壤靠攏。如若日軍趁我兵力空虛佔據平壤,則朝鮮局勢完全操於日夷之手事小,我龍興之地只怕也將遭受日夷戰火塗炭。”他咽了口唾沫,接著道,“衛汝貴四軍若能速抵平壤,我軍人數當在一萬四千餘眾,日夷絕討不到半分便宜。只聞眾人間面和心不和,奴才意思,當委一人總領各軍方為妥當。” “何人妥當呢?”光緒於案前端杯呷了口茶,道,“六人中以葉志超職位最高,且李鴻章電稱:'葉志超所部,能以綠營抽調之兵熟精泰西操陣之法。'朕意便以他為主帥,你等以為如何?” “葉志超職在眾人之上,當委以主帥之職。”奕劻附和道。 “葉志超其人如何奴才不曉得。”李鴻藻躬身道,“只奴才聞得總兵左寶貴英勇善戰,且為人耿直。” “奴才亦有耳聞。”翁同龢亦道。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剛毅搖頭晃腦沉吟道,“此是用兵打仗,當慎之又慎才是。葉志超其人雖不甚清楚,卻是提督的官兒,若以一總兵為帥,成何體統?軍心又豈有不散之理?”光緒沉思片刻,將目光移向了奕。 “奴才以為還是葉志超穩妥些。”奕咬嘴唇道。 “那就這麼定了。” “嗻。” “皇上,”翁同龢見光緒不再言語,猶豫了下開口說道,“日夷既已挑起事端,我朝若不宣告天下,奮起抗之,怕是——” “宣戰!人家既尋上門了,咱不應戰豈不讓人笑我大清便小日本亦怕了?”光緒拍了拍額頭,道,“詔書草擬一事,就交與奕。”說著,光緒掃了眼殿角金自鳴鐘,“午時呈進來朕覽。這陣子往來電文不在少數,回頭告訴下邊奴才,都用著點心思,一有消息速報與朕,便朕安歇了也一樣,誰若是誤了事兒,可莫怪朕不念著往日情分!” “嗻。” “皇上,”奕望眼光緒,小心道,“對日宣戰非同小可,臣意當奏明老佛爺後再——”“朕知道,朕這便過去奏與老佛爺。”光緒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擺手道,“你先下去擬旨。剛毅留宮里當值。奕劻,你也這就回總署去吧。朕由翁師傅陪著過園子見老佛爺。道乏吧。”說罷,光緒抬腳“橐橐”出了養心殿,乘輿便奔了頤和園。 一路混混沌沌如墜雲霧之中,直乘輿“咯吱”聲停了半晌,光緒方呵腰踱了出來,這才發覺絲絲細雨不知何時已止住,雖沒有火辣辣的日頭,只卻也悶熱得難耐。放眼四下,遠處山巒楓葉正艷,或紅或黃或紫或褚,令人洗心清目、萬慮皆空。 守門太監侍衛早已瞅見光緒過來,於是有的飛奔進去給慈禧太后報信,餘下的便都跪下接駕。光緒長吁口氣,望眼眾人問道:“老佛爺現下在哪兒?” “正德和園聽戲來著,萬歲爺——”光緒抬手止住,命翁同龢在玉瀾堂候著,自帶了王福進了倒廈門。從仁壽門折向西北,迎面遠遠見一個太監低頭急匆匆地從園內出來,料是哪個太監忙著做差,光緒也沒理會,徑自走了過去。只那太監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叩頭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連材?你不在裡邊待著出來做甚?你……可是……”光緒心裡一緊,不由得收了口。 “奴才沒有照顧好二位主子,請萬歲爺責罰。”寇連材滿臉的惶恐中不無淒然神色,頭伏地,喉頭哽咽著說道。 “怎的回事?” “二位主子正陪著老佛爺聽戲,只不知怎的'歡臚榮曝'內忽然噴出一股水流直衝二位主子而來。”寇連材身子哆嗦了下,豆大汗珠刷刷往下淌著,“奴才正與老佛爺斟茶,不及遮擋,二位主子頓時淋了滿身泥水。瑾主子倒沒說甚,珍主子說這都是李總管使的壞,要老佛爺重處於他。老佛爺不允,並當著眾奴才面折羞珍主子,說……說……” 光緒面色鐵青,咬牙道:“說什麼?!” “老佛爺說……說珍主子身上有一股子騷——正該污水沖衝。珍主子氣不過回了幾句,老佛爺一怒之下,便……”兀自說著,耳邊傳來王福聲音:“萬歲爺進去了,快點跟進去。”寇連材抬眼張望,這方察覺光緒業已進了園子,忙不迭爬起身,三步併兩步隨著王福進了德和園。 “狐狸精,你可知道錯了?!”慈禧太后斜靠椅上,兩手把玩著茶杯冷笑著望眼哆嗦不已的珍妃,哼道。 “老佛爺,臣妾沒有錯。”