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28章 第一節

諸葛亮 罗周 5724 2018-03-13
諸葛亮四十七歲了,這是他一生里最巔峰之時。看上去他仍是個英俊的男人,眉目舒雋,身材修長,唇邊常含笑意,像二十七歲時一樣!然而,一眨眼竟過了二十年。隆中抱膝長嘯、自比管樂的少年,已經有了比管仲、樂毅更顯赫的聲名與權位,人們無一例外地將三代的周公、伊尹來形容他。他開了府、封了侯,手下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屬官,支撐著朝廷的運轉。皇帝劉禪有一次甚至開玩笑說:“治理國家,就全靠相父了;至於祭天祭祖,則靠寡人。”——這句話雖然令諸葛亮聽著不舒服,確實也道出了一部分事實。 雖然想過是否該將一些權力移交他人,但諸葛亮一次次打消此念。他在蜀漢朝廷裡一枝獨秀,是高不可及的山峰、深不可蠡的海水。趙直曾說:“諸葛亮太自大、也太小心翼翼。他打算將每一件他能做的事都做完!就算是校對簿書,也要親自操持,而至汗流浹背。這麼個人,哪裡能指望活長久?又哪裡能放下大權,效法漢初三傑的張良,去學飛升、辟穀之類仙術呢?”說罷,他哼哼冷笑兩聲,似是很不屑。張裔將話照樣傳給諸葛亮聽,並說:“趙直惡意誹謗,罪不容赦!”諸葛亮沉吟了很久說:“趙直聰明啊。只是,有些錯既然犯下,就一定要犯下去。”

有種鳥一旦起飛就不會停落;它一生只停一次,即它死亡之時。 傳說因為它沒有腳。 諸葛亮低頭看看自己的腿腳,心想:幾時才能停下呢? 他低嘆著拈起朱筆,只聽“吱”的一聲,正廳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女人,手里托一個漆盤,盤上放了盞熱茶與四色小點。女人十八九歲年紀,只唇上點了些胭脂,面孔素絲般乾淨。穿著領純白布裙,裙角繡一條薔薇花藤,三朵碗口大的薔薇綴在膝蓋、腰肢上,使諸葛亮眼前一亮。 “靈兒……來。”他拍拍身旁坐席。 靈兒坐下了,手指一圈圈纏著衣帶。 她是諸葛亮的妾,五個月前剛嫁入丞相府。婚事由舜英一手操辦,直至下了聘禮,才告訴諸葛亮知道。舜英再次談及子嗣,雖說過繼了兄長的次子諸葛喬,還更改了喬的字以表示諸葛亮視他如己出——喬原字“仲慎”,“仲”有老二之意,諸葛亮將之改為“伯松”,“伯”即為長子;儘管如此,舜英仍希望丈夫子嗣茂盛。 “況且喬身體一向不好……”舜英又說,“靈兒是很清白的一個女孩子,品性溫淑,家世也不錯……”這一回,沒及舜英說完,諸葛亮就苦笑著揮揮手:“罷了,唉,我不至追回聘禮。”

這便成了親。 她將處子之身完完整整交給了他。 她想給他生個男孩兒,因為她很想看見他輕鬆些、快活些的笑容。 “今日別具一格啊,”諸葛亮將茶點推到靈兒手邊,笑問,“新衣麼?” “是李嚴大人所贈。”她垂首回答。 “正方?哦……”諸葛亮失笑,“知道了。” 自去年曹丕病逝、其子曹叡繼位後,李嚴便寫信給他,說:“孔明兄有崇高的人望、卓偉的德行,於國於民,造福無窮。當今天下洶洶,兄不如順天應人,加九錫、稱王,以安慰百姓仰望之心。”諸葛亮乍看此信,不覺手裡筆管掉落!稱王?加九錫? !那是曹操做過的事,李嚴竟勸他照做麼? “正方兄要將亮放在火上烤。”回過神,諸葛亮笑了笑,將信放在一旁,並未答复。不料李嚴不屈不撓,一再修書談及此事,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看得諸葛亮一面昏昏欲睡,一面又如芒在背,不得已回信說:

“我與先生交往已久,為何卻不再相互理解?先生勸我光大國家,用不必拘泥於高祖'非劉姓不得稱王'的古制來規戒我,言之鑿鑿,令我再無法沉默。我本一介寒士,有幸受先帝重用,位極人臣,受賜無數。而今曹賊未除,君恩未報,若孜孜於個人權貴,狂妄自大,則置'忠義'於何地?!倘若有一天,亮能滅亡魏國、擒殺曹叡,使陛下重回漢朝都城,到時我與諸位一起晉升,就算'十錫'也可領受,何況'九錫'?” 之後,李嚴趕緊來信認了錯;諸葛亮為表示自己不記仇,寫了封很“家常”的信送去,說:“我所受賞賜,算來有八十萬斛,而今家裡一點儲蓄也沒,連側室亦無多一件衣服。亮之不善理財,由此可見一斑。”不料李嚴就此上了心,匆匆給諸葛亮內眷送來好些衣裳,看尺碼竟與量身做的一般!

