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崩潰的帝國2·勵精圖治

第2章 第二章苟且偷生

“咱壓根打不過人家的。只有這樣才能保全我等性命。”方伯謙籲口氣,強自鎮定道,“快,快掛上去,再遲就來不及了!” 北京城酷熱難耐,百里之外的天津卻是陰雨連綿,難得個晴兒。直隸總督衙門周遭本是極熱鬧的去處,但此刻鱗次櫛比的店鋪房屋雖然都開著,街上卻極少有行人。衙門東邊箭許里地的“尋樂園”裡,店老闆瑞祥坐在竹椅上兀自與幾個顧客擺著龍門陣。 “咱這些人風裡來雨裡去,一月也只那幾兩餉銀,怎比得掌櫃的您舒坦?”一個四十上下的漢子,頭頂禿了大片,一條辮子似被泥水濺過價耷拉在胸前,呷口酒嘆口氣道,“對了,掌櫃的您還是旗人吧?怎的不找個官兒做做,您瞧我們老爺,那多威風。” “甚旗人漢人,如今吶,一要門路,二要銀子,有這兩樣才行的。”瑞祥聽著冷哼一聲,“你以為你家老爺怎生做的官?別人不曉得,我可清楚著呢!”

“難不成也是——”那漢子不相信價望著瑞祥,喃喃道,“不會的,府里人都說——” “說個屁!在那地兒敢說他走的哪條路子?告訴你,他早年來天津投的便是我這店。為著如今這差事,少說他也花了這個數的。”他說著大手一伸。 “五千?” “五萬!這還是少的呢。若他不識得京里個郡王爺,便十萬也拿不下這差事的。他媽的,俺祖上好歹也立過戰功,取過功名的,可如今呢?哼,這世道全顛過來了!”瑞祥說著吩咐一側伙計,“去,後院取個西瓜過來,這鬼天氣,真悶得人難受。” 二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瑞祥問道:“哎,我說申爺,這幾日里衙門里人來人往走馬燈一般,可是出了什麼事兒?”那漢子不無得意地伸了個懶腰:“這你老哥都不曉得?朝鮮國饑民叛亂,朝王無力彈壓,請咱出兵呢。”

“就咱自個這門前污水還掃不淨呢,能出兵嗎?”瑞祥“噗”地一笑,“真若出兵被群烏合之眾打敗,那可真是自取其辱呀!” “這想還不至於吧?” “那你走著瞧吧。哦,對了,這上邊什麼意思呀?” “這便不曉得了,只聽說李制台……”正自說著,門口進來一人,四十多歲,一身天青寧長袍,白皙的臉上八字眉兩邊分開,一對黑漆漆的瞳仁閃著光亮。 “喲,爺您來了。快,裡邊請。”瑞祥起身上前打千兒,堆笑道,“打尖還是——” “一碗陽春面。菜呢,隨便上兩個就可以了。” “瞧爺打扮,是趕遠路來的吧?要不來壺酒?這一來可提提精神,二來——” “不必了。多謝。”那中年人說著探手從懷中掏塊碎銀丟了過去。瑞祥兩眼瞇成條縫,堆著笑臉正欲打千兒行禮,忽見得門口處又踱進一人來,忙不迭快步上前施禮:“周大人辦完事了?”

“嗯。”直隸接察使周馥邊彈著袍角雨水邊掃眼四下,問道,“柱子他們呢?” “回大人話,”那漢子起身打千兒回道,“柱子他們幾個估摸著光景兒還早,去了……去了……”“又去了窯子?這些兔崽子,看回頭饒得了他們!”周馥冷斥了句,在門口處桌旁坐了,“掌櫃的,來二兩——”話音尚未落地,抬眼時不禁怔住,“幼樵兄?” 幼樵,姓張名佩綸,直隸豐潤人。同光之交,正是清流派鼎盛時期,一些任職於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與詹事府的文人學士,在軍機大臣李鴻藻支持下,大膽抨擊時弊,糾彈失職官吏。張佩綸即為其中重要成員,以直言敢諫著稱於時。 由於恭親王奕權力不斷膨脹,慈禧太后為扼制其勢力,長期縱容清流人士議論時政,張佩綸亦因此得以風光一時。光緒十年,左庶子盛昱上章彈劾軍機處眾臣。慈禧太后趁機大做文章,重組軍機處。此後,她便不再需要這些清流人物了,遂借“滿足”其主戰願望為名,“使書生典戎”,張佩綸亦被委以福建軍務會辦一職。

光緒十年五月,張佩綸抵馬尾軍港。恰此時慈禧太后命兩江總督曾國荃赴滬與法國談判。張佩綸據此以為對侵略者可以用信義感動,遂向法艦統帥孤拔保證絕不失君子風度,“戰即約期,不行詭道”。 馬尾慘敗,清廷追究戰敗罪責,張佩綸平日言行在朝樹敵甚多,眾人藉此不擇手段加以報復。張佩綸遂被發配察哈爾察罕陀羅海。 1888年,張佩綸充軍回京後,李鴻章因賞識其才華,將長女李菊藕嫁與他做了填房。 “務山兄。”張佩綸淡淡笑著寒暄幾句,問道,“這陣子衙門情況還好吧?”“制台這幾日都沒議事了,小弟方進去面沒見便給擋了回來。”周馥說著掃了眼四下,壓低嗓門道,“幼樵兄敢情還不曉得吧?朝鮮發生叛亂,請求我朝發兵呢。”“此事在下已有耳聞。”張佩綸若有所思價點點頭,“不知制台大人甚麼意思?”

