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24章 第九節

諸葛亮 罗周 5276 2018-03-13
回程路上,朱褒心裡七上八下的,一聽到身後車輪響,就忙不迭地掉頭去看,唯恐諸葛亮派出追兵,把他從馬車裡拖下來,投入囚牢。 “郡內官吏仍有不從者……”府丞張悅提醒。他一瞪眼:“造反哪有不死人的?”僅僅三天,朱褒擅殺屬官八人,小吏十三人!糜元是已故襄陽郡將糜竺之子,極擅弓馬,劉備愛妾糜夫人在世時,常誇小外甥“有熊虎一樣的力氣,猿猴般敏捷的手臂”,說他準能做到大郡將,光大門庭。然而原本最得劉備寵幸的糜家,因了糜夫人早死,叔叔糜芳又在荊州陷落時投靠孫權,迅速衰敗。父親又羞又氣,活生生急死了,臨死前拉著十五歲兒子的手說:“莫靠人,靠自己。到西邊去……掙到功名再回來!”“是!”剛為父親守完孝,糜元就把祖傳四百石的烏號弓往肩上一背,紮紮緊,腰間掛一囊十九枝飛鳧箭,飛奔離軍營而去。 “子正(糜元之字),軍司馬算什麼?郡將!郡將要不要?”朱褒走得離糜元太近。後來朱褒想:若不走那麼近,糜元哪能逃走? “子正喲……”朱褒再一開口,冷不丁被糜元用弓弦勒住脖子! “滾!滾遠些!”

青年高聲呵斥圍在四周的軍卒。他們稍有遲疑,他就在手上多加一份勁道!朱褒拼命扯住弦,口裡“呵呵”地呼著氣,鼓起眼睛下令軍卒散開:“照做,快……賢侄!子正、子……”眾目睽睽之下,糜元挾持郡將快步走入馬厩,挽了匹好馬,把它一直拉到門外,直到翻身上馬後,他霍然甩開朱褒,手腕反轉,猛將三枝箭搭上弓,沒及眾人回過神,三道金光一閃,恰似晴空霹靂,只有“奪”的一聲!三枝箭齊刷刷沒入門前鐵樹,五寸有餘!軍卒們看得呆若木雞,站得近些的上前去拔,一拔之下,羽箭竟然紋絲不動。 “上、上——!逮住他!”朱褒怒吼。 掉頭再看,哪還有糜元的影子?只剩馬蹄過處塵煙飛舞,以及朱褒脖上十多顆紅珊瑚般的血點子。 “雜種!殺,見著就殺……不管了!”朱褒摸摸脖子,染了一手血。糜元跌跌撞撞逃出,一到沓中,將“朱褒叛逆”之事告訴了諸葛亮。

那時諸葛亮正坐在郊外一塊形狀像硯台的白石上,將一條腿搭上另一條腿,靜靜地望著不遠處一群漂紗的女孩。他手裡捏了個裝信的絲囊,囊上封著兩道火漆,顯然是被人拆開看過,又重新封好的;唇邊掛著淺淺的、專注的微笑,以至葉黃領糜元去見諸葛亮時,見到這微笑便停下了,不願立即打擾他。 諸葛亮在凝望的,是他多麼喜歡的場景啊。 十六七歲的少女歡歡喜喜地聚在錦官城外,聚在清亮的河邊,一人抱一個盆,盆裡裝著五色錦繡。女孩兒鬢角上沾著早春濕漉漉的霧氣,沾著白白、軟軟的柳絮和淺紅的桃花。她們嘻嘻哈哈地提起綢緞一角,將它“嘩”地一聲拋開,陽光直射下來,飛濺的水珠子成了閃光的五銖錢,整條河呢,也成了一匹再鮮亮不過的綢子,一雙雙纖巧的手撫摩著它、愛惜著它、捉弄著它,用唧喳的笑聲滋養牠,令它像小孩子一樣活潑潑地流個不停、笑個不停。偶有身騎白馬的少年經過,見到這些女孩,就像見到最新鮮的野薔薇,全都眼神發直、收不回來啦。膽子大的,就用鞭子拍拍馬屁股,靠近了,笑著問:

“綢子賣不賣?” “賣!”少女們一齊回答。 “幾個錢?” “三百一匹。” “忒貴啦!”少年故意打趣。 “小氣鬼!”女孩眼睛瞥一瞥。 “掙錢備嫁妝嗎?”少年笑問。 話音剛落,他就被半盆水澆到面孔上,水聲裡夾雜了鈴鐺般的輕笑。女孩們一面笑,一面唱:“不嫁千金子,休做深閨思。不許輕薄兒,朝朝戀春池……”縈繞在諸葛亮耳邊的歌聲、笑聲,令他情不自禁地想:所謂國家,這樣子就好了。真好……他轉面看看蔣琬,蔣琬忙扶著糜威上前。 “丞相……” 糜威剛一彎腰,就覺腰上一陣疼痛,是傷口再度裂開。 “辛苦了。”諸葛亮說,“子正暫且住我府裡吧。” “朱褒他……” “這是意料中的事,自作孽,不可活。”諸葛亮淡淡說。

“丞相若欲興兵,威願為先鋒!”糜威高聲道。 諸葛亮抬眼望望這個從塵煙和傷痕裡逃了生的青年人,讚許地笑笑,聲音仍很平淡:“不急。看看吧,看那些人想爬多高。”他順手將信箋遞給蔣琬,吩咐道,“此事才是當務之急,重中之重。” 蔣琬捧過一看,一道火漆下印了“吳王”章,另一道火漆下印著“江陵侯——陸”,拆開絲囊,裡面是孫權親筆,大略為: “三月將遣張溫入蜀結好,其人雖說酸腐,行事自有節度,望孔明好生招待他,也就安慰了孤在遠地翹首盼望之心。” 後面還有兩句話,卻被塗抹掉了,看墨痕,撰寫與修改之間至少隔了一個月。蔣琬眉尖一蹙,疑惑地看向諸葛亮。 “是陸遜。”諸葛亮笑道,“孫仲謀將小印放在了西陵營陸伯言處,來往信箋,凡有不恰當的言辭,他可就便刪改。江陵侯之受寵信,由此可見一斑。”

就像因為諸葛亮,蜀漢才受到了曹魏、孫吳的更大重視一樣,那個穩若磐石的白衣男子,也令諸葛亮對江東更生出尊重與謹慎的心。如果將歲月比作河床,英雄就是流水,沒人能佔據整個時代,也沒人能長盛不衰。上一代的激昂高蹈、鐵馬金戈如今已沉澱為了談笑帷幄、冷靜不移。 “我將掀開另一種生活……”忽然諸葛亮想,一念及此,他唇邊又漾起了笑紋,這微笑看入剛從南中逃回來的糜威眼裡,真是恍若隔世。 “丞相,”蔣琬問,“迎來送往,要安排哪些人?” “張溫是讀書人,讓讀書人來接待他。”諸葛亮笑道,“請孟光、許慈、杜瓊都去。” “杜微呢?” “別為難老先生了。”諸葛亮擺擺手加了句,“叫子敕也去。” “秦宓?”蔣琬皺起眉,“他怕是不肯。”

“他仍欠我五萬錢哪。”諸葛亮解顏笑道。當初秦宓下獄,被判宮刑,是諸葛亮拿錢替他贖罪,才得無恙。 “真那麼說?”蔣琬苦著臉問。秦宓是何等傲氣之人,不提“五萬錢”還好,一提,怕是捆都捆他不來。 諸葛亮沒回答,只含笑看了蔣琬一眼,意思是隨你怎樣說,把他勸來即可。 “真棘手……”蔣琬正嘀咕,諸葛亮伸了個懶腰,挺身站起,舉目看看安靜了的河邊,看看被夕陽拖得很長、很細的少女們去遠的影子,低聲說:“一直這樣就好了。”他挽住糜威的胳膊又說:“走,陪我去'客來堂'吃頓飯,你身上有傷,今日不可喝酒。我們邊吃邊談,我與令尊交往甚好,你就像我侄子一般。” “不不,威寸功未建……”糜威沒想到諸葛亮竟如此隨意。

“哪非要建功才能吃飯?”蔣琬笑了。 “子正平安歸來,就是大功一件。”諸葛亮撫著糜威肩膀說,“看到你,是我從南中得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十日後,糜威在皇帝駕前被授予軍司馬之職。 吳使張溫也來了。 每件事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正如諸葛亮預計:張溫見到瞭如花似錦的成都,見到寶座上坐著個英俊少年:劉禪,他有著溫文爾雅的談吐和君王寬仁的威嚴;在白玉階下,靠左面第一個,站著國家的丞相,身著黑紅官服的諸葛亮,張溫本以為即便在朝里他也是羽扇綸巾的裝束,一看之下,才知這個位高權重的男子在皇帝面前仍保持著極度的謙恭,流傳在江東的、說諸葛亮蔑視皇權的謊言,就此不攻自破。張溫呈上孫權的禮單:夜明珠一百顆、大象五頭、珊瑚、翠玉各三箱後,也得到了蜀漢昂貴的回禮:駿馬兩百匹、蜀錦七百段。