燭光飄搖,靈兒低著頭,聽到窗外傳來竹葉沙沙。 “三月了,今年竹子格外好。”靈兒說,忽然注意到諸葛亮正盯著她衣看,眼中流光閃爍。女人心一緊,忙將手指從衣帶裡脫出,說,“要還給李大人嗎?是我……不懂事。” “不必了,挺好看。”諸葛亮拾起她手,握在手心裡問,“怕我?” 靈兒搖搖頭,一手不易察覺地撫著小腹。 “我怕是看不到院裡竹葉飄落。”諸葛亮笑了笑,指指硯台道,“幫忙研研墨,我得寫份表章。” 南中平定了、國力恢復了、曹丕死了、軍卒士氣高昂;糧草充足了、兵器修整了、棧道建好了、朝廷翹首盼望。有件大事催著諸葛亮去做,那是他幾十年前就想做的,是他一直勤懇為之努力的。諸葛亮深吸口氣,推開窗,見幽藍深夜,繁星密布,分不出哪一顆更亮、哪一顆更持久。接下來的,才是一生里最嚴峻、最艱苦的較量吧?他想。不覺抱膝而坐,仰起臉,徐徐吹出個嘯音。今次破唇便極高亢,如金箭凌空直上,原本只是尖銳的一絲,後來漸漸擴散,以至沙沙竹響也似受到鼓舞,更歡欣、更急促!靈兒怔怔地望著眼前男子:國家之丞相、她的……夫君,不禁胸口起伏。夫君、夫君啊!一種怯生生、暖融融的感覺一剎那俘虜了她,是幸福麼?她慌裡慌張地想,簡直像新婚她含羞抱住他時一樣塌實、溫暖。一不留神,女子將指尖戳入墨汁裡,這使諸葛亮淡淡一笑,問:“研好了?”

“嗯。”她羞得臉也紅了。 諸葛亮展開素宣,思索著寫下:“臣亮言……” 這是一篇流傳千古的表章。 後世人看了,常常情不自禁地抹眼淚;有人說,觀此表而不掉淚,便是不忠之徒。夜裡,諸葛亮一行行寫下去,寫到遲疑處,就抬頭思忖一陣子,門外,夜晚靜悄悄的,連星辰也睡了;身旁,坐著個柳絮般溫軟的女人,手放在小腹上,悄悄又默默地看著他。一聲更鼓、二聲更鼓,到女人幾乎要伏在臂間入夢時,她感到一領衣披在了背上。 “丞相?”她小聲問。 靈兒一貫以官職來稱諸葛亮。 “好了。”諸葛亮提著墨跡未乾的書表笑道,“讀一遍你聽?” “這是國家大事……” “正是國家大事!”他神采奕奕,“不出三天,它就將被招貼四處,人人得見!”說罷,諸葛亮一字字讀道:《出師表》。

“先帝創業未半,不幸駕崩。今天下三分,國勢艱難,正是危急存亡的關頭。然侍衛之臣在內從不懈怠、三軍將士在外舍生忘死,只為追念先帝深恩,想要報答陛下。陛下宜廣泛聽取意見,光大先帝之德,發揚志士氣節,不該妄自菲薄,言談、譬喻不當,堵塞了忠臣進諫之路。宮裡、府裡是一體的,賞賜懲罰,不可不同。若有作姦犯科或忠誠行善之人,都該交給有關官員議論賞懲,以表明陛下公正明察,不應偏私,使相府、宮廷法制不一。” 讀到這裡,諸葛亮看出了靈兒的疑惑。 “奇怪麼?”他問。 靈兒點點頭:“不是……'出師'表嗎?” “比之我所能控制的戰事,更令人牽掛的,是亮北上之後,陛下將如何治政。”諸葛亮蹙眉嘆道,“到時亮遠在千里,萬一有個差池,真是鞭長莫及……”他重重呼出口氣,將目光收回表上。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都是忠誠、堅貞之人,是先帝提拔了留給陛下的。臣以為宮中之事,無論大小,都先聽取他們的意見,然後施行,一定能彌補缺漏、有所收益。將軍向寵,公正溫和,通曉軍事,先帝曾稱讚他能幹,所以大家推舉他做了中都督。臣以為營中之事,無論大小,都徵詢他的意見,必能令軍隊和睦,人盡其才。 親賢臣,遠小人,前漢得以興隆;親小人、遠賢臣,後漢就此衰敗。先帝在時,每與臣論及此事,都要嘆息、痛恨於桓帝、靈帝的昏庸。今朝里侍中、尚書、長史、參軍,都是忠良死節之臣,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復興,指日可待。 ” 靈兒睡著了。 長發散在肩上,像黑夜裡飄蕩的清香。 所以諸葛亮壓低了聲音:

