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15章 第三節

諸葛亮 罗周 5669 2018-03-13
“是是,彭永年說,主公是個……老兵,還說……哦,說我在外,他在內,天下就能定了……”馬超結巴地說。見到諸葛亮,令他又慌張,又欣慰。這些天,他一直惶惑不安,彭羕的話就像捧在他手心的一塊燒紅的烙鐵。 “請馬將軍具表上奏。”諸葛亮慢聲說,“供出彭羕,將軍才能平安。” “好、好。”馬超搓著手說。 第二日,馬超遞上表章。 第三日,彭羕下獄。 劉備狠狠地將馬超上表拍在几上,怒道:“狼子野心,罪不容誅!沒想到,孤待彭羕不薄,他居然……哼!” 諸葛亮、法正一左一右站在階下。諸葛亮安安靜靜的,他望瞭望法正,法正顯得很忐忑。 “我想,永年不至如此悖逆。”法正謹慎地說,“他愛抱怨、性子壞,多關些日子,還是個有用之才。”一面說他一面瞥著主上臉色;那小心翼翼的模樣看入劉備眼裡,令劉備心生不悅,“啪”地一下,把表章扔到法正臉上。

“姓彭的天生一副賊樣!”劉備啐了口,問:“孔明以為呢?” “若按律法,彭羕該殺。”諸葛亮簡單地回答。 “《蜀科》太嚴厲了,”法正應聲說,“昔日漢高祖入關,約法三章,寬仁簡約,百姓感恩戴德。今日主公,”他朝劉備拱拱手,“以武力一統益州,剛剛佔據國土,還未廣施恩德,就頒布嚴令,以致人人自危,我以為這不是治國良策。此時,主公雖在盛怒之時,我該說的仍要說!希望孔明能再修律法,寬厚待民。” 劉備呼出一口氣。 法正將劉備脾氣摸得很熟了,知道他最看不起人云亦云、趨炎附勢之徒:那個想要越牆來投的許靖,儘管聲望很高,卻被劉備鄙夷。與其順著諸葛亮的意思講話,不如將心裡的不滿說出來,反倒會得到劉備的尊敬、重視。

“《蜀科》會不會太嚴了?”果然,劉備這樣問諸葛亮。 “正要嚴厲。孝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諸葛亮笑著,手搖羽扇說,“秦皇無道,用酷刑壓制百姓,黎民忍無可忍、揭竿而起!當此之時,高祖之寬仁,正似久旱甘霖!益州與秦朝不一樣。劉璋懦弱,多年來從未施行真正的恩惠,也從沒有嚴厲的刑法來約束官僚。導致益州豪強專橫跋扈,為所欲為,君臣之道,漸漸被破壞。寵愛他們,授以高位,官位高了,他們反倒不知自重;放縱他們,給予仁恩,仁恩盡了,他們反倒傲慢無禮!益州所以混亂成現在的樣子,根源正在於此!” 一句句話,像一鞭鞭抽在法正背上。 “而今,主公用法治來威懾他們,政法實行,豪強們才知道什麼是恩德;用爵位來限制他們,升降之間,士紳們才感覺到官爵的尊榮。恩榮並濟、一張一弛,才能明確上下秩序,重整君臣之禮。”諸葛亮微微一笑,“孝直說這不是治國良策,亮反而以為,這正是治國的關鍵。”

法正舉起手,擦去額角的汗水。 “受教了。”他說。 “至於彭羕,”諸葛亮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呈給劉備,說,“他下獄當晚,託人給亮送來此信。是生是殺,全憑主公專斷。” 劉備拆開了彭羕的信。信是寫給諸葛亮的,很長,字跡潦草。 “我觀察天下大勢,以為曹操暴虐、孫權無道,只有主公有霸王之器,可以共事,所以就來投奔。因為法孝直、龐士元的舉薦,我受到主公厚恩,從一介平民躍為國士,想天下之殊遇,沒有比這個更讓人感嘆的了!” “那三顧之恩呢?哈哈。”劉備想,望瞭望諸葛亮,他正在微笑,劉備很喜歡看見諸葛亮的微笑,那令他得意洋洋、如沐春風。 “我一時狂悖,自尋死路,是要做個不忠不義的鬼嗎?古人云,左手握天下,右手拿刀抹脖子,傻瓜都不肯!何況,我多少還算個有文化的人。我所以心懷怨恨、不自量力,是因為被主公外放江陽,很鬱悶。再加上多喝了幾杯,糊里糊塗就說……主公是……是老兵。不,主公哪裡老了?不老、不老。再說,人要創業,老些、小些有什麼關係?'內外'之言,是想要馬超在外征戰,我在內輔佐主公,共討曹操!怎麼敢有別樣心思?!馬超轉述我的話,話雖沒錯,意思卻完全顛倒,真叫人痛心!痛心!”

