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22章 第七節

諸葛亮 罗周 5730 2018-03-13
“昔日項羽,不靠仁德起家,雖然處在中原,秉承了帝王運勢,卻終於覆亡,為後世戒。曹賊今日又蹈覆轍,即使僥倖身免被戮,子孫卻逃不掉項羽的下場。那些寫書勸降我的人,也都一把年紀了,行事順從賊子之意,就像當年陳崇、孫竦稱讚王莽篡漢一樣,討好盜賊,終不免被盜賊逼迫而死!” “光武帝創業時,率領幾千人就在昆陽郊外一舉擊潰敵軍四十萬。足見以正道伐淫邪,勝敗不在人數。曹操詭詐,糾集十萬人來戰先帝,只落得狼狽逃竄,不但辱沒了精銳之師,還丟了漢中,此時他才知道,國家是不能隨便竊取的,沒及他退軍回到家,就已染病身亡。” “曹丕驕奢淫逸,篡奪帝位。即便你們幾個像張儀、蘇秦那麼善於詭辯,說得天花亂墜,也不可能詆毀堯、舜!《軍誡》上說:'有一萬個不怕死的人,就能橫行天下。'從前黃帝率兵數万,便能征服四方、平定天下,何況今日我朝有幾十萬之眾,以道義征伐罪人,哪裡能被阻攔?!”

好一篇教令,就貼在巢縣衙門的土牆邊。人們紛紛聚攏來,少數識字的看看落款,竟是“漢丞相諸葛亮”。 “蜀漢的東西,怎麼貼到我們這了?”私塾先生搖頭不解,隨手丟給旁邊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三個錢。 巢縣是東吳屬地。 諸葛亮修書《正議》以回答曹魏後,令出使江東的鄧芝也帶了份給孫權看。孫權看了,連聲叫好,下令將文章四處張貼,以勵民眾。 “十多年前,孤答應了孔明聯盟,那次我們在赤壁大破曹軍!真夠慷慨……”孫權唏噓道,“今日孤再答應孔明一次,等著看他以正道伐有罪。哈哈!伯苗,”他拉著鄧芝手,“帶兩頭大象回去吧!一頭給貴國陛下,一頭給孔明,嘿嘿!”一想到諸葛亮看見貼著吳王贈品標識的龐然大物的樣子,孫權就忍不住要笑。

“象?”鄧芝怔了怔,“這……” “孤幫你裝船!”孫權立即說。 “諸葛丞相更盼望能見到一個人。”鄧芝順勢說,“叫張裔的。” “張什麼?” “裔,後裔之裔。”鄧芝將手指凌空比畫。 “孤從未聽過此人,好好!”孫權揮揮手,“既然孔明要,就幫著找找!在各地招貼榜文,找到那個張裔的,就……賞錢十萬。” 十萬錢! 豐厚的賞賜令張裔成了口耳相傳的“名人”,巢縣雖小,議論不少。私塾先生眼巴巴望著《正議》邊上的“懸賞令”,嘆息著沒福氣找到“搖錢樹”。 “能逮著張裔,就是逮著十畝地、好幾處宅子哇!”他一轉頭,看到那個黑乎乎的乞丐正捏著三個錢,傻看著牆上文字。 “裝模作樣!你識字嗎?一個要飯的。”私塾先生笑道。

突然,他看到要飯的從眼睛裡流出淚水來,嘩嘩一洗,洗出了他面孔上玉一樣白的皮膚。 “丞相、丞相……沒想到還有這一日。”乞丐小聲哭著、笑著,聲音就像上等絲綢般光潔。接著他做了個令私塾先生想不到的舉動,他向他行了讀書人的禮節,欠身說:“受君三錢,日後用三千錢來報答。” “賣了你也不值一百!”儘管這樣想,私塾先生竟沒有說出口。不可置信地……覺得他真能做到!他望著乞丐整了整滿身是孔的破衣,直起一向佝僂的背,快步走遠。天啊!他猛然發現,乞丐的背影居然非常俊拔!倘若換一身衣裳,難說不是個美男子哇。 這個乞丐正是美男子。 豐姿特秀、眉目如畫,因為他就是張裔。 他甚至沒來得及洗個澡,就直奔武昌而去。雖則與使臣鄧芝只有幾面之緣,但張裔相信他能認出自己!既然是丞相選中的人……張裔用了三日時間,趕到武昌驛,險些被看門人推得摔倒。