“臣本一介平民,躬耕南陽。只求在亂世裡保全性命,無意聞名群雄。先帝不以臣卑微,三顧茅廬,詢問天下事,使臣感激無地,立志效盡忠誠。後來情勢危急,在大軍潰敗、危難困苦之時,臣接受任命。時至今日,已經二十一年了。先帝知臣謹慎,所以在駕崩前將國家託付於臣。受命後,臣夙夜憂嘆,唯恐有負囑託,傷害先帝知人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而今南方已定,軍士幹練,正該激勵三軍,北定中原。此去,臣當竭盡全力,興復漢室,還於舊都。這也正是臣報答先帝、忠誠陛下的職責。至於斟酌損益,進獻忠言,那便是攸之、費禕、董允之責。願陛下將討伐敵國、興復漢室之事交給臣,不成功便治臣的罪,以告先帝;若沒有興國的好建議,就責罰攸之等人,公佈其過失。陛下自己也請多思多行,詢問治國方略、採納良言,謹記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

一顆淚滾著諸葛亮面頰滑落。 掉在地上,像濺開一朵小花。 第二顆淚就要滾出來時,諸葛亮抬手將它拭去。他走回几案後,濡了濡筆,在表章末尾添上一句:“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一個望入無窮寰宇的人,往往會忽略身邊的事。此後半個月,諸葛亮在朝里、宮裡、府裡忙忙碌碌,他把張裔留下做了留府長史,要蔣琬升任參軍,協助處理一般事務;從皇帝那裡領受了象徵著至高權威的斧鉞和羽葆車,調集了十萬軍卒——在替後主擬定的《伐魏詔》裡,他宣稱是“二十萬”,將蜀中大將趙雲、魏延、吳懿……一一召回。顯然諸葛亮要佈置一次轟轟烈烈的出征,令整個國家都為之歡欣鼓舞、徹夜難眠。他做到了:建興五年三月二十三日,成都正門大開,百姓擁在玄武街上,人聲鼎沸、指指點點,人們看到了一支多年未見的威武之師,看到就連皇帝也來了!劉禪之蒞臨使將軍們個個牽馬跟隨。諸葛亮身著丞相袍帶,一手捧著祭江的白璧,一手被皇帝緊緊挽住。送行人裡沒有舜英:她正忙著設計一種方便運糧的小車,她也常說自己不愛湊熱鬧;沒有果兒:她近來在生父親的氣,因為他至今未將她許配費禕;也沒有靈兒:那柔順的女人擔心一見到諸葛亮,就會忍不住奔上前,拉住他手、告訴他:有個活潑潑的小生命正在她小腹裡蠢蠢欲動呢!