走在午後的街市上,綢緞將張溫眼睛也看花了,當他詢問是否能買些絲錦回江東時——因為夷陵之戰,吳蜀貿易也受到影響,換上便裝的諸葛亮用羽扇指著兩旁錦緞笑道:“自然。亮還要多謝惠恕(張溫之字)。戰亂後,國家要迅速恢復國力,所仰賴的只有蜀錦。亮所擔心的,是它仍不足以負擔起朝廷所需啊。” “丞相多慮了。”張溫拱手笑道,“依在下看,不用多久,江東豪族全得愛上貴國絲綢,您若再提高一些稅率……” “儘管放心。”諸葛亮笑吟吟按著張溫的手,“只會降低對盟友的稅率,真到迫不得已時,會從曹魏那裡多要一些,哈哈!” “丞相沒有禁絕與魏國通商麼?”張溫吃了一驚。 “'陛下'沒有禁止,”諸葛亮更正了他的說法,“非但不禁,還很倡導這樣做,只要買入少些、賣出多些就好。”

“達人啊……”張溫嘆道。來蜀之前,他一直疑惑為什麼孫權只因十四年前見過諸葛亮一次,就對他念念不忘;而今,張溫欣然地想:這個羽扇綸巾的身影,也將留在我記憶裡。出使蜀漢,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能看到諸葛亮溫和的眉目,聽到他溫和的聲音,也算有幸。原來真有一種人,足以匯聚天下目光,他並且能從容地承擔起這些目光,不使人感到最輕微的失望。可惜無法停留得更長久……想到這,張溫不禁心生留戀。 留戀的情緒持續了十三天,第十四日清晨,諸葛亮在城外萬里橋為張溫餞行。春夏之交,暖洋洋的日光是情人溫存的手,撫摩著青山綠水,令它們顯出格外的神氣。水呈碧色,低頭就能看到條條銀魚繞著白石頭穿梭來回,忽然兩兩相撞,一搖尾巴,各自散了;山間花開正盛,像圈圈七彩腰帶,把峰巒點綴得一派熱鬧,遠望彷彿一群頭戴花冠的孩子趴在山上,張望今次的餞別。

