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諸葛亮

第14章 第二節

諸葛亮 罗周 5652 2018-03-13
舜英牽著果兒的手,走入成都的家。諸葛亮之官銜,已由軍師中郎將升為軍師將軍。環顧四周,佈置依舊簡單,只多了幾重門庭、幾間居室。最叫人驚訝的是,正廳像堆雜物一樣,堆滿了金、銀、錢和錦緞。五光十色、名目繁多,使人疑心是來到了深海龍宮,來到了皇帝居所。果兒一見之下,用手背擋住眼睛,再從指縫裡望望這些琳瑯滿目、會發光的玩意兒,問母親:“這,都是真的?”儘管自家一向不困窘,乍一見這許多錢財,仍令果兒疑心是在做夢。 “或許這就是壽禮?”舜英淡淡一笑,心想:“他該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些……”她所盼望的,是那個一度隔著籬笆、笑望著她,從懷裡摸出枚蓮子簪來的男人,是那個面孔貼著女兒面孔、微笑著、愧疚著的男人,她很有些事想問他,比如成都、比如龐統。然而他不在這裡。只有這麼一個空落落的屋子,屋裡瀰漫著金銀涼絲絲的富貴與堅硬。

“孔明呢?”舜英問侍從。 侍從張口結舌回答不上時,蔣琬從外面進來了。 “夫人。”蔣琬躬身招呼。 “他像從前一樣忙?”舜英將女兒從金銀堆裡扒拉出來。 “金五百斤、銀千斤、錢五千萬、錦千匹,是主公賞賜。”蔣琬笑道,“領受這一厚賜的,還有法正、關羽和張飛。軍師比以前更忙了。”蔣琬搬來幾個軟墊,請舜英、果兒坐下,自己則側立一旁,說,“夫人知道,益州豪強眾多,軍師要幫主公在此建國,非得花大力氣整治不可。” “我在城門見到了安民告示。”舜英問,“他幾時回來?” “很快。”蔣琬說,“軍師為主公說媒去了。” 舜英一怔:“說媒?玄德公不是有……孫香麼?”話一出口,她就想她錯了。孫香只是一個政治籌碼,劉備既得益州,再不會在意原本就同床異夢的孫夫人。舜英畢竟是個女子,不能立即想到男人們直接的、殘酷的心。 “孔明又做這種事,”她無奈問,“哪家的姑娘?”

“一個寡婦。”蔣琬低聲笑道。 這個寡婦姓吳,是吳懿之妹、劉璋之嫂,是死去的劉瑁的妻子。 “劉瑁之所以娶她,只因趙直曾為她相過面,說此女日後必然大貴。”蔣琬說,“妻子既有皇后命,那麼做丈夫的,想必就能當皇帝。”這也正是諸葛亮前往說媒的原因:給劉備日後稱帝埋一個伏筆。這層意思,蔣琬雖然沒有明說,舜英已經聽出來了。 舜英正想說“不愛見他這樣……”門外一陣馬蹄聲傳來!是諸葛亮回來了。這男人身穿繁麗的將軍服,袍外蒙了層鏤空金軟甲,緊著純銀護腕,足上登雲靴在陽光中閃亮。手裡提一條銀絲纏繞的馬鞭,鞭梢垂落裙擺,擺上繡著生翅膀的、交纏的黑蛇。諸葛亮從馬上跳落,一撩衣袍,興沖衝跨上石階。妻子正在屋裡等他,此時,他整個人都矯健異常。原以為久別重逢,將要見到舜英快活、安慰的笑顏,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他始料未及。

“給我安排一處別院吧。”舜英很快說。 諸葛亮愣了愣。 “此處太繁忙了,我怕住不慣。”舜英又說。 “我署了左將軍府事,可以令人將公事拿去那里處理。”諸葛亮說,他彎腰抱起女兒,她又像很早以前一樣,在他懷裡掙扎。 “我七歲了!”果兒不滿於父親總將她當成個很小的娃娃來看待。 “好、好!女兒七歲了,長大了!”諸葛亮令果兒坐在手臂上,笑吟吟地說,“才五個月不見,你又與爹生分……哈哈!說吧,我該拿什麼來討好你?” “那就……”果兒眼珠一轉,“送我個房子!” “房子?” “是啊,我和娘住外面。” 諸葛亮將果兒慢慢放下。他從小女孩眼裡看到了個很英俊的男子,他看到小女孩並沒有將這個男子當作父親來親近。她像喜歡個陌生人一樣喜歡他,也像拒絕個陌生人一樣拒絕他。舜英的獨立、聰敏,全被果兒一毫不漏地學去了,這令做父親的既欣慰、又煩惱。可以的話,真希望她是個尋常不過的女孩兒,畢竟……世上再沒有第二個諸葛亮能配她。