珍妃雨打梨花似的血肉狼藉,咬牙忍痛道,“臣妾——”“頂撞我還不算錯?沒看出你倒還長著副硬骨頭。”慈禧太后掃眼兩廂眾人,厲聲喝道,“今兒我倒要瞧瞧,是你這骨頭硬,還是我這棍子硬,蓮英!” “奴才在。” “與我狠狠地打!” “嗻!” “慢著!”光緒於遊廊中聽得聲音,高喊一句腳下加快了步子。近前來,但見珍妃玉容失色,心裡直刀割一般,兩道灼人的怒火直盯著李蓮英,“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不是他膽子大,是我膽子大!”慈禧太后怒喝道,“皇上,你可是連規矩也忘了不成?!” “兒臣給親爸爸請安。”光緒移目望眼慈禧太后,半晌方躬身打千兒道。 “跪下!” 光緒遲疑片刻,屈膝跪倒在地。 “你咋咋呼呼想怎樣?”慈禧太后手按扶手站起身,踱至光緒面前冷冷道,“她一個小小妃嬪,當著這麼多奴才面頂撞我,我難不成都不能處置了?!”光緒黑漆漆的眸子直視慈禧太后,說道:“她冒犯親爸爸,親爸爸自有權處置的。只她素來一舉一動中規中矩,何以會冒犯了親爸爸?!” “中規中矩?你以為我不在宮中,便甚事都不曉得嗎?!后妃、太監干預政事,該當何罪,你這個做皇上的總不至於忘了吧?!” “她只不過——” “還敢狡辯?可要我喚奴才當面對質你方承認?!”似乎怕光緒當眾讓自己下不了台,慈禧太后氣也不喘一下便接著道,“我將政事全盤交與你,是看你年長,足以理事了。你好生想想你親政以來所做的一切,都對還是不對?!” “兒臣不知做錯了什麼,請親爸爸告之一二。”光緒額頭青筋乍起老高,頂道。 “你……你好,你好!”慈禧太后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下死眼盯著光緒,揚手欲打,隻手到半空劃個弧線又垂了下來,惡狠狠道,“你大了,翅膀硬了,便我也不放在眼裡了,是嗎?莫以為你是皇上,我便拿你沒法子!” “老佛爺息怒。”王福丟眼色給寇連材,二人齊上前跪地叩響頭道,“萬歲爺年輕氣盛,言語冒犯之處還請老佛爺多多擔待。老佛爺若欲處置,就請處置奴才們,這都是奴才們平日之過失。” “滾一邊去,這沒你們說話的地兒!” “老佛爺,您……您就念在老醇王爺操勞一生的份兒上,恕了皇上這一遭吧。他……他好歹也是您一手帶大的呀。”葉赫那拉氏臉色窗戶紙價煞白,顧不得許多急急上前跪倒在地上,抱著慈禧太后雙腿央求道。 “我將他養大,是要他這般待我的嗎?!為著一個狐狸精,他便這般樣子,日後還不定會怎樣呢!說不准甚時候連我這老婆子也——” “不不,皇上他絕不會也絕不敢的。老佛爺,您養他這麼多年,還不了解他那性子嗎?”葉赫那拉氏說著轉身跪行光緒面前,邊使眼色邊叩響頭道,“皇上,恕臣妾斗膽,您不該這樣子的。老佛爺將您養這麼大,容易嗎?您就與老佛爺說句好話兒吧。” “朕——” “今兒這事怨不得老佛爺的,都是二位主子的錯兒。”葉赫那拉氏說著望眼一側的瑾妃,“瑾主子,你好歹說句話兒,這事兒究竟是誰的過錯?” “皇上,是臣妾和妹妹冒犯了老佛爺。”瑾妃低頭小聲道。 “皇上,是……是臣妾的錯,是臣妾冒犯了老佛爺,臣妾該死……”珍妃說著爬向慈禧太后,“老佛爺,是臣妾錯了……是臣妾錯了……求您……” “你也知道錯?” “臣妾……臣妾願受老佛爺任何責罰。” “太感人了,真是太感人了。”慈禧太后拍手冷冷道,“只要我放過這事——”慈禧太后說著冷哼了聲。眾命婦心頭不由一緊,洗耳靜聽,只半晌不見慈禧太后言語,偷眼張望,卻見一側葉赫那拉氏老淚縱橫,身子秋風中落葉價瑟瑟顫抖不已,心頭又皆是一酸,彼此張望,齊刷刷跪地道:“老佛爺息怒。” “老佛爺,您就大人大量——” “這——”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踱步道,“這就看皇上的了。”光緒仰臉閉目長吁口氣,細碎白牙緊咬下嘴唇,半晌叩下頭來,道:“兒臣錯了,請親爸爸責罰。”慈禧太后止步凝視著光緒,冷哼道:“你錯在哪裡?知道嗎?!” “兒臣不該頂撞親爸爸。”光緒違心道,“親爸爸將兒臣養大,兒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