“制台就因這犯難呢。依本官意思,這有甚犯難的?上頭讓派則派,不讓派則罷。”周馥唾沫星四濺,“不過這話說回來,還是派的好,如此便可向上邊伸手呀。這些年甭說上邊撥銀子過來,就咱這的底都讓翻好幾遍了,再不想法弄些銀子,以後咱這日子可怎生過?” “制台遠慮,非你我所能及的。”張佩綸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不冷不熱地道了句便不再言語,心中厭惡之感卻是陡然而生,眼見吃食還未上來,猶豫了下與周馥拱手告別便踱了出去。 李鴻章確是犯難。此刻,也許是他這大半輩子最為難熬的時刻。從內心深處講他想出兵,想好好洩洩這麼多年堆積在胸中的鬱悶,沒有大清國,便沒有他李鴻章,這簡單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然而,他又怕出兵,別人許不明白,但他心中卻清清楚楚,北洋海軍自正式建軍,便沒有再增添任何艦隻,而且此後又停止了購買槍砲彈藥,海防經費皆被慈禧太后挪用修了頤和園。這可是他多年苦心經營換來的,他怕……

“制台大人。”盛宣懷輕手輕腳進來,望眼兀自佇立窗前怔怔出神的李鴻章,低聲喚道。李鴻章動也不動,已是半蒼的眉毛緊皺成“八”字,兩眼悵然地望著窗外,彷彿要穿透那層層雨幕一般,良晌,方翕動著嘴唇問道:“上邊還沒有訊兒過來吧?” “回大人話,還沒有。”盛宣懷猶豫盞茶工夫,小心道,“中堂可是還沒定下心思?”李鴻章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吱聲。盛宣懷咬嘴唇復道,“卑職意思,還是儘早定了心思好些,不然等上邊旨意下來,一切可就都晚了。” “嗯。” “制台莫不是怕日夷出爾反爾?” “是的。日夷擬的那征討策,為的什麼不是顯而易見嗎?它嘴上應允我朝代為戡亂,其實那心裡——”李鴻章說著冷哼了聲,轉身踱著碎步沉吟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可不防的。經方可有消息過來?”盛宣懷抬手拍拍剃得簇青的額頭,忙不迭道:“有有,卑職該死,竟差點給忘了。據經方電,日夷近來甚是平靜,不似有什麼大的動作。”

“越是這般讓人揣摩不透就越是可怕。立馬與他去電,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探清日夷的虛實。” “嗻。”盛宣懷答應一聲欲出屋,只猶豫下卻又止住,望著李鴻章嘴唇翕動著道,“大人,卑職意思,莫管日後怎樣,眼下還是早作準備的好,免得真到那時候應對不及,大人您看呢?”“好,就這麼著。只風聲小著些,莫搞得沸沸揚揚唯恐別人不曉得似的。”李鴻章頓了下,似乎還想言語,只門外傳來長隨聲音:“老爺,姑爺回來了。” “不是說了嗎?什麼人也不見!” “是姑爺。” “幼樵!”李鴻章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吩咐道,“快喚進來。對了,順便沏壺龍井進來。”片刻,門外傳來“橐橐”腳步聲音,不及張佩綸開口,李鴻章已開口道,“幼樵嗎?快快進來。”

張佩綸答應一聲進屋,打千兒請安:“幼樵見過岳父大人。”“罷了罷了。”李鴻章笑道,“快坐著。杏蓀,你也坐著。” “大人,卑職這還有事——” “那好那好,你先辦事去,回頭讓廚子好生做桌宴席,與幼樵接風洗塵。”兀自說著,長隨提壺進來,李鴻章欲起身時,張佩綸忙不迭上前接了,斟杯茶遞上前:“岳父請。”“嗯。”待張佩綸坐了繡花杌子,李鴻章方嘆口氣接著道,“你這回來得正好。朝亂一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吧?” “幼樵沿途有所耳聞,只詳細情形也不清楚的。”張佩綸啜口茶嚥下,回道。李鴻章起身背手,邊踱著碎步邊將朝亂事宜一一道與張佩綸,而後問道:“依你意思,我這該當如何是好呢?”張佩綸攢眉蹙額良晌,沉吟著開了口:“日夷狡詐,其雖云別無'他意',只我倘若出兵,怕它亦會有所動作。日夷這麼多年發展,較之我朝已然勝出許多,以弱敵強無異於以卵擊石,到時只怕——幼樵意思,眼下唯有靜觀其變再謀良策方為明智之舉。”

“你意可是不出兵方為上上之策?” “是的。”張佩綸點了點頭,道,“日夷目下矛盾重重,急欲通過戰爭轉移國內民眾的視線,然其心中對諸列強仍有所顧忌,我朝只要不與其興風作浪之藉口,想它也不會貿然挑釁的。” “有理。我也是這般尋思著,只怕上邊——” “老佛爺那般人物,還用得著擔心嗎?大人可已遞折子上去?” “我這沒尋思好,故而還不曾遞折子進去。” “大人。”正自說著,盛宣懷推門進來,李鴻章遂問道:“事都辦了?廚子那吩咐了沒?”“都已辦妥了。”盛宣懷說著輕咳兩聲,“大人,上邊來電——” “什麼?!快說,什麼意思?!”李鴻章怔了下,忙不迭催道。 “皇上旨意,要大人速速發兵朝鮮,平定叛亂。”彷彿晴空一記炸雷,直擊得李鴻章頭昏眼花,半晌回過神來,急道:“老佛爺呢?快去電問清楚了!”盛宣懷嘴唇翕動了下,小心回道:“大人,卑職看沒……沒這個必要了。”

“你說什麼?!” “此等大事老佛爺不吱聲兒,不說明她已然默許了?大人去電,非只於事無補,只怕皇上曉得了——”他沒有說下去,只李鴻章卻知道他心裡想說什麼,腳步“橐橐”來回踱了幾圈,移目張佩綸:“幼樵,你看——”張佩綸似乎亦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住,懵懂良晌方開口說道:“老佛爺既已默許,大人怕只有出兵一途了。” “就沒其他法子可想?” 張佩綸輕輕點了點頭,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掃眼盛宣懷卻又止住。李鴻章會過意來,忙道:“杏蓀不是外人,有甚話但說無妨。”張佩綸答應一聲接著道:“幼樵尋思,大人可派小數官兵入朝,先……先應了上邊意思。”“幼樵兄,這不大妥吧。”盛宣懷插口道,“派少量官兵過去,若出了差池,豈不被外人恥笑?況上邊怪罪下來,誰又擔得起?”張佩綸搖了搖頭,說道:“派這些官兵過去,並不為著平定叛亂。這一呢,為的探探日夷動靜。倘其真沒動作,我再發兵亦不為遲。二呢,這上邊主意說不准還會有所變動。” “幼樵此言不無道理。只日夷真若有動靜,又該如何?”李鴻章目不轉睛地望著張佩綸。 “老佛爺這麼多年與外夷積著甚多的怨氣,幼樵尋思老佛爺此次應允出兵,想是估量著以我朝實力平定朝亂當不在話下,以此於外夷面前揚揚我國威,好使其日後也有所顧忌罷了。”張佩綸手托腮徐徐道,“倘若日夷真欲藉機生事,幼樵想老佛爺會改主意的。到時該怎樣就看上邊意思了。” 盛宣懷兩眼瞇條縫兒望著張佩綸:“如果老佛爺不改主意呢?” “那隻有盡人事了。”張佩綸似笑非笑,淡淡道,“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杏蓀兄可有甚高見?不妨說來聽聽。”“不敢。”盛宣懷說著移目望著李鴻章,“大人,卑職以為當發大兵過去。