“舜英心意已決?”諸葛亮問。 舜英點點頭。 其實他若能多挽留兩句,她便會留下來。 可是諸葛亮只是“哦”了一聲,他愛護她、尊重她、很少駁斥她的話,更不阻攔她想做的事。諸葛亮轉面蔣琬說:“將這些東西,”他指指廳裡的財寶,“拾掇一下。到城西購一處別院,清雅些的……有勞了。” “有勞了。”舜英也說。 舜英退出了正廳。蔣琬打量著諸葛亮面色,他實在想不明白,諸葛夫婦,多般配的一對,怎麼能隨隨便便就一東一西、分居兩處?而諸葛亮看上去淡淡的,少了初入門時的驚喜,倒也說不上什麼不快。 “軍師……”蔣琬剛開口,就被勸住,諸葛亮笑道:“我沒可能只在府里辦公,事情會一直追到家裡。令舜英進進出出,聽到的全是公務,看到的全是官服,也忒煩心。買一處三進的庭院,莫說是我要,否則別人不敢開價。裝飾什麼的,都交我過目。舜英,呵呵,是個苛刻的。”

“好啦!”諸葛亮拍拍手,令蔣琬不必再孜孜於此。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等著處置。 “我剛才去拜訪了劉巴。” 那個一直不肯屈從的小老頭,再次撞到劉備手裡。三年前,劉備入川,劉巴幾次在劉璋耳邊嘀咕,說“大耳賊”要反客為主;戰爭開始後,他又一再給劉璋出謀劃策;依著劉備的性子,恨不能將他殺了,但為了招攬賢才,還是聽從了諸葛亮的建議,一入城就下令三軍不得騷擾劉家!就此,劉巴扭扭捏捏地做了官,脾氣始終不改,近來又與張飛鬧了矛盾。事情很簡單:張飛從來就很仰慕有學問、有品德的人;半個月前,他專程到劉家做客,還帶去精心繪製的仕女圖。沒料劉巴見到他,半句話沒有,直接爬上床,把身子用被子一裹,呼呼大睡!將張飛晾在床前!張飛等了三個時辰,等到肚子“咕咕”叫,也沒人上一杯茶、一口飯。張飛走後,劉巴立即從床上蹦起來,吩咐人將張飛坐過的小凳拿出去燒掉。燒凳子的黑煙看入張飛眼裡,氣得他“哇哇”亂叫,幾乎當場就要殺回去,一矛扎死劉巴!所幸被董和見了,好說歹說才勸住張飛。

“主公聽聞此事,也很生氣,揚言劉巴再這樣,就割下他頭,掛在城樓上。”諸葛亮苦笑道,“像是一群愛鬧騰的孩子。沒法子,要一個個安撫。張飛那裡,我算是勸了;至於劉巴,”他無奈何地說,“他見到我,險些也要往被裡鑽……唉,算了,再寫一封信吧。” “張飛雖是武人,卻誠心敬慕先生。主公倚賴文武,以成大事。先生儘管高傲、脫俗,只望能稍微委屈一下,莫再如此。” 他托著信箋在手裡,吹乾墨跡,遞給蔣琬:“你親自送一趟。” “是。”蔣琬將信收入懷裡。 諸葛亮靠在小幾邊歇下了,這是一日里他最清閒的一個時辰。日頭懸在天空正中,等它移一移位置,就又有一件件事在催他。法律要重新修訂、度量衡要再統一,民間流通的舊錢要適當回收,新錢分發也要他親自過問。吳懿說多謝軍師做媒,邀他赴晚宴,這當然得去,是以,上次約好的,請杜微老先生在百鮮居吃飯,就得再拖一拖;而杜老先生,哪是能輕慢的人?下午還得找個空,請他喝茶,聽他喋喋不休地講《周易》……劉璋重用的臣子,要繼續委以重任;劉璋貶斥的臣子,要考量才學,分批錄用;要協調原先官員們之間的過節,要令驕橫跋扈的豪強有所收斂,又不能使他們驚慌……諸葛亮閉上眼睛,蔣琬默默地在一旁謄抄宗卷,他熟悉諸葛亮,知道這時絕不能去打擾他。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思索,一旦睜開眼睛,所面對的又將是馬不停蹄的奔波。

