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17章 第二節

諸葛亮 罗周 5616 2018-03-13
人心思定,劉備想要大舉伐吳,遭到了頗多反對。 翊軍將軍趙雲當面勸諫說:“國賊是曹操,不是孫權。若先滅了魏,東吳自然臣服。目下曹操雖死,但其子曹丕篡位,以至百姓切齒,陛下不如順應民心,圖謀關中,佔據河渭上游,討伐凶逆,關東義士一定會趕著馬車、裝載糧食來迎接王師。而今,將曹魏放在一旁,是與江東交戰,烽煙一旦點燃,就不會輕易熄滅,只怕將傷害了國家的聲望與根基。”劉備望望趙云堅毅、冷靜的面孔,皺著眉說:“子龍厭戰了嗎?今次你就別跟去了。” 這不冷不熱的話,令百官震動! 然而,還是有不知好歹、直言冒犯的人。沒兩天,廣漢學士秦宓就上書說,照天象看,災星正對西南,太白停在東面,執意出兵,必會招致嚴重惡果。秦宓的運氣沒有趙雲好,劉備一把抓起表章,“唰唰”撕成兩半,怒道:“姓秦的妖言惑眾,合該千刀萬剮!”秦宓因此下獄,被有司判處宮刑。判詞呈到劉備手裡,看得他忍俊不禁:“妙哇!叫那傢伙去做太監,看他還胡說八道,哈哈!”

口裡笑著,心裡的寂寞卻蔓延開。劉備環顧四周,宮人們生著冰冷的臉,手持團扇,左右侍立;吳皇后一味陪笑,捧著冰糖蓮子羹;小太監唯唯諾諾的,聽到他一聲喊,全都軟了膝蓋。誰能陪他一起笑罵、一道暢飲?龐統死了,法正也死了,再沒人與他在箭雨裡奔跑罵娘,再沒人說“君臣都錯了”……劉備低嘆一聲,將小步上前的皇后推開;目之所見,與劉備簡直像活在兩個世界裡。真的,老了哇,劉備想:所以常懷念死去的朋友,懷念黃泉路上放肆、激昂的幽魂!關羽手握青龍刀,眼睛瞥一瞥,敵將尚未回過神呢,就只剩個沒頭的身子立在那裡;黃忠最愛吃肉湯,汁水沾在他白花花的鬍鬚上,他三盅酒就醉,醉了就一面拍打黃金弓,一面唱歌,唱的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劉備甚至懷念曹操,那個身披紫袍,橫槊賦詩,慨然一呼“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放浪而孤獨的男人,他曾經指著劉備的鼻子微笑道:“天下英雄,只有你我二人!”

英雄嗎?劉備操起酒,猛灌兩口,以至一陣劇咳。 其實,劉備一直在等一個人。 他在等白羽扇之後的、那一種笑容。 為什麼諸葛亮連日來都保持著奇怪的緘默呢? 就像站在宗廟前的金人,垂手而立,一語不發。 “丞相在忙什麼?”劉備私下問過。 御史們回答說:“在與劉巴、李嚴勘訂《蜀科》。” “巡查都江堰。” “勸農勸桑。” “清查私營鹽鐵。” “考核、補選各州縣官員……” 夠了!劉備重重將酒樽擱在白玉案上,夠了! 那個人是在迴避嗎?果然像傳言所說,諸葛亮是因為兄長仕官東吳,而有意躲閃?不、絕不會! “水、水……”劉備喃喃兩聲。 身旁,一個小太監忙將金杯盛水,遞到皇帝手邊。

“滾!”劉備掃翻水杯,它“噹啷啷”跌落紅毯,奄奄一息地栽倒。 “看看,丞相上表了嗎?”他問。內侍慌忙翻閱堆積如山的案牘,一份份查點。 “找到了!”很快,幾個小太監捧著上書恭恭敬敬站在皇帝跟前。 “念!”皇帝吩咐。 “《請設錦官疏》、《請開火甕疏》、《請宣求賢令》、《請營川南三百棧道疏》……”沒等那些尖細的嗓子將表章一一報完,劉備一腳把金杯踢出去幾尺遠! “擺駕!去丞……” 劉備剛出口一個“丞”字,就听殿外黃門侍郎禀告: “陛下,諸葛丞相有事求見。” 儘管很想見見諸葛亮,但聽到他就在門外候旨時,劉備仍擺了擺皇帝架子,他慢悠悠地退下皇后,慢悠悠地翻了好幾份表章,蓋了好幾次玉璽後,才宣諸葛亮覲見。門“吱”地一聲被推開,那個人一身青衣,微低著頭,慢慢走進來。他鬢髮整整齊齊的,面容略顯憔悴,唇和雙頰都泛著瓷白的光澤,這也更襯托出他極黑極亮、含著疲倦的眸子。見到地上金杯,諸葛亮笑了笑,彎腰將它拾起;他捧杯交還劉備時,注意到劉備正盯著他手指看。

