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竟一個接一個死去了。
就像煙花,“砰”地飛上高空,舞出最耀眼的光芒後,就散落了、凋零了。
先是關羽,這是發生在建安二十四年年底的事。一個白霜重重的夜晚,東吳將領呂蒙率軍偷襲荊州!士兵們扮作商人混上河岸,沿江數百座烽火台無一察覺!待到吳軍兵臨城下,守將士仁、麋芳當即投降!此時,關羽正在攻打樊城,向前無法進取,向後再無退路,只得據守麥城。十二月的天氣,像落入黃泉一般陰冷。小小麥城,被零星的雪花覆蓋。關羽騎著赤兔馬在街道裡逡巡,再想不到反敗為勝的法子,唯一的出路是強行突圍。他緬懷著往日“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榮耀,衝出麥城,很快就在西面的漳鄉被生擒。關羽第一次從赤兔馬上摔落,這令他感到……完了。傳說孫權曾有意收降關羽,或者保存他的性命;但呂蒙輕飄飄說了一句話:“主上不見曹公事嗎?”曹操也曾接納關羽,但這個紅面孔的大漢最終離開了他;要將關羽從劉備陣營裡去除,只有死亡能夠做到。孫權嘆了口氣:“好吧!”關羽被就地斬首,行刑那日大雪紛飛,關羽捧了捧花白、整齊、保養得很好的鬍鬚,笑著說:“美髯公哇,美髯公!”從容赴死,一同被殺的,還有他三十四歲的兒子關平。
關羽之死,令荊州落入孫權手裡,維持了十二年的孫劉聯盟宣告破裂!
關羽死後不久,呂蒙暴卒,曹操逝世。
之後,是黃忠。
再下來,是法正。法正一死,尚書令的位置就空了。劉備痛哭了好幾天后,諡法正為“翼侯”,將劉巴拔擢為尚書令。法正是劉備朝唯一有諡號者,死後哀榮,可謂盛極一時。
正此時,太傅許靖家也發了喪。死的不是七十好幾的許靖,卻是他二十歲的小兒子。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世上最淒涼的了,許靖守在靈前,哭得死去活來。兒子登山時遭遇了意外,這個死法太普通,死的人也太尋常,朝野正值哀切之時,許靖想:兒子死了,就像一滴水入海,注定默默無聲。然而下葬那一日,他驚訝地看見來了許多人!軍師將軍諸葛亮、輔漢將軍李嚴同車而來時,更引起了一陣騷動。 “得軍師親祭,許公子也能安息了。”人們竊竊議論。許靖老淚縱橫地迎上李嚴、諸葛亮,他們一邊一個攙扶著他,走入靈堂。
“主公原也想來致哀,但孝直之死,令主公身心疲倦,再三囑亮代訴哀思。”諸葛亮上了三支香,回身對許靖說,“公子高才,可憐天不假年;萬望太傅節哀,多方保重……”說話間,諸葛亮望見門外來了一輛車。
是輛破舊的驢車。兩面漆都剝落了,車轅上有很多裂痕,以至軲轆一轉,便“咯吱咯吱”響個不停。將這麼輛車趕入冠蓋雲集的許府,就像在繁麗的牡丹園裡,扔入了一根狗尾巴草!驢車上坐著一雙少年,一個黑衣、一個白袍。黑衣的負責趕車,若無其事地搖著鞭子;白袍者避在車裡,滿面尷尬。 “真丟臉,爹該借我們架好車。”白袍少年小聲道,“聽說來了很多有聲望的人?”“是啊,諸葛亮和李嚴都來了。”黑衣人說,鞭子一扔跳下車,回身去拉夥伴,“走!多年情分,總要哭一哭!”黑衣的風風火火沖入靈堂,白袍的垂著頭,舉袖子擋住半個臉,一路說著“失禮、失禮”,跟了進去。
“原來是他……”諸葛亮一眼認出。
“那就是犬子董允。”身旁的董和指指白袍少年,對諸葛亮說。
“哦,公子為人謙遜。”諸葛亮淡淡笑道,指著另一個少年道,“是費禕嗎?”
“正是。”董和吃驚地問,“軍師認識他?”
