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25章 第一節

諸葛亮 罗周 5763 2018-03-13
到南邊去……到南邊去。諸葛亮再次夢到雲霧繚繞的南中。夢到花藤像女人的長發般倒垂下來,白芷結在薤根上,苤荔花連著蕙草,木蘭上凝著透亮的水珠,手一碰,就琉璃一般碎去。他一腳深、一腳淺踩在泥裡,就像踩著某種動物溫熱、起伏的身體。汗水無聲滴落,從密林深處,傳來“羅羅、羅羅”的嘯聲。諸葛亮循聲穿行,恐懼裡夾雜著渴望。 “羅羅、羅羅……”南中究竟多大,沒一個人知曉;煙瘴、毒花、野獸、蠱惑,那裡藏了多少秘密,也沒一個人明白。近來,諸葛亮一直在討論是否該親率大軍、平定叛亂,以王連為首的官員們堅持不願他涉險:按王連的說法,萬一丞相有個好歹,國家不知將陷入怎樣的危機;但他自己清楚,若不能安定南邊,就根本談不上“開拓”。 “我想去那裡。”無論醒著還是夢裡,這個願望都強烈到無法迴避。 “若能征服南中,就一定無往不勝!”或許,在更深的心裡,諸葛亮暗暗賭了賭。他越過層層瘴氣,腰掛章武劍,一步步走下去。再近一些、再近些就到了——一個聲音在說:“羅羅、羅羅……”

“呼……呼!”是誰在吹氣? 諸葛亮霍然睜眼,鼻子前貼著一張女性的臉! “唉!”他無奈地一推她,擦擦額上的汗,“嚇人一跳。” “爹,”黑盈盈裡,果抱住諸葛亮胳膊,“我有事求您。” “說。” “先答應了我才說。” “說說看?” “不!先答應!”果翹起嘴。 一個小孩子,鬧也鬧不到哪去。諸葛亮很快放棄了堅持,笑著拍拍女兒的背:“行、行……說吧。” “我想嫁啦!”果小聲說。 諸葛亮吃了一驚:原來女兒一眨眼就大了。 “嫁人?那該問你娘。”再看女兒神色,諸葛亮明白了大半,“好、好……看上人了?” 果點點頭。 “府裡的?” “不,宮裡的。”她咬著指甲說,“現在在外頭。”

宮裡?諸葛亮啞然失笑。宮裡能有誰?皇帝劉禪,不是好幾年前就被果拒絕了嗎?他含笑望著女兒,等她道出名姓。 “文偉。”果說。 “文……”諸葛亮將第二個字吞下去,多問了聲,“誰?” “費禕!”果衝著父親耳朵高叫。 “換一個吧?”諸葛亮一臉苦笑,“文偉太粗率了,何況……” “我知道他家裡有妻有子。”果撇撇嘴。 “知道還說?” “知道才找爹嘛,”果膩在他懷裡,“爹給我做主。” “做不了。”諸葛亮嘆道。 果笑著拉拉他鬍鬚:“不管!爹、爹……不然我不理你啦。” “不至於吧?” “就不理!” 沒及諸葛亮回話,果跳下榻,“咯咯”笑著跑遠了。 一個心血來潮的孩子。諸葛亮想,好在費禕去了江東,等他回來時,果也該忘記這事了。不過是該給女兒找個好婆家。他默默數點了一遍合齡的青年。 “……糜威還行。”諸葛亮拖著鞋下了床,想去找舜英聊聊:國事繁重,舜英夜裡警醒,為怕打攪她,夫妻分房而居已有月餘;今夜,他確實想去看看妻子,不知怎的,走著走著,又照例走到了正廳門外!只見一燈如豆,勾勒出兩個人影,一個是相府值夜的王連,正一面咳嗽,一面批點案卷;另一個看著眼熟,卻難以立即說出姓名。

“趙先生,請佔一卦,看看丞相會否親征呢?”王連說。 趙直? !諸葛亮心裡一跳,落下了推門的手掌。 “王大人,怎麼不算算自己?我看你氣色不佳,恐有性命之憂。”這正是趙直輕飄飄的聲音。 “不必。我能活到今日已是上天開恩。”王連道,“一個月,最多一個月吧……拖不過哇。府裡少我一人,倒無足輕重。咳咳,只南征一事……唉!南邊太苦了,不瞞你說,我這病就是在那裡落下的!”王連又是一陣劇咳,勉強說下去,“我今還在,能攔攔丞相;哪天我撒手去了,他……” 忽然他停了口,看到眼前多了條影子。 “丞……” 諸葛亮一把捉住王連手腕,是個搭脈的架勢。 “為什麼不早說?” “我……” “別說話。”諸葛亮又說。