“詭辯!”劉備罵了聲。 “從前,我常與龐統盟誓,說要追隨孔明的足跡,為主公霸業鞠躬盡瘁,效法古人,名垂青史!可憐龐士元不幸早死,現今我又自取其禍!唉,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哇!” “龐統”二字,令劉備心頭一震! “該死的!”劉備恨恨罵道,“他及得上士元一根手指嗎!?今日,若是士元反我,我、我,孤就披髮入山!” “主公又在說笑……”諸葛亮淡淡笑著想。 信最後一段,是更直接地說給諸葛亮的話。 “足下,是當代伊尹、呂望,懇請您好好輔佐主公,成就大業。蒼天在上,神明有靈,我不多說了!只想令足下明白我心。努力、努力!自愛!自愛!” 伊尹、呂望,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輔! 劉備將信揉成一團,忽然問諸葛亮:“你要做伊尹、呂望嗎?”

“亮得靠主公成全。”諸葛亮笑著,躬身施禮道,“主公若是商湯王、周文王,亮才有望媲美前人!” 一席話,說得劉備哈哈大笑。 “那……彭羕?”諸葛亮又問。 劉備輕飄飄地一揮手:“斬了。” “斬?”法正一個激靈。 “斬!”劉備重複道,目光如炬。 這次處斬,沒有等到秋後,它就發生在熱氣騰騰的盛夏,四周白晃晃的,彭羕身披枷鎖,一步步挪上刑場,圓滾滾的腦袋在陽光下閃亮。他被劊子手一腳踹倒,赤裸上身的大漢含了口酒,“撲”地往斧子上一噴!幾點酒沫子濺到彭羕唇上,讓他感覺到輕微的辛辣。 “好酒哇。”彭羕迷迷糊糊地想。他甚至微微張開了嘴,像是想再多嘗幾口。再也吃不到酒了,見不到春天的花,看不到冬日的雪,就算想到採石場上去受苦,一鑿、一鑿開山,也再沒可能。大漢手一張,將彭羕按在刑台上,拗得他脖子疼。彭羕說“輕點、輕點”,這話招致了一陣嘲笑。利刃在他脖子上來回磨蹭了幾次,是行刑人試著找到一個合適的、落斧的位置。今次行刑,劉備、諸葛亮、法正等貴人都在看著,經驗老到的劊子手很想顯擺一下本事。他緩緩舉起斧頭,在空中掄了個半圓,他感到每個人都在緊張地凝望他,這令他熱血沸騰。 “嚯——!”大漢一斧揮去!真個乾淨利落!血從彭羕脖子處“咕嘟嘟”往外冒,就像新打的一口井。彭羕的頭顱“滴溜溜”滾出去很遠。高明的劊子手掌握了方向,令那顆頭正對著劉備處滾,取“面君”之意。

諸葛亮低嘆了聲,將羽扇遮住臉。 一轉面,他看到身邊蔣琬面色煞白,嘴唇不住顫抖。 “怎麼了,公琰(蔣琬之字)?”諸葛亮問。 “沒、沒……”蔣琬“哇”地一聲吐了。 這一吐,令蔣琬非常尷尬。儘管是文官,多少也經歷了戰火,不至於見不得血腥。蔣琬之失態,大抵因為他昨夜做的一個夢。夢裡,他打開門,聞到很強烈的腥臭味,低頭一看,門前放著個新斬落的牛頭,黑血滂沱,流了一地;牛眼死瞪著蔣琬!夢醒後,蔣琬再睡不著,一閉眼,就見到一息奄奄的頭顱;他從三更直坐到天明,軟著雙腳來看殺人,一看之下,便反了胃。 “就像被殺的是自己……”蔣琬小聲說,接過諸葛亮遞來的帕子。 “不必太焦慮了。”諸葛亮笑著安慰。

