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23章 第八節

諸葛亮 罗周 5630 2018-03-13
一夜間,何祗真將三個月的公案都審完了。諸葛亮隨手抽出份宗卷詢問他時,這個看似迷迷糊糊的胖子回答起來,卻像流水一般毫無凝滯。非但將問題答得清清楚楚,還往往舉一反三,左右逢源。漸漸的,諸葛亮繃得緊緊的面目舒緩下來,眼裡也流露出喜色。王連悄悄打量丞相的每一點變化,用肩膀撞撞費禕,小聲道:“不會再追究了吧?” “還別說……胖倒胖得很可愛!”費禕答非所問。 一旁張裔瞪了瞪他二人,心道:哪有點朝廷官員的樣子? “何君肅,”七、八樁案子一問完,諸葛亮嘆了口氣,“你是在學龐士元呢,還是蔣公琰?既然有如此才華,為什麼三個月不理正事?莫非是千里馬自恃身價,不願在低微的官職上效力嗎?” “不、不是!”何祗搖著肥大的手掌。

“那……?” “半年前,我做了個夢。”何祗咂咂嘴。 他夢見一口井,井上沾著滑溜溜的青苔,探頭往井裡一看,只見汪汪水中,生長了顆青翠欲滴的桑樹,葉子正在翡翠般閃亮。 “醒來後,我想想就奇怪,想想又更奇怪,桑樹怎麼能生在井裡呢?怪、怪!所以我寫了封信問趙直。” 趙直!這個飄飄忽忽的名字,冷不丁撞入諸葛亮耳裡。 “他怎麼說?”王連問。 何祗沒答腔,摸出張紙遞給諸葛亮,那是趙直回信: “桑非井中物,不久就會移植,何君將要受到重用;然而,桑字由四個'十'加一個'八'構成,恐怕您也只能活到四十八歲。”(桑,古時書為'桒') “天下第一的占夢師都開了口,我何必杞人憂天?”何祗瞇起眼,“反正功名很快就會送上門,瞧,丞相您來了;我呢,活不到五十,趁著還有口氣,多喝幾杯酒,多摘幾朵花,多看幾個美人……”說著,這個胖到連小指上都能切下四兩肉的男子,竟學美人翹起蘭花指!王連看到,操起墨盒砸過去,口里道:“別噁心人!”何祗反應也快,順手接住墨盒,手腕一轉,換了個端盤子的姿勢,繼續說,“多吃幾個好菜,快快活活的,也就夠了……”

“一派胡言!”諸葛亮猛道。 這一聲,令王連、費禕、何祗三人都噤若寒蟬,只有張裔從唇邊泛起笑容。他喜歡看諸葛亮生氣,那令他更顯丞相之尊。 “只因一個夢,就將國計民生置之腦後嗎?”諸葛亮怒斥,“趙直的話,難道比《蜀科》更重?天道茫茫,凡人怎能預料?孤不信這個邪!” “您是您……”何祗嘀咕。 “好啦,不要命了?”王連拉拉老朋友,壓低聲音。 “丞相乃真君子,君子不畏天命,”費禕趕緊打起圓場,“至於君肅,一看就和禕一樣,是個'小人'來著。” “小人難養!”話雖如此,諸葛亮臉色卻是一緩,問,“趙直在哪?” 王連賠笑說:“成都牢裡。” 他這一說,諸葛亮記起來了,正是自己將趙直下的獄,原因是此人擅斷先帝駕崩之日。管理刑獄的官員接到案子,不知該怎麼處置才好,拖拖拉拉地將趙直一關就是一年多。

“也該會會他了。”諸葛亮沉吟道,“備車,回成都。” “是!那……何祗……怎麼辦?”王連小心地問。 “帶回去。” “要治罪的話,就在蜀郡行嗎?”何祗哭喪了臉,肚子圓滾滾、顫巍巍的,“卑職母親六十多歲了。”他求助地看向王連。 王連笑著踹了他一腳:“走運了呀你!” 他又躬身對諸葛亮說:“成都北郊的郫縣少了個縣令。” “不,著何祗為成都令。”諸葛亮不假思索道。 何祗傻了眼!相對他現在職位來說,做到郫縣令,就是升了一級半;成都是國家首府,督軍從事與成都令之間,隔著整整三級!就是說,丞相剛才一句話,已令他連升三級! “卑、卑職……不敢……” “試試吧。”諸葛亮微微一笑。 “那郫縣?”王連插口問。