“幾年前見過一面。”諸葛亮回答。
此時,一身黑衣的費禕膝蓋一落,跪倒靈前,張口就哭了個驚天動地,令諸葛亮不得不謹慎地用羽扇遮了遮耳朵。他望著這個少年,他正涕泗橫流,一面哭,一面喊:“許郎!許郎!今日隔陰陽,冥寂斷人腸!我來歌《薤露》,生死兩茫茫。舉杯少一人,對影幾徬徨。魂兮有靈莫相忘,酹酒登高看花黃!”哭得一波三折、餘音繚繞,令堂上人人目瞪口呆:雖然感慨他多情重義,卻也疑心這少年,莫不是以哭喪為生的嗎?董允站在費禕身旁,臉紅得像熟透的蝦子:坐破車來,已經很失禮;而今同伴又哭嚎得這樣放肆,真叫人顏面無存。
“費禕……”他拉拉他袖子。
費禕卻將董允一把拉倒,說:“人死為大,磕三個頭吧!”
“這……”
“磕吧!”
費禕幾乎按著董允的脖子磕下去。
諸葛亮在羽扇後面輕輕一笑。
“唉,”董和嘆了口氣,說,“太傅之子許欽、費禕及犬子,並稱'弱冠三傑',我一直困惑於犬子與費禕誰更優秀些,此時算明白了。”
“哦?”諸葛亮笑問。
董和說:“很明顯,一個泰然自若,一個面有難色。費郎比犬子強多了。”
“幼宰過謙了。”諸葛亮低聲笑道,“就像芍藥、薔薇,沒人能說哪種更好。令郎貴在謹慎,費禕長於機變,所謂長短僅此而已。”
走出靈堂,與許靖道別後,李嚴有事駕車先行;諸葛亮打算去別院看看舜英和女兒,也不坐車了;董和陪諸葛亮走了一程,回頭一看,兩個少年氣喘吁籲地來了。董允先一步跟上,費禕在後面拉著驢車跑。 “哎,上車好啦!有車不坐,真是……哎!”費禕脆生生的喊叫,令諸葛亮忍俊不禁。
“那車,我是不坐了。”董允恨恨道,追上董和,“爹,你……”一開口,他見到諸葛亮,立即停住了。 “見過軍師!”董允作了個揖,恭恭敬敬站到一旁。剛站穩,就被收不住腳的費禕從身後一撞!直將他撞到諸葛亮身上!
“小心。”諸葛亮扶住董允的肩,再一看,他臉更紅了。
“軍師,這……”
“沒事。”諸葛亮笑了笑,轉面費禕,“我還以為你真是個小混混。”
“差不多啊。”費禕抓抓頭,“五歲死了娘,七歲又死爹,叔叔和劉璋有交情,帶我入蜀求學。沒三年,叔叔也死了……咳,不說啦!”
亂世裡的童年,叫人不忍回顧;一旁諸葛亮也不由自主地將手指捏緊:費禕口裡的孤兒,不正是在說自己嗎?早孤、離鄉、寄人籬下……每一件,想想都令他心疼。諸葛亮慢慢舒出口氣,將目光轉向另一面。
“董公子?”他問。
“是,董允。”少年忙說。
“多大了?”
“正月剛滿十七歲。”
“十七……好年紀啊。”諸葛亮笑著問,“願意陪王子讀書嗎?”
此語一出,不但董允,就連董和也怔住了。王子?豈非是……劉禪嗎?
“王子已有侍讀三人。”董和提醒道。
“哦,不夠。”
想到劉禪,諸葛亮忍不住面露微笑。當年那與果兒“劈裡啪啦”對打的小孩子也長大了,一眨眼就成了個十四歲少年。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三天兩頭往諸葛別院跑。每次去都面紅耳赤,提著五顏六色的禮盒,往往將禮盒一放,便匆匆離開。有時正撞見諸葛亮進門,他就念念叨叨著“軍師好、軍師好……”一面說,一面溜。諸葛亮走入院裡,十之八九會看見女兒果正不屑地哼出一聲冷氣。
“女孩子家,要懂些禮數才好。”舜英也勸過。
諸葛果一頭扎入母親懷裡,笑嘻嘻道:“他哪像個王子喲!?”
“三個還不夠嗎?”董和這一問,將諸葛亮從回想里拉出來。
“哦,王子的話是夠的,但若是侍奉太子,那就不夠了。”見董和一臉怔忡,諸葛亮解釋說,“去年十一月,曹丕廢漢帝自立,建立魏國;日前,有密報傳來,說……”
“說什麼?”
沒及諸葛亮回答,費禕搶先一步開口:“想必是漢朝皇帝遇害了?”
“別瞎猜!”董允高聲斥責,“國家大事……”
諸葛亮抬起手製止了董允,卻問費禕:“何以知之?”