早早平定朝亂,而後速速撤回,到時日夷真欲生事,亦為時晚矣。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靜,死一般的寂靜,滿屋子只聞李鴻章腳步“橐橐”聲響。張佩綸、盛宣懷四道目光齊聚了他身上,不知過了多久,李鴻章收腳,抬袖拭拭額上密密的細汗,移目盛宣懷:“杏蓀。” “卑職在。” “傳我令,直隸提督葉志超、太原鎮總兵聶士成統兵二千五百,四日赴朝。” “大人,這……這……” “就這樣。你先下去吧。” “嗻。”盛宣懷輕輕搖了搖頭,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李鴻章長吁了口氣,於繡花杌子上坐著啜口茶徐徐嚥下,嘆道:“都說怕怕處有鬼,看來真一點不假。但願老天有眼,成全我李鴻章,千萬別鬧出甚動靜來。”他說著复長嘆了口氣,“我李鴻章這麼多年身上的罵名是不少的,便再多一樁也沒甚的,只北洋水師這麼多年慘淡經營方有今日,我這心裡實在——它若有個好歹,我李鴻章沒個好,只怕我大清也……也就沒甚指望了。” 朝鮮,牙山港碼頭。 一眾百餘騎靜靜地眺望著海面。為首一人,三十四五歲年紀,身穿三品補褂,胖乎乎的圓臉上兩道濃眉毛筆劃過一般微微揚起。他,便是清廷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凱。 茫茫無際的海平面上,灰濛蒙的雲團中一輪血紅的朝陽,將海面鍍上了一層紫紅的顏色。海風襲來,雖已是六月天氣,卻仍帶著絲絲涼意。袁世凱肩頭顫抖著,下意識地抬手拉拉披風,嘴裡罵道:“這群狗東西,說卯正到,這都甚光景了卻連個影兒也沒有,這不存心整老子嗎?!把望遠鏡拿來!” “嗻。” “他媽的,傳令下去,回——”袁世凱瞇眼張望足足袋煙工夫,只無際的海面上除了幾隻海鷗時而振翅高空,時而盤旋海面,給人一絲生氣外別無他物,張口慾吩咐回城,只話到半截又戛然止住,從一品的提督比著他這駐朝總理交涉大臣可大著兩級呢!沉吟片刻,袁世凱開口道,“別他媽的死了老子娘似的,有甚樂子說出來聽聽。”一聲令下,靜寂的人群直捅了馬蜂窩般嘈雜不堪。 “哥兒幾個曉得不?”一個親兵嘴裡哈著暖氣,望眼袁世凱道,“昨兒晚間樸祿兄弟兩個狠打了一架——” “為的什麼?”一個四十左右的漢子插口道。 “還不是那點破家當嗎?別插嘴,聽我說。”那親兵嚥口唾沫,接著道,“我過去瞧時,熱鬧已經過去了,兄弟兩個直打得渾身血葫蘆一樣,兩個婆娘哎呀呀,你們沒見,老大媳婦褲子扯在大腳跟上,那腿呀,真他媽白嫩,就像那出水的蓮藕一般,老二家的一對大白奶子大半露在外邊——”說著,似乎犯了饞癮般咽了口口水。 “你小子很該上去拉拉架,就便兒摸摸那奶子,聞聞那騷味。” “罷罷,就我這身子,經得住她兩個折騰?再說那兩傢伙吃乾飯的,能眼睜睜看著?不過,倒是鈺哥當時你在就好了。” “臭小子,敢拿老哥我打趣?”那喚鈺哥的抬馬鞭揮了下,笑道,“就那兩娘們儿,滿臉的雀斑兒,白給我也不要呢。你小子沒嚐過日本娘們儿的鮮吧?那才叫舒服呢。不信問問德叔,他可不會騙人的。”“真的?”袁世凱忍不住插口道,“你這小子,艷福不淺吶。李德,有這麼回事嗎?” 先時那漢子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囁嚅道:“回大人,有這回事。不過,我……我可沒干那事兒的……” “乾就乾了,這又有甚的?大家兒瞧瞧德叔那臉,都紅得猴屁股般,還說沒呢,大夥兒信嗎?” “不信!”眾人仰臉笑著。 “德叔,就與大夥兒講講吧。” “這……這是真的事兒。不過,是崔鈺拉我與他望風的,那婆娘已有漢子了的。”李德說著長嘆了口氣,“一大家子人現在也不曉得怎樣,咱又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哪有心思想這些穢事?”短短一句話,卻無異于晴空一記炸雷,眾人頓時都傻了眼。良晌,還是先時那年輕點的親兵開了口:“大人,您說咱……咱還能回國嗎?卑職家裡可還有六旬老母等著我回去——” “屁話!”袁世凱似乎沉思著什麼,聞聲怔了下道,“跟著大人我,你們還犯得哪門子愁?放心,這次平定了朝亂本官便與李制台去信,調咱們回國。到時保你們個個吃香的喝辣的。”“是是,跟著大人您,卑職們哪能少了好處?只是這次——”李德猶豫了下,在馬上拱手施禮道,“大人,恕卑職斗膽,卑職總覺著小日本這次似乎不大對勁,咱在這就這麼點人手,可他們近來已調過來幾千人馬,這萬一——咱可怎生應付?” 袁世凱眉頭微皺了下,旋即笑道:“小日本不過膽小,怕朝鮮動亂會損害它的利益而已。你們想想,它敢輕舉妄動嗎?英法德俄諸強都恨不能獨吞了咱大清,容得下它小日本分食?這些年它雖發展不錯,可比起人家英法來,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說著,袁世凱翻身下馬,俯身撿顆石子用力擲向大海,“再說,李制台不也派兵過來了嗎?” “嗚——嗚——嗚——”三聲沉悶的汽笛聲響劃破天穹傳入耳中,袁世凱拍拍手,不無興奮道:“說曹操,這不曹操就來了嗎?快看看,離碼頭還有多遠。這狗日的天氣,這光景了還霧濛濛的。” “回大人,霧太大,看不真切。”盞茶工夫,親兵嚷道,“看清了!看清了!大人,一共四艘軍艦,還有——”說著,那親兵戛然止住。袁世凱移目望去,但見他臉上滿是惶恐神色,忙不迭道:“到底怎生回事?” “大人,是……是小日本的軍艦。” “什麼?!拿來我看。”袁世凱說著徑自跨前一步奪瞭望遠鏡。不錯,是小日本的太陽旗!袁世凱臉上掠過一絲惶恐神色,細碎白牙緊咬下嘴唇久久沒有吱聲。日本別無“他意”的一紙電文是他發出去的,當他接到日本駐朝大使大鳥圭介的許諾時,他也曾有過不安。然而,他不滿足於現下這個小小的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他羨慕別人那等的榮華富貴,他想再往上爬,所以,他必須為自己搭好梯子。東學黨叛亂,為他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不想讓如此良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白白溜走。他無暇多想,一紙懇請出兵的電文便發了出去。如今,眼前的一幕幕情景卻與他想像的越來越遠…… “大人,小日本駐朝公使大鳥……大鳥……過來了。” 袁世凱身子哆嗦了下,緩緩轉過身來。遠處,一行十餘人正急急行來,當中一人,矮矮胖胖,面皮白淨,兩綹八字須微微上翹,透著一股傲氣。卻正是那日使大鳥圭介。袁世凱遲疑了下,复欲轉過身去,隻大鳥圭介已自開口道:“袁大人,你的好久不見,身體可好?” 好你媽個頭!袁世凱心裡罵著,掃眼身側兵丁,眾人頓時挺胸收腹,如臨大敵價紋絲不動。袁世凱滿意地點了點頭,直大鳥圭介身前三四米處方微微拱下手,淡淡道:“托公使閣下的福,還說得過去。閣下呢?” “彼此彼此。”