“一併交給他。”諸葛亮看看目瞪口呆的何祗,道。 此後路上一個多月,何祗都疑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簡直懷疑車到成都,就會有人將他捆到廷尉府裡去問罪。第一條罪是不盡職,第二條罪是聽信妖言,或許……肥胖也是一條罪過!眼望著成都越來越近,望著城門被車輪甩在身後,望著車直直馳向一扇朱門,何祗兩隻手心全是汗。 “到了!”王連拍拍他。諸葛亮將羽扇指著對面說:“你先進去歇歇,要蔣琬將多日來的公文節略準備好我看。”順白羽望去,門楣懸著三個黑漆漆的隸書:丞相府。 因為打算見見趙直,諸葛亮沒有先回府。他知道,一旦走入那個堂堂皇皇的庭院,見到匆匆行走在迴廊裡的下屬、見到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等在柏樹邊的官吏,聽到“公舉……巨達!仲邈、季休……快些!跑幾步!”之類匆忙、親切的呼喚,再聽到蔣琬文文氣氣的聲音:“這些是從綿竹來的;這麼,要發到巴西去;至於這個,南江、汶山仍難施行。今日送來三十二份奏議,全在這裡……”那他——蜀漢丞相諸葛亮,就再走不脫了。不是政務在纏繞他,是他會一個猛子扎入成山成海的文卷裡。他甚至一連坐過十幾個時辰,從頭天早朝歸來坐到次日上朝!外面車馬備好了,諸葛亮撐著幾面一站,才發覺兩條腿幾乎直不起來。

“勞碌命!”他靠在車內微笑著想。 “文儀陪君嗣到廷尉走一趟,”諸葛亮又道,“將君嗣流落江東之事解釋一下;文偉跟我去獄裡看看。” “是。”三人齊聲回答。 諸葛亮很快見到了趙直,不過,比趙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他在獄中看到了個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一個身穿鮮紅短衣,火辣辣好似烈焰的女孩兒,她梳著眼下最流行的墮馬髻,又黑又密的發上紮了根非常長的玉簪子;腰上束著鑲八寶的軟綢帶,一雙齊膝的小山羊皮靴使她更顯得精幹、活潑。女孩捧著一頁紙,來回踱步、高聲念道: “我從前與崔州平交往,多此從他那裡聽說自己的過失;後來與徐元直交好,他也經常啟發、教誨我。入朝為官後,董幼宰給我提建議,每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胡偉度也時時指出我的闕失,勸我更改。雖然我天資有限,不能全部採納他們的意見,但心裡一直很感激這四個人,彼此相處得很愉快,這也正說明,我絕不會對直言者懷有成見……”

這赫然是諸葛亮《與群下教》的原件! “怎麼樣?好不好?”念罷,女孩亮著眼睛,問一旁囚衣的男子。 “好、好!”男子回答。他約摸三十出頭,黑髮隨隨便便挽在肩上,一腿曲起、一腿直伸地倚牆而坐,右手擱在膝上,左手捏了根卜草在畫沙盤。站在諸葛亮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他極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幹乾淨淨的指甲顯露出他是個整潔的人;他抬頭一笑,瓜子臉顯得有些刻薄,笑瞇瞇的丹鳳眼裡,藏了點諸葛亮看不透的東西。 “很漂亮呀……”忽然費禕嘆道。 “看上了?”諸葛亮聽聞他稱讚紅衣少女,笑著問。 “不不!”費禕咳了聲,愁眉苦臉道,“哪敢看上個女飛賊呢?” 此時,少女再度從懷裡摸出一份文卷,清清嗓子念道:

“將軍來敏對上官揚言:'新人有什麼功德,要剝奪我的榮譽來給他們?'來敏年老狂悖,屢出怨言,亂群之過,勝於孔融!……我本以為能以仁義來引導他,令他改掉惡習,現在既然做不到,只能上書撤掉他職,令閉門思過!” “《黜來敏教》?”費禕驚道,“府裡真遭了竊……” “哈哈,文偉不認識她?”諸葛亮問。 費禕搖搖頭。 “唉……”諸葛亮沒奈何地笑笑,走上前,走入少女視線。她看到他,猛地跳了起來,一跳裡,是說不出的親暱;可惜沒等諸葛亮將她的喜悅捉住,眼前的俏麗面孔立時涼下來,少女順手把教令往懷裡一塞,說:“爹回來了?” “剛回來。”諸葛亮笑著拉開獄門。 “我不走。”女孩兒身子一扭。