酒香飄蕩,行人欲醉。 醉眼婆娑,應奏弦歌。 張溫才飲了三杯,就覺輕飄飄的。 “琴來!”他忽然說。人們眼望著張溫接過焦尾琴,抱在懷裡,上前幾步,朝諸葛亮一揖及地,笑道:“久聞丞相精通樂律,臨行之時,可否惠賜一曲?” 諸葛亮將手裡酒樽輕輕擱下。 “張惠恕!”張裔剛開口,就被王連緊緊拉住。 諸葛亮看看弦琴,忽然扑哧一笑,問:“子敕還沒來?” 蔣琬無奈地搖搖頭,催了三次,秦宓仍遲遲不到。 “再去催。”諸葛亮把手指放在弦上,徐徐一按,笑著說,“遲來一步,便聽不到亮的琴聲。” 話音方落,他已將中指一挑!一個清亮、高亢的宮聲飛起,似舞女一剎那拋出長袖。琴聲穿雲裂帛,將諸葛亮帶到很久之前。手指飛舞,穿越音塵,恍惚裡,他看到一個身披帥袍的男子正仗劍起舞,面對浩淼長江之水,面對上千燈火樓船。諸葛亮微微昂起臉,見莫邪劍在男子手中顫抖,柄上栓著純黑色的奔馬穗。劍花舞得水浪一樣頻密,舞出一幕幕往事:赤壁、荊州、周郎、龐統、先帝……唉,澆在面孔上的烈酒、掛在鬍鬚上的肉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琵琶聲拍打著江水,萬馬奔騰猶如閃電! 過去了的,回不來了。 就像周郎的舞,再也回不來。 諸葛亮忍不住難受,所以歌聲裡也流露出一些哀傷: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車駕駑馬,遊戲宛與洛……” 秦宓匆匆趕到時,琴歌已至尾聲。 “……洛中何鬱鬱,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諸葛亮猛然將琴一推! “丞相。”秦宓拱手施禮,見落寞的笑容正在丞相臉上消散開。 “子敕來啦?”諸葛亮招招手,並無半點責備,轉臉向張溫介紹說,“秦先生是益州學士。” “學士嗎?可學了些什麼?”張溫帶醉問。 秦宓傲然回答:“五尺小兒也懂就學,何況我呢?” “那溫倒要請教。” “請講。” “天有頭嗎?”張溫手指青天。 “有。”秦宓漫不經心地說。 “在哪裡?” “在西面。”秦宓應聲道,“《詩》雲,'乃眷西顧',以此推斷,頭在西面。” “天有耳朵嗎?”張溫又問。 “當然!”秦宓哈哈笑道,“《詩》雲:'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沒有耳朵,怎麼聽啊?” 諸葛亮莞爾一笑。 聽張溫、秦宓一來一往地接著說“天有眼睛麼”、“天有腳麼”之類飄渺虛空的話,他禁不得又想:回不來了。隆中時與朋友們喝著梨花酒,臧否人物、指點山川的歲月,就像江河一去,再不回頭。他再沒有秦宓般的雅興,再顧不上這些“天”啊、《詩》啊的問題。近在眼前的,是南中氾濫的烽火、北方強盛的敵國、是一捲捲密密麻麻的案牘,是權衡利弊、協調陰陽……諸葛亮揉揉額頭,一轉臉,卻見身邊蔣琬正往袖子上記下些什麼。 “公琰?” “哦……”蔣琬臉一紅,解釋說,“沒有文偉的好記性哪。” “怎麼?” “一個時辰後,丞相安排了見嚴太守;一個半時辰後,是趙將軍;我漏掉了一個人,得補上去……” 沒等蔣琬說完,諸葛亮搖搖手勸止了他。 “送別張溫再說吧”——他手指輕按琴弦,表達了這一層意思。 “天有姓嗎?”這時張溫幾乎瞪著秦宓問。 “有!”秦宓喝了一大口酒。 “姓什麼?” “劉!” “怎講?” “天子姓劉,天自然姓劉!哈哈哈哈……” 不知是羞慚、急躁或是酒氣熏染,張溫一張面孔紅得像熟透的蝦,秦宓仰面大笑時,諸葛亮站起身,他雙手捧琴繞過秦宓,繞過時小聲說:“別醉酒了,子敕。”接著,走到張溫面前,將琴還給他,溫言笑道:“唇舌遊戲,何足掛齒?惠恕能做使臣來蜀,子敕卻萬萬不能使吳,這正是各有所長。” “哦?既說宓做不了使臣,敢問今次赴吳答禮之人,是哪一個?”秦宓心裡不服,直接問。座上一時俱靜,人人都知秦宓性格高傲,不屈於人下,兼之博學多才、逸興橫飛;此時他當面發難,怕是要與使臣一爭高下。若在張溫眼前鬧起內訌,倒真有失國體。 “是我。”一個笑嘻嘻的聲音說。 秦宓循聲望去,一看就傻了:“是你?” “正是我。”費禕手裡捏著三顆滴溜溜轉的骰子,眨眨眼又說,“沒法子喲,我奉命使吳。歸來後,再教你怎麼把三顆骰子一扔……”他隨隨便便拋出骰子,隨隨便便一接,平展手掌遞到秦宓眼前,“喏,一扔就三個六!哈哈!” 手心里赫然真是三六一十八點! “怕了你,怕了你……咳!”秦宓清清嗓子,再不吭聲。 “他欠我賭債唄。”費禕朝大惑不解的董允做個鬼臉,健步上前,走到諸葛亮身邊,沒及施禮,已被穩穩地托住手肘,舉目一看,諸葛亮眉目嚴肅,俯瞰橋下流水說:“收斂些性子,文偉。” “是。” “令江東不再乾涉南中。” “是。” “此水而至江東,可有萬里之遙。”諸葛亮嘆道。 費禕微笑道:“是。” “是什麼?”諸葛亮問。 “萬里之行,始於足下。”費禕凝望遠處,慢慢說。他這副認真到英俊的樣子,被一個紅衣少女看入眼裡,看得她面飛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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