大鳥圭介掃眼周匝,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乾咳一聲道,“大人治軍有方,手下將士個個鐵打的一般,鄙人真是佩服之至。”“他們都是摸爬滾打跟著我有年月的了,不敢說以一擋百,只他十數八個當不在話下的。”袁世凱不無得意地道了句,回首望望身後大海,接著道,“公使閣下可是——” “正是。朝鮮局勢動盪不安,我國僑民並我本人心中皆甚感不安。為維護我國在朝利益不被禍亂波及並保證我國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我國政府故——” “公使閣下這話已說多遍了,在下這耳朵都聽得起繭了。”袁世凱擺手插口道,“貴國在朝有多少人,在下心裡有數的。四千餘兵士難不成還不夠?貴國可是打算窮全國之兵將都來朝鮮?”“大人這說哪兒的話?朝亂日益猖獗,大人心中想必亦有數的,便前日我國尚有二人慘遭其殺害,如此事情莫說在下無法向我天皇交代,便我天皇亦無法向臣民交代的。”大鳥圭介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侃侃道,“我國派兵入朝絕沒有他意的,此點請大人放寬了心。” “便有他意又能如何?我大清這麼多年發展難不成吃素的?只此不說,貴國便真——英法諸國豈能袖手旁觀?以貴國之力,想來還不足以與其抗衡吧?”袁世凱冷哼一聲說道。 “大鳥君敬閣下為一國使臣,閣下如此說話不嫌太過分了嗎?!”一隨從咬牙道。 “那又怎樣?想動武不成?!” “動武便動武,我們豈怕了你們!”說著,那隨從轉臉丟個眼色,眾日兵“嘩嘩”一陣響,推彈上膛直對袁世凱眾人。袁世凱身子不禁一個激靈,忙不迭抬抬手,眾兵士亦端槍持刀直視日兵。乾柴烈火,一觸即燃。袁世凱內心直揣了個小鹿兒般咚咚跳個不停,強自鎮定著自己,望著大鳥圭介。良晌,只聽大鳥圭介開口吩咐道:“這是做甚?!把槍收起來!” “大鳥君!” “嗯?!” 眾日兵怔了下,紛紛收槍挎了肩上。袁世凱暗籲口氣,但覺背上又濕又涼,卻已是汗透內衣,微擺下手乾咳兩聲掩了心中惶恐說道:“我們中國有句俗話:識時務者為俊傑!公使閣下真不愧為當世之俊傑吶。” “大人過獎。貴國尚有句俗話——”大鳥圭介椒豆眼轉著止住話頭,拱手道,“我國兵艦已經靠岸,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大鳥君,這傢伙太狂妄了,您為什麼——” 大鳥圭介有意無意地回首望眼袁世凱,腮邊肌肉抽搐著冷冷插口道:“用他們中國話說:人狂沒好事,狗狂沒屎吃。放心,他狂不了多久的。” “還要讓他狂下去?我真恨不能一槍送這傢伙回老家去!” “武田君,小不忍則亂大謀。以我國目下在朝兵力,還不足以應付眼下這局面。”大鳥圭介不放心地掃眼那隨從,邊走邊道,“告訴下邊,切切不可魯莽行事。為了天皇、為了大日本帝國,一定要耐心些。” “我五千精銳難道還敵不住這群烏合之眾?” “國內形勢怎樣你不曉得?一旦挑起衝突,我軍必須絕對壓住清兵氣焰。不然——”大鳥圭介說著搖了搖頭,“話說回來,對英法諸國也不能不有所顧忌。目下外務大臣陸奧君正積極與其商洽,等有了結果方可動手。明白嗎?” “明白。” 兔崽子,嘀咕些什麼?袁世凱久久凝視著大鳥圭介,心裡尋思著,更覺胸中堵了團爛棉絮價不是滋味,端起望遠鏡眺望良晌,廣闊的海面上除了那幾艘日艦,便只十多條捕魚船:“時辰沒弄錯吧?” “沒錯的,是卯正時分。” 袁世凱伸手掏懷錶看看,已是卯末辰初時分,猶豫了下踏蹬上馬:“傳令回城!” “大人,這——” “哪兒那麼多的廢話?!回城!”袁世凱說著,打馬飛奔而去。眾官兵互望一眼,忙不迭上馬緊緊跟了上去。先時的說笑打趣已成為過眼雲煙,從袁世凱那緊張、煩躁的神色中,他們隱隱覺著一場災禍正悄悄地向他們逼了過來。 葉志超一眾兩千五百官兵確是卯正時分抵的牙山,只因著日艦他們沒在港口登陸,而是在偏僻處上岸便徑奔了牙山城。袁世凱一路飛奔,於衙門前翻身下馬,早有門房瞅著,快步上前打千兒接了馬韁繩道:“大人這才回來,葉軍門已到好一陣了。” “到了?” “是的。王大人差李游擊知會大人,大人不曾——”門房兀自唾沫星四射地說著,袁世凱已自腳步“橐橐”進了門,沿抄手游廊進來,恰聞自鳴鐘“沙沙”一陣響連撞了十下,院內鴉沒鵲靜,便招手喚過一個僕人,問道:“葉軍門在何處歇腳?”那僕人忙笑道:“回大人話,葉軍門正在東廂房內候著呢。”袁世凱沒再言語,過天井,果然聽見東廂房內腳步聲響。推門進去,但見直隸提督葉志超眉頭緊鎖,來回踱著碎步,袁世凱輕咳一聲道:“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凱給提督大人請安。” 葉志超面白無須,眉如臥蠶,足比袁世凱高出了半個頭。本自因攤著這個苦差事心中老大的不快,待見得日兵成百上千地湧向朝鮮,葉志超心中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兀自惴惴不安、無以自慰間,聽得袁世凱聲音,忙轉過身來,見袁世凱欲打千兒行禮,遂笑道:“這是做甚?給老兄難堪嗎?快坐著吧。” “葉兄何時到的?害得小弟海邊好等呀。”袁世凱拱拱手,將手一讓徑自坐了。 “袁老弟見怪了?” “哪裡哪裡。隻大人不到,小弟這心裡總安不下來罷了。”袁世凱甩手將條油光水滑的長辮甩了椅後,端茶啜口嚥下,淡淡笑道。 “甚大人小人的,日後你我兄弟共事的時間還長著呢。若看得起在下,喚聲'葉兄'足矣。”葉志超一旁落座,用碗蓋撥著浮茶,半閉著略帶浮腫的單眼泡道,“兄弟也剛到不久,只日兵正在登陸,恐生出什麼變故不好收拾,故另揀地兒徑直奔了這裡,勞老弟候著,兄弟這裡與你賠禮了。”葉志超說著略躬了下身子,“兄弟,看方才情景,日兵少說也在兩千多人吧。” “嗯。”袁世凱放杯,端煙槍深深吸了一口煙,透過濃濃的煙霧望著葉志超點頭道,“加上前陣子那些,現下估計也有五六千人吧。” “多少?”一句話說得葉志超渾身直打激靈,瞠目結舌地望著袁世凱。 “五六千吧。”袁世凱一邊極細心地剔著煙槍中的油泥,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過葉兄放心,他們只是為著保護其在朝利益及僑民生命財產安全的。就方才那會兒我還見著日使大鳥圭介來著。他呀,早讓兄弟唬得服服帖帖,還敢生事?葉兄就等著回去後升官發財吧。” 升他媽什麼官?我這命別丟這便謝天謝地了!葉志超心裡嘀咕著,嘴上說道:“那是那是。只——”他咽了口又苦又澀的口水,身子向前一傾接著道,“老弟,我這心裡總……總覺著不甚踏實。你說這小日本保護其利益吧,也用不著這麼多人呀。”“哈哈哈,這不正說明他們膽小如鼠嗎?我袁世凱在這多年,不是好生生的嗎?”袁世凱复裝了菸絲燃著,邊吐著煙圈邊仰臉笑道。見葉志超猶自面露不安,袁世凱遂接著道,“我這心裡方也有些不安的,只葉兄來了還有甚好擔憂的?兄弟出力周旋,葉兄帶兵剿亂,不出個把月,一準萬事大吉。到時候——”說著,他忍不住仰臉大笑起來。 “老弟,聞得那賊勢甚是囂張,不知——” “那又怎樣?