他這麼問,便是肯定了費禕的猜測。
“皇帝遇害,繼承漢朝正統、光復祖宗基業之事,自然就落到漢中王身上!”費禕笑著說,“大王正位做了皇帝,王子也就一躍為太子。所以軍師說,三個侍讀太少,不堪'太子'驅使。”
好個機智的少年!諸葛亮在心裡讚了聲,又對董和說:“主公目前不肯稱帝,說要證實皇帝駕崩了才行,其實,”他笑嘆一聲,“哪那麼斤斤計較。皇帝承載的是一個國家、一方百姓。何況近來吉兆頻仍,好幾次見到數丈高的黃氣沖入雲霄;太白、填星、熒惑等星辰相互追逐,恰似在朝拜天子。我想,朝里很快就要有所行動,主公即帝位、登龍庭,該在半年之內。”
盼望了多久呢?
建立一個國家,一個嶄新的國家。
從二十七歲出茅廬,直至今日,諸葛亮四十一歲了。
儘管荊州丟失了,但怎麼對待荊州,是再下一步要考慮的事。名不正則言不順,想對抗曹魏,就需要一面震撼天下的旗幟,需要一個堂堂正正的朝廷!它將建立在天府之國,成都是它首府。都江堰護住整片青翠平原;高高聳立的金牛山,冶煉出源源不斷的鐵器。幾千口火井用來煮鹽,十萬台織機用來繡錦,棧道通往四面八方,驛站裡駿馬整裝待發。房屋、梯田、灌溉、貿易……井井有條,往來絡繹!給劉備一個國家,也給自己一個國家,這是諸葛亮用了整整十四年做的一個夢,將要成真。
這個四十一歲、身高八尺的男子,這個手握白羽,豐姿絕倫的男子,仰起面來,他不想令人看見忽然氾濫在他眼睛裡的潮濕,所以他舉目望向湛藍的天空,重重地、慢慢地呼吸著。
“費禕,你多大?”
“十九。”
“好,到時你與董允一起任太子舍人。”
三個月後,劉備稱帝了。
原本心存疑慮的劉備,是聽了諸葛亮一番勸才登臨寶座的。諸葛亮跪在劉備身前說:“昔日,吳漢、耿弇等人勸世祖即帝位,世祖一再推辭,前後四次都不肯稱至尊。於是,耿純就勸告說:'天下英雄翹首盼望,對主公心懷希冀。假若主公執意不從,涼了臣子的心,眾人就將另投門路,再不跟隨主公。'世祖感到耿純說出了最實在的人心,便慨然答應。現今曹家篡奪漢室,天下無主,主公是劉氏皇親、高祖後人,此時正該稱帝,以慰黎民!文官武將跟隨您征戰多年,久負辛勞,他們正像耿純所說,也都盼望能有所封賞。”
劉備思索著,扶起了諸葛亮。
他請諸葛亮坐到身邊,撫著他背問:“孔明盼望怎樣的封賞?”
諸葛亮低頭說:“魚水、魚水……水盼望的,恐怕是……”
“什麼?”
“魚化為龍。”
這一字字的回答將劉備震住了。
劉備嘆了聲,慢慢說:“趙直說,四月丙午是個好日子。”
“臣領旨!”諸葛亮再次跪倒,“四月丙午!”
這是諸葛亮第一次在劉備面前稱“臣”,這個字從他唇裡吐出來,讓劉備覺得有點陌生、慌張。他拽起諸葛亮,望著這個同甘共苦十四年的朋友,禁不住喟然長嘆。 “孔明,”劉備握住諸葛亮手說,“莫與孤生分,雲長、孝直之死,令孤……很孤單。孤也老了。”他從鬢髮裡摸出一把霜白,抖了抖說,“儘管,做皇帝是很好的,哦,很好,但要孤做一個孤零零的皇帝,那也是……煎熬啊。所以,至少答應孤一件事。”
“主公請講。”
“魚就算成了龍,水也依舊是水。”
劉備殷殷地盯著諸葛亮看,他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得像個父親,又像個孩子。
諸葛亮點點頭,劉備便開心地笑了。
“我很想要果兒做兒媳婦啊!”劉備樂呵呵地說,沒及諸葛亮回答,他擺擺手又道,“行了,別開口!一開口,就要難堪了!曉得果兒看不上阿斗,別、別……不用狡辯,哈哈!我不說劉玄德的兒子與諸葛亮的女兒,只說果兒和阿斗,那是孩子們的事。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想也白搭,哈哈……只是,”劉備收斂了大笑,問,“阿斗總得有個太子妃吧?以孔明看?”
諸葛亮微笑道:“張淑兒很好。”
“益德家的?”
“是啊,”諸葛亮說,“張將軍(飛)之女淑兒,品貌端莊,年齡也配。”
“幾歲啦?”