簡直得抓狂……蔣琬想:換了我,就算只是想想這些事,也夠受的了。 突然,蔣琬聽到諸葛亮輕輕一笑,他望望他,他仍雙目微合。 “吳夫人很好看。趙直許是因為她好看,便說她是皇后命吧,呵呵。”諸葛亮又問,“蔣琬多大了?” “二十三。” “成親了沒?” “還沒有。” “哦,莫忘了請我一杯喜酒。假若喜歡上誰家女兒,又不好開口,也可以央我去說媒。”諸葛亮笑著說。 蔣琬紅了臉,沒及回話,就听諸葛亮說:“亂世用重典,律法還得再嚴些。”他話題轉換如此之快,令蔣琬怔了怔才回過神。誰知這個人,心裡同時在想多少件事?蔣琬突然記起,傳說南面有個“三身國”,那裡的人生有三個腦袋、六隻手,專為天帝看守稀世珍寶……難道諸葛亮前世是“三身國”人嗎?這個想法令蔣琬扑哧笑了。

“怎麼了?” “沒事……”蔣琬用手掩住口。 正此時,“哐啷”一聲,軍師府正廳被人撞開! 諸葛亮霍然睜眼! 他看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穿著緋色小袍,面孔臟兮兮的,眉眼泛著活絡!少年見到他,喊了聲“軍師,救命哇……”將手裡幾顆骰子往腰間一塞,招呼外面說:“快哇,進來!跑哇!”蔣琬正欲質問,卻被拉住了;諸葛亮指指門外:三個人正跌跌撞撞地奔入。 三個人裡,有兩人是相熟的,一個是張裔,另一個是馬良。 “怎麼回事?”諸葛亮皺了眉。 張裔、馬良,前所未見的狼狽:衣裳扯破,冠帶歪斜。更慘的是他們拉著的一個青年男子,他口鼻流血、眼睛紅腫,鞋子也丟了一隻。顯然遭到了很嚴重的毆打。蔣琬連忙上前,掏出巾子,沾了溫涼的茶水,敷在男子眼睛上,又問:“怎麼回事,季常?”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那少年,一屁股坐上小幾,順手操起茶壺,對著壺嘴就往口裡灌,喘著氣笑道,“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嘛。笨蛋!打不過,連跑都跑不快……哈哈!” “好了,別刻薄人。”馬良從懷裡摸出幾吊錢,遞給少年,“多謝你。沒想到,你說的救人一命,就是領我們逃到軍師府上。” “除了諸葛亮,誰敢動法正的人?”他不客氣地接下賞錢。 諸葛亮聽了這些話,隱約猜到原委。再一問,果不其然。被打的青年叫楊洪,是張裔從小玩到大的好友。今日二人同車,欲到城外踏青,不期與法正狹路相逢。張裔吩咐車夫避讓,法正威風凜凜地駕車先過時,呸道:“要學衛靈公與彌子瑕嗎?”彌子瑕是春秋衛靈公的男寵,常與靈公同行。楊洪聽了,受氣不過,回敬了兩句,法正趕去見劉備,沒有留下來爭執,卻吩咐手下拽楊洪下車,一頓毒打。張裔上前勸架,也挨了幾拳;路過的馬良看不下去,想要理論,立即遭了池魚之殃。若不是這個玩骰子的少年領他三個拐小巷、穿羊腸,衝入諸葛亮家裡,只怕真要鬧出人命。