在我虎狼之師面前他還不是鼠狗之輩?不足慮的、不足慮的。對了,不知大人此次帶著多少兵馬過來,咱這便議議,趕明兒便分路進剿!” 葉志超苦笑了下,長嘆口氣說道:“兩千五百。”“什麼?兩千五百?不會吧?”袁世凱眉棱骨倏地一跳,急道,“我不是去電李制台,這少說也得上萬人馬嗎?葉兄該不會是唬小弟的吧?” “我哪有那閒心?聶士成正在城外安營扎寨呢,老弟不信,過去瞧瞧便知道了。” “李制台可有言語?” “制台意思先熟悉一下地形,隨後會再派兵馬過來。”葉志超目不轉睛地望著袁世凱,似乎想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麼。袁世凱握著煙槍的手微微發抖,剃得趣青的額頭上不覺滲出密密的細汗。屋內靜寂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自鳴鐘不甘寂寞有節奏地沙沙響個不停。 “這……這屋子真悶得難受。”半晌,袁世凱回過神來,見葉志超直直望著自己,乾咳一聲抬袖拭拭額上細汗,起身到窗前支了亮窗,“葉兄。” “嗯?” “兄弟漢城那邊尚有許多事兒急需處理,實在抽不出時間多陪葉兄。”袁世凱沉吟片刻,開口說道,“這裡的事兒就煩勞葉兄多費心了。” 狗東西,你倒挺精的!葉志超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問道:“兄弟打算何時回返漢城?可否待這邊事兒安置妥了?” “來不及了,小弟這便得趕回去。”袁世凱說著轉過身來,“朝王約我巳時進宮,說有要事相商。葉兄放心,小弟會吩咐下邊將一切都安頓好的。” 葉志超椒豆眼轉著說道:“兄弟要事在身,自不能在此多耽擱,只在下初來此地,這人生地不熟,更有許多軍務須與兄弟磋商。我看——”他頓了下,接著道,“我看不如這樣,在下便隨兄弟一起去漢城,這樣有事兒也好向兄弟當面討教。真若有甚事兒給誤了,制台那裡你我都不好交代的,你說呢?” “這——”兀自說話間,門外傳來腳步聲響,房門開處進來一人,圓胖臉,小鬍子,敦敦實實的身材略顯臃腫,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錦雞補服,雖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當還是怎的,怎麼看怎麼彆扭。葉志超笑道:“聶老弟辛苦了。來,我與你介紹,這位便是袁世凱袁老弟,日後多親近些。” “一定一定。”聶士成略拱了下手,道,“在下太原鎮總兵聶士成,日後還望袁兄多多照顧。”袁世凱忙不迭打千兒還禮:“彼此彼此,聶兄客氣了。” “聶老弟,都安頓好了?” “照大人吩咐,已安頓妥當。只帳篷尚差著些,大人看——” “有袁老弟,還怕缺幾頂帳篷?”葉志超望眼袁世凱,輕咳一聲接著道,“袁老弟漢城方面尚有差事在身,不能在此久候。咱們初到這裡,許多事兒都沒處下手,我方才與他說著隨他一併過去,這裡的事兒就煩勞老弟先多費點心思。”聶士成怔了下已自會過意來,心裡冷哼了一聲,道:“這都應該的。隻大人這一去,手下那些兵士——” “漢城離這裡就箭許來地。有事兒還不眨眼工夫就到了?至於我手下那些傢伙,該怎生管著隨你,莫要顧著我的面子。老弟治軍有方,那些傢伙就得你好生管管呢。”葉志超哈哈笑著說道,“袁老弟,你看還有甚說的?”袁世凱抬手摸摸額頭:“沒有沒有。帳篷待會兒便吩咐送過去。聶兄若還有什麼事可與李德他們言語,這些傢伙跟隨我不少時日,一般事都應付得來。好了,聶兄一路勞頓,歇著吧。兄弟這先告辭了。” 送走袁世凱、葉志超二人,怏怏迴轉房中,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裡,聽著屋角自鳴鐘單調的“沙沙”聲,聶士成越想越覺著窩火,因叫親兵泡了壺釅茶,斜倚在椅上只是出神。一時貼身侍衛單彪進來,甩馬蹄袖施禮道:“大人,所需帳篷已補齊了。” “嗯。” “大人,有幾個弟兄猴急,拉了城外村里人家的閨女便——人家現找上門了,您看——” “狗東西,告訴多少遍了記不住怎的?傳令,就城外村里將那幾個東西斬首示眾!” 單彪猶豫了下,小心道:“大人,那些都是葉大人手下的。” “便天王老子的手下,老子也照殺不誤!”聶士成額頭青筋跳動了下,睜眼望著單彪,“告訴兄弟們,都放機靈著點,別他媽給人做了還悶在葫蘆裡!”單彪答應一聲,滿腹狐疑道:“大人意思是——” “狗娘養的想讓咱做炮灰,哼,門兒也沒有!” “標下明白,標下這便去告訴兄弟們。” “順便讓那李——就袁世凱手下那幾個進來。” “嗻。” 一聲石破天驚的雷聲,撼得大地都顫了下,聶士成身子一個激靈。 “要變天了?”聶士成喃喃自語一句趨步窗前,但見墨雲緩緩地向著太陽壓去。涼風迎面襲來,帶著絲絲涼意,聶士成癡了一樣呆呆地站著。忽地,只聽他想起什麼似的張口喊道:“單彪!單彪!” “大人,單頭兒方出去了。” “傳令下去,所有輜重一律放在車上,搬下來的都重新裝上!晚上值哨加倍,一有風吹草動,立刻以焰火告知!” “嗻。” “還有——”聶士成沉吟下,輕輕擺了擺手。見李德從月洞門處過來,轉身自搬了雕花瓷墩放在門口,一撩袍角坐了,說道,“不要行禮了。你就是李德吧?”“標下正是。”李德到底還是甩馬蹄袖行了禮,起身賠笑道,“不知大人有什麼吩咐?”聶士成沒有理會,移目掃眼一側的崔鈺,問道:“你呢?” 崔鈺個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顴骨上嵌著一對又黑又亮的小眼睛,聞聲上前一步躬身道:“標下崔鈺見過總兵大人。”“嗯。”聶士成點點頭,道,“怎的就你們兩個?” “袁大人留了五個兄弟聽大人差遣。”李德有意無意間舒了口氣,“方才瞧著要變天,其他幾個說袁葉二位大人行得匆忙,不曾帶著雨具,故趕了前去。”“是嗎?他們可真會服侍人吶。”聶士成冷哼了聲,道,“那你們兩個呢,怎麼不一塊兒去呢?” “這——”李德嘆了口氣道,“他們動的甚心思,標下不說大人想必心裡也亮堂。這不安穩,漢城只怕亦如此,既如此,待哪兒還不都一樣嗎?” “哦,沒看出你小子傻頭傻腦的,心思還縝密著呢。你在這多少年月了?”聶士成挪了下身子,道。 “回大人,標下在朝鮮少說也三年多了。” “三年,不算短了。”聶士成眉棱骨抖落了下,沉吟道,“此去漢城道路你二人可熟悉?” “熟悉,這一月往來少說也五六趟呢。”崔鈺滿臉堆笑道。 聶士成笑著點了點頭:“這統兵打仗,講的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中,人和最緊要。其次便數地利。待會兒下去你們便與單彪帶些兵士查探查探——” “大人,這路標下便閉眼也——” “不止大道,小路也不能放過。多問問本地人,該留兵守著的就留些人馬。此事關係匪淺,要仔細著些,知道嗎?” “標下明白。” 李鴻章檄調葉志超、聶士成統兵兩千五百赴朝,光緒心中便揣了個鹿兒般咚咚直跳,當即降諭“綏靖藩服,宜圖萬全,尚須增調續發,以期必勝”。