“賜座。”劉備說。 “謝陛下。”諸葛亮坐好後舉起手,“十天沒修指甲。” 劉備摸到小金刀,丟給諸葛亮,順口問:“給秦宓求情來啦?” 金刀撞在諸葛亮手指邊掉了下去,他躬身揀起它,又謝了聲,回答說:“哦,求情是第二件事。” “第一件呢?” “請陛下屏退旁人。” 宮女、宦官離開後,劉備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在多了。 “孔明說吧……”諸葛亮一臉肅色,令劉備將半個呵欠憋在嘴裡,“怎麼了?” “益州郡出事了。” “出事?” 諸葛亮點點頭:“豪強雍闓率手下殺了太守正昂。” “殺……殺啦?”劉備瞠目結舌。 益州郡地處西南,眾多少數民族聚居於此,雍闓在當地享有很高聲望,若非劉備一統兩川,他便是實權在握的山大王。近來,一直有傳言雍闓想投靠江東,此時又生出這麼一件殺害政府官員之事,幾將傳言坐實。

“該死!真殺了?”劉備仍感到不可置信。 “山高皇帝遠,那群人膽子越來越大。”諸葛亮皺眉道,“雍闓將正昂的首級掛在益州郡府衙,請朝廷另派太守前往。” “反了!朕要親征雍闓!”劉備拍案而起。 諸葛亮忽然淡淡一笑,顯得有些無可奈何。 “孔明?” “陛下不是下旨親征東吳了麼?”諸葛亮說。 劉備怔了怔。 “怎麼那麼多事。”他撓撓頭,坐回席上,緊鎖雙眉,問,“那……依孔明之見?”只怕諸葛亮要說出勸告的話了,劉備擔心地想,最近事事不順,儘管頒了旨,軍隊召集卻拖拖拉拉的,人人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入劉備眼裡,令他像生吞了蒼蠅般難受。何況子龍與孔明交情甚好……劉備好幾次懷疑,趙雲堂上一番話,是接受了諸葛亮的授意。

正擔心間,只聽諸葛亮說: “請陛下選一人出任益州郡太守,以安雍闓之心。” 皇帝這次的驚怔,更勝方才。諸葛亮選擇了安撫雍闓,而非勸自己打消東征的念頭,專心對付蜀中。怎麼了呢?難道他……劉備一震,他望著諸葛亮,想要看清他真正的想法。魚水……嗎?無論魚、龍要做什麼,水都會全力支持嗎?水會溫存地、安靜地滋養生命,創造一個穩固後方。 “既然決定要去奪荊州,就只好暫且放縱西南。以國家目前之力,無法兩者兼顧。”諸葛亮補充了句。 “孔明是讚成的?”劉備追問。 “啊……” 諸葛亮含混地應了聲。做出這個決定,對他來說也極艱難。究竟是否要勸阻皇帝出征,他翻來覆去想了多次。諸葛瑾在江東受封宣城侯,官至綏南將軍領南郡太守,也參與了虜獲關羽之戰,這一層,儘管劉備或許不在意,畢竟人言可畏。作為諸葛瑾胞弟,諸葛亮不該多說話;但作為蜀漢丞相,人人在望著他,很多話他不得不說,不過一說,又極有可能掀起另外不必要的波瀾。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諸葛亮了解荊州對劉備的意義。劉備今年六十一歲,從初見諸葛亮到現在,十四年過去了。十餘載春秋輪換,天下像“草廬對”所言的一樣變化、發展,從不偏離,彷彿很早以前,命運之盤就握在諸葛亮手裡,他低頭看看,一五一十將未來讀給劉備聽。多美的一個“彷彿”,恰似星辰閃爍,似在懵懵懂懂的暗夜裡,開啟了明亮的眼。這個“彷彿”卻在一年多前,在關羽身死、荊州丟失之時,被重重扎了一刀!刀扎在眼睛裡、扎在星辰中,旁人感覺不到諸葛亮心里活生生流出血來。諸葛亮想:劉備也與自己一樣。 一個跨有荊州、益州的國家。 等待新的、合適的機會。 到機會來時,就投鞭飲馬,一統江山! 多甜蜜的夢。 夢突然醒了,伴隨著淒厲的尖叫,伴隨著白雪皚皚之上,凝固了溫熱的血塊,滾落了父子人頭。諸葛亮閉上眼睛,他想劉備也與自己一樣,多日來連踏踏實實睡一覺也不能夠。假若有個補救的法子,就一定要去做!假若有望奪回荊州,就一定要去爭奪!是的,諸葛亮是這樣想的。他所考慮的,只是……有望嗎?