“明日再還給軍師。”蔣琬將帕子收入袖裡時,忽然聽到劉備喊了他一聲。他疑惑地轉過面,見主上正笑望著他。劉備剛吩咐將彭羕收殮了,看到蔣琬的狼狽樣,覺得有趣。他指指唇邊,示意蔣琬還有殘滓沒擦乾淨,又用著漫不經心的口氣說:“蔣琬,你也該歷練歷練了。” “歷練?”蔣琬一時不明白。 諸葛亮臉色沉了一沉,難道…… “蔣琬,你現居何職?”劉備問。 “書佐。”蔣琬回答。 “直屬哪裡?” “左將軍府。” “哈哈!”劉備大笑,轉向諸葛亮,“叫蔣琬做跟班,豈不委屈了他?” “主公之意是……?”諸葛亮垂手問。 劉備說:“外放蔣琬為廣都長,那可是一縣之長!” 書佐是“吏”,廣都長是“官”,由一個沒品的書佐升為七品縣令,聽上去,蔣琬的運道來了。然而,蔣琬、諸葛亮心裡都是一緊!諸葛亮之待蔣琬,就像待親生子侄,他之看重蔣琬,也像看重自己的左膀右臂。馬良受命出使東吳,很快就要離開;張裔為避法正,自請巴郡太守,也將走馬上任;楊洪身為布衣,又與李嚴有隙,不便倉促任用……蔣琬望望諸葛亮,諸葛亮點了點頭。

“多謝主公隆恩。”蔣琬跪下說。 很快,蔣琬奔赴廣都,在小縣城裡戴起了烏紗帽。他看著四周破舊的官衙、紅黑的水火棍,滲水的牆面,衙門外青油油的麥田,田裡彎著腰的男女,拾麥穗的孩子,禁不住五味俱全。 蔣琬想到了一個人:龐統。這種聯想令他將往年舊案“嘩啦啦”一股腦推下几案。 “不要管陳芝麻爛谷的事!”他吩咐說,“將新一季的種子發入農家!架石橋、興灌溉,嚴禁橫徵暴斂,嚴禁隱匿田產。我不要見到有官司,”蔣琬一再強調,“想來告官的,摸摸屁股再說。鄰家一隻雞、舍裡兩隻鴨的事,倘若來喊冤,就先各打二十棍!”要是龐統願意好好當一回縣令,他想必也要這樣做……蔣琬想。 廣都是一顆種子,在春雨里沙沙沙地生長,抽出了青芽。

在一片原本荒蕪、貧瘠的土壤上,多了整潔的綠色,多了新鮮的衣裳,多了臉上紅撲撲的光澤。儘管沒幾個人記得縣令是誰,蔣琬就像被供在廟裡的泥菩薩,一個月也難下一道令;然而奇怪的、自然而然的,百姓的日子好了起來。看風、看雨,越看越順眼。 蔣琬躲在縣衙里,一盅盅喝酒,打算趁著治理小縣、尚有閒暇之時,學學喝酒。往日跟著諸葛亮身邊,諸葛亮常嘲笑他一沾酒就醉,說這個樣子,日後怎麼與人應酬? 三個月後,蔣琬勉強能喝五盅了,喝到第六盅,他默默無聞;第七盅,他胡言亂語;第八盅,他痛哭流涕;假若喝滿九盅,蔣琬便要玉山傾倒,等著第二日頭疼欲裂了。 有一日,蔣琬正喝到第七盅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擊鼓聲。 “冤枉哇,冤枉!”有人在喊。