然而,面對他的諭旨,面對葉志超日本不斷增兵朝鮮的電文雪片般飛來,甚或當日軍包圍牙山清軍的電文傳來,李鴻章卻只入目不視、充耳不聞。此時的他已抱定了“避戰自保”的念頭。他渴望列強出面調停,更是幻想著“聯俄製日”以迫使日軍從朝鮮撤退。然而,世事的發展卻是—— 俄國,在日本保證出兵朝鮮只是要解除中朝傳統關係,且尊重俄在朝利益時,退卻了。 英國,為了對抗俄國,有意拉攏日本。 法國,支持日本。 美國,支持日本。 …… 一個個美好的希望相繼化為泡影。但是,李鴻章依舊不思備戰,把希望寄託在了所謂的“萬國公例”上。直到日軍闖入朝鮮王宮,挾持朝王李熙,組織傀儡政權的消息傳來,李鴻章方萬般無奈下不得不派奉軍左寶貴、盛軍衛汝貴、毅軍馬玉昆及豐升阿等四軍從遼東渡鴨綠江進軍平壤,並僱“高升”號等三艘英國商船,從海路運載兩千名清軍,增援牙山清軍。 北洋海軍基地。 天已黃昏了,落霞繽紛,彩雲輝映。喧囂的軍港寧寂了下來,只遠處天際間幾隻不知名的鳥兒兀自不知疲倦價翩翩飛舞,靜謐中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 “國成哥。”一個二十上下的水兵長吁了口氣,喃喃道,“這馬上就要出海了,你心裡緊張不?” “緊張?我王國成當了這麼多年水兵,圖的什麼?還不是在海上真刀真槍地干上一仗。不然還叫水兵?只不知這次輪不輪得上,我們那位方大人別看平日價嚷得比誰都上勁,其實——”王國成中等身材,濃眉大眼,黝黑的皮膚在夕陽下閃著光亮,冷哼一聲,抬手拍拍那年輕水兵肩頭,“第一次出海便趕上這事兒,緊張是難免的。不過這還都說不准呢,不是嗎?別想這事了,去找翠翠聊聊。” “國成哥,你——” “怎了?瞧你那樣,一說翠翠就臉紅,還像個男子漢嗎?”王國成笑著道了句,隨即斂了臉上笑色嘆道,“不要以為是國成哥說笑,當初第一次出海,我也是你這般的,是你杏花姐與我聊了幾個時辰,我這心裡方踏實了許多,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只一準不會錯的。”說罷,王國成發洩胸中鬱悶價俯身撿塊礫石狠狠甩了出去。那水兵知他愛著杏花,只卻不知什麼緣故二人遲遲沒有成家,遂猶豫下問道:“國成哥,你和杏花姐——是她不愛你了嗎?” “不是。” “那是——” “她當年為了埋葬父母,借了狗日的五十兩銀子,說到期不還便以身相許。前次我求鄧大人救她回來,便為著還銀子被人拐了的。那狗日的礙著鄧大人沒敢造次,只銀子卻翻了一倍!如今還差四十多兩呢。”王國成說著長吁口氣,接著道,“好歹也就一年工夫,明年這時候她就自由了。” “一年?杏花姐她那身子吃得消嗎?國成哥不曉得洗衣局那環境?”那水兵說著眼睛一亮,急道,“國成哥,找鄧大人,求他幫幫你,你不說他人很好嗎?”王國成看著那水兵搖頭道:“鄧大人是好人,可他家境也不大好,再說他又有那麼多的大事要處理,為這點小事煩他好意思嗎?人,要靠自己,不能只企望著別人。那地方雖說苦了些,可總比煙花之地好多了不是?”王國成說著正色道,“你比國成哥有福氣,能隨著鄧大人這等好人。日後一定要好生做差,盡心侍奉大人,也算是替哥哥報恩吧,嗯?” “國成哥放心,兄弟理會得。” “我與杏花能到今日這份兒上,全靠了鄧大人——”王國成仰臉兀自說著,身後忽然傳來聲響:“王國成,你說甚來著?”轉身看時,卻正是致遠艦管帶鄧世昌並著經遠艦管帶林永昇,忙不迭甩馬蹄袖施禮道:“濟遠艦水兵王國成見過大人!” “標下耿忠給二位大人請安。” “都起來吧。”鄧世昌滿臉陰鬱,擠出一絲笑容道,“你方才可又提到了那事兒?是怕別人都不曉得我鄧世昌私帶外人上艦嗎?” “不不不,大人,標下豈是那種沒心沒肺之人?”王國成急急打千兒道,“標下只感念大人大恩,恨自己無以為報——”“誰說無以為報?眼下戰事一觸即發,你只到時候奮勇殺敵,便不枉我當日違例允那……那姑娘上艦了。” “大人,標下……標下想問您聲,此次不知派哪些艦出海呀?” “這還不曉得呢。怎的,手癢癢了?”鄧世昌微笑道,“放心,有你用武的地兒。回去將你那炮擦得亮亮的,過會兒就有消息的。” “嗻。”王國成臉上掠過一絲歡喜神色,躬身欲退下只卻又被鄧世昌喚住:“對了,你們方大人可去了丁大人那裡?” “還在床上躺著呢,說身子骨不舒坦。”王國成冷哼一聲道。 見鄧世昌翕動著嘴唇還欲言語,林永昇插口道:“好了,你去吧。” 林永昇,字鐘卿,福建侯官人。十四歲入福建船政學堂學習航海駕駛,光緒元年充任船政學堂教習。光緒二年,與同學林泰曾、薩鎮冰、劉步蟾等十二人前往英國學習。光緒十四年八月,北洋艦隊正式成軍,被委經遠管帶。後實授北洋海軍左翼左營副將。見鄧世昌當著王國成的面欲言方伯謙,遂揮退王國成,踱步前行道:“正卿說話還是小心些好。前日伯謙還在丁大人處嚼你舌根呢。” “那又怎樣?我不信丁大人會信他言語!”鄧世昌冷哼一聲道,“就他這種人,選進我北洋水師已是恥辱,更有甚顏面做一艦之長?不說他閱兵做的那些把戲,午時我還親眼見他從窯子出來,如今卻身子不舒坦,鬼才相信——”“算了,不說了。”見已近提督衙門,林永昇插口道,“伯謙就……就那樣人兒,大家心裡有數就是了。” 夕陽下,提督衙門前一派莊重肅穆景象,鐵桿大旗高矗在衙門外,晚風中瑟瑟作響。幾十名軍校釘子似站在巍峨的衙門前紋絲不動,營造出一種肅殺的氣氛。見鄧世昌、林永昇進來,一個親兵立刻迎上來:“二位大人來了,先請簽押房候陣。” “丁大人——”林永昇掏懷錶看看,恰申正時分,沉吟下道。 “丁大人正與劉總兵議著事呢。李制台來電他們便議著,現下少說也個把時辰了,估摸著就這陣光景。二位大人請。”那親兵說著將手一讓,鄧世昌嘴唇翕動著欲言語,只猶豫了下止住,望眼議事堂方向抬腳踱向簽押房。 簽押房內,十多個北洋水師將領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來回踱著碎步聽人說笑,直燒開了的沸水價嘈雜不堪。營務處提調牛昶炳邁著稍稍有些羅圈的腿在屋中來回踱著碎步,指手畫腳,說得唾沫四濺:“提督大人還尋思什麼?依我看,便護送艦艇亦不必派,小日本牠吃豹子膽了,敢招惹英國?” “可不嗎?”廣甲艦管帶吳敬榮就坐在牛昶炳身邊,前額油亮亮的,酒壇子價閃著光,點頭附和道,“這大熱天兒出海,誰受得住?”似乎真的酷熱難耐,吳敬榮說著抬袖揩了把簇青的額頭,“與其勞師動眾,倒不如讓大家養精蓄銳以待——”“吳大人養了這麼多日子還不夠嗎?”左翼總兵兼鎮遠艦管帶林泰曾呷了口茶含嘴裡,靜靜地聽著眾人言語,聞聲忍不住嚥下插口道,“身為軍人,說出這種話來,吳大人不覺著有愧朝廷恩典嗎?” 吳敬榮老臉刷地一下子漲得通紅,咬著牙齒,拱手道:“林大人心志堅定,器識深閎,下官自難以望大人項背,隻大人職掌鎮遠鐵甲艦,何曾曉得廣甲艦那環境?倘大人在我那待個一月——” “吳兄這說甚話來?可是忘了你那身份?”牛昶炳眼見林泰曾面色鐵青,起身打圓場道,“大敵當前,以和為貴。咱這般樣子丁大人如曉得像話嗎?”說著,他向著林泰曾打了個千兒,“林大人莫要見怪,吳大人也是心裡窩著火。他那廣甲艦實在是差了些。