趙直看著諸葛亮為王連診脈,冷冷一笑,傾身挑亮燈芯道:“豈獨王連?” “嗯?” “張裔、蔣琬、費禕、楊顒……只怕沒人能活過五十。”趙直嗤道,“我聽說,諸葛亮揚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跟著您的,一個個也……” “趙直!”王連斥道。 “說了別說話。”諸葛亮仍很平靜,按住王連的手,過了一會兒,才溫聲道,“脈相太虛了。睡睡去,再不可熬夜。”他推推王連的背,指著一旁廂房說,“我會叫醒你,假若有一定要煩勞你的事。” “丞相……” “去吧。只有一件事,記得明日儘早頒下公文。” 王連拱手等著。 趙直袖手旁觀,不置一詞。 諸葛亮坐到幾後,拈起翰墨道:“十日後,我親率三萬人出征。”

“出征?”王連急了,剛想勸阻,諸葛亮擺擺手,不可更易地說:“既然要去,索性親自去。文儀,”他抬頭看住王連,“你果真擔心我安危,就好好在府裡等亮凱旋,我是說……活著,等亮收穫整個南中,聚攏散亂的人心,帶回玉帛之好,”諸葛亮瞥了趙直一眼,又說,“也帶回朱褒、雍闓的人頭。” “無法勸說您了嗎?”王連仍不死心。 諸葛亮笑著搖搖頭:“不遷延了,亮希望能令文儀看到。” 很久以前就知道,有些事是必須做的,無論危機重重、或者前途難測,都不可停歇。二十七歲時,是否真打算幫劉備建國後,便隱歸山林呢?那心思,就像飛鳥過後,天空不餘一絲痕跡,令人難以琢磨;現在,復興的國家就在他手心,像第一滴露水一般美麗,也一樣脆弱。諸葛亮的一個大缺點,是常將國家想得太過嬌貴,愛情——若將他之於蜀漢的情感說成“愛情”的話,真使他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雖然也使他高瞻遠矚、無人能及。

“下令趙直隨軍。”諸葛亮又說。 趙直一震! “我不去。”他說。 諸葛亮輕蔑地笑了:“我沒有問你。”他手指叩擊幾面,重複道:“令趙直隨軍,他不肯去,就裝入囚車裡拖著走;他若自殺,就把屍體帶去。” 非但趙直呆了,就連王連也怔怔的說不上話。 “為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趙直才問。 “我原本不必給你理由,不過告訴你也無妨。”諸葛亮整理著竹簡,回答說,“我要你看看我的夢,看看目前的南中。朱褒謀反,雖不能由你負責,但你難辭其咎。趙直,”他微微笑道,“孤罪孽沉重,你呢?” “我與你不同。”這話在趙直口裡轉來轉去,終是沒說出來。 一把金斧鉞。 一柄曲蓋。 用羽毛裝飾的前後彩車各一部。

鼓吹樂一部。 虎賁軍六十人。 “接旨吧,丞相。”馬謖奉命將皇帝厚賜交到諸葛亮手裡,他張望著蔓延浩蕩的軍隊,拱手又說,“請多保重。” “幼常也一樣。”諸葛亮登上車乘,低頭笑道,“不必遠送了。” “送送吧……再送一程。”馬謖堅持。 “真想陪著丞相,哪怕像趙直一樣。”馬謖又說,目光掃過一旁被囚的趙直:趙直原以為諸葛亮說說罷了,沒料在他第三次拒絕隨軍時,就被糜威用一根繩子捆了,直接塞入囚車。感覺到馬謖游移的眼神,占夢者嗤笑道:“會的!哈哈,馬大人一定比直更風光。” 馬謖狠狠瞪了趙直一眼。 車轂轔轔,驚起鄉間棲息的鳥雀;徵馬蕭蕭,踏碎路旁搖曳的春花。日光漸漸收斂,暮色接踵而來,夕陽將前程渲染成一片絢爛。紫色雲霞浮動,恍若將南中叢林搬至天空,令諸葛亮一抬頭就能看到它的變幻莫測、詭異多端。三萬軍卒,行進時像滾動著沉重的海浪;停止時又像子夜的樹林一般鴉雀無聲。諸葛亮笑了笑,顯然他對這支軍隊很滿意,這是國家最具戰鬥力的士卒,也是他多年來著意訓練的。 “氣力抵過三個人,身體與馬緊密得如膠似漆,手法與劍法快得像虻蟲飛過,這是對虎驍軍的要求。”想到這條教令,諸葛亮笑容更愉快了:目前軍裡直屬虎驍軍的有一萬人,假若到五萬,不,三萬,就一定攻無不克!思忖時,只見馬謖催馬上前。