“破破爛爛的!”看門人用眼角瞥著他說。 “我知道張裔下落。” “你……”看門人瞧不起地笑道,“騙錢的吧?” “我知道張……” 沒等他說完,就被一腳踹在腰上! “滾遠些!”侍衛吼道。 張裔忍痛舉目,一個穿著蜀臣服飾的中年人正上階來!鄧芝嗎?一定是他!再不抓住,就抓不住了!張裔顧不上風度:他本想在同僚面前維護些尊嚴,此時只好跌跌撞撞地奔上,掙扎在侍衛們手臂間狂呼: “伯苗!伯苗——鄧伯苗!” 鄧芝從沒被人用這麼淒厲的聲音呼喚過,一聽之下,心肺顫栗。 “你是……?”他走近問,吩咐侍衛鬆手。 張裔用兩隻手撩開垂落雙頰的黑髮,望著鄧芝。 “請,認出我。”他在心裡說。

鄧芝看著眼前憔悴、蒼白的面容,看著點綴在這面容之上、黑星星般的眼睛,看著眼睛裡那一種渴盼、疼痛,大吃一驚! “君嗣?”他一把抓住張裔雙手,“難道是君嗣嗎?!” 張裔開心地笑了。 “啊……”他點點頭,身子一軟,再沒了知覺。 直到一聲聲“君嗣、君嗣……”低沉的呼喚,令他悠悠甦醒。儘管醒了,卻不願睜開眼,因為正在做個好夢呢。夢到諸葛亮把翠綠的官衣遞入他手,笑著說:“望君嗣與亮共建功業,以報陛下深恩。”類似的夢做了很多次,每次都以為是真的,醒了,卻看到孤零零一個人蜷縮在街道一角,羽扇綸巾連影子也不見,只有“滴答、滴答”的水聲,抬頭望望,是高處正落下髒水,直落到嘴唇上面。 “這次醒來就好了。”張裔懵懵懂懂地想,感到自己正被熱水包裹著,就像在母腹裡一般安定、溫暖。

“君嗣。” 鄧芝又喊了聲。 張裔手一動,水聲徹底驚醒了他。 一看,原來自己正泡在浮著乾花的水中,不遠處龍涎香裊裊升騰。 “怎麼會這樣……”鄧芝嘆道。 張裔翻了個身趴在沐桶裡,低聲回答:“還好。” 自從被雍闓手下塞入馬車、運至江東,張裔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孫權忙著與劉備作戰,壓根沒召見雍闓的人,那些人在武昌呆了十天,眼看張裔染上重病,索性將他一丟,揚長而去。很脆弱的人,原來也能很堅強。張裔沒有死,他隱匿姓名,四處流亡,本想謀個差使糊口,考慮到一旦洩露身份,就要被重新捆綁到孫權面前,便只好乞討為生。 “三年了……”張裔哽聲問,“丞相好麼?” 鄧芝頷首笑道:“好。新開了丞相府,正等著君嗣。”

“所以苟活在世,就是盼著有今天。”張裔急切地問,“幾時走?我再不能多停留了!” “至少要謝過吳王。”鄧芝提醒。 “一定要見嗎?我擔心……” 漂泊太久了,只望眨眨眼就到了成都,像個無助的孩子只盼望能早一刻見到親人。然而禮節不能輕忽,張裔在見到諸葛亮之前,先見到了孫權。吳王將一雙深綠的眸子盯住他看,看得他渾身不自在。張裔攢著衣帶,身軀輕輕顫抖。以至孫權第三次說:“坐吧,就坐在左席。”他才聽清了,蹭著坐下。 “好漂亮的人!”孫權喝了口酒,嘆道,“孤不該答應孔明的。” 他後悔了。 這個男子,就算擺在朝廷裡看看,也是一道風景。 “玉人啊,”孫權笑嘻嘻看著張裔,“既然孔明指名要你,你回去之後,必然得到重用,到時你將怎樣報答我?”

張裔施禮說:“我以負罪之身回朝,將被有司依法處置。”——張裔在任被叛黨俘虜,理當追究過失。 “倘若有幸不死,”他想想道,“三十八歲之前,我活父母給的命;三十八歲以後,張裔之生存,便是大王賜予的。”意思是三十八歲後,他將全力回報孫權,聽憑驅使。 “好好!”孫權放聲大笑,“我等著你啦!” 這場歡宴,孫權照舊大醉酩酊,連張裔、鄧芝幾時離開都不知道。張裔聞著廳裡瀰漫的香氣,看看孫權鬍鬚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酒水,又打了個寒戰。他跟著鄧芝一走出門就說:“伯苗,我要先行一步。” “到哪裡去?”鄧芝不解地問。 “入川。”張裔直接說,“伯苗身負重任,輕易走不了;我只是個罪人,離開是很簡單的。” “何必那麼急?”鄧芝挽留道,“一同走不好嗎?”

