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29章 第二節

諸葛亮 罗周 5730 2018-03-13
很快諸葛亮等到了接踵而來的壞消息。在收到孟達求救函時,他就猜到局面正像射出去的箭,再不能挽回。 “我起事才八日,司馬懿就已兵臨城下,何其神速!”——這是孟達的最後一封信,十六天后司馬懿攻破上庸,擒殺了他。正月凜冽,血氣瀰漫在冰雪裡;司馬懿將孟達頭顱懸掛於上庸城內,小雪落到他盔甲上,他手把佩劍忽然想:孔明……在做什麼呢?想像一發不可收拾,之後整整七年,猜測諸葛亮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慮,成為司馬懿最常做的事,那是他的工作、任務,也是他之興趣、愛好。 上天升騰起一顆星,又在天空另一頭,綴了另一顆星爭輝,這才使智慧上演得淋漓盡致,令堅毅更加蕩氣迴腸。 司馬懿惋惜於今次無法與諸葛亮直接對壘時,諸葛亮正坐在遙遠的漢中,默默望著一樹冰雪“坼坼”摔落。他偎在窗邊,裹緊了藍色外袍,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輕扣窗台。身旁馬謖、向朗正在等待他的軍令。

“是時候了。”諸葛亮忽然笑道,“傳消息出去,就說趙雲、鄧芝將率五萬人出斜谷、取郿城,我要看看曹叡會派多少人來阻攔。” “是。”向朗應道。 “再撥一萬人給子龍。”他又說。 “不是疑兵嗎?怎麼還……?” “假戲真做!”馬謖推推向朗,“巨達(向朗之字)兄只管傳令。” 被馬謖一提點,向朗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步走出。馬謖將目光重新轉回諸葛亮,發現諸葛亮也正含笑望著他。馬謖、馬謖……近來,諸葛亮將越來越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常與他整夜整夜促膝交談。紅燭一寸寸燒短、蠟淚一層層交疊,天空一分分黑了又一分分亮,諸葛亮坐到腰背酸疼,卻從不打斷馬謖的高談闊論。他是個有才華、有激情的青年,是國家所需要的。雖然還失之浮躁、輕率,對功名的渴望,也太過強烈——不過,年輕人麼……誰不指望名標青史、一步登天?諸葛亮寬容地想。他將一盅熱茶遞給馬謖,笑著說:“再等等吧。不過,等到幾時呢?”

“三月三日是吉期。”馬謖敏捷地說。 “什麼吉期?”諸葛亮故意問。 “出征之日!” 諸葛亮微笑了:“好,那就三月三。” 趙雲、鄧芝之疑兵使曹魏看錯了方向,年輕的魏國皇帝曹叡下令大將軍曹真領兵十萬,堵在斜谷口。三月到了,曹真躊躇滿志,望著平原上連綿不絕的鐵馬,心道:即便趙子龍——那個“一身是膽”的虎將來了,也討不到便宜去!甚至……或許能活捉趙雲哪!想到這,血氣“嗡”地一下直沖頭頂,令曹真渾身發熱。他連吞了好幾口涼水後,見一名小校快步奔上! “將軍!大將軍……” “趙雲來啦?” “不、不是……” “咳,喪氣!”曹真蒲扇的大手幾乎把小校推了個筋斗。 “是……諸、諸……”小校結結巴巴說,“葛……亮啊!”

“他?!在哪裡?” ——若能俘虜諸葛孔明,那那……不等曹真多發髮美夢,就听小校回答: “諸葛亮兵出祁山!” 祁山在斜谷之西,兩地相隔崇山峻嶺、千里之遙。 《三國志》記載:“諸葛丞相軍容齊整,賞罰有度、號令嚴明,旌旗所指,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立即叛離曹魏、響應諸葛亮!一時關中震動!魏明帝曹叡從洛陽移駕至長安鎮守,命大將張郃率軍抵禦蜀漢。” 他蒙蔽了十萬曹軍,使曹真困守斜谷、一籌莫展。 他大軍一到,就受降三郡,白羽扇揮開一座座城門。 他使敵國皇帝驚慌失措,離開了久居的皇宮;使司馬懿在上庸擊節長嘆,也使天水一個青年人倒戈來降:這是個剛滿二十七歲的青年,眉清目秀、儀表堂堂。他少小死了爹,與母親相依為命。他喜愛兵書戰法,也愛讀《左傳》、《春秋》。寫得一筆好字,舞得一手好槍!二十歲時,被召闢為天水功曹,正趕上羌、狄叛亂,他隨軍出征。戰場上,正規將軍們死得死、傷得傷,只這個功曹——所謂文官,竟抽出九尺落花槍,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非但全身而退,更三進三出救出了主將。戰後,太守馬遵提拔他做了中郎,參本郡軍事。之後七年,馬遵一再允諾會重用他,可直至今日,青年仍只是個小吏。然而,他之名號,在涼州、天水一帶卻極響亮,喊出去,就像刺了一槍,能帶動呼呼風響,激起雪銀的光。