諸葛亮牽住她的手,低聲道:“我有正事。” “我的事就不正經了嗎?”她嘟起嘴,“總有個先來後到!” 就像他從來沒法與舜英生氣一樣,對這個女孩,諸葛亮也一籌莫展。所幸今次有個費文偉傻站在門外,諸葛亮招招手說:“進來幫個忙,我要與趙直單獨談談。”費禕“哦、哦”兩聲,心道:原來這“女飛賊”就是丞相唯一的骨肉,是諸葛亮含在口裡怕化了的寶貝女兒:果! 諸葛果今年十七歲。 “我不走!”果跺足道。 “丞相?”費禕揚揚眉。 諸葛亮笑道:“帶她回府,看著她把'贓物'放回去。” “是!”費禕咧嘴一笑,上前一把握住果的腰,二話沒話就將這個飛揚跋扈的“千金”往肩上一扛,像扛起了個麻袋!多驕橫的少女呢,扛到肩上後,竟那麼輕盈、柔軟,能令十個男子裡,有九個想入非非。果一面尖叫著“放我下來……混賬!該死的!”一面手忙腳亂地踢騰,費禕全不理會:至少丞相並沒有製止他,相反諸葛亮正笑吟吟地看著,滿意於終於找到了一物降一物的、果的剋星:反正不至受傷……真可惜舜英沒看到這一幕。

費禕“騰騰騰”大步將果扛走,直至女孩子的尖叫漸漸遠了,諸葛亮才笑了笑,在趙直對面坐好。 “終於見到了你。”趙直手撫沙盤,先一步開口。 沙盤裡畫了個人正往山上走。 “不要給果占夢。”諸葛亮嚴肅地說。 “這哪是富家小姐的夢?”趙直淡淡一笑,抓起卜草將盤里人一分為二。 “我要告訴你……”他前傾身體,輕輕地、幾乎向著諸葛亮耳語道,“是朱褒的夢喲!” 朱褒? !諸葛亮一震,似被從高處墜落的巨石砸到了,以至於面孔上也呈現出痛苦的表情。 “記得了?”趙直玩味地問。 諸葛亮點點頭。他記起了三個姓常的年輕人,生著一樣敦厚、誠實的面孔,他們是益州從事常房的兒子。看到諸葛亮,三人大老遠的就會停下腳步,拱手低頭說:“丞相……”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然而,他三人,卻在同一日被諸葛亮下令斬首!鬼頭斧掉落,三顆惘然、悲哀的頭顱也順之掉落,劊子手抓著頭髮將它們拎起來,問諸葛亮說:“丞相,要懸首示眾嗎?”諸葛亮搖頭道:“不,直接送入牂牁給太守朱褒,將常房四弟也遷到越嶲去。”