“死人了?”他問。 “沒。”衙役回答。 “受傷了?”他醉醺醺地,將第八盅吞下肚。 “沒……哦,有、有吧!” “到底有沒有?” “這、這個……”衙役心一橫,說,“張小三和李四郎玩耍時,李四郎被張小三踹了個屁墩,掉了兩顆牙……就這個……傷。” “胡鬧!”蔣琬一拍案面,大聲說,“一人二十棍!” 二十棍沒落到張三、李四屁股上;反倒有根棍子,直接扔到蔣琬面前!抬頭一看,眼前赫然站著便裝的劉備和法正! “蔣琬!”劉備又砸了根水火棍到蔣琬身上,怒罵道,“孤把一縣交給你,哪容你玩忽職守?喝酒、喝酒……砍了你腦袋,看你還喝不喝!?來呀!” “主公,臣……” 蔣琬才開口,法正已在一旁說:“蔣大人,別小看鄉里爭執。春秋時,吳、楚交界處,只因一個吳國姑娘用梭子誤傷了一個楚國姑娘的手指,”他舉起一根小指,笑著說,“就引發了一場轟轟烈烈的雞父大戰,死傷萬人!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嘛。” “來呀!”劉備說,“綁了他!三日後處斬!” 一根繩子,扎粽子似的把蔣琬扎了個結結實實,幾雙手將他往獄裡一推!到這時,蔣琬才後悔為什麼以前修橋修路,偏偏就忘了修修牢房。他也後悔沒有令劊子手多磨磨斧頭,他原以為,廣都再不會有殺戮。也的確,從他來了後,廣都衙門從未殺過一人;沒想到,這第一斧就將砍在縣令脖子上,將蔣琬一分為二。牛血滂沱再次出現在他夢中,這次,夢裡的蔣琬心平氣和地看著它,大限將至,他反倒懷上了平常心。 發生在彭羕身上的事,也要發生在他身上了。 有了上次觀斬的經驗,蔣琬非常配合劊子手。 “我懂,我懂……”他將頭按在刑台上,向著劉備的方向。在那裡,劉備、法正端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慕名來看殺縣令。蔣琬像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小小廣都,竟有這麼多人! “可惜少了一個人,唉。”他閉了眼睛,感覺到斧口擦著他脖子,在找他骨頭結合處,劊子手還很認真地摸了摸他頸骨。一聲罄響!接著,便是“呼”的一下……風聲。 “等等……等等!” “啪”! 斧頭擦著鼻子剁在蔣琬臉前。 冷汗淋漓的罪犯將膝蓋往後移了移,睜開眼睛,只見諸葛亮正從馬上跳下來!諸葛亮大步流星朝劉備走去,上階時,幾乎跌了一跤。 “望主公開恩!”他喘著氣,朝劉備施禮。 “啊?孔明怎麼來了?”劉備故意問。 諸葛亮苦笑道:“專來給那小子求情的。” “蔣琬嗎?”法正冷冷笑道。 “是的。”諸葛亮說。 法正說:“蔣琬身為縣令,不理政事,終日飲酒,觸犯了《蜀科》。” “蔣琬,是能承擔起國家之重的人,不是百里之才。他治政,以安定百姓為根本,不大注重修飾,願主公重新考察。”諸葛亮深深一禮。 “不考察啦!”劉備似笑非笑道,“飲酒誤事,是孤親眼所見。既然犯了法,就要明正典刑。” “雖然犯法,罪不至死。”諸葛亮笑著,小聲說,“主公要殺一儆百,萬望莫拿公琰開刀。” 劉備瞥了諸葛亮一眼,站起身,拍拍法正的肩。 “走吧,孔明一來就不好玩了。”他壓低聲音說。 走了兩步,劉備轉過臉,用威嚴的、不容置疑的口氣又道:“不殺,那也罷了。就地免職,叫他留在廣都閉門思過!” “是。”諸葛亮躬身領命。 “好險啊!”蔣琬從刑台上下來,整個人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雙腳發軟,幾乎站不住。 “哎,那趙直!”蔣琬長長舒了口氣,“軍師,牛頭見血的夢,我找趙直佔過。他說大吉!什麼……見血,是說事情很明顯;牛頭,即一雙牛角加一個牛鼻,合起來是個'公'字,趙直……唉,竟說我有公侯之相!其實,能不死於非命,就很難得了。” 這些話令諸葛亮大笑不已。 “哪那麼凶險,做戲罷了。” 劉備真要殺蔣琬,不必等到三日後;真要殺蔣琬,諸葛亮也不會趕得這樣巧。 蔣琬在獄裡夢牛頭時,諸葛亮接到從劉備處傳來的兩份急件,一份寫著:曹操攻漢中,張魯投降了;另一份寫著:蔣琬在廣都出了事,三日後問斬。新一輪戰爭又將開始,這次交戰地點是在漢中。交戰雙方是中國最有名的一對夙敵:曹操與劉備。就像赤壁成全了周瑜一樣,這一戰,也將令一顆星星升騰於高空:法正!只能靠法正去協助劉備奪漢中,這一點,諸葛亮很早以前就想到了;所以,他立即猜到劉備的心思。 “趕不到的話,主公真會殺了蔣琬麼?”後來,諸葛亮問劉備。 劉備樂呵呵反問:“你說呢?” 於是再不見另一個答案;人世,從來不能用假設來判斷。 人們能知道的,是接下來發生的每一件載入青史的大事: 建安二十二年,劉備以法正為輔弼,揮師漢中,諸葛亮留守成都,主持政務,供應糧草。仗一打就是三年,劉備一度想要撤軍,來信詢問諸葛亮,諸葛亮轉問楊洪,楊洪回答:“漢中是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沒有漢中就沒有西蜀,這是發生在家門口的災禍。今日之勢,是男人便該作戰,是女人便該運糧,哪能後退半步?”聽了這番話,諸葛亮當即表奏楊洪領蜀郡太守! 建安二十四年,劉備擊敗曹操,佔據漢中,自稱漢中王。以魏延鎮守漢中,升關羽為前將軍、張飛為右將軍,馬超為左將軍,黃忠為後將軍;諸葛亮仍為軍師將軍,統領如前;法正被拔擢為尚書令、護軍將軍;至於在廣漢思了三年過的蔣琬,劉備一稱王,就將他召回成都,出任尚書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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