“我怕吳王不放我,”張裔回答,“只有入了蜀境才放心。” “哪里至於……”鄧芝雖覺張裔小題大做,仍未強留。沒准他還有別的任務,是丞相直接授予的呢?萬一遷延誤事,自己可吃罪不起。 是夜,鄧芝備好一葉扁舟,送走了張裔。小船在江水里跌宕起伏,載著多年的辛酸。張裔花錢雇了好幾個船夫,命令晝夜不停,直奔蜀中!吃多了苦的人,一面戰戰兢兢,一面又野獸般,能直覺地避開將要到來的危險。張裔正是如此。出發後四日,他收到鄧芝飛鴿傳信,說孫權果然派潘璋追來了。 “君嗣行跡,我已告知丞相。”鄧芝在信末尾處這樣寫道。張裔將信箋塞入懷裡,跺足催促: “再快一些吧!” “夠快了喲……老爺。”船夫沒奈何說,“是逆流哇!”

過了巫峽,就是白帝。 隱約能見到巫峽影子時,張裔看看身後安靜的江水,輕輕舒了口氣。 “追不上了……”張裔想。突然他感到船停了,脫口問:“怎麼?”抬頭一看,再不必船夫答腔:不遠處,排開一字樓船,全是東吳軍用,為首一艘上掛錦帆,繡著個蔚藍的“陸”字。張裔捏住船桿,捏到指節“格格”地響。 “老爺,您沒吃官司吧?”船夫發慌了。 “往前。”張裔說。 “老爺……?” “往前去!”張裔一把奪過槳,剛劃了一下,就被船夫們手忙腳亂地抱住。 這時樓船徐徐靠近,停在小舟邊;沒有一個人下船,張裔驚訝地看見船舷上站著個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饒有興味地俯望著自己。 “是張裔張君嗣麼?”男子問。 “不錯!”張裔豁出去了。 “名不虛傳。”男子笑道,“君嗣請吧,孔明正在東川視察,十日內必可相見。見到他後,請代為致意。”他一揚手,樓船讓出了水路。 船夫們遲疑著不敢上前。 “請。”男子又說。 張裔推開船夫,奮力將小舟劃過船隊,這才高聲問:“江陵侯嗎?” “正是,在下江東陸遜。” 回答聲順風而來,飄散在亮澄澄的陽光下。 等潘璋趕上時,張裔已入永安界數十里。潘璋仗著膽大,竟也追入永安。 “能將張裔抓回去,大王定有重賞。”他是這樣想的,不過,當他看到張裔踉蹌著奔到某個人身旁、膝蓋一軟幾乎跌倒時,他才想:自己太冒失了。冷汗順著脊梁流下來。 “不要給孔明知道,千萬別令他笑話孤言而無信!”孫權叮囑過,但現在……潘璋看看幾十步遠處,那個羽扇綸巾、一身丞相服飾的男子,看到他腰上掛著金魚佩,甚至他笑吟吟的眉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潘璋想:完了、完了。 王連、費禕一左一右站在諸葛亮身邊,笑容可掬。 “辛苦了。”諸葛亮拉起張裔,笑著對潘璋說,“有勞吳王遠送。” “不辛苦……”潘璋尷尬地拱手。 “請轉告吳王,下次亮將派此人出使江東,想必他更合吳王脾氣。”諸葛亮朝左面一看,費禕上前兩步,嬉皮笑臉地一禮:“黃門侍郎費文偉,沒有張裔漂亮,戲謔之才卻勝過他。” “是、是!” “要亮派人送足下歸去嗎?” “不,不用……” 潘璋轉身時,聽到身後一陣大笑。他悄悄回頭看,見諸葛亮正微笑著蹙起眉,用手背拍了費禕、王連一人一下。 “哪那麼好笑?”諸葛亮笑道。 費禕捧著肚子說:“遵命……不笑了。” “但真的很好笑……哈哈!”王連揉著腮幫子,推推費禕又道,“好啦,哈哈……文偉你嚇著玉人了!” 確實,張裔看到這兩個孩子般沒頭沒腦、跟在諸葛亮身邊的男子,沒能立即適應過來。他將目光落到諸葛亮身上,出於禮貌,沒有直接看丞相的臉,而是凝望著那一塵不染的衣衫、鞋襪,心道:回來了,真回來了。 “王連,字文儀,丞相府長史。”諸葛亮介紹說。 長史?張裔一驚,那是與丞相最親近的官職。 “久仰!”張裔客套道。 “不敢當!”王連笑問,“聽說君嗣把三十八歲以後許給了孫權?” “哦。” “為什麼是三十八?”費禕很好奇。 “趙直說我活不過那一年。”張裔很簡潔地說。 “不……”費禕剛開口,諸葛亮便攔住他道: “好啦!