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19章 第四節

諸葛亮 罗周 5698 2018-03-13
第二年,即章武三年正月,諸葛亮從成都趕往白帝城,因為他聽說皇帝病重了。按劉備之說,他還能支撐一陣子,丞相不必放下政務,專程前來問安;然而,假若身體真的還好,又怎會長留白帝,不回都城? “面羞啊……”劉備臥在龍榻上,苦笑著想,手裡捏了封陸遜的回信。前不久,他得到曹丕大舉攻吳的消息,便修書揶揄陸遜說:“現今曹賊已臨長江、漢水,朕想再次興兵東征,將軍以為如何?”不料陸遜一點面子不給,直接回話:“您剛遭受慘敗,傷口還未痊癒;好好修整軍力才是上策,還顧不上重燃戰火吧?若您不自量力,執意重蹈覆轍,恐怕連逃命也難。”真是個……驕傲的後生!劉備將臉孔埋在枕裡,又一陣劇咳,一面咳,一面將手掌撫著胸。孔明,要幾時才能到呢?儘管口上說不須他趕來,心裡卻暗暗盼望見到他;彷彿早一刻看到那個羽扇綸巾的身影,懸在胸口的大石就能早一刻落下。確實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再多遷延,就將沒機會了。

“丞相到哪了?”一日里,劉備第三次問。 內侍第三次回答:“臨江。” “臨江……哦,是了,臨江……很快就要到了吧?” “過夔關就到了。” “哦、哦。” 劉備吞口唾沫,放心睡了。 臨江舟中,諸葛亮卻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關羽、黃忠、張飛、馬超,五虎將裡死了四個,而今只剩趙雲。龐統、法正、許靖、劉巴,也一一亡故。去年十一月,漢嘉太守黃元叛亂,朝廷分不出兵力征討,只得暫且忍耐;江東又秘密聯絡益州郡,雍闓蠢蠢欲動,造逆是一定的了……若說這亂紛紛的局面仍不足以使諸葛亮動容的話,有件事,卻令他一想就疼痛,疼痛之餘,甚至夾雜著恐懼:死亡,難道……真在白帝城上空盤旋嗎? “船再快一些!”這些話,往往由諸葛亮親自吩咐艄手,即便在黑沉沉的夜裡,他也常走出船艙,坐在冰冷的船舷上,望著遠處發呆,奢望能早些見到白帝消瘦、高峭的輪廓,見到一處孤零零的宮殿,飛簷上懸著金鈴。

風吹飛簷上懸著的金鈴,清脆的“丁零”聲驚醒了劉備,他霍然坐起,問:“是丞相到了嗎?” 睡得迷迷糊糊的內侍說:“啊,臨江。” “臨江?” “胡說!”突然有人高聲道。 劉備一怔,循聲望去,見床前有張嚴肅、傲然的面孔,一看之下,竟令他脫口而出:“季常?”剎那間,劉備分不清是夢里或醒著。近來他常看見命歸黃泉的人們,看見張飛、關羽跪在桃園,面前是三支香,緋紅的桃花像胭脂雨星星點點、四處飄零。真真假假,劉備無力分辨,只覺……老了、累了,成日里想睡,所以睜開眼睛,全是為了想等到那個手握白羽的人。 “陛下,臣是……”床前人低聲說。 “知道了。”劉備揮手製止他,“是幼常。” 幼常是馬謖之字,馬謖今年三十四歲,乃是馬良胞弟。

“陛下,丞相已過夔關。”馬謖說,雙手捧著新到的急報。 “哦?”劉備精神一振,幾乎翻身下床,“白帝最高處,能瞧見夔關嗎?” 內侍猜到皇帝心血來潮的衝動,忙說:“瞧不到喲,陛下。” 馬謖瞪了內侍一眼,回答:“白晝時能看到,只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若想望見丞相行船,得再過三四日。” 劉備咳了聲。一瞬間,他真想登高去望望諸葛亮,但那隻是一瞬的痴念;就像流星,倏忽劃落,哪要這個口快的男子說出它來呢?劉備不願旁人直接察覺他焦灼的心,他維持著至高無上的皇帝尊嚴,不想令人了解皇帝的孤獨。 “孔明……”劉備默默念道,再次睡倒。 “臣請登高觀望丞相船隻,以寬陛下之心。”馬謖又說。 “好吧。”劉備淡淡說,翻了個身。