有望嗎? 有嗎? 有的。心裡一個聲音回答說。 有的!這個聲音,更強烈和清晰。 “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照諸葛亮估計,勝算大約有八成。冷汗順著他背脊往下流。換了孝直、士元、元直,事情有了八分把握,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諸葛亮不一樣,為了那“兩成”危險,他整整緘默了二十天。若能勸主上授權一名上將出征,情況或許會好些。但……他摸了摸袖裡一封急件,它像炭火般燒灼著他,也令諸葛亮明白,自己想要劉備放棄親征,幾乎不可能;“若士元或孝直在就好了。”至少就有了個足智多謀的臣子,隨軍同行,為劉備出謀劃策。但現在呢?諸葛亮思來想去,苦於不得其人。 “陛下,”過了很久,諸葛亮低聲問,“真不用子龍去?”

“不,不用。”劉備立即說。 “馬將軍呢?”諸葛亮又問。 劉備哈哈一笑:“孟起?你也看見了,他身子骨不好,就休養著吧!” “臣擔心陛下身旁,沒有得力的將軍。” “有益德嘛。”劉備索性起身到諸葛亮身邊坐下,笑呵呵地回答,“還有黃權、陳式、張南、馮習……別看現在名氣不大,難說不能一戰成名,哈哈!”得到諸葛亮的支持,劉備心情大好。 “可惜臣不能隨駕。” “不必、不必!孔明要留下來輔佐太子理政。” “臣陪到東川……” “不必啦!” “請陛下允許馬良隨軍……” “他?算了,他一個書生。” “派季常去聯絡五溪夷軍吧,希望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好吧!” 劉備很少見到諸葛亮這麼嚴肅、低沉的樣子,這令他有些擔心,他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換了個話題:“不要這樣,生離死別似的,哈哈!來,說說看,派誰去益州郡做太守?該殺的,雍闓!”