諸葛亮來了。 青年歸降了諸葛亮。 槍在入帳前,交給了一旁侍衛。 手無寸鐵的他看上去活像個書生。二十七……多好的年紀!諸葛亮望著他,心裡忽然一動,想到自己四十七歲了,緊跟著便想到二十年前,四十七歲的劉備——先主,曾在同樣一個春日拜訪了二十七歲的自己,那日春光像情人溫存的眼波,春風是她甜蜜的呼吸。從此龍雲際會,搖撼天下!今日一切,莫不是要重演嗎?諸葛亮笑嘆著,他簡直從青年身上看到了往日隆中的白衣少年。可惜……人只能往前走,那些叫人留戀的,全回不來了。 是個可造之才哇,諸葛亮想。 “姜維嗎?”他問。 “正是,姜維姜伯約。”青年拱手施禮。 “我原以為天水難攻,是擔心那裡有個姜伯約;不料天水尚未歸降,伯約倒先來了。怎麼回事呢?”他又問。

“螢蟲無法與日月爭光,寒鴉不敢同鳳凰比美。”姜維恭恭敬敬地說,“只望鳳凰能成全寒鴉追慕之心;日月也不要嘲笑螢蟲微弱的光芒。海水之所以深,是因為不拒絕每一條細流;泰山之所以高,是因為接納了每一捧微塵。” “哈哈……伯約不但槍使得俊,口才也俊得很!”諸葛亮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令姜維不禁失措。 早早準備好的說辭,顯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伯約,你與同僚梁緒、尹賞等人陪馬太守出行,聽聞我大軍將至,馬遵懷疑手下有二心,獨自溜入上邽。你們追至城門,卻不被接納;你建議眾人去冀縣,不料又為守軍所拒。眾人左右為難,你說:'進不能進、退無可退,不如歸蜀。'這便來了,是麼?”輕飄飄一席話,聽得姜維耳根子都紅了。

“我……” “這不是多丟臉的事。”諸葛亮接著笑道,“亮不會懷疑你歸順之誠,也不會視你為貳臣。只因你是姜維,而我……” 而我是諸葛亮:這話他沒有明說,姜維卻能心領神會。 姜維抓了抓頭,忽然單膝落地! “起來、起來。”一柄羽扇托起了他。 三日後,姜維將勸降書射入天水,城門開了。 五日後,姜維穿上蜀漢官服,受任倉曹掾,加奉義將軍。 諸葛亮在給留府官員張裔、蔣琬的信裡寫道:“伯約忠誠勤懇、思慮周密,才幹勝過了永南、季常。此人稱得上涼州第一等的人才。”又說:“伯約對軍事非常精通,既有膽識,又熟知兵法。他心存漢室,才智過人。我先令他教練五千步兵,有所成效後,再派他入朝覲見主上。”這些話被一個人看入眼裡,酸在心頭。這個人一直盼著諸葛亮將“才智過人”、“思慮周密”……加到自己身上,可他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多年,先被兄長遮蔽、後被皇帝懷疑,在皇帝、兄長一一殞命後,在他掙扎著脫出沉沉壓力,想要一飛沖天之時,卻又眼睜睜看著丞相將讚美之辭毫無吝嗇地給了個降臣、給了姜維!混賬……每次想到這,都令他——馬謖,耿耿於懷。

“姜維!論忠貞、才智,他哪一點比得上我?”馬謖恨恨掐斷一根及及草,往几上重重一拍,“丞相待之太厚!他不過會耍幾招花槍罷了,只是個誇誇其談的傢伙!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封侯……唉,丞相……竟請封他為亭侯!那混賬!”心下憤憤令馬謖險些忘了軍議時間,面孔被灰黑和潮紅籠罩,一時激怒、一時沮喪。需要個機會……馬謖想。戰時原本處處是機會,可惜自己一直被人看作謀臣而非將軍,軍功麼,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要幾時才能出人頭地?幾時才能使襄陽馬家舉世皆知! ?直至坐入大營,馬謖仍然心煩意亂。 魏延坐在諸葛亮左手第一位。 第二位是吳懿。 第三位是高翔。 馬謖是第四位,他下手坐著不識幾個字的王平。 在諸葛亮右面,側立了精幹的糜威:他一直甘願做個護衛而非將軍。馬謖的目光很快從糜威身上移開,移到諸葛亮右面第一人:那赫然是姜維!列在關興、張苞——關羽、張飛之子座前的薑維!馬謖悄悄捏緊了拳。近日軍議,他很少說話,是怕一開口就會與姜維針鋒相對,給諸葛亮留下不好的印象。 “月盈則虧……看你得意到幾時!”馬謖暗道。