與提督制台言語不下十遍,只沒銀子改造。也難怪的,您說是嗎?”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朝廷養著我們是做擺設的嗎?廣甲條件是差了些,可廣乙諸艦又何嘗不是如此?各艦若皆以此為托置朝事於不顧,豈不誤國誤民?!”林泰曾輕咳兩聲,不無惆悵地長吁口氣,“戰爭之勝敗關鍵還取決於人。大戰在即,我希望諸君皆能振奮精神,奮身殺敵,以揚我北洋海軍聲威,衛我大清之尊嚴!”吳敬榮一雙三角眼眯縫著凝視林泰曾,似乎還想反譏幾句,只終暗籲口氣硬咽了回去。 “林大人希望亦大家之希望,我北洋水師建軍這麼多年,方遇著此難得之機遇,豈能輕易讓其溜掉?大夥兒說呢?”林泰曾雖是鎮遠管帶,只又兼著北洋水師左翼總兵之職,身份自比眾人高出一截。聽著牛昶炳言語,眾人心裡雖各有自己的算盤,卻皆默默點了點頭。牛昶炳轉臉望著林泰曾,拱手道,“大人放心,一到節骨眼兒上,兄弟們絕不會含糊的。不過,林大人,依您看來,此次如果真要咱護送,可會出事?” “日夷蓄謀已久,其艦隊司令官伊東佑亨又是海軍難得之帥才,如若我護送艦隻力量單薄,怕——”林泰曾眉頭緊鎖道。 “大人,”來遠艦管帶邱寶仁咬下嘴唇,道,“英國雖說拒絕調停,但其絕不甘於日本橫行的。此點小日本心中不會不清楚。咱此次用英商船、掛英國旗,想小日本會有所顧忌的吧。” “日夷這麼多年發展迅猛,但若與英法諸強抗衡還差得遠呢。正因此,它方遲遲沒有下手。”林泰曾說著話鋒一轉,“但這並不能說明日夷會將其野心收斂。眼下日本國內局勢動盪,其發動戰爭以轉移民眾視線之心尤切,相信它會不顧一切的。”說罷他仰臉望著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夕陽已消逝在地平線下,夜幕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天穹。眾人你看我我瞧你,都沒有言語,頓時屋內沉寂了下來。 “各位到得真夠早的。”鄧世昌說著推門進來,掃視眾人一眼,道,“剛還聽著言語呢,怎麼就不吭聲了?看來我就是個喪門神了。”林泰曾轉身淡淡一笑,指指一側杌子道:“早不來晚不來,正與諸位說著出海的事你便來了,看來你這鼻子還挺尖的。” “凱士兄,可有甚消息?”林永昇邊抬腿坐了邊急急問道。 林泰曾輕輕搖了搖頭:“丁大人正與劉總兵議著呢。”見他努嘴示意,鄧世昌、林永昇拱手向眾人招呼一聲復出了屋。掃眼四下,林泰曾方壓著嗓門兒道,“此次護航,大人意思全艦出海,只制台不允。” “為什麼?!”鄧世昌睜大了雙眼。 “說是此次運兵掛著英國人的旗子,沒這個必要。” 林永昇欲言語,只鄧世昌已搶先開口道:“制台大人怎會有這種想法?日夷豈會因著是英船便眼睜睜地看著我朝增兵朝鮮?真迂——”見林永昇連不迭丟眼色,鄧世昌方覺失禮,忙自收了口,嘆口氣道,“制台難不成真把我水師做擺設了?此事可關乎我北洋水師乃至我大清國顏面呀。” “顏面固然重要,可總比沒了實力強吧,但有實力在手上,制台仍是我大清國擎天之柱,明白嗎?”林永昇冷哼了聲。 鄧世昌額頭青筋乍著,咬牙道:“北洋水師雖是中堂一手籌建,但卻不是製台一人之水師,它是屬於我大清國的。豈能因一己之私利而置大義於不顧?” “各位大人,提督大人有請。”正自說著,屋外傳來聲響。眾人互望一眼,忙不迭起身整衣疾步出屋。 丁汝昌穿著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面色陰鬱,靜靜地坐在案前,接到李鴻章電令迄今雖只短短兩三個時辰,但他卻似蒼老了許多:髮辮散亂,眼暗得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青灰色,一雙深邃的眸子憂鬱中帶著絲茫然。見眾人欲行禮請安,丁汝昌坐直了身子,微抬下手:“都坐著吧。”掃眼周匝,丁汝昌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下,“方伯謙呢?還沒來?!”眾人凝視著丁汝昌,但覺一股不安從心底深處油然而起,不吱聲,點了點頭。 “來人!”丁汝昌仰臉喊道。 “卑職在!” “再喚方伯謙,他若走不成便與我抬來!” “嗻!”親兵答應一聲,轉身正欲出屋,只屋外已進來一人:六尺左右個頭,尖嘴猴腮,一對骨碌碌亂轉的小眼睛。眾人循丁汝昌目光望去,卻正是濟遠艦管帶方伯謙。 “卑職方伯謙見過提督大人。”方伯謙望眼丁汝昌,忙不迭垂下頭來,甩馬蹄袖道,“卑職身體偶感不適,遲來了些時辰,還請大人恕罪。” “是嗎?”丁汝昌冷哼一聲,“早起不還好端端的,怎的轉眼間便不舒服了?這也來得太是時候了吧?!”方伯謙臉上泛起朵朵紅暈,囁嚅道:“回大人,卑職晌午吃了些酒,又進了些涼食,想是——” “形勢日緊,正是你等大展宏圖之際。若是錯過豈不可惜?我這正有個郎中,要不喚他與你看看吧。” “不不,”方伯謙擺手急道,“不用了,卑職方吃些藥,已覺好多了。正事要緊,若為著卑職耽誤了朝廷大事,卑職可真惶恐萬分吶。”見丁汝昌嘴唇翕動著還欲言語,劉步蟾忙丟眼色過去:“大人,伯謙說得甚是。還是正事兒要緊。”丁汝昌長吁口氣,環視一眼眾人道:“朝廷花上千萬兩銀子創建北洋海軍,又送諸位出洋留學,為的是有朝一日諸位能駕馭戰艦巡洋禦敵,捍我大清尊嚴。自本提督未時傳令後,諸位多能悉心奮戰。但仍有少數人——”說著,他睃了眼方伯謙,“無視本提督將令,疏於戰備,妄想以種種理由藉故推諉!臨陣怯敵該當何罪,我北洋水師章程上寫得明明白白,迄今以後,希望諸位牢記在心上!若再有此種事情發生,本提督定禀於製台,軍法論處!” “卑職謹記大人嚴令。”眾人起身道。 丁汝昌點點頭,擺手示意眾人坐下,輕咳兩聲道:“朝鮮目前局勢諸位心中早已明了,我牙山上千弟兄正處於日夷包圍之下,形勢甚是危急。接李制台電令,令我水師出動濟遠、廣乙、威遠及操江四艦——” “大人,”鄧世昌一顆心直從高高的懸崖上跌入了萬丈深淵似,怔了下急急插口道,“日本聯合艦隊正四下巡弋,欲與我水師起釁,以四艦出海萬不可為。卑職懇請大人收回成命,以我水師所有主力戰艦出海護航。” “你說完了嗎?”丁汝昌心中堆積著厚厚的鬱悶無處發洩,聞聲冷道。 “大人——”鄧世昌怔了下,道,“卑職失禮,願受責罰。只求大人萬萬三思,此一事不僅關乎我水師聲譽,更關乎數千陸營弟兄性命和我大清國尊嚴。” “此事本官自有定見,你不必多言。” “大人,卑職請求以經遠艦隨行出海護航!” “卑職亦願率致遠艦——” “都不要說了。”丁汝昌仰臉長吁了口氣,擺手道,“此事已然議定,沒有變更餘地的。” “大人——” “不要說了!”丁汝昌挪了下身子,道,“方伯謙!” “卑職在。”方伯謙只聽著“濟遠”二字,頭便“嗡”的一聲漲得老大,兀自神色恍惚間,猛聽得丁汝昌聲音,直電擊似渾身哆嗦了下,有氣無力道。 “此四艦皆由你指揮,一路上要切切小心。遇著日艦,能避則避,若不能躲避,以禮待之,其若尋釁生事當以忍為上。要時時記著你的任務是護送陸營兄弟!”丁汝昌頓了下,沉吟道,“若日艦敢向我開砲,允你還擊,但以保證兵船安全為要。