走,安排一下去蜀郡。” “丞相正在考較官員,聽說君嗣歸來,便改換行程,先來白帝看看李(嚴)大人;而今接到你了,”王連正解釋,轉念一想,問,“丞相,要安排車馬送君嗣回都麼?” 諸葛亮看看張裔,笑問:“有力氣陪到蜀郡嗎?” “有的。”張裔馬上說。 “那就一起去看看吧。”諸葛亮說。 此番前往蜀郡,有很明確的目的。傳言那兒的督軍從事何祗為人輕率、放縱,好色、貪吃、更重要的,是玩忽職守,名義上管著刑事,卻從不抓賊、不拿盜,即使是關在獄裡的盜賊,他也懶得審。對一般的毛病,諸葛亮能寬容的都寬容了,可一旦“玩忽職守”,他就絕不會放過。 “國家那麼大,朝廷看在百姓們眼裡,就是一個個地方官員。地方官殘酷,百姓就會說國君殘酷;地方官貪婪,百姓就會說國君貪婪。”諸葛亮頒布教令說,“所以,發現不良官吏,無論是否出生名門,都要立即免職,以儆效尤。” “小何要慘嘍!”一路上,王連幸災樂禍的。 “明春錦稅翻不了倍,我保證你比他更慘。”費禕一手摩挲著骰子,一手文不加點地處理文卷,口裡問,“沒錯吧,丞相?” 諸葛亮看看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的王連,淡淡笑道:“沒錯。” ——費禕、王連是對“活寶”,這正是諸葛亮帶二人出來的緣故。既能令旅途有滋有味,也不至留他倆在成都“作姦犯科”。比起王連,顯然蔣琬更適合留守,宮廷裡,董允也能很好地勸導君王向善。 只苦了張裔。他整日被唧唧喳喳的笑聲包圍,被嘻嘻哈哈的調侃環繞,想安靜一刻也難。他想不到為什麼王、費竟敢如此!面對丞相,難道不失禮嗎?也想不到諸葛亮怎能不生氣?非但不生氣,王連偶然悶悶地說弄不夠錢時,諸葛亮還會很鼓勵地說:“文儀講個笑話來聽?”這一句,就能將王連一臉的烏雲都吹散,使他又興高采烈地陷入了以“從前……”開頭的、低俗的故事中。 “再不到蜀郡就要瘋了。”張裔想。 好在蜀郡到了。 是日落後到的,一行人沒有直接去官衙,在館驛裡住了一夜。 “館驛太破了,該修一修,撥點錢。”第二天,諸葛亮一起身就說。 王連揉著惺忪睡眼,“哦”了聲。 “何祗在哪裡?”諸葛亮邊穿衣邊問。 費禕順口說:“是我就在賭坊。” “或許還沒睡醒吧?”張裔瞥了眼王連,說。 王連擺擺手:“不,在獄裡批案……”說到這,他猛將手掩著口,眼珠“骨碌碌”轉了兩下,“這……我猜……” “我知道你將我來的消息趁夜告訴何祗了。”諸葛亮瞪了王連一眼,“好,我就給他一夜。怎樣?他上任三個月,三個月的事,一夜能批完了?”聽到諸葛亮用的是“我”字,王連鬆了口氣,假若要辦自己的罪,他至少會稱“孤”。是以,王連一聲不吭地領受斥責,被問到時,就小聲回答一句: “不曉得。” “帶路!”諸葛亮嚴厲地說。 王連將諸葛亮、費禕、張裔帶入了潮濕漏水的蜀郡獄,大白天這裡光線卻很暗。 “修繕監獄也是督軍從事的職責。”諸葛亮撥開王連遞過來攙扶他的手。 “是、是,會撥錢來。”王連忙說。一旁,費禕捂著嘴笑了。他一笑,諸葛亮目光就追上了:“真那麼好笑?”“不好笑。”費禕繃住唇角,瞪大眼睛說。 四個人深深淺淺地走了一炷香工夫,才看到幾尺開外擺了張矮几,几上鐵燭台生著斑斑鏽跡,被一層層蠟油覆蓋。一支白燭燒得只剩拇指長,旁邊疊了半人高的宗卷。有個胖子正趴在几上睡覺,乍一看,就像一座小山,呼嚕連天,龐大的肚子擠在案下,隨著他一呼一吸,幾面被頂得顫巍巍的,燭台也在“咯咯吱吱”地搖晃。 “這就是……?”張裔皺起眉。 “是呀,是何君肅。”王連苦笑道,“人胖、人胖……”一邊上前推他。 諸葛亮看了看費禕,費禕一把拉開王連,衝“小山”大叫道: “何君肅,完事啦?” “完了!”“小山”回答一聲,竟又重重地“呼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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