這時諸葛亮開口了。 “魏將張郃率五萬軍正飛馬趕來,即將橫越秦川。”他指著懸圖上一派平原,笑道,“諸位以為,我軍該在哪裡設防?” 馬謖蠕動了下唇,忍住了,眼睛直勾勾盯著圖上兩個字:街亭。就是那裡!就像人之咽喉,只要佔據街亭,便能扼住敵軍呼吸,使之進退維谷!唉,多好的機會,又不知將落入哪位將軍之手。一念及此,馬謖不禁垂下頭,火辣辣的熱氣在胸口流竄。為什麼?為什麼沒人肯給他一支軍隊!我可以的!我能縱橫沙場,鼎定天下哇!若給我八千人,不,五千人就好!我準能守住街亭,令大軍再不必擔心張郃。唉,可誰會……將軍隊交給我?那些鼠目寸光的將軍,全是小看書生的……正亂糟糟想著,忽聽諸葛亮問:“伯約說說看?”

姜維正襟危坐道:“越過渭水,佔據街亭。” “哦?”諸葛亮眼含笑意。 “街亭是通往關中的要塞。略陽川橫貫其間,南北二山夾川矗立。城池雖小,地勢險要,南憑高山、北望川水,一人當關,萬夫莫開。”姜維侃侃而談,“正如人之咽喉!控住街亭,就能攔截魏軍進入隴西。少了張郃軍力,丞相率軍東取長安,易如反掌。” 馬謖輕輕哼了聲。 諸葛亮笑吟吟又問:“守街亭要多少人?” “八千。”姜維說,“假若派維前往的話。” “哼哼!延去,五千就夠了!”魏延撇撇嘴。 “子遠(吳懿之字)以為呢?”諸葛亮問。 吳懿思忖著回答:“大概……要一萬人。” “公舉(高翔之字)呢?” “八千差不多。”