知道嗎?” “卑職明白。”方伯謙額頭上細汗直往外滲,乾咳兩聲掩了心中恐懼,道,“不知何時起程?”丁汝昌掏出懷錶看了看,慢慢站起身踱至窗前,望著外面。外邊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昏沉沉的蒼穹上幾點星星眨著眼睛,似乎在訴說著什麼,半晌,但聽丁汝昌開口道:“亥時起錨。其他各艦嚴陣以待,隨時聽候調遣。” “嗻。” 丁汝昌猶豫了下揮揮手,也不言語抬腳便出了屋。 斗轉星移,不知不覺間,東際天穹泛起一片魚肚白。離開喧囂的牙山港,重返茫茫無際大海懷抱中的濟遠四艦全速行駛在豐島海面上。道道金光射在水兵的臉上,疲倦中帶著絲欣喜、困惑和不滿。 “哎——”一個三十左右、尖嘴猴腮、臉上遍布青春痘的水兵抬胳膊伸個懶腰,道,“我說平子,這晌午回去咱還接著玩吧。他媽的,前夜這手可真夠背的,一月餉銀眨眼間便沒了。”“怎的,這會兒不背了?”喚平子的水兵笑道,“免了吧,你他媽有精神,我可沒力氣陪了。明天再說吧。”說著,他不堪晨寒似的扯了扯衣領,“你們說這小日本是沒聞著動靜,還是懼怕咱北洋水師,怎的連個屁影也沒有呀。” “臭小子,你他媽沒話便閉上嘴,盡說些晦氣話,小日本軍艦不來也要叫你喚來了。”先時那水兵張口道。 “麻子哥莫不是心裡也害怕了?” “害怕?我麻子長這麼大還沒甚叫我害怕的呢。上次我——”話音尚未落地,平子已接口道:“上次你去城裡,路上三個強盜搶你錢,你三下五除二將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對不?麻子哥,莫忘了這可是和小日本對陣呢!” “那……那又怎樣?”麻子臉上掠過一絲紅暈,“真要打起仗來,我麻子若有丁點兒怯陣,便不是……不是人生父母養的。” “好,有這話便成。”平子手握拳輕打了下麻子,“但兄弟們擰成一般繩,我就不信它小日本能討了好去。國成哥,你說小日本軍艦會來嗎?” 王國成斜倚在砲上,聞聽拍拍砲管道:“我巴不得他來呢!這傢伙摸了這麼多年,可還從未真格用過呢。” “對,狗日的來了,定要他曉得咱北洋水師厲害,看他還敢不敢目中無人。” “最好打沉他艘軍艦,這樣——” “軍艦!後邊發現一艘軍艦!”兀自說著,艦橋上值哨水兵喊道,“快去禀告方大人!”眾人一怔,忙不迭各就各位,王國成臉上掠過一絲笑意,問道:“餵,你可別看錯了,是不是'高升'號過來了?” “沒錯,是軍艦!”盞茶工夫,那水兵又嚷道,“快告訴方大人,又有兩艘軍艦出現。是日軍'吉野'、'浪速'和……和'秋津洲'號!”“終於來了,狗娘養的。兄弟們,裝填砲彈!”半晌不見方伯謙影子,王國成急道,“方大人呢?!” “方大人睡得正香,我喚了幾聲他都沒應聲。” “混!也不看看這甚光景?!”王國成說著拔腳急奔管帶室。 打昨日聞得風聲,方伯謙心里便十五個吊桶打水價七上八下,及丁汝昌三番五次催促,更是一顆心直提到了嗓子眼上。俗話說怕怕處有鬼,倒還真靈驗,果然便派了他出海。亥時起錨,方伯謙便受驚嚇的兔子般縮在管帶室裡,輾轉反側翻了一夜燒餅,直日將破曉方迷糊過去。 “大人,大人!” …… “大人!”王國成邊喊邊用手砸門,“後邊發現三艘日艦!”方伯謙轉了下身,睜開惺忪的雙眼望望窗外,罵道:“×你媽的,想找死呀?!滾!” “大人,後邊發現三艘日艦正向我逼來!” “什麼?發現日艦?”彷彿一記響雷當頭炸過,方伯謙呆了,半晌方喃喃自語了句。 “日艦距我只兩千公尺了,請大人速速決斷,我艦何以應對。” “快……快傳令下去,全速前進,擺脫日艦。”說著,方伯謙扯袍胡亂穿了直奔艦橋。望著那迎風飄揚的太陽旗,方伯謙額頭上不由滲出密密的細汗,握著望遠鏡的手亦不堪重負價不停地抖著,“快,向著旅順方向全速前進!全速前進!” “大人,我艦已然全速了。” 眼見得日艦漸漸逼近,方伯謙廟中泥塑的佛胎般一動不動,只汗水順著臉頰雨柱般向下淌著,兩手握著望遠鏡,又濕又黏,全是冷汗。東南風更加猛烈了,風催日艦箭一般駛來,濺起老高的浪花。 “大人,日艦已進入我射程之內。”王國成兩眼睜得銅鈴一般急道,“請下令開砲吧!” “沒有我的命令不准開砲。違者軍法處置!” “大人,若等日艦接近,我艦——” “閉嘴!” “大人——” “混賬東西,挑起戰事是你擔著還是我?!再敢言語,小心我——”話未說完,“轟”的一聲日艦上的大砲已震天價響起,濟遠艦周圍立時激起一片水柱,嘩嘩地向船上傾瀉。 “大人,日艦已然開火,請下令開砲吧。”王國成丟眼色給眾人,撲通一聲跪倒在甲板上,道,“我艦航速不敵日艦,這般下去,後果不堪設想的。” “大人,開砲吧。” “大人,'高升'號由天津駛來。”這時間,艦橋上水兵開口道,“日艦'浪速'號正調頭迎了上去。” “大人,別猶豫了,開砲吧!” “快告訴'高升'號,速速轉舵迴轉天津!”方伯謙說著三步併兩步下了艦橋。這光景,又是“轟”的一聲巨響,方伯謙身子哆嗦著,腳底一滑摔倒在甲板上。王國成猶豫了下上前攙起方伯謙:“大人,快下命令吧,兄弟們求您了。” “這——”方伯謙轉臉望了眼,猶豫良晌方哆嗦著嘴唇道,“好,開……開砲,開砲。”說罷,手拄船舷桅杆急急奔了管帶室。 王國成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轉身一個箭步直撲砲台:“兄弟們,是英雄是狗熊就看這陣子了!” “準備!” “放!” 一發發砲彈劃過海空,霎時間吶喊聲、慘號聲和著大浪的喧囂聲攪成一團,直開鍋稀粥般熱鬧。望著漸漸逼上來的日艦“吉野”號,平子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額頭青筋乍起老高罵道:“這狗日的東西,真他媽狡猾,國成,你——” “別囉唆!快裝彈!” “哎!” 隨著一聲“放”,一發十五公分榴彈離弦之箭般直飛“吉野”艦。 “打中了!打中了!兄弟們,咱打中了!”麻子捅下平子,跳躍著歡呼道,“國成,你真有兩下子,兄弟我算服你了。” “兩下子?國成哥還有三下子呢!” “這怎的還不爆炸?”平子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吉野”艦,喃喃道。眾人移目望去,但見“吉野”艦安然無恙地直撲過來,頓時傻了眼。 “他媽的,一準是個臭彈!”麻子啐口罵道,“那些狗東西,白花花銀子買這臭玩意兒,回去丁軍門處一定不能放過——” “再拿發過來!”王國成急道。 “哎。” “準備——” “停下!停下!”眾人移目看時,卻見方伯謙手拎條白佈單子急急行來。王國成劍眉微皺,望眼方伯謙問道:“大人有何吩咐?”“停止發炮!”方伯謙抬袖拭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氣喘吁籲道,“你……你快將這個掛……掛上去。”王國成臉頰急速抽動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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