馬謖看著皇帝包裹在被裡的背影,怔了怔,垂手退出。比之馬良,馬謖更加機敏、善辯;可無論劉備、諸葛亮,顯然都更器重和喜愛馬良,察覺到這一點令馬謖非常沮喪。 “只有見不到季常時,人們才會將目光落到幼常身上啊。”馬謖也曾這樣想過,一想,便覺深重的罪惡。見不到哥哥?那是什麼意思呢?現在馬良死了。馬謖一面悲傷,一面巴望著生命裡會有些新變化。他就著夜色,登上山城至高的懸崖,坐在涼絲絲的青石上,望不到夜裡最微小的光芒。 第三天凌晨,諸葛亮抵達白帝城。 馬謖第一個去迎接,他在諸葛亮眼裡見到了哀傷的懷念,他望著他,卻像在看另一個人。馬謖將頭低了低,說:“陛下在永安宮裡,丞相請。”說著他讓出了路,但諸葛亮沒有動,只說:“太早了,我三個時辰後再覲見吧。幼常……”“啊?”馬謖心裡一緊。 “節哀,”諸葛亮說,“季常之死,令人肝膽欲裂;襄陽馬家的聲望,要靠幼常來維持。”每個字,都像鼓點敲在馬謖心內,令他又緊張、又興奮。眼望著諸葛亮走入館驛,馬謖沒有跟進去,他壓住胸口,小聲說:來了!機會、光彩、榮譽……注定接踵而來!一個屬於幼常的年歲,就此來了。

館舍裡諸葛亮睡了一覺,雖只兩個時辰,已足夠令他掃淨倦色。此來問安,他只帶了半箱先秦典籍,《申子》、《韓非子》、《管子》之類。書籍保存太久,多處遭受蟲蠹,劉禪常藉口“看不清”,將它們閒置一旁,轉去讀他更喜歡的、《楚辭》。 “太子是一國儲君,該多了解治國之道。”諸葛亮曾藉董允之口,將這意思傳達給劉禪,並說他會親自為太子謄抄一套法家經書。實際上,這件事他一出成都就做起來了,目下已抄了近三萬字。望望外面濕漉漉的黎明,諸葛亮推開窗,從囊裡取出《韓非子》,研好墨,漉濕狼毫,比著竹簡謄下去。 輪到《五蠹》了。 “賞賜該豐厚,使人民從中獲利;懲罰該嚴峻,使群下心生畏懼;法律該穩定,使百姓眾所周知……”捏筆久了,拇指第一個關節隱隱生疼,諸葛亮將筆管挪到手心握住,看著一行行刻入竹帛的文字,暗暗讚道:“多了不起的人,韓非!身在弱小的韓國,竟能穿越糜爛的酒香,看到治國最深刻也最嚴酷的一面。雖然免不得入秦身死,卻將一整套治政之道呈現在秦皇眼前,也留給後人。假若一定要在孔丘與韓非之間做個抉擇,我將跟從韓非……”思忖間,忽聽有人敲了敲窗;舉目一看,是早幾個月到白帝的李嚴,新任尚書令一職。

“正方兄!”諸葛亮與李嚴交往頗多,一貫以字相稱。 李嚴沒有入內,側立窗口說:“孔明來了?” “剛到不久。”諸葛亮笑答。 “怎麼沒去見駕呢?”李嚴問。 諸葛亮放下筆說:“不急在一時。陛下近來怎樣?” “不大好啊。”李嚴毫不諱言。 沒及諸葛亮再開口,李嚴又問:“孔明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諸葛亮怔了。 “孔明之才,比得上曹操。”李嚴說,話裡含著三分玩笑。 諸葛亮面色一肅,起身整整衣襟,推門而出。 “莫將亮與曹操做比。”他呼吸了口晨風,揉揉臉說,“是時候去永安宮了,方正兄要同往嗎?” 李嚴擺擺手:“不了。”眼裡藏著戲謔、窺視的笑意。 這笑意一直在諸葛亮眼前晃,直至走入帷幄重重的深宮,仍然揮之不去。李嚴在試探什麼?難道懷疑他——諸葛亮,要做第二個曹操?他忽然又想到了造反的黃元。黃元舉事,是擔心皇帝就此一病不起,自己素與丞相不睦,怕日後諸葛亮掌權,他將無容身之地。 “亮是個要令人戰戰兢兢來揣測的人嗎?”一念及此,使諸葛亮不禁心煩。他在內侍的引領下走至禦榻,非常恭敬地跪下了。膝蓋剛一碰地,就听到個熟悉的聲音:

“不必這樣,丞相……孔明啊。” 這聲“孔明”,讓人心頭一熱! 受賜坐到榻邊,諸葛亮看到了劉備。一年多不見,倒像有十幾年從二人眼前滑過,不著一絲痕跡。真想不到,眼前面色蠟黃、身形羸弱的老人,便是當日統率千軍、躊躇滿志的皇帝! “六十三了,”劉備註意到諸葛亮的眼神,無奈地笑笑,捧著蒼蒼白髮說,“人不能不服老!可恨朕征戰一生,竟栽在江東陸遜那小子手上……命數哇!李意其,孔明還記得嗎?” “記得。” “他真是個活神仙,一早就猜到朕活不久。” “陛下!陛下自有天佑。”諸葛亮低聲說。 劉備安慰地拍拍諸葛亮的手,笑道:“天佑?那該保佑國家……庇佑太子吧,哈哈。”劉備緊盯著諸葛亮說,“丞相能令上天垂青國家,對嗎?朕相信你。唉,可惜朕將好端端一份基業,又傷害了不少。”

“也要怪亮……” “怎麼?” “怪亮不是孝直。若孝直在,必能勸止陛下親征。即便親征,也不至落敗。” 劉備呆了呆,猛然大笑起來。 “罷了!”他一邊笑一邊說,“丞相心情不好嗎?” 諸葛亮遲疑了一下,直接說:“不,只是在疑惑亮究竟是個什麼人。”他聲音更加低沉,“一年前,雍闓闖入益州府,捆了張君嗣,將他送往江東,至今生死未卜。陛下曾告誡不要讓玉人去對付夷人,是亮一意孤行。黃元反叛,多少與亮……也有些瓜葛。”諸葛亮懇切地望著劉備,少見地、沉痛地說,“很多錯誤,本可避免,亮沒做到未雨綢繆,乃至反助其成。縱然如此,陛下仍相信亮嗎?” “是啊。”劉備笑吟吟的。 “為什麼?”諸葛亮固執地問。

多少年,他循著智慧、仁德、冷峻之路走了來,走入成都,佩上丞相的印綬,驕傲令他很少反思自身,令他沉醉在白羽的揮舞裡、在發號施令的威嚴中。而今,猛一低頭,諸葛亮發現雙足立在荊棘裡!往日不覺刺疼,是因為有皇帝在!一旦……皇帝沒了呢?一旦少了那個樂呵呵、寬仁隨和的君王,要他怎生支撐?一個新生的、遭受了重創的王國,撐得起來嗎? 諸葛亮忐忑不安。 忐忑是由內而外的,要了解外界,首先得了解自己。 “黃元算什麼喲!”劉備說。 “黃元不足慮,然則……” “別因為一點小事就懷疑。”劉備截住諸葛亮的話,“孔明想知道你之為人嗎?朕倒記得三件事,正好回答你。” 頭一件事發生在荊州。雨夜,劉備接待了一位來自遠方的賓客,他談吐敏捷、心懷社稷,真是不世出的英才!兩人談到興起、越坐越近,諸葛亮從門外進來了。 “主公!”他微笑著朝劉備作了個揖,就近坐下。賓客見到諸葛亮,起身說要如廁,暫且告辭。 “孔明,我得到了個奇士!”劉備喜道。 “哦?”諸葛亮淡淡一笑,“在哪裡?”“就是剛出去的那人。”劉備回答。諸葛亮擦著羽扇上的水痕,徐徐嘆道:“我看此人面色游移、神情驚懼,說話時低著頭,像是怕人見到他撒謊的眼睛。奸詐之形流露在外,內裡包藏禍心,一定是曹操派來的刺客。”刺客?劉備將信將疑,命人去廁所找,僕從很快回來說:“客人翻牆逃走了!”