“殺錯了?”趙直譎笑著,小聲問。 “沒有。”諸葛亮飛快地回答。 趙直原以為他所以快速回答,是想要躲閃,可一看諸葛亮的眼睛,他怔了:從沒見過這麼堅定和明亮的眼睛,眼前人明知負擔著沉重的罪,卻從沒想要改正,他是……毫不遲疑的。 “誅殺常家三子,是為了安撫朱褒。”諸葛亮說。那一夜飛馬聲聲傳入成都,素宣裡瀰漫著血氣。局勢動盪,南中皆反。益州從事常房察覺朱褒心懷不軌,便審訊、處死了其親信。朱褒惱羞成怒,襲殺常房,上表反誣常房謀反,請求朝廷滅他滿門。儘管心知真相,考慮到國家新遭大喪,百事紛紜,分不出兵力來平定南方,諸葛亮選擇了放棄常家。 “我決定這樣做時,向朗堅決反對。他一貫識禮,第一次用責備的口氣對我說話,向朗說:'君子不會殺戮良善以討好惡人。'這話……很重啊。”他微笑著望住趙直,“你猜我怎樣回复他?” 趙直心裡一緊。 “我說:我要用常家三顆人頭,換國家一年太平。叛亂平定之日,我會親自祭奠常房一家。罪孽,無論多重,亮一力承擔。然後我就在三個名字上各畫了個圈……”諸葛亮伸出右手食指,輕飄飄地轉了轉,“我說:斬。” 這個“斬”字,聽入趙直耳裡,就像深黑的星辰,堅硬得磕疼了他。 趙直搓搓手,突然仰面大笑。 “一年太平?諸葛亮想得太美了,哈哈!”他指著沙盤說,“看到了嗎?這是朱褒昨夜的夢。” 諸葛亮一驚:“他在成都?” “是,他專程請來我占卜前途。一來,就做了個'上山'的夢。”趙直唇邊掠起了古怪的弧度,似乎在笑,“我仍未告訴他,這夢是個凶兆。” “兇?有多兇?” “大凶!”趙直拍手笑道,“兇到他一聽我解釋,便要扯起反旗。從你殺掉常家三子到現在,是……五個月,對嗎?你令他遲疑了五個月,而我將在一夜間使他下定決心。” 造反的決心。 因為我的口唇,說出的全是上天的安排。趙直矜持地想,矜持地凝視諸葛亮。從十年前起,他就在關注這個世稱“伏龍”的男人,原先懷著期待、讚歎的心,後來,心思慢慢變成了懷疑和爭鬥。 “每顆星都有自己的位置,沒人能夠改變。”趙直微笑道,“像你那樣,想用雙手來擺佈繁星,是多麼愚蠢!” 被如此直接地譏諷、挑釁和揶揄,諸葛亮卻沒生氣,將趙直當作另一個世界的人就好,他淡淡想,所要做的,只是拉他進入這個世界,並且……利用他。 “利用天意”——好可怕的念頭!可對諸葛亮來說,這就像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一樣自然而然。他整衣起身說:“我放你出去,安排你住在成都。你既是占夢者,那就照舊佔你的夢,不過,請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趙直欣然問。 “朱褒的夢,解得好些。我需要時間,”諸葛亮慢慢道,“欺騙他,就算欺騙也好,給足我一年。” 趙直扑哧笑了,沒說話。 “你太低估我,”占夢者想,“所以,多少得付出點代價。” 第二日,朱褒隨諸葛亮見到了趙直。 趙直已脫去囚衣,搬到一家平常小院裡住。看見諸葛亮他心裡一動,停下正在澆花的手,高聲招呼朱褒說:“朱大人,這邊來!”朱褒看看諸葛亮,見丞相正在微笑,便作了個揖,快步上前,走到趙直身邊。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夢的含義,以便在混亂的時局裡找到自己最好的歸宿。 “我夢見自己往山上走……”朱褒重複說。 諸葛亮背負雙手,施施然地跟上來。 “往山上走?不是步步高升麼?正合著朝廷之於朱太守的信任。”他笑著說,似是初次聽到這個夢,也初次見到趙直。 “趙先生以為呢?”他又問。 “兇。”趙直一字字道,“大凶。” 朱褒猛地一顫,雙手緊握,方才還喜笑顏開的眉目,一瞬間佈滿尷尬。就連諸葛亮,多少也有點不安。 “怎麼會兇?”諸葛亮給了他個補救的機會,“先生再算算?” “何須再算?”趙直仰面笑道,“三歲孩子也認識這個字。”他提起足尖,在地上畫了幾筆,先是個“山”字,再在“山”上加了個“人”,滿不在乎地說,“瞧!人臨山上,不是'兇'字嗎?再明顯不過啦。在高處,有人不滿朱大人你驕橫跋扈,大人再不為自己打算,滅頂之災很快就要臨門。” 每句話,都像鼓點重重敲在諸葛亮胸口!這分明……是在慫恿朱褒造逆,這個人,竟敢在蜀漢丞相面前,慫恿牂牁太守造逆!汗水一顆顆從朱褒臉上流下來,他膽戰心驚地看著諸葛亮,儘管看到的仍是丞相親切的微笑,卻令他更惶惑不安。趙直所謂“高處”的“不滿”,難道是……? “想從占夢者口裡聽到好話,比登天還難。”諸葛亮笑著問,“朱太守相信趙直所言?” “沒、沒,”朱褒抹一把汗,笑得比哭還難看,“只是,呃,一時興起罷了,嗯嗯,興起罷了!” “那才是國家之幸,也是太守之幸。”諸葛亮饒有深意地說,看了趙直一眼。 “怎麼?”趙直避過朱褒,用得勝的口吻道,“想要懲罰說實話的人嗎?” “不。”諸葛亮冷冷一笑,“等等再說。” “等什麼?” 這個問題,諸葛亮是在送走朱褒後才回答趙直的。 “等著看他會不會造反。” “哈哈!”趙直縱聲大笑,挽住諸葛亮手臂,“會的,一定會!” “或許到時候……”諸葛亮蹙蹙眉,將手從趙直手裡脫出,低聲說,“我將把你送上刑台。我倒很想知道,占夢者怕不怕死?” “不怕。” “為什麼?” “你若殺我,你就輸了。” 趙直笑瞇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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