“幼常送了幾十里了。”諸葛亮笑道。 “啊、啊……是。”馬謖欲言又止。 “有話不妨直言。” “啊?”馬謖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拱手說:“是這樣……南中險要偏遠,久不臣服,就算今日平了叛亂,明日大軍一退,他們還會反叛。待丞相北伐曹魏時,他們猜到國中空虛,定生二心。若用武力將這些人趕盡殺絕,一來非仁者所為;二來,也難以一戰成功……” “那怎麼辦?”諸葛亮問。 “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馬謖一字字說,“願丞相收服其心。” “知道了。” 他淡淡的回答使馬謖心涼。之所以跟著軍隊走了這許久,一面固然是要呈上良策,另一面,也希望給丞相留下深刻的印象。馬良死後,馬謖受到諸葛亮多方愛護,可兄長總像一道陰影,攔在他面前,讓他懷疑自己受重視,乃是因了馬良之故。 “要證明……比季常更強。”馬謖暗暗努力,今次這番陳辭,正是多日思量的“成就”!

“丞相,我……” “幼常,”諸葛亮羽扇一攔,忽然說,“昔日在白帝城,先帝曾對亮提及你。” “哦?”馬謖捏緊了拳。 “先帝說幼常言過其實,不可大用。” 諸葛亮看到馬謖臉唰地一下就紅了,身軀跟著一晃。 “人非聖賢。”他一把抓住馬謖胳膊,手上略用了些力,微微笑道:“亮只望這句話,是先帝說錯了。” 很想……成全你。盼望你脫穎而出、出類拔萃;盼望你建功立業、名標青史。國家多一個賢才,馬家多一分聲望,我也多些安慰,甚至馬良——念及這名字,諸葛亮心生傷感,眼前再度浮起他溫存的眉眼,宛如白璧——唉,就連馬良,也得含笑了哇。手指從馬謖臂上滑落,諸葛亮重將羽扇擁回胸前,笑著說:“好了,幼常請回吧。”