“謹慎、敏銳……沒人比得上你。”劉備說。 第二件事則在筆墨間。關羽仍活著時,聽說劉備招攬到有“神威天將軍”之稱的馬超,生出斗勇好勝之心。他修書給諸葛亮,問誰能與馬超媲美。諸葛亮把信拿給劉備,將他驚了一跳。 “以雲長的性子,怕是想入蜀與孟起一決雌雄。”劉備說。 “不會的。”諸葛亮笑著,寫好回信:“馬孟起文武雙全,膽略過人,乃一世之傑,當與益德並駕齊驅;卻比不上美髯公您英才絕倫、傲視群雄。”劉備邊看信,邊“扑哧”地笑出來:“哈哈,孔明真是……有這句話就夠了,哈哈!”關羽收到信後,得意地將它遍示在座,說:“軍師可謂了解關某。” “洞察、協調……你亦無人能及。”劉備又說。 “第三件事呢?”諸葛亮輕輕鬆了口氣。 “第三件?” “是啊,”諸葛亮笑道,“陛下說想到了三件事。” “哦,”劉備換了更舒服的姿勢臥著,低聲說,“是……殺劉封。” 劉封!劉備說到這個名字,令諸葛亮手足冰冷!文臣武將日漸凋殘,劉封之死,就像沉入海底的一顆沙,就快被忘懷了!沒料想,病榻上的皇帝竟再度提及此事! 劉封十五歲被劉備收為養子,以“公子”身份生存了十四年後,他收到一封“父親”手書,責令他自殺。 “我何罪之有!?”劉封瞪著信使手裡盛有鴆毒的小紅瓶,拔劍而起。信使李福乾巴巴地說:“關將軍遭荊州之難,公子拒不救助,此罪一;孟達與公子不合,公子奪其鼓吹,使之恚懼降曹,此罪二。”“罪不至死,哈哈!”劉封大笑,正欲奪門而逃,卻見門外至少有五十名禁軍,將庭院團團包圍! “哪有父親殺兒子的道理!”劉封怒道,一劍直指李福。李福眼睛一眨不眨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公子殺了我,不過白白多出一條罪名。”“父親……父親哇!”劉封大哭,一劍砍裂紅瓶,“身為將軍,必要死在劍下!”他右臂一轉,鋒刃沒入脖子,嫣紅的血水噴湧而出,飛了三尺多高! “封兒還說了什麼?”李福回來後,劉備問他。 李福回答:“孟達曾勸公子一道歸魏,以免殺身之禍;公子臨死前說,很後悔沒聽從他的話。” “哦……”劉備口一張,眼淚流下來,流個不停。 永安宮裡劉備眼圈又濕了,他第一次在諸葛亮跟前因為劉封而傷感。 諸葛亮戰戰兢兢的,背上一勁兒冒冷汗。 “不救雲長、欺慢孟達,雖然有錯卻不該死,是嗎?”劉備問。 諸葛亮點點頭。 劉備嘆道:“另有原因……是嗎?” “是。”諸葛亮說。 “什麼呢?”劉備苦笑道。 諸葛亮說:“是亮的建議。” “建議朕殺了封兒嗎?”劉備轉過臉問。 面對這個遲暮老人,諸葛亮鼓足勇氣才能回答:“不錯。劉封生性剛猛,地位尊貴,臣擔心日後將要威脅太子,難以駕馭,所以就……” “所以你勸朕儘早除之。”劉備接口,“勸一個父親殺了兒子。” 諸葛亮再坐不住,膝蓋一曲跪倒床前。 “怎麼了孔明?”劉備故意問。 諸葛亮低頭說:“是……沉重的罪。” “不、不是。”劉備小聲說,“若重新來過,孔明仍會說一樣的話,朕也一樣會採納。那不是罪,是殘酷。” 正是殘酷。 為了成就一個國家,為了鞏固代代相傳的帝位,君臣父子竟至於此!劉封之死正像烙印刻入劉備心內,一道刻入的,還有諸葛亮冷峻的、理所當然的面孔。 “沒有一個人比孔明更……” “殘酷。”諸葛亮說。 “丞相按原先的樣子做下去就好。”劉備勉力將諸葛亮拉起,“一生多麼短,只能堅持一個心思。像朕,一輩子都在和曹操作對,哈哈,曹操死了,朕換了個對手,卻敗得一塌糊塗!” “孔明所堅持的是什麼?”劉備問。 “國家。” “國家?”劉備重複問。 “蜀漢。”諸葛亮說。 不誇張地說,蜀漢是諸葛亮真正的愛人。 岷江、墊江是她血脈,千里平原是她肌膚,面對蜀漢地圖,諸葛亮一次次將手指撫摩過這個美人:陡峭的劍閣、陰平是她鼻樑;豐腴的朱提、漢嘉是她嘴唇;以定軍山為眼睛,一望無餘;以峨嵋、青城為手足,婉轉風流。手指最終停在“成都”二字上,這是愛人會“通通”跳躍的心臟,用聲聲心跳來傳達每一種感情:哀傷、喜悅、溫存、幸福。諸葛亮將她愛入了骨殖,愛入每一次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盼望她更美好些、盼她身軀康健、心情愉悅。因為太重視,才唯恐哪裡沒有做到、沒有做好;才常常不放心旁人肆意地指使她:即便是謄寫文卷這種小事,諸葛亮也要親自動手;便是哪一季該發放多少麥種,若被諸葛亮撞到,他也必然孜孜過問。 “沒什麼能阻攔孔明?”劉備問。 “為了國家,若需要殘酷,那就殘酷到底。”諸葛亮溫和地說。 他這聲回答,令劉備知道他已從不久前的迷茫裡走出來,看到了接下來該怎麼做、該往哪裡去,然而這回答也令劉備憂心忡忡。直到現在,諸葛亮仍未與他談及太子劉禪。劉備張了張口,只道:“那……朕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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