生離死別?有個不祥之感在諸葛亮心裡掠過,手指按到眼睛上,感覺到眼裡微微的濕意。怎麼了?居然心慌……不,不該的。江東自呂蒙死後,再無知名將領,論經驗、智謀,都不會有勝過劉備、馬良之人。何況,皇帝御駕親征,十万精銳氣勢洶洶、水陸並進,必然給東吳造成沉重的心理壓力。方方面面,難道有所遺漏嗎?怎麼心慌了呢?諸葛亮想不到遺漏了什麼,就像在巡查千里堤壩時,總也看不見一個近在眼前的蟻穴。 諸葛亮漏了一個人。這個人將改變整部歷史。不過那都是後話,沒人能提早提醒諸葛亮。唯有一切都成定局時,那人的名字,才像從水里翻騰出來的一顆珍珠,爍爍生輝,贏得舉世讚歎。 而今,諸葛亮勉力壓住憂思,回答劉備說:“張裔吧。” “什麼?要君嗣去做太守?”劉備吃了一驚,“派個玉人去對付夷人嗎?恐怕不行哪!” “張裔幹理敏捷,善於治政。”諸葛亮說,“臣只是建議,全憑陛下聖裁。” “罷了,君嗣就君嗣。”皇帝不想駁了丞相面子。 “那秦宓呢?”諸葛亮又問。 “判了宮刑啦,哈哈!”劉備大笑。 “宮刑?”諸葛亮苦笑道,“不至於吧?” “不妨捐錢贖罪。”劉備近著諸葛亮,小聲說。 諸葛亮仍舊苦笑:“恐怕子敕沒那麼多錢財。” “孔明有哇。”劉備拍著諸葛亮的背,笑得更大聲,“上回賜孔明的金銀,聽說存在府庫裡動都沒動!唉,也該拿出來花花!” 諸葛亮扑哧笑了。 劉備是君王,是上天賜給諸葛亮的君王,就像諸葛亮是上天賜給劉備的丞相一樣。皇帝熱辣辣的笑容哇,諸葛亮想:沒所謂的、快活的笑,假若能一直看見,那人生在世,便再不用畏懼孤寒。所謂知遇之恩、君臣一體,正是如此。只是……諸葛亮捏捏袖子,實在不想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但他卻不能隱瞞。這是從張飛營里傳來的上表,信囊外面,封著“左營都督”的火漆。即是說,這表章是張飛麾下、左營都督劉琰直接呈給皇帝的。張飛是個很孩子氣的將軍,他愛重劉備,以與皇帝的親密關係自誇,無論營裡發生什麼事,從不肯叫手下人上書,一定要親自撰寫表章,落款總是長長的“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封西鄉侯臣張飛”。然而今日…… “陛下,臣入宮時,恰好從張將軍營里傳來了急表。”諸葛亮摸出表章,捧給劉備說。 “好、好。”劉備漫不經心地接過,一看火漆便神色大變,“左營都督?” “是……” “不是張飛?” “哦……” 劉備雙手顫抖,一時竟無拆開火漆的勇氣!不是張飛?張飛哪會允許營里人直接上書皇帝呢?想到這,他顫抖得更加厲害,一種可怕的猜測攫住了他,令他幾乎難以呼吸!諸葛亮見狀,趕緊扶住劉備,這個老人,便將手指用力捏住諸葛亮的手腕,使他感覺到了疼痛,真是……很大力。一面顫,劉備一面從唇裡發出些含混的聲音來,像是遭受了很嚴重的打擊。諸葛亮費力地聽清了劉備在說什麼,他說: “一定是張飛死了!死了……啊,一定是張飛死了!死啦!” 張飛真的死了。 就死在伐吳前夕,死在軍營。他原本奉命與劉備在江州會合,這一來,就再到不了江州了。張飛死於非命,他死在兩個低級軍官手裡,那兩個人,因為殺死了大名鼎鼎的張飛,有幸在歷史上留下姓名,一個叫範疆,一個叫張達。張飛一夜醉酒,尋了件事,將他二人捆在樹上,用柳枝抽了三百下。 “再多來一次,就真給他打死啦!”張、範一合計,趁著張飛熟睡之際,手提快刀,悄悄潛入中軍帳,照著張飛脖子就是一下!這下只砍到了大半個脖子,張飛從床上蹦了起來!範疆、張達趕忙用被子死死摀住張飛的頭,以免他掙扎、喊叫。他們捂啊、捂啊,捂得一身冷汗淋漓,直到覺得不對,兩人鬆手一看,原來張飛早就死了。原本只斷了一半的頸子,被他倆生生折斷、擰落,就像一株被掐斷的草,斷口正滴著莖汁。營外,月亮冷清清的只一鉤,月亮眼望著這兩人用花布將那顆好大的頭顱草草一包,投奔東吳而去。 張飛就是這樣死的。 從前,劉備再三勸誡張飛:“益德刑殺太重,時常鞭撻士卒,還將受過鞭打的人留在左右,這會令禍害臨門啊!” 可嘆這苦口婆心,張飛聽听就算了,沒有往心裡去。 荊州、關羽、張飛……利益加上仇恨,令劉備再停不下腳步。這一年七月,蜀漢皇帝劉備親率十萬大軍,出白帝城,向荊州、向江東、向孫權進發!出發前,他曾派人去找趙直占卜,趙直避而不見,留信推薦了一個叫李意其的,說此人是個半仙,活了三百多年,未卜先知的本事,遠遠勝過自己。後來李意其果然來了,他沒有直接回答劉備“勝敗”之問,卻請諸葛亮拿來紙筆。諸葛亮、劉備眼睜睜望著他在幾十張素宣上畫滿了兵器、車馬,又眼睜睜地望著他將這些宣紙一張張撕得粉碎,手一揚,像在空裡飛舞出無數白蝴蝶。蝴蝶飛入劉備眼裡,令他精神恍惚,他正欲叱罵,又見那鶴髮童顏的老人以手蘸墨,找了張最大的宣紙,畫了個大大的戴著皇帝冠冕的男人;畫完,他朝紙上呸了一口唾沫,抓起紙就往院裡跑,諸葛亮跟出去一看,見他正在挖土埋葬這個畫在紙上的……皇帝。 “妖人!”劉備追出來,一刀劈掉李意其的頭。 腔子裡不見有血衝出來,只有十多隻白鶴,啪啦啦地從傷口裡往外飛,“呀呀”地叫喚,直飛入雲天深處。靠近夕陽時,一隻只都紅撲撲地閃著光。人脖子裡,怎麼能飛出白鶴來呢?劉備迷迷糊糊的,別是做夢吧,他想。 鼓角爭鳴,烽火依稀。 劉備坐在御輦裡,再一次想:是,是在做夢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