“十三歲。”
於是十四歲的劉禪身邊站著十三歲的張淑兒,一道仰望武擔山上父親的背影。這一刻所仰望的,乃是蜀漢開國皇帝的背影!一個巨大的黑色牛頭用來祭天,一盆茂盛的五穀雜糧用來祭地,十二枚白玉用來祭河,九隻黑公雞用來祭山,劉備披著沉重和漫長的龍袍,袍子從山頂一直垂落階上,他舉起雙手向著天,從銅鼎的香煙繚繞裡,望見一個新王國未來的風雨。飛龍旗、飛虎旗、飛獅旗、飛鷹旗、飛蛇旗、飛馬旗分紅、黑、黃、綠、藍、白、紫六色,兩旁林立,在風中“呼啪啪”響。劉禪、張淑兒兩個,眼望著這架勢,相互靠得緊緊的。儘管喜歡諸葛果,可見到淑兒後,劉禪發現她也很好看,粉嫩粉嫩的小臉上,別著一雙酒渦,眼睛忽閃忽閃的。更好的是,風一大,她就情不自禁地往劉禪身後躲,這叫少年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
“我爹也有柄這樣的劍。”淑兒摸摸劉禪的佩劍,小聲說。
“從金牛山取的鐵,一共煉了八把。”劉禪目不轉睛望著劉備,卻悄悄回答了淑兒。
“八把?”
“一把父皇親佩,其餘七把賜給我、理弟、永弟、軍師、趙雲將軍、你爹和死去的關將軍。劍上有軍師親自刻撰的銘文。”劉禪說。
“我爹的刻著'威武'。”
“神器、瑞符、燭耀、河洛、慎行、忠烈……”
“還有呢?”
“沒了。”
“沒了?不是八把嗎?”
“哦,軍師的沒刻字。”
諸葛亮腰上掛著最好的名劍、無名之劍站在階上。他盡量想要縮短與劉備的距離,然而這一刻,那個男人……顯然站得太高,高到他用力伸長手臂,也無法碰到他衣角。臣服,諸葛亮低下頭,隨著司儀一聲令下,他像所有人一樣,跪下雙膝。臣服,諸葛亮又在心裡默念了一回,雖然有一些傷感,但他很清楚地明白,這正是他想要的。管仲、樂毅所感受到的光彩和謙恭,不正與此時的他相似嗎?一個俏麗、溫柔的面孔又閃到眼前來了。二姐,二姐,我想要……告訴你知道。薄淚在諸葛亮眼睛裡轉了轉,終究沒有跌落。寶劍所以不刻字,是劉備暫時沒想到合適的名,“想到了再告訴孔明,”劉備笑著說,“反正你自己刻上去,是很簡單的事。”
“……國號曰漢,年號章武!”
“萬歲、萬歲……永綏四海!”
劉備從此有了另一個稱謂:皇帝。
諸葛亮也將有另一個官職。
第二日,身著軍師將軍服的諸葛亮走入廟堂,寶座上劉備樂呵呵說:“該封賞軍師了。”他揮一揮手,太傅許靖手捧聖旨,身後跟了兩名內侍,登上玉階。一名內侍托著官服、印綬,一名則握著節符:授予節符,就是授予了專斷之權。
“軍師將軍諸葛亮接旨。”許靖說。
諸葛亮跪下了。
許靖念道:
“朕生逢亂世,承繼大統,兢兢業業,寢不安席。仁愛百姓,唯恐做得不夠。只望丞相諸葛亮深察朕意,輔正朕的闕失,不要懈怠,以幫助宣揚正道,照明天下!望君自勉、自勉!”
……丞相?
丞相嗎?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
“沒一件不是孔明擅長的,再沒有什麼比'丞相'更襯你啦。”
想起劉備的話,諸葛亮會心笑了;日前,他也曾遜謝過這個太貴重的官稱,而今,已到他接受之時。
“領旨吧,丞相。”許靖將聖旨捧給諸葛亮。
內侍上前來,一個將節符遞入諸葛亮手裡,另一個,把丞相服飾抖落開!是用五色蜀錦織就的,陽光直射,上面的鳳凰、麒麟、飛魚全都像要從錦繡裡跳出來了,像要鑽入海水里,奔入密林裡,要飛到天空最高處。那紅,紅得像朝陽;那黑,黑得像子夜;黑紅搭配,活生生在這服飾裡面,勾勒出了一個王國。有……一個王國那麼重的分量啊。諸葛亮取了盤裡的紫綬金印,將它掛在腰邊。
“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堂之上,一派凜然。
諸葛亮華服而立,就像升騰在夜空裡最明亮的北辰星。
“朕還有一封私信,要交給丞相。”
“是。”
丞相諸葛亮坐在府裡,就著暮色拆開信箋,上面寫道:
“丞相,朕決意東征,奪回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