諸葛亮幾乎就要問到馬謖了! “五千、五千”,馬謖反复低喃,一旦被問到,他便會字正腔圓地說出“五千”之數。不料諸葛亮看看他,卻換了個話題,竟又從姜維問起。 “伯約將怎樣據守街亭?” “當道紮營,穩守城池。”姜維一字字說。 諸葛亮眼裡浮上了讚許。 馬謖把丞相每個表情都看得清清楚。 完了、又是姜維……又是他!馬謖腦裡嗡地一響:今次丞相鐵定要派姜維去守街亭,他要將每個燦爛的機會,都交給那小子!當道紮營,誰人不會?咽喉之地,哪個不曉?八千人,有八千人,就算主動出擊也足夠!該死!馬謖將牙齒咬得咯咯響,咬得連太陽穴也一鼓一鼓的。 “幼常……” 真該死。 “幼常?” 真…… “幼常!” 諸葛亮第三次呼喚馬謖時,他才豁然驚覺! “丞相?” “幼常,”諸葛亮將羽扇指著他笑問,“願去街亭麼?”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丞相……”馬謖怔怔的不敢相信。 “亮想派幼常去守街亭。”諸葛亮重複道。 他把機會雙手放在了馬謖面前。他答應過他,很早以前,也暗自答應過馬良——那個白玉蘭般凋謝在狂風驟雨裡的男子。他答應過令馬氏門第光耀、令馬家男兒世代簪纓。諸葛亮笑望馬謖,守街亭不是難事,只要行軍迅速、處置穩妥就行了;它又至關重要,重要到守住了街亭之人,便足以封侯!是老了麼?諸葛亮淡淡一笑,想:所以,很愛看到青年人的喜悅和感激,也願意做些使青年人快活的事,下一些更有人情味的決定。 守住街亭——他相信他。 馬謖手指微微顫抖。 青年人眼前漸漸蒙上了層潮氣,鼻子也在發酸。 原來諸葛亮沒有忘記他,從來沒有。 “謖領、領命……”馬謖哽聲說。 “丞相不可!”突然魏延高聲說。 接著是關興,他皺皺眉道:“馬參軍?不好吧?” 張苞也粗聲粗氣說:“要馬謖去?不服喲!” 就連一向溫善的吳懿也搖了搖頭。 姜維一言不發,他新來歸順,此刻不宜開口。馬謖看見他低垂的唇邊,分明泛上一絲笑意!看在馬謖眼裡,那是不折不扣的嘲笑,彷彿在說:“怎樣?參軍,參贊軍事就好,逞甚麼強?馬謖馬幼常,只適合圍著丞相轉,說說話、聊聊天而已,真要打仗……算了罷,算啦!”沒有人,除諸葛亮之外,沒有一個人,肯站在馬謖一邊。 “不要派馬謖去做這麼重要的事,不要令他敗壞整場戰役。”人人眼睛裡,都流露出這個意思。 “丞相不必冒險。”高翔低聲勸道。 這一聲勸,使馬謖又羞又憤,熱血直往腦門上撞! 諸葛亮沒說話,從漆筒裡抽出一根令箭。 每個人都眼巴巴地望著這根令,它不及三兩,卻比千鈞更沉重。 魏延“蹭”地起身,抱拳說:“延願領此令!” 諸葛亮仍然默默的。 魏延等了等,咳嗽幾聲,指著吳懿說:“要么,就請派吳將軍前往!” “坐下。”諸葛亮淡淡道。 剛剛還前傾身軀、等著領命的吳懿,感到一種凜冽的威嚴正瀰漫在營中。他望望諸葛亮,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裡,閃著涼絲絲的、金屬般堅硬的光澤。吳懿忙身子一落,重新坐好在席上,一面將呆呆的魏延也拉著坐下。吳懿與諸葛亮交往很久了,心知這個溫和、寬容的男子一旦下了決心,就像泰山一樣不可動搖,所以才有了南征、有了北伐,才有高高在上、不可逼視的丞相氣度。 “馬謖。”諸葛亮說。 馬謖跨前一步,四面鴉雀無聲。 “在!” “你可願領命去守街亭?” “末將願往!” “守得住麼?” “守得住!” “要多少人?” “五千!” “亮給你一萬。”諸葛亮手一伸,遞出令箭,“務必當道紮營,穩守城池。”他使用了姜維說到的八個字,這使姜維得意而收斂地笑了笑。 馬謖接過令箭,剎那間,感覺到諸葛亮手指的力度。守街亭,雖然不難,卻是此戰第一件沉重的任務,是榮耀,亦是託付、督促,除此之外,也藏著深刻的危險。這是只能贏、不能輸的一戰,馬謖將要面對曹魏名將——張郃了。沒什麼可怕的……他將令箭貼在心口,整個人都激越非常,只望插一雙翅膀飛到街亭,抖一抖身,變做一個十丈巨人,將街亭完完整整地往懷裡一抱,就死也不讓出去——是的,死也不讓!青年紅著面孔,呼吸亦覺急促。 “當道紮營,穩守城池。”諸葛亮叮囑道。 看著心不在焉的馬謖,他忽然有些莫名擔心。 諸葛亮拿起了第二支令箭。 魏延將身一別,對委馬謖以重任之舉,他仍不能贊同。 諸葛亮沒有看魏延,直接對王平說:“子均(王平之字)。” “有!”王平趕忙起身。 “子均老道可靠,今次就擔當副將,助幼常一臂之力吧。” “遵命!” 一旦做了,就再不後悔。回顧往事,諸葛亮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儘管之前也經歷了荊州淪喪、夷陵大敗之類使人想想都心疼的挫跌,然而諸葛亮自信他沒有做錯,很多事,不是一個人能左右、能主宰的。但願夷陵、荊州之事,再不重現。只等馬謖抵擋住張郃,蜀軍便可無所顧忌地東向長安!諸葛亮一人坐在散帳後的營裡,四周仍飄蕩著將軍們不滿的、懷疑的目光,這些無礙於他激昂高飛的想像。北辰星將高懸在長安上空,照亮整座莊嚴的帝都,曹叡一定要落荒而逃了,涇水、渭水將載滿了星光,碎銀一般搖晃著,也晃蕩出一聲聲從容微笑,晃蕩出羽扇綸巾的影子。 “那時,便可告慰先帝在天之靈了……”他靠在幾旁,抱膝而坐,微笑漾在唇邊,勾出一個淺淺弧度,“幼常、幼常,亮與你一道建功立業,就在此日!”此日,假若諸葛亮能看清馬謖更深的心思,他唇邊笑意就會結成冰,一片片掉下來,“叮叮噹當”摔個粉碎。 馬謖想:不,要一次更奪目、更驚人的大勝仗,要令天下記得這一戰,記住馬家第五子馬謖之名!所以不必照姜維,哼哼,那小子所說去做,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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