“那南征?”馬謖想問明白丞相的態度。 “南撫夷越。”諸葛亮說。 馬謖不會知道,這是二十七歲的諸葛亮“隆中對”時便提到的;他也沒注意諸葛亮臉上忽然掠過孩子般的笑意。他關注的,是丞相讚譽、接納了“他”的建議,一瞬間,馬謖感覺這整整三萬人都在自己手心裡,他就是軍隊至高無上的統帥!多麼愉悅、光榮與驕傲喲!鼓蕩的豪氣使馬謖飄飄欲仙,他猛然掉轉馬頭、一勒韁繩,駿馬雙蹄騰空,長鳴迴盪!多好、多好啊……馬謖一鞭子抽在馬臀上,箭一般激射出去!到他想起該向丞相道幾聲珍重、拱幾次手時,已望不清諸葛亮去遠的車駕。反正很快就會凱旋!因了我馬謖之計!因了我之計呀!他按住起伏的胸口,想:到丞相歸來時,我必將得到更多的注目與榮耀。 捷報在諸葛亮未至越嶲時就傳來了:由馬忠率領的一萬偏軍給予了牂牁朱褒沉重的打擊,令朱褒狼狽逃竄,奔入叛亂中心益州郡,雍闓與傳說裡一個叫孟獲的叛首就在那裡坐鎮;原本駐紮在平夷縣的庲降都督、交州刺史李恢在重創叛軍游勇之後,屯兵槃江,只等諸葛亮一聲令下,就要直搗敵穴。李恢還寫了封信來,說三個月內,便可獻上雍闓首級! “三個月太久。”諸葛亮笑著將信箋放下。 “李將軍已經很迅猛了。”信使說。 的確,朝廷放任了叛黨三年!而今李恢許諾三個月內將之肅清,已可謂豪氣乾雲。一旁,糜威擔心地看看諸葛亮,猜不到他在想什麼。 諸葛亮舉起一根手指。 “一個月。”他說。 “這太難了。”糜威勸道。 “一個月內,我要雍闓首級,要高定來降。不,”諸葛亮輕搖羽扇,微笑道,“不必煩勞李將軍。高定、雍闓,就由亮來應對。將此信送回槃江。”他遞給信使一封短信:“五月望會師於瀘。” 望,即十五月圓之日。掐指一算,只有不到五十天。 “就算只去益州擒雍闓,也來不及。”糜威提醒,“往返就要一月餘。何況,除卑水外,高定還在旄牛、定筰一一設防,即便今日就攻克卑水,行至定筰也得十多日……”愁眉緊鎖的糜威一眼看到諸葛亮神色,忽然住了口、怔住了。 這個羽扇綸巾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認真的、誠實到傻氣的孩子。諸葛亮眼裡透著寬容與揶揄,假若糜威不停,他會一直聽他說下去,儘管很顯然,他心裡已有整套安排。 “是末將妄言了。”糜威很不好意思。 “子正算計得沒錯。”諸葛亮擺擺手,“只漏了兩點。第一,雍闓不在益州,他受高定之邀,前來助戰;第二,亮不打算去旄牛、定筰,就在卑水,”他舉起羽扇,扇尖指著地圖上黑漆漆的“卑水”二字道,“就在這裡,亮要全殲高定叛軍,以及雍闓。罷了,借刀殺人吧……”他笑著一聲嘆息,“三年了,叛軍就像一盤沙,再多一個謠言就夠了。” 四日後,糜威得到雍闓受朝廷冊封為“益州太守”的消息! 聽上去,蜀漢願意將雍闓渴望的地位、權力、財富都拱手相讓,交換條件是遣散孟獲率領的二萬夷兵。 “不!哪能與叛黨做交易呢?”糜威大步跨入中軍帳,高聲說,他看到諸葛亮正將一顆“太守印”在手里摩挲、把玩著,臉上懸著淡淡笑容。這個笑容令糜威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他摸摸頭笑了,“借高定之手嗎?” “正是。”諸葛亮往官印上呵了一口氣,將它重重壓上素宣,壓出一個淺紅的印痕,拎起宣紙說,“恐怕雍闓無福消受。” “仍不知丞相怎能在一月間全殲三地叛軍?”糜威又問。 “亮沒空一一作戰,不過,可以要高定集結了軍隊來進攻。”諸葛亮笑著說,“高定需要一個勝仗,假若他能憑這個勝仗殺了亮……”他用沒所謂的、玩笑般的口氣,說出“殺了亮”三字,真讓糜威心驚!莫非丞相是個無所畏懼的人嗎?是個全無禁忌的人?或是他有勇氣、有信心,將自己去充當最美味的誘餌?那是……多麼強烈、強烈到可怕的信心與勇氣! ?諸葛亮仍在說下去:“殺了亮,他高定就是南中王!僅卑水一處兵力,怎麼夠呢?高定會率三處部眾一齊來攻,那正是亮所盼望的。” “一場硬仗?”糜威目光一瞬。 諸葛亮盯住他眼睛說:“是,只此一場硬仗。” 也正好藉此機會,看看虎驍軍的實力:這個想法,諸葛亮沒有說出口。 他看到了。 他看到雍闓的頭顱就像一顆乾癟的果實挑在高定軍的刀戈上,深陷的眼眶邊飛舞著蠅蟲;他看到敵兵赤裸上身,胸口、腰肢、手臂上都刻著紅色紋身,傳說那能使人刀槍不入;這些愚昧的南人嗷嗷叫著往前衝,操著沉重的盾牌,光著腳、光著頭;諸葛亮看到陽光落在他們身上,一瞬間他幾乎遲延了將令,因為在一瞬間,他心裡流蕩哀傷,那潮水一般將人溺斃的情感使他面色沉痛;諸葛亮終於一揮令旗!幾千匹戰馬齊刷刷向前衝去,虎驍軍一個個都知道有丞相在看,比尋常更加勇猛。這一沖,就似一把快刀,直插入鮮美的豆腐!血水飄搖,假若諸葛亮是聾的,他便能安之若素,好好欣賞這一幕,像空中零落了無限櫻花,像三月的柳絮撲上人面!可惜他不是,他聽到死亡轟然而落!哭泣、踐踏、嘶喊、撞擊,沒有一種聲音不是刺入耳內的利刃!諸葛亮不陌生於戰爭,但他心裡想的是:那些……是不識王化的蠻人啊。 更想做一個教化者,而非一個劊子手。 他一直在避免做劊子手,那令他難受。 所以,當一群鐵馬追逐著披頭散發的高定,而那個人跌跌撞撞撲到他腳邊、大哭道“丞相……丞相饒命,饒命哇……丞相”之時,諸葛亮落下手中令旗,剎那間,三十騎虎驍軍全都勒緊韁繩,緊釘在地上,人人都望著丞相,望著他目裡瀰漫的血影,沒人能看懂在血影之後,他眼裡還藏了什麼。諸葛亮從戰車上走了下來,停步在匍匐的高定身前,沉聲道: “孤不殺你。” 這是一個公開的命令。 緊接著,他給糜威下了一條密令。 回營後,諸葛亮將白羽扇交給糜威,把綸巾也遞入他手,說:“今晚,要趙直在大營扮成亮的樣子。” 糜威沒有多問為什麼,他發現自己悄悄喜歡上了跟著丞相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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