“噝……”蔣琬給楊洪處理傷口時,楊洪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諸葛亮望望血跡斑斑的小巾,蹙眉道:“孝直不至於此吧,手下人狐假虎威,也未可知。” 張裔、楊洪聽了,想說什麼,張張口又忍住了。 倒是那少年,呵呵冷笑道:“狐假虎威?軍師只盼是下人假了法正的威,對吧?若是法正在假玄德公的威呢?” “別胡說。”馬良輕斥。 “有眼睛就看得見!”少年哼道,“哪里人人都像這傢伙……”他指指楊洪,“那麼好運?死在蓮花巷的章敬,不就因為數落了法正幾句嗎?週妨呢?多年前打過法正一巴掌,最近被連捅五刀……” “夠了。”諸葛亮低聲說。 少年還在說下去:“還有李規、張泰……” “夠了!”諸葛亮提高聲音。 蔣琬第一次見到軍師憤怒的樣子,冷若冰霜。 “我怎麼對此一無所知?”諸葛亮厲聲問。 “這……”蔣琬支支吾吾的。 “是我。”張裔、馬良同時說,說罷,相互望望,各懷驚訝。 “原來,君嗣也勸說將此事壓下不報嗎?”馬良嘆道。 張裔點點頭,一臉苦澀,對諸葛亮說:“何必說呢?空惹您煩惱。法正蒙主公厚恩,受賜財物,與軍師一樣!照我看,主公要將對龐軍師之恩寵,也加到法正身上。軍師若是貿然與他不合,怕會令自己也遭到損傷。所謂不怕君子,只怕……小人啊。” 諸葛亮徐徐坐落席上。 少年從几上跳下,拍手笑道:“有趣!有趣!”他摸出三顆骰子,朝天一扔,伸手接住,遞到諸葛亮眼前,都是六點! “六六六,大吉大利滿堂紅!”少年笑著瞥了眼蔣琬。 蔣琬忽然單膝跪落,一字字說: “法正太跋扈了,請軍師禀告主公,稍加遏止。” 遏止麼?諸葛亮將蔣琬拉起來,拍拍他膝上的灰塵,低聲道:“我遏止得了彭羕,遏止不住孝直。”他眉目間浮動著淡淡的傷感,聲音依舊平靜,“主公在荊州時,北面畏懼曹操之強大,東面受制於孫權逼迫,身邊呢,擔心孫夫人三心二意。當此之時,進退狼狽,是法正從益州趕到南郡,獻上西川地圖,定下入蜀大計!一路跟隨,運籌帷幄,令主公今日能佔據益州,像鵬鳥一樣翻然翱翔,再無拘束。論到功勞,孝直居功至偉。而今,我哪能強行禁止他的舉動?他想做什麼,那就只好,”諸葛亮慢聲說,“只好看著他做了。” 說罷,他轉過面,像是再不能見到蔣琬沉重的表情。何況,目前僅得到益州!諸葛亮想,還有漢中呢!漢中在張魯的統治下,張魯不可怕,可怕的……是曹操。曹操久有西向之意,相信很快就能將漢中佔為己有;從地理位置上來看,漢中、益州唇齒相依;一旦曹操佔有漢中,戰火又將燃起!龐士元已死,益州新得,一定要自己留下來安定局面;能陪劉備出征、迎戰曹操的,只有法正一人! “人才啊。”諸葛亮低嘆,“元直兄若在……” 多一個徐庶、孟建,或者多一個龐統、石韜,行事就不必如此拘謹。諸葛亮手掌輕拍膝蓋,儘管彭羕為人狂傲,卻也有些才華,既然能一再容忍劉巴,何不也試著接納他?想到這,諸葛亮用徵詢的目光望望蔣琬、張裔、馬良,問:“我該勸主公將彭羕召回成都嗎?” 日前,劉備聽從諸葛亮建議,將彭羕外放到江陽去當太守了。 “彭羕並未離開成都。” 楊洪一開口,就將諸葛亮驚住。 “什麼?” “彭羕心懷怨望,有謀反之意,他留宿在馬將軍家……” “馬超?” “正是,平西將軍馬超。”楊洪護著傷口,小聲呻吟,“我因與上官李嚴不合,被免了職;又素與馬超有來往,便登門想請他幫忙。我到將軍府時,偶然見到了彭羕,他那副受過髡刑的模樣,是很好認的……” 諸葛亮起身便走! 他要去見見馬超。 接下來的漢中之戰,還得依靠馬超;不能令他就此捲入大逆之事!儘管諸葛亮想,即便彭羕,也沒有謀反的膽子。然而馬超歸順不久,萬一有言語傳入劉備耳裡,就是沒有的事,經了口舌渲染,也將引發一場軒然大波!人才已經太少,假若一定要犧牲一個,那就彭羕吧。走出門時,諸葛亮已打好主意。 那個笑嘻嘻的少年,跟著他走到門外。 諸葛亮將要翻身上馬時,他擠眉弄眼地拉住了韁繩。 “怎麼?”諸葛亮俯下身子問。 “坐車吧!”少年笑道,“我來趕車,我是個很好的把式!” 諸葛亮眼前一亮,確實,此時急匆匆策馬前往,必令馬超心生憂懼。那不是諸葛亮想看到的,也不是真正愛護他的態度。 “好!”諸葛亮跳下馬,“坐一次車得多少錢?” “我今次免費。下回吧,坐得好,就有來有往。”少年說。 諸葛亮坐上車後,拍拍少年的肩膀問:“你叫什麼?” 他嘻嘻哈哈將鞭一甩,抽出響亮的“啪”的一聲,卻輕輕落在馬臀上。一雙白馬撒蹄小跑之時,少年曲起右腿,抱著膝蓋,笑吟吟說: “問我名字哇?” “是。” “以後好給我做官嗎?” “是啊。”諸葛亮笑了。 “行,告訴你。”少年掉頭眨了眨眼,“我叫費禕,是青玉巷裡一個孤兒;你要是想坐車,就到必勝賭坊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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