靈兒懷上了諸葛亮的孩子。 諸葛亮還不知道。 諸葛亮忽視了這一點,原因是很少回家。 靈兒雖然希望那個人能親眼看到孩子出生,但她不能攔他到漢中去,不能攔他去打仗,那也是……無法阻攔的。 十萬人威風凜凜、浩浩蕩盪,刀光劍影使人不敢逼視。往日南征不過牛刀小試,今日才是將最銳利的刀刃抽出鞘!十萬人,像一絲銀線融入莽莽蒼穹,即便站在成都三十丈高的讀書台上,也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遠遠一些塵囂。開始啦……諸葛亮想:開始了! 軍至漢中前,諸葛亮就將接下來一年該做的事都想好了。首先是爭取孟達。九年前,孟達棄蜀去魏,深受曹丕器重,官至新城太守。而今曹丕亡故,他處境每況愈下,不禁生出歸蜀之心。 “裡應外合,或許能一舉拿下洛陽。”諸葛亮心道,他寫了好些結交信,著人悄悄送至孟達所在的上庸。 第二是確定北伐路線。在這一點上,他與鎮北將軍、領丞相司馬魏延產生了分歧。想到文長(魏延之字)瞪眼叉腰的樣子,諸葛亮不禁嘆息了聲。魏延是個堅毅的人,面目就似刀劈斧砍。老實說,諸葛亮不願與他爭執,他尊重他、愛惜他,但魏延建議的取道子午谷、突襲長安之舉,實在危機重重,冒險之至! “還是步步紮營,先奪隴右、再取關中為好。”諸葛亮將羽扇點在地圖一角,淡淡說,“今次出師,萬不能壞在'輕進'上。” 最後一著是佈置疑兵,揚言攻打郿城,迷惑曹魏。 “派子龍、伯苗去就好……”主意拿定,諸葛亮靠在車裡,好整以暇地閉上眼,一閉眼,就能看見金戈鐵馬在廣袤的土地上快意馳騁,看到旌旗高揚,飛箭如蝗! “曹魏擅長騎兵,而我軍強於弓弩。若有一種弩箭,能將目下威力提高十倍,不,哪怕五倍……”這念頭突然撞入諸葛亮心裡,他豁然睜眼!順手抓過筆墨,就在車壁上畫起了草樣。 “嘭嘭嘭!”有人在外輕敲車窗。 掀開窗戶一看,是隨軍的馬謖。 馬謖手裡拿了兩封信,一封落款為“孟”;另一封是個“黃”字,那是舜英筆跡。諸葛亮將信一道接過,先拆開了孟達來信。信囊中“撲通”掉出了塊玉玦。 “大事成了。”諸葛亮笑道,信裡果然是“蒙君不棄,願效犬馬;必當相機舉事,助丞相成功”一行字。 “玦”與“決”同音,是說孟達下了決心。舜英的信則長些,她說運糧車差不多鼓搗好了,只載重還不夠;說看過了你的八陣圖,風雲鳥獸之類名字很好聽,不過生、死二門就未必管用;又說她迷上了冶煉,要拜蒲元為師;最後舜英寫道: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愚鈍的夫君,連側室有孕也看不出來。想要我好好照顧靈兒與將出生的孩子麼?回一封道歉書罷。” 諸葛亮怔了怔,眨眨眼睛,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驚動了馬謖,他推窗問:“丞相?” 諸葛亮笑得像個孩子,邊笑邊說:“又要做爹嘍……呵呵。” 他真寫了封道歉書回去,還依照慣例,將舜英嗔怪他之“愚鈍”二字抄了五十遍。他希望回信多多少少能給靈兒帶去一些安慰,想到那個柔弱、纖細的女人正在不辭辛苦地孕育他諸葛亮的骨血時,他便又感激、又快活,似乎還有點……負疚。 “舜英能照看好她。”他想。 十二月,諸葛亮在石馬收到了繫著紅絲帶的家書。他抬頭看看送信的張裔,玉人唇上掛著笑意,這令他知道靈兒母子均安,不禁鬆了口氣。 “坐、坐!”諸葛亮招呼說,“不料君嗣親自來了。” “夫人請丞相為公子起個名字。”張裔笑道。 “公子?”諸葛亮趕緊拆開絲帶。 “正是喲。” 張裔回答時,諸葛亮已看到舜英在信裡說: “靈兒誕下一子,很是像你。有了這個孩子,我真歡喜。” 信裡附了塊絲帕,是要當爹的將孩子姓名寫下。諸葛亮眉開目笑地捏了筆:他四十七歲了,有了第二個親生孩子,一個健康、英俊的兒子。起個什麼名呢?哪個字能承載起一家三口,乃至更多人的期望、祝福以及等待……筆鋒軟軟地碰到絲帕時,馬謖快步奔入: “上庸孟達急信!” 諸葛亮沒回話,只顧端端正正寫好一個“瞻”字。 “《詩》雲:瞻彼日月,悠悠我思。”他把絲帕遞給張裔,“瞻吧,諸葛瞻。”一面順手接過孟達的信。拆開一看,諸葛亮面容的喜悅一剎那地凍住了,眉目裡凝著重重沉鬱,活像即將墜落的天幕。 “怎麼?”張裔問。 諸葛亮把信丟給他,切齒嘆道:“子度(孟達之字)輕敵,必為司馬懿所擒。” 司馬懿,這是諸葛亮第一次提到他。 這個人將成為諸葛亮最後的、也最嚴酷的對手。 馬謖、張裔比肩讀了孟達的信: “宛城的驃騎大將軍司馬懿猜到我心思,多次來信安撫,我不敢耽擱,近日就要行動。天子在洛陽,距宛八百里,宛城距上庸一千二百里!司馬懿知我舉事,定當表奏天子,等天子下令。一來一去,少說得一個月。到時我已堅固了城池、整頓了兵將,正好以逸待勞。何況上庸險要,司馬必不敢親征,換了別人來,我